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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很想回头看一眼他说谁“死了”,可是无论是这个诡异的骷髅脸,还是不远之外的北斗贪狼,都叫她不敢分心。
“飞蛾”的目光倏地移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深深地看了周翡一眼,周翡一愣,觉得那疯癫的眼神叫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可还不待她仔细回想,骷髅脸的飞蛾便扭头望向沈天枢,口中“嘶嘶”作响:“北斗吗?”
沈天枢眉头一皱:“来者何人?”
那“飞蛾”全然不理会,不置一词地直接扑向沈天枢。
沈天枢脸色一沉,当胸一掌打出去,将那人前胸后背打了个通透,近在咫尺的周翡都听到了骨骼尽碎的声音。
骷髅脸瘦得惊人,后背不自然地凸起,折断的白骨连他的皮与外袍一同刺破,支楞八叉地带出一块血淋淋的内脏来。
饶是周翡天不怕地不怕,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有些恶心。
而更离奇的是,那“飞蛾”被打成这样,竟不肯死!
他好似不怕疼、不怕打、死而不僵,背着一身稀烂的骨头,强行突进两步,低头一口咬在了沈天枢的独臂上。
“药人!”周翡突然找到了方才那熟悉感的来源。
只见那沈天枢先是惊怒交加地骂了一声,使了蛮力要甩开这疯子,那骷髅脸脆弱的脖颈被他扭出了一个巨大的折角。
若是常人,脖颈已断,早该死得不能再死,可那骷髅脸不知是何方妖孽,命门活似长在了牙上,眼看脑袋都要给揪下来,依然咬定青山不放松。
沈天枢强提一口气,打算将这颗妖孽头颅打个稀碎,可他这口气还没提到喉间,整个人却突然一颤。
接着,堂堂贪狼竟忍无可忍地大庭广众下惨叫了起来。
一股黑紫气顺着他的手臂直往上涌,而沈天枢一臂已失,原本代替胳膊的长钩又不巧给周翡搅碎了,情急之下,居然来不及壮士断腕。
黑气如龙,转瞬便越过他肩头,直接冲上了他的脖颈和脸上!
周翡:“……”
她手中刀尖都没来得及垂下,已经给这变故惊呆了。
沈天枢一边惨叫,一边四处乱撞,周遭矮墙都在他倾泻的真气中遭了秧,周翡被迫后退,连昏死过去的赵渊也给惊醒了,不巧被正好后退的周翡一脚踩中了小腿,当即哼出了声。
周翡忙乱中才看见他这个金贵人物,顿时明白了那“飞蛾”方才往她身后看什么,她一抬手以熹微压住了赵渊肩头,低声道:“皇上,我看您老人家还是接着装死比较好。”
后半句话直接给一侧的石墙崩塌声音盖住了,沈天枢方才一阵抵死挣扎,骷髅脸的“蛾子”自然首当其冲,他周身的骨头好像没堆好的秸秆,四处呲着将一身宽大的袍子也扯得乱七八糟。
然而沈天枢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抽干一样,在周翡等人眼睁睁的注视下,迅速萎缩下去,绷紧的人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从手一直枯到了头颈,终于不动了,他无声无息地往后仰倒,同那仍然不肯松口的“蛾子”一起,颓然扑倒在地。
而直到这时,方才高喊“小心”的应何从方才气喘吁吁地带着一帮禁卫赶到。
周翡看了看那支离破碎的“黑蛾子”,又看了看应何从,忽然好似明白过来了什么:“他……他……难道是……”
应何从瞥了一眼已经将童开阳制住的三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片刻,说道:“疯了,这个殷沛绝对已经疯了!他用自己身上残存的蛊毒养着那母蛊的尸体,又不知用了什么怪方,将那母蛊上尸体炼化吸进自己体内……”
周翡打断他道:“等等,听不懂。”
应何从不耐烦道:“我是说他把自己养成了一只蛊母,这回懂了吗?!”
这时,想必是沈天枢已经死透了,殷沛“骨碌”一下,从他身上滚了下来,露出满是血迹的脸,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
他着实像个活鬼,众人被这动静闹得一惊,禁卫们纷纷冲进来,扶起踉踉跄跄的赵渊保护起来。
周翡一抬手,把应何从拦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却觉得殷沛仿佛在笑。
周翡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殷沛面前。
殷沛似乎认出了她,吃力地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周翡,又艰难地打了个回弯,指向自己。
“你……你什么?”周翡不明所以地皱眉,见殷沛颤颤巍巍地举着爪子,不依不饶地指着他自己,心里忽然灵光一闪,试探道,“你想说你是……殷沛?”
殷沛周身狠狠地一震,垂死的鱼一样,无意识地在地上抽搐挣动着,眼睛里的光却炽烈了起来。
周翡低头看着他,想了想,又道:“你名叫做殷沛,乃是殷闻岚之子,殷家庄唯一幸存之人,被北刀纪云沉养大,出身于……”
她话音一顿,见殷沛竟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剑鞘,缓缓地往周翡的方向推了半寸。
不过区区一条藏剑之匣,山川剑死于此物,青龙主死于此物,冲云道长也死于此物。
而殷沛守着这条剑鞘猜忌了一辈子,至此,好似终于明白,这不是他的东西。
周翡顿了顿:“……出身于……”
那只骨架似的手倏地垂了下去,砸起了一小圈尘埃。
周翡:“……名门正派。”
殷沛眼睛里疯狂的亮光同嘴角的血迹一起黯淡了下去,不知听没听完她这句“盖棺定论”。
周翡呆呆地与那不似人形的尸体大眼瞪小眼,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应何从却一把推开她,两步扑到殷沛的尸体前,不知从哪取出了一个特制的小壶,丝毫也不顾及什么“死者为大”,一刀豁开了殷沛的心窝,一股腥臭扑鼻的黑血立刻汩汩地涌入那小壶里。
“这……这是天下至毒的涅槃蛊。”应何从原地跳起来,将那泛着异味的小瓶举起来给周翡看,狼狈的脸上好似点着了一大团烟火,“快点!你不是自称学会了齐门那什么‘阴阳二气’吗?”
周翡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她的五官六感何等敏感,方圆几丈之内落雪摩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怎会不知道那人已经久无气息了。
应何从抓住她的肩头,冲着她的耳朵大叫道:“快点!你发什么呆!”
周翡抽出自己的手臂,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道:“晚了。”
应何从呆了片刻。
“我……”周翡轻轻一抿嘴,“算了,也算是命吧,没什么遗……”
应何从不等她说完,就大叫一声打断她道:“我是大夫,还没说晚呢!”
他一把拖起周翡,生拉硬拽地将她往谢允哪里拖:“我是大药谷正根的传人,我药谷有生死者、肉白骨之能,我说能治就能治!”
周翡:“应兄……”
“他身中透骨青十年之久,比别人凉、比别人气息微弱怎么了?你没听说过人也是会给冻住的吗?”
周翡脚步有些踉跄,她想对应何从说当年永州城外,她脱口便骂大药谷“浪得虚名”,只是迁怒的口不择言,并不是真的。
应何从一直将她扔在谢允面前,谢允无声无息,而面朝着她方才与沈天枢对峙的方向,嘴角似乎还带着一点细微的笑意。
应何从忽然一字一顿地问道:“周翡!你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周翡听到这一句话,终于不由得泪如雨下。
应何从掀衣摆直接跪在地上,果断地割开谢允的手掌,将他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又把致命的蛊毒滴了上去:“先将蛊毒逼入他手厥阴心包经,直接入心脉,只有两种枯荣相依的内力能将蛊毒逼入再带出来,蛊毒不入则无用,入内出不来则要命,洗髓三次……我说,你还有力气吗?”
周翡离开齐门禁地之后,明知没有希望,一路上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将吕国师记载的“阴阳二气驱毒”之法反复默诵,听他提了一句,几乎本能地照做。
据说死人的身体,倘若以外力强行打通经脉,也能有一点动静。
满瓶的蛊毒分三次一点一点地被推入谢允身体,及至一滴不剩,黑血又被重新逼出来,霓裳夫人等人谁也不敢打扰,围在一边护法,连赵渊也没说什么,只将禁卫与一干守军全都喝退在了小巷之外。
满瓶蛊毒怎么进去的又怎么出来,可是谢允依然没有一点动静。
寒冬腊月天里,周翡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周身已经给汗打透了,一阵寒风吹过来,她茫然收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本想站起来,却因为脱力而趔趄了一下,狼狈地坐在了地上。
霓裳夫人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一步,从后面抱起跪在地上的周翡,小声道:“孩子……”
就在这时,应何从道:“别动,快看!”
谢允掌心被划破的地方,本来泛白的皮肉之下竟缓缓地流出了血来。
先是微微泛红,随后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冒出了细细的血珠来。
☆、第168章 尾
曹宁被俘三个月后,八百里加急的传令兵撞开金陵城门,一路风驰电掣似的闯了进来,两侧行人纷纷退避,不少好事之徒探头探脑地望着那马绝尘而去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几个时辰之后,消息像是破纸而出的火苗,迫不及待地扫开初春清晨的迷雾,口耳相传到大街小巷——王都收复了。
数十年离乱,很多人已经死了,终于没能等到这一天,活着的人也已经两鬓斑白,或失亲朋,或失故友。
河山生疮痍,生民多离散。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街上,五体投地地痛哭流涕,
应何从看了一眼,干脆抬手关上窗户,在一片人声嘈杂里将一张药方递给周翡:“换这个药方试试——你真要走这么急吗?人都没醒,叫他静养不好吗?”
“夜长梦多。”周翡道,“毕竟都看见殷沛把山川剑鞘交给了我,眼下‘那位’靠我爹给他打江山,身边一帮没反应过来的饭桶也奈何不了我,我来回进出还算顺畅,拖一拖就不好说了。”
应何从忍了好一会,没忍住尖酸刻薄的本性,刺了她一句道:“你还会怕他?”
“怕啊,怎么不怕?”周翡面无表情道,“万一他作死犯到我手里,我肯定不会像我外公他们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侠们一样放过他的,万一捅他老人家个三刀六洞,岂不是毁了大家伙这么多年的苦心?那我怎么过意的去?”
应何从:“……”
周姑娘往皇帝脖子上架过刀,之后几次当面抗旨不搭理帝王召见,眼下还打算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差点成为太子的端王殿下拐走……据说她这一番作为堪称是个黑道的“妖女”,差点让木小乔那厮引为知己。
应何从一直以为是夸张,现在看来,闹不好是真的。
他便问道:“如果真的……你还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不成?”
周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说道:“太多人为声名所累,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算计之下——你猜梁绍为何要找木小乔他们这些亦正亦邪之人做海天一色的‘见证’?君子怕小人,小人怕混账,就这么简单。”
应何从道:“可……”
“可梁绍并不想保全那些君子们的性命,甚至最想杀人灭口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但他利用那些混账们和只有象征意义的水波纹编了一个巨大的疑心病,他死后这么多年,赵……那位一丝也不敢偏离他留下来的政见,可见是成功的。现在四处在传唱那位不敢明着禁的《白骨传》,他既找不着梁绍的尸骨,又找不着水波纹……哈哈,也得掂量掂量。”周翡摇头笑了一下,收起应何从给她的药方,冲他晃了晃,“多谢,你什么打算?”
应何从道:“我应了杨兄邀约,去擎云沟住一阵子,与同道中人们多学学。”
“挺好,就当大药谷搬到南疆,同小药谷合而为一了,以后省得分什么‘大小’,叫初出茅庐的后辈们听了困惑。”周翡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到蜀中,请你喝……”
她本想说“请你喝酒”。
谁知应何从当场撅她面子道:“酒会伤嗅觉和味觉,我不喝酒,只尝药。”
周翡没好气道:“哦,那你不必来了。”
说完,她便提起熹微,转身在一帮人手舞足蹈的兴奋中离开了小酒楼,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奉命追踪她的大内侍卫好不容易才赶来,尚未看清她今天穿了什么衣裳,就又把人跟丢了,简直欲哭无泪。
隔日,一辆马车便缓缓地离了京,跟谁也没打招呼。
官道长亭边,大片的细柳绿了一片,不时有人黏黏糊糊地停留在此间彼此送别,久而久之,旁边便搭起了各色的茶肆茶摊,以供人歇脚停留。
一场春雨刚过,满地泥泞,旁边送亲友的正在泪洒前襟,茶摊成了车马队的行脚帮汉子们躲日头的地方,几个汉子一人捧着碗粗茶,聊得热火朝天。
“所以皇上那太子还是没立成嘛!因为什么呢?”
“哎,不是说北斗刺杀陛下,给搅黄了嘛。”
“搅黄了还能接着立,分明是端王殿下固辞不受。”
“啧,还拽起文了,我倒是听说……”
说话间,一辆马车缓缓走过,周翡从车上跳下来。
路上到处都是风尘仆仆的臭男人,鲜少碰见漂亮大姑娘,一帮汉子们的胡侃戛然而止,集体伸长了脖子,张望过去。
周翡进门道:“老板,麻烦灌点水……凉水,有吃的吗?不挑,都包一点。”
连茶摊上豁牙的老板也鲜少见到好看的女孩,忙殷勤地替她收拾了过来。周翡道了谢,重新坐上马车。
等她走远了,那方才煞有介事说话的才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车辙,一边接道:“我倒是听说,是端王殿下身染恶疾,怕是命不久矣呢。”
那汉子自觉声音压得很低,周翡却仍是听见了,她的脸色当即黯了黯,忍不住回手挑起车帘。
不料才看了一眼,手一哆嗦,却将车帘重新摔了回去。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唯恐惊着什么似的,一点一点地重新挑起车帘。
这一回,她确定自己眼没花。
车里那位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笑,一开口,声气还十分微弱,话却没个正经:“怎么二十年不见老……你到底是哪个沟里的水草成的精?”
周翡紧紧地扣住了手中的熹微,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