她一个两手空空,连把刀都没有的人,说出“想为了南刀应战”,恐怕得让人笑掉大牙吧?

第68章 取巧

李妍虽然被软禁了,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像周翡担心的那么水深火热,她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四条腿,给她吊儿郎当地翘起了半边,始终保持着只有两脚着地的摇晃状态,旁边小桌上放了茶水和花生瓜子炒栗子——这败家玩意把栗子挨个捏开,咬一口,甜的就吃了,不甜的就让它们呲牙咧嘴地一边凉快去。

她这么一边吃一边往外挑,十分优哉游哉,看不出是被人抓来的,还是自己跑来给人当姥姥的。

关她的人怕她闷得慌,还给她准备了一本志趣不怎么高雅的民间话本,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在四十八寨万万无缘相见,虽然水准比较低级,但李妍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话本中间有起承转合,只有一段结束、又恰好要翻页的时候,李妍才能偶尔想起自己的俘虏身份。

每当这时,她便心血来潮地吼上两嗓子,诸如“放我出去,你们有没有王法,我家里人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之类的废话,然后见没人理她,李妍便不再做无用功,又一头扎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被关押得乐不思蜀。

到了晚间,她嗑瓜子把舌头嗑出了一个泡,牙齿发涩,微微一抿,她感觉自己两颗门牙好似比往常疏远了不少。又用舌头勾了一下上牙床,血泡便破了皮,李妍疼得呲牙咧嘴,由此迁怒起把她扣在这的罪魁祸首。

李妍跳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一口气,准备了一通胡搅蛮缠的大骂。

就在她的话将出未出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拎着漆黑雁翅刀的青年杨瑾与李妍对视了片刻。

杨瑾冷冷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李妍被他一身利刃出鞘的冰冷气质震慑,涌到舌尖的大骂又“叽里咕噜”地滚回了肚子,她因为自己这份不争气十分愤慨,于是怒气冲冲地冲门口的人吼道,“你们关得我都上火了,我要吃桃!”

杨瑾一脸“你不可理喻”,瞪着李妍。

李妍缓过一口气来,怒道:“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父是谁吗?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混蛋,居然敢……”

杨瑾忽然打断她道:“你真是南刀李徵的孙女?”

李妍愣了愣,反应了好一会“李徵”是哪根葱——毕竟,平时在家不会有人把老寨主的尊姓大名挂在嘴边,好半天她才想起自己那位尸骨已寒的爷爷,趾高气扬地一翻白眼道:“是啊,怎么样?怕了吧,吓死你!”

杨瑾的脸色好似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样,说道:“南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人?”

李妍被他噎了一口,当即出离愤怒了,拿出她在家里跟师兄弟们撒泼打滚的刁蛮,伸手将腰一叉,摆出个细柄茶壶的姿势,指着杨瑾道:“没有我这样的孙女,难道有你这样的孙子?孙子!奶奶还不要你呢,我们家有钱,用不着烧你这种劣质炭!”

杨瑾忍无可忍,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李妍先是紧张兮兮地一扎马步,双手一分,摆了个预备大打出手的姿势,随后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判断自己打不过,于是又大呼小叫地抄起她方才坐过的椅子横在胸前,绕到桌子后面。

椅子一条腿上挂了个圆润的栗子壳,李妍挥舞着她的凶器,一边后退一边咋咋呼呼地说道:“你敢过来,我就让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我告诉你,小白……不对,小黑脸,姑奶奶从小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短剑使得出神入化,长刀一出,能把你穿成糖葫芦,别、别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杨瑾冷笑道:“哦?那我倒要先领教……”

“阿瑾。”好在这时徐舵主来了,皱着眉看了李妍一眼,他低声道,“你老大一个人,跟个小女娃娃一般见识什么?”

李妍一见徐舵主,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原来周翡他们走了之后,过了几个月,李瑾容不知因为什么,也突然决定要离开四十八寨出去办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她自然也不会告诉李妍。

这可是十分新鲜,因为自从李妍有生以来,大当家就一直是四十八寨的定海神针,从没离开过。

周翡和李晟都被王老夫人带走了,李妍本来就颇感无聊,听闻姑姑也要走,顿时不乐意了,她干了一件哥哥姐姐们谁都不敢的事,跑到李大当家面前撒泼打滚地撒了好一通娇,李瑾容被她烦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骂吧,李妍脸皮厚,骂一大篇她也不在乎,动手打呢,李大当家也不大敢,李妍那稀松二五眼的功夫不比周翡,一不小心真能给打出个好歹来,只好顺势答应派人将她送到金陵周以棠那住一阵子。

自从离开了李瑾容的视线,李妍就像脱了缰的野驴,比起周翡刚下山时那会虽然好奇但是克制的表现,她简直要尥起蹶子来。

刚离开蜀州,李妍就在酒楼里听说了周翡的丰功伟绩,听得心花怒放,根本不顾旁边长辈们的脸色。

不过别人不知道,四十八寨自己的人是知道周翡水平的,除了不知所谓的李妍,一群长辈听了都很忧心,早早离席,回去商量怎么报给李瑾容,李妍自然也被强行拉走了,可她还没听够,晚上趁人不注意,自己又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想再听一遍说书。

自从周翡惹了人眼,徐舵主就一只眼盯着蜀中,一只眼四处打探,早盯上李妍他们这帮人了,只是平时有几个高手看得严,他没什么机会,眼见李妍居然自投罗网地落了单,徐舵主感觉这是个机会,不管有用没用,当然先捉了再说。

行脚帮坑蒙拐骗无所不精,拐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李妍如探囊取物,等李妍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拿麻袋运到了邵阳。

李妍将椅子往下一砸,瞪着徐舵主,怒道:“老骗子!”

徐舵主转向她,脸上立刻跟变戏法似的堆满了笑容,冲她作揖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要早知道姑娘是李家的小姐,无论如何也不敢对您无礼,李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睁眼的瞎子一回,成不成啊?”

李妍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行脚帮的人面软心黑,惯是没皮没脸的,只觉得这个徐舵主已经很老了,两鬓白了大半,比平时遇到的伯伯还要年长一些,马上要奔着爷爷去了。

李妍虽然娇蛮,但心肠却不坏,一见这么大年纪个老男人畏畏缩缩地赔笑,便先心软了,不管信不信他的说辞,也不好再继续发作。

她讪讪地放下椅子,皱着眉道:“就算我不是李家的人,你们也不能随便抓啊,犯法的。”

徐舵主笑容一僵,没料到天下第一匪帮里还有这么守法的良民。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真心实意地笑道:“正是,李姑娘有所不知,小人奉雇主之命,本来在替人追查一个仇家,因那人年纪形貌与姑娘相仿,小人一时大意,这才不甚抓错了人,唉,都是我这老眼昏花。”

杨瑾听他满嘴跑马,也不好拆台,只好在旁边当一根面色冷峻的黑炭。

徐舵主这话要是骗鬼,鬼都不信——可惜李妍信。

她听了这番解释,又环顾了一下满地的瓜子皮,感觉人家虽然抓错了人,但对她也算礼遇了,便将徐舵主原谅了大半,只说道:“我家里人肯定急疯了,那你得把我送回去。”

徐舵主笑道:“一定一定,贵寨中有一位高人眼下正在邵阳,我们联系到她,立刻送您过去。”

“高人?”李妍纳闷道,“谁啊?”

徐舵主道:“就是那位破雪刀传人,据说她先前对我行脚帮误会颇深,恐怕……唉,到时候还得请姑娘多多美言几句啊。”

徐舵主三言两语,就把白的说成了黑的,李妍眼睛却“刷”一下就亮了:“我家阿翡!真是周翡吗?我姐姐怎么在这?”

这傻狍子三言两语就透露了广大江湖八卦中想打探而无门路的名字,杨瑾和徐舵主十分隐晦地对视了一眼。

“周翡。”杨瑾低低地念了一声。

“干嘛?”李妍冲他翻了个白眼,“瞎叫什么,‘周翡’是你叫的?我姐随便拿一把破……破……那个什么刀,就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让你得意!”

杨瑾:“……”

他还是不想相信这女的是李家人。

李妍冲他一扬下巴,杨瑾阴恻恻地咬着牙一笑道:“好啊,我拭目以待,看她怎么打得我满地找牙。”

“破那个什么刀”的周翡不知道李妍给她分派了这么一个艰巨的任务,她心事重重地安顿了吴楚楚,心事重重地随便吃了两口东西,便兵荒马乱地勉强自己去休息了。

谁知强扭的瓜不甜,周翡好不容易睡着,眼前乱梦却一团一团的。

她梦见了一个男人,只是个高大的背影,看不见脸,她自己则似乎是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被那男人牵在手里,抬眼只能看见他腰间别的窄背刀——就和她第一次在洗墨江中碎了的那把一样。

男人松开她的手,用一只非常温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开口说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周翡心里奇道:“这人是谁,怎么跟我娘说的话一模一样?”

不过话虽然一样,语气却大有不同,这男人要比李大当家温和得多,说“只教一遍”的时候,好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他说完,便上前几步,在周翡面前站定,“呛”一声,雪亮的刀光横空而出,几乎要迷了周翡的眼,她心里重重的一跳,那男人蓦地动了,山、海、风、破、断、斩……那人在刀风中,一招一式好似带了她以前未能察觉到的联系,叫人隐隐又别有一番体悟。

九式的破雪刀在周翡面前完完整整地走了一遍,周翡一口卡在喉咙里的气息这才落出了口,恍惚间有种自己已经踏遍天下、行至万里的错觉。

这个人的破雪刀简直就像李瑾容……不,他比李瑾容的刀更内敛、更厚重、更浑然天成!

刀锋倏地一收,寒光遍隐。

周翡一瞬间意识到了这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是谁,同时,她耳畔响起纪云沉的声音:“李前辈的刀,精华在‘无锋’……”

周翡瞳孔倏地一缩,见眼前人拄刀而立,而四下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萧萧的大雪。

漫天的飞花四下飞舞,男人一身白衣,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他面孔模糊,与周翡似乎隔了一层迷雾,他的目光透过迷雾与二十年的光阴,落到未曾谋面的女孩身上,非常轻柔地叹了口气,叫了她的名字:“阿翡。”

周翡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愣愣地盯了被子片刻,随即诈尸似的一跃而起,三下五除二间套上衣服,随便找了根绳把头发一扎,没头没脑地便跑了出去。

谢允是半夜三更被周翡砸门砸起来的,倒也好脾气,居然没急,他拉开门,也不请周翡进去,反而有点暧昧有点贱地打量着周翡:“小美人,你知道半夜三更砸一个男人的门是什么意思吗?”

周翡脱口道:“我要应杨瑾的战!”

谢允:“……就为这个?”

周翡还没从自己的梦里回过神来,思绪乱如麻,只剩下“我自己可以无赖,但不能堕了‘南刀’的名头”这么一个念头,她深吸一口夜色,用力点头。

“看那里。”谢允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指周翡身后,在她实诚地顺着手指转头的一瞬间,回手拍上了自己的房门。

不过周翡的“南刀传人”名号虽然是个谣言,反应速度却也不是白给的,千钧一发间她一伸脚卡住了谢允的房门:“谢大哥,帮帮忙!”

谢允宁死不屈地继续要关门道:“我只帮风花雪月四位神仙的忙,其他免谈……干什么!非礼啊!”

周翡不由分说地隔着一道房门把负隅顽抗的谢允推了进去。

谢允一把拢住松松垮垮的外袍,瞪着周翡道:“我卖艺不卖身!”

“闭嘴,谁买你这赔钱货?”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我说,我要赢杨瑾……”

谢允“啧”了一声,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双臂抱胸,往窗口一靠:“我还要当玉皇大帝呢。”

周翡有求于人,忽略了谢允的一切冷嘲热讽,直奔主题道:“连齐门道长的蜉蝣阵你都能一眼看出端倪来,那什么断雁十三刀也肯定了解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知道崆峒掌门输了一招?”

谢允油盐不进地哼了一声:“蒙的,路边听说书的说的。”

周翡睁着眼睛盯着谢允。

她眼神清澈,太清澈了,乃至于灯下甚至微微泛着一点浅蓝。她不冷嘲热讽也不拔刀打架的时候,看起来非常柔软可爱,谢允默默地移开目光,不跟她对视。

周翡:“求求你了。”

谢允“哼”了一声:“求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让你一夜之间武功暴涨——我要有那本事,还写什么淫/词艳曲?早就卖大力丸去了!”

周翡见他语气松动,立刻眉开眼笑道:“我有办法,只要你给我仔细说说断雁十三刀。”

第69章 来战

“断雁十三刀没什么底蕴,要从这一点来说,确实没什么可怕的。”谢允将松松垮垮的外袍系好,水壶空了,他便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酒壶来,照例是淡得开瓶半天都闻不到酒味的水货。

周翡接过来,直接当水喝了,完事砸吧了一下味道,她不满地晃了晃空杯子:“这种酒喝来有什么用,要是就为了水里有点味,你撒一把盐不就得了?”

“暖身的。”谢允缓缓地搓了搓手,此时月份上虽然已经临近深秋,邵阳却还拖拖拉拉的不肯去暑,推开窗户,小院里的花草郁郁葱葱,没有迟暮的意思,可谢允的手却苍白中微微有些发青,好像他是真觉得冷。

谢允抱怨道:“我一个文弱书生,没有你们大侠寒暑不侵的本事,特别夜深露重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的时候——你哪来那么多事儿,到底听不听了?”

周翡连忙闭了嘴,大眼睛四下一瞟,她难得灵机一动,长了一点眼力劲儿,溜须拍马痕迹颇重地端过酒壶,给谢允满上了一杯。

平时就动辄殴打,这会有事相求了,倒会临时抱佛脚了,早干什么去了?

谢允颇为郁闷地扫了她一眼,平平板板地接着说道:“断雁十三刀和你们这些名门之后所练刀术有很大的区别,你练过剑对吧?”

谢允第一次在洗墨江边见到周翡的时候,她手里拿的是一把非常窄而狭长的刀,有点苗刀的意思,但不知是不是她那时年纪尚小、身量不足的缘故,那刀的刀身和刀柄都比寻常的苗刀短且秀气不少,老远一看,它更像是一把单刃的长剑。

“南刀破雪,北刀缠丝,虽然一个中正、一个诡谲,但都有个共同的特点,”谢允道,“就是这种成了一代绝响的刀术不是纯粹的刀术,关老也好,李寨主也好,当年都是一代大家,他们流传下来的传世武功,集众家之所长在外,又有自己的精魄在内——打个比方,破雪刀中的‘破’字诀,就有□□的影子,而‘风’,肯定从剑术中借鉴了不少,‘山’字更妙,跟当年的山川剑隐隐有相互印证的意味在里头,我说得对不对?”

这些话,周翡此前闻所未闻,被谢允三言两语点出来,她居然觉得真是那么回事。

同时,隐约的疑惑又在她心头飘浮起来。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真的能一针见血地说出她自己都尚在摸索的武功体系吗?就算此人真的天纵奇才,能通过这一路上她磕磕绊绊的招数窥得破雪刀神韵……难道他还真见过山川剑吗?

殷家庄覆灭的时候,端王殿下开始换牙了吗?

“李氏是刀法大家,所以你肯定知道,学刀的门槛比学剑要矮上一点,所以有‘三年练刀,十年磨剑’的说法,但贵派的‘破雪’除外。”谢允端着酒杯,缓缓地说道,“这就是‘破雪’被称为宗师之刀的缘由,你要是没有足够的底蕴,可能连模仿都模仿不像,若我没猜错,你小时候跟令堂习武时,所学必不止于刀术,各门功课都曾经有所涉猎,对不对?但杨瑾就不是这样,他练刀数年,只解决一件事——就是如何让自己的刀更快。”

周翡没有插话,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杨瑾提在手中的断雁刀,宽背,长柄,刀背上有金环如雁翎,非常适合劈砍。

“你们名门之后,见识多,视野宽,倘若悟性足够,能走到老寨主那个路数上,那十年后,别说是‘断雁刀’,就算是断魂刀,也绝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相对的,前二十年里,你们没有他专心,没有他基本功扎实,也没有他的刀快,现在的南刀在你手里,更像是一个漂亮的花架子,刚搭起来,里面填的东西太少,虽然看着辉煌,实际一戳就破。”谢允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以巧破力?”

周翡闯进来的时候像个热血上头的二百五,此时听了谢允堪称不客气的一套分析,却丝毫没有激动的意思,反而冷静地问道:“快是多快?‘力’又有多大?”

“倒也不至于快到让你反应不过来的地步,他要是真能到那种程度,早就是新一代的‘南刀’了。”谢允想了想,伸出手,做了一个斜斜下劈的动作,他的动作并不快,手指依然冰冷苍白,乃至于带着几分孱弱,他也并不是纪云沉那种哪怕经脉废尽,依然带着凛凛杀意的名刀,但他的动作非常精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递到了周翡面前,落点正是一个让她进退都不舒服的位置。

“这一刀真正落下的时候,会比我的手快上成百上千倍,庸手见人来袭,很可能会仓皇格挡,”谢允随手拿起他放在旁边的扇子,在自己的手掌下轻轻一碰,“杨瑾的刀你看见了,非常重,倘若他顺势一压,以你的功力,不见得还拿得住兵刃。当然,你不是庸手,否则早就死在青龙主掌下了,你可能会顺势上前一步,侧身避开,然后……”

“斩。”周翡也伸出一只手,先是与谢允凝滞在半空中的手掌擦肩而过,随即陡然一横。

“这就是‘功夫’叫‘功夫’,而不叫‘招数’的原因,你没有杨瑾那么扎实的基本功,所以你的身法绝不会比他的刀更快,你这一‘斩’没有酝酿好,就会被他中途打断。”谢允摇摇头,回手在周翡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又道,“当然,依我看,最大的可能是你左支右绌地跟他对上几招,每一回合,他都可以逼退你一步,步步紧逼,叠加在一起,直到你避无可避,到时候可就好看了。”

周翡沉吟不语。

“我知道你想维护谁的名声,”谢允淡淡地说道,“所以你更要避而不战,好不容易占了理,应不应战的主动权都在你,就算你怎么都不肯应战,此事传出去,也只是杨瑾手段下作,不配而已,不比你输的一塌糊涂好看?”

约定的三日很快就过去了,周翡三天没出屋,送饭的羽衣班小姑娘什么时候进去,都能看见她落地生根似的靠着窗口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练的是哪门子奇功。

第三天一早,徐舵主和杨瑾等人就来了,还送了一份大礼——徐舵主找了两个弟子抬了个滑竿,李大小姐连路都不用走,还如愿以偿地吃上了桃,也不知神通广大的徐舵主从哪弄来的。

周翡没看见李妍的时候,十分担惊受怕,一见她就青筋暴跳,特别是此人纵身从滑竿上跳下来,一手黏糊糊的桃汁就要往她身上扑的时候。

李妍:“阿——翡——”

周翡:“你给我站那!”

李妍才不听她那套,吱哇乱叫着奔跑过来,桃核一丢,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阿翡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上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徐舵主备好的一肚子话都给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堵回去了。

吴楚楚和不少羽衣班的姑娘们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打量她,李妍见到这一院子“姹紫嫣红”,终于想起要脸了,她脚步顿了一下,迟疑地闭了嘴:“怎么这么多人——对了,我哥呢?”

周翡的目光越过李妍,落在杨瑾身上,冷冷地说道:“被人拐走当姑爷去了,躲开,我一会再找你算账。”

杨瑾站在十步之外,整个人就像一把锋利的长刀,战意十足地盯着她。

李妍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见了杨瑾,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对周翡道:“就是那个黑炭,最可恶了——黑炭头我告诉你,现在求饶道歉还来得及……”

杨瑾刀背上的几个环轻轻地一动,“哗啦”一声轻响,雁鸣似的。

李妍倏地闭了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总算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周翡和杨瑾之间的不妥之处。

谢允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疲惫地捏了一下鼻梁,对李妍叹道:“姑娘啊,你就别添乱了。”

周翡回头冲霓裳夫人道:“晚辈想跟夫人借把刀。”

此言一出,杨瑾的脸色越发黑了。江湖上但凡有头有脸的人,手中兵刃未见得比人名气小,他绝不相信周翡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这绝对是当面的侮辱。

霓裳夫人也是一愣,没料到周翡这个背地里“虚怀若谷”的“好孩子”居然这么扫擎云沟的面子。她想了想,吩咐旁边一个女孩道:“去将我那把‘望春山’拿来。”

那女孩十分伶俐,应了一声,一路小跑打了个来回,捧出一把长刀来。

霓裳夫人接过来,轻抚刀身,尖尖的手指一推,“呛”一声轻响,这尘封的利器发出一声叹息,露出真容来。长长的刀刃上流光一纵而逝,仿佛只亮了个相,便消弭在了内敛的刀身里,刀身处有一铭字,是个“山”。

“那会南北还没分开,有一年特别冷,”霓裳夫人道,“几十年不刮北风的地方居然下起雪来,衡山脚下的路被大雪封上,走不得了,山阴处,有一处落脚的小客栈,我记得名叫‘三春’客栈,这么多年,大概已经不在了。我,李徵,还有几个朋友,一起给困在了那里,运气实在不算好……谁知在那家倒霉的客栈里偶遇了传说中的山川剑。”

“殷大侠和李大哥一见如故,在三春客栈里喝了三天的酒,等大雪初晴,便一道约在了衡山的一处空地,酣畅淋漓地比试了一场,结果刀剑齐断。他们两人大笑,好像遇上了什么天大的高兴事,我当时却还小,不懂什么叫做‘棋逢对手’,只觉得可惜,放下大话,说要替他们寻最好的材料,再打一副神兵利剑出来。”霓裳夫人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闪了一下,抿嘴一笑道,“后来我果然找到人打了一刀一剑,刀铭为‘山’,剑铭为‘雪’……只可惜这一对刀剑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去,乱世便至,谁也顾不上谁了。”

她说完,将这把望春山递到周翡面前,口中道:“你来了也好,这把刀用完就带走吧,不必还来,就当我是践了故人约。”

周翡道声谢,接过来的时候,却觉得霓裳夫人的手指紧了紧,仿佛不舍得给出去似的,然而片刻后,她终于还是留恋地松了手,神色有些萧条,女妖一般好似颜色永驻的脸上陡然染上了些许风霜神色。

谢允在旁边低声道:“阿翡。”

周翡瞥了他一眼,看见他隐隐的阻拦之色,便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上前两步走到杨瑾面前,倒提长刀,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允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那天晚上的话。

“躲过了这一场,然后我继续顶着南刀的名头招摇撞骗,等着张瑾、王瑾赵瑾挨个找我比试吗?”周翡摇摇头,“没这个道理,就算我投机取巧也赢不了,那也是堂堂正正技不如人,比藏头露尾强。”

杨瑾大喝一声,率先出手。

他这是将自己放在了“挑战者”的位置上,态度可谓十分谨慎,手中的断雁刀背上的金环“沥沥”地响成了一片,不知是不是被周翡“连自己的刀都不拿出来”的态度刺激了,他出手竟比谢允描述得还要快!

周翡却并没有用破雪刀。

她提步便踏上了蜉蝣阵,将手中“望春山”当成了她在洗墨江上拿的柳条,几乎不施力地黏着杨瑾的刀锋滑了出去。

霓裳夫人陡然站直了:“齐门?怎么会是齐门?”

第70章 三点水

仅仅是一瞬间,霓裳夫人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想去看谢允一眼。

不过霓裳夫人毕竟是个老江湖,飞快地权衡过后,她生生将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却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来历成迷的“千岁忧”是不是从她方才一声脱口的惊呼里听出了什么。

即便对于羽衣班来说,“千岁忧”这个人也是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的。

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弱书生,能在当今这个云谲波诡、四处暗藏危机的江湖中有惊无险地蹚出一条悠闲自得的路来?

霓裳夫人虽然看过无数的话本,唱过无数传奇,却早已经过了相信这些鬼话的年纪了。

谢允却好似全然没有在意她的异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杨瑾和周翡的你来我往。

周翡显然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疯到能在洗墨江里一泡三年的。

从杨瑾的第一刀开始,周翡就没还过手——谢允给出的分析相当准确,他们两人的功夫有再高深的刀法也无法弥补的差距,一旦周翡还手,这种差距立刻就会显示出来,比较弱的一方就会完全丧失自己的节奏,一直被人压着打。

因此她并不还手,只是闪避,偶尔非常巧妙地从对手那里借一点力,不走远、不靠近,始终保持着一点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的惬意从容,不知她这样躲来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来,她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杨瑾不是郑罗生、花掌柜那种内家高手,在他不可能一掌掀翻周翡的情况下,他的刀再快,快不过洗墨江的细刃,力气再大,大不过能牵动千斤巨石的牵机……更何况周翡现在还有越来越得心应手的蜉蝣阵助阵。

要不是谢允不是第一天认识周翡,几乎也要怀疑起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乍一看,眼下这种情况根本不是周翡无计可施,好倒像是她比杨瑾高明了不知多少,只为了看一看所谓“断雁十三刀”的深浅而刻意拖延而已。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