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轻飘飘地坐在树梢上,两鬓已经斑白,身上穿了一件妖里妖气的桃红长袍,长发披散在身后,手中还抱着个琵琶。
居然是好多年不见踪影的木小乔!
周翡一惊,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兵刃,摸了个空,才想起碎遮还卡在封无言的尸体上。
木小乔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十指压住琵琶弦,从树上跳了下来,在众多尸体中间走了一圈,然后自来熟地转头问周翡道:“殷沛还是跑了吗?封无言是你杀的?”
周翡张了张嘴,但受伤后嗓子有些肿,她一时没发出声来。
木小乔“啧”了一声,动手从封无言背后抽出了碎遮,摸出一块细绢,将刀柄和刀身上的血迹擦干。
“碎……遮。”木小乔念出刀铭,歪头思量片刻,说道,“有点耳熟,这是你的?”
以周翡如今在破雪刀上的造诣,本是不必怕木小乔的,可这会她一身重伤,刀还在别人手里……就不大好说了。
谁知下一刻,木小乔一抬手,把碎遮抛给了她。
周翡一抄手接住,不由得松了口气,只有握住刀柄,她才有自己双脚踩在地面的踏实感。她略带疑虑地打量着这位前任大魔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不用那么紧张,”木小乔一边用脚尖将封无言的尸体翻过来仔细观察,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周翡说道,“我不杀女人。”
周翡听了这番不要脸的标榜,实在哭笑不得,便重重清了一下嗓子,哑声道:“你怎么不说自己还吃斋?”
木小乔竟未动怒,坦然道:“不骗你,我确实不杀女人——只杀男人和丑人,其貌不扬的在我这里不能算女人,杀便杀了。”
周翡无言以对,感觉能说出这话的人,脑子里想必有个洞庭湖那么大的坑。
不过周翡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因为木小乔一直是个举世闻名的大魔头,向来不讲搭理,整日恃强凌弱、滥杀无辜,想取谁性命就取谁性命,他今日说丑的不算女人,明日说年纪小的不算女人,后天没准又变成年纪大的不算女人——反正都是自己说了算,取决于他想对谁下手而已。
人们评判山川剑之类的圣人,往往标准奇高,但凡他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便觉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有伪君子之嫌。但对木小乔之流便宽容得多,只要他不暴起咬人……或是只要他咬的人不是自己,便还能从他身上强行分析出几丝率性可爱来。
周翡也未能免俗,很快便“原谅”了木小乔的出言不逊,问道:“朱雀主许久不露面了,今日到此地有何贵干?”
木小乔拢了一把鬓角的乱发,说道:“我来瞧瞧那个铁面魔,听说那小子就是殷沛,山川剑鞘也在他手上?”
周翡道:“不错。”
木小乔便说道:“按理这不关我的事,只不过上回在永州,羽衣班那老太婆算是帮过我一把,虽然她没什么用,不过我不欠人情,这回也来帮她一回。”
永州城里,霓裳夫人出面争夺过慎独印,为什么算是“帮过木小乔一把”?这回围剿殷沛,她又是因为什么?
木小乔这句话语焉不详,内涵却十分丰富。
周翡想了想,迟疑着试探道:“恕我愚钝,没听明白……朱雀主帮霓裳夫人什么呢?”
木小乔看了她一眼,笑道:“想问什么直说,我才不管什么誓约盟约限制,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周翡本来就不擅长打机锋,立刻就坡下驴,直言道:“所以朱雀主也是‘海天一色’的见证人。”
“不错。”木小乔道。
周翡又道:“霓裳夫人曾经说过,所谓‘海天一色’,并没有什么异宝,只不过是一个盟约。”
“一群大傻子立的誓约。”木小乔道,“双方互相不信任,便找了一帮两头拿好处的见证人——比如我,一边给我的好处是答应帮我查一个仇人的身份,另一边答应帮我脱离活人死人山。”
周翡恍然大悟——这么看来,鱼太师叔他们也一样,当时鸣风楼主兄弟两人中了透骨青,一边给了他们“归阳丹”,一边给了他们退隐容身之地。
怪不得当年老寨主李徵力排众议,将格格不入的鸣风楼引入四十八寨。
周翡问道:“那誓约到底是……”
“就是不泄露‘海天一色’的秘密,”木小乔道,“你别看我,看我没用,那秘密至今没泄露过,所以我也不知是什么。保密人大多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见证人却大多是刺客之流,藏在暗处,一方面盯着保密人不泄密,一边见证他们不因此被杀人灭口……好比个买房置地的‘中人’,你明白么?”
周翡被这里头乱七八糟的关系绕晕了,低头沉思。
“水波纹就是那些保密人最后的保命符,要是对方生了恶意,要害死他们,保密人便能通过约定方式将信物托付给见证人,据说几件信物凑在一起,就算当年的保密人都死干净了,也能拼凑出‘海天一色’的秘密来。”木小乔道,“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保密人没有泄露秘密,也都死于不相干的事,看来不能算是‘杀人灭口’,此事便该一了百了了,至于那水波纹的信物被别人拿去也无所谓,反正他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周翡道:“所以当年山川剑被郑罗生拿去,霓裳夫人也并未出面去追?”
“追也没用,羽衣班那婆娘斗不过郑罗生。”木小乔一摆手,“不过确实也这样,殷闻岚绝不会将‘海天一色’四个字泄露给郑罗生,她若是不依不饶去追讨,反倒等于将这事捅出来了,这才一直沉默,只是……”
木小乔话音一顿,周翡飞快地接道:“只是没想到好多年以后,‘海天一色’居然不知怎么被捅出来了,还因为一堆越传越离谱的传说,导致大家都趋之若鹜地争夺,所以朱雀主当年去永州是为了收回慎独印?”
“哈!”木小乔长眉一挑,“我才不像羽衣班的女人那么爱管闲事,我就是取霍连涛的人头去的。”
周翡没理会他这番出言不逊,说道:“那霓裳夫人这回是为了从殷沛那收回山川剑?”
“大概吧。”木小乔道,“那姓柳的肉球出身泰山,我与泰山派素有龃龉,便没露面,没想到他们打得那么热闹,居然叫殷沛无声无息地跑了……咦?这是……”
周翡刚想问他黑判官是否也是见证人,以及此人是什么来路,便见木小乔负手站在一边,颇为感兴趣地低头望着一只巴掌大的虫尸,说道:“听说齐门那老道士抽羊角风,不知从哪找到了涅槃蛊苗,我还当是谣传,原来世上真有这东西……啧,可惜被你一刀劈了,听说老道士养着这玩意是为了入药呢。”
周翡听见一个“药”字,立刻把什么都忘了:“入什么药?”
第136章 荒塚
木小乔道:“我怎么知道?”
周翡病急乱投医地上前一步:“求前辈告诉我。”
木小乔挑眉看了她一眼,突然不知怎么临时起意,猛地伸出他那只专门掏心的左手,抓向周翡咽喉。
幸好周翡虽然心神微乱,却没有真的将他那句“不杀女人”的鬼话当真,她在极有限的地方,一把将碎遮往上抛出,刀背“呛”一下撞在木小乔那凶器一样的指甲上,随后她单手一带刀柄,横刃往前一推,继而毫无预兆地变挡为砍。
木小乔被迫侧身避开,刀风的余韵拨响了他手中的琵琶,“铮”的一声。
木小乔长发与长衣在晨风中乱七八糟地飞成了一团,他缓缓将指甲收入掌心。
他的脸很白,眼珠却格外的黑,这些特点若是生在少女身上,该是很好看的,可是落在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身上,便活脱脱是个吊死鬼的模样了,幸亏他今天大发慈悲,没涂胭脂,倒是没有前几次“盛装登场”时那么骇人。
周翡无奈道:“我早知道朱雀主准得食言而肥,只是没想到您吃得这么快。”
木小乔“哈哈”一笑,将清亮的嗓音捏了起来,捏出了一把能以假乱真的女声,俏生生地说道:“哪里,我看那齐门呀,也散了摊子,霍家呢,也断子绝孙了,殷闻岚的儿子好大出息,在外头给那虫怪当孙子,倒是你们李家一支,还有些人留下来,想好好端详一二呢,你要是出息,我就把涅槃蛊的故事告诉你。”
周翡冷笑,要是“端详”完发现不怎么样,搞不好就“失手误杀”了,这大魔头到时候还有说辞——你死你的,我又不是故意的。
木小乔把玩着自己的指甲,目光从周翡身上缓缓扫过,每一次停顿,都仿佛暗示着周翡身上的一处空门,他好像个抓到了耗子的大猫,用爪子将猎物来回扒拉着玩,不恐吓个够,不肯轻易下嘴。
周翡却突然动了,她看也不看木小乔,径直迈开步子绕过他,捡起头天晚上掉落在药人之间的鞘,将碎遮还刀入鞘。
木小乔:“……”
他头一次见识到这样嚣张的“傻大胆”,有点新鲜。
周翡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听一位长辈说,上一代人中,朱雀主的资质可谓其中翘楚……之一,但是年轻的时候戾气太重,练的功夫学名叫做‘百劫手’,走了伤人伤己的旁门,鼎盛时固然无坚不摧,可一旦走起下坡路,便也如江河日下,我原先不信,现在看来是真的。”
“百劫手”三个字一出,木小乔的神色便是一顿,只是他城府深沉,没露出什么,只淡淡道:“哦?”
“三年前我在永州见朱雀主,见你身形已略有凝滞,”周翡将长刀背在身后,在原地踱了几步,又转头一指木小乔胸口道,“方才见朱雀主出招,感觉更明显一些,你檀中气息不顺,百劫手便欠了几分果断,不然就凭当年活人死人山的四圣之首一爪,我也没有那么容易避开。”
木小乔奇道:“你们不都说四圣之首不是郑罗生吗?”
周翡很文静地低头一笑,说道:“郑罗生算什么东西。”
木小乔皮笑肉不笑道:“小姑娘,你这是究竟在奉承我,还是在吓唬我?”
周翡站定,不答反问道:“朱雀主素日是不是还有头痛之症?”
木小乔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周翡略一摊手,说道:“我可不是算命的,方才朱雀主的百劫手再高一寸,撞到的便是我的刀柄,我必来不及取刀变招,以阁下这身高,不该这样‘眼高手低’,大约是长期垂目所至吧?这才有这一猜。”
木小乔缓缓道:“哦?若我再高一寸,你‘必来不及取刀变招’?那你又怎么敢这么使刀?”
“蒙的,”周翡十分敷衍地笑道,“可能运气好。”
她说话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伸手弹了弹自己的左臂,微微活动一下脖颈,手掌自颈侧擦过,又好似没睡醒一样,按起了右边的太阳穴。
木小乔下意识地将琵琶端在了身前——周翡点到之处全是他身上微恙处,方才她那招劈砍显然留了余地,否则一击不中可以中途直接变做“破”,若取他左肩,木小乔必不甘心在一个小辈面前躲闪,肯定会反击。
然而以那种姿势,他左手必被碎遮压制,提不起来,只能转过半圈,侧身以右臂格挡,而“破”乃是破雪刀中变招最多的一式,因击其一点,随时能幻化为“斩”“劈”等、甚至滑入“山海风”中的招数,倘若周翡的刀够快——不必很快,能和当年她在永州时差不多便可以——她就能转成“风”,招式将老未老时变过去,刚好能擦过他右脖颈!
木小乔见她煞有介事地按太阳穴,脑子里那根三五不时要出来捣乱的筋好似又有蠢蠢欲动之意,“突突”地跳了起来。
“我的刀一直是瞎练,鲜少能遇上前辈高人指点。”周翡道,“难得朱雀主仗义,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话音刚落,周翡便栖身上前,碎遮在半空中出鞘,这本朝第一国师的遗物果然非同寻常,流星一般的光顺着刀刃疾驰而过,木小乔听见风声时,那刀已经到了近前。他悚然一惊,将琵琶往前一推,这一回,碎遮却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复杂的弧线,分毫不差地避开了那琵琶琴身,直指木小乔端琵琶的手,逼得他不得不避其锋芒。
木小乔料到这姑娘或许得到了南刀几分真传,却没料到她年纪轻轻,一把刀竟然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步,神色一时阴晴不定,说不出话来。
他再一回头,却见纷繁的刀光倏地烟消云散,周翡好像她突然发难一样,又毫无预兆地骤然止歇,她随手收起碎遮,似笑非笑地对木小乔道:“这回朱雀主可打量清楚了?”
木小乔盯着她瞧了许久,忽然说道:“你的刀同李徵不太一样。”
周翡从身上扯下一块干净的布料,小心翼翼地将那怪虫涅槃蛊的尸体包起来:“自然比不上我外公——朱雀主方才说告诉我这蛊虫的故事,现在可以说了么?”
木小乔没理会,将放下琵琶,目光放空了,望向洒在地上的晨曦,半晌,方才出神似的说道:“李徵刀法很好,取各家之所长,透着一股渊博中正之气,我见他时,他没有你那么深重、那么包罗万象的杀机。若论修为,你还比不上他,但倘若他还在世,真要动刀,也未必能赢你。”
周翡一愣,没料到木小乔对她的评价忽然这么高。
木小乔突然有点索然无味,他一生想怎样便怎样,恣意任性、罔顾声名,轻生也不重诺,无义无情,睥睨群雄,到此,方才意识到被他睥睨谩骂的“群雄”都已经老死年华里了,好似不过一夜之间,那些不值青眼一看的少年人们便都开始崭露头角。
霜华落尽,他再怎么孤高自许,也是老了。
他便平淡无奇地讲道:“相传涅槃蛊是从关外某个神神叨叨的巫毒墓里挖出来的,在地下埋了不知多少年,出土时已经是个干瘪的壳,却居然还是活的,它一出世便将当世挖坟掘墓的几个贼变成了自己的药人,药人们横行过一时,好像还成立了一个什么‘涅槃’神教,很是威风,因涅槃蛊嗜好高手血肉,便驱使它的傀儡们惹了不少人命官司,涅槃神教自然犯了众怒,当时武林盟主牵头,带了中原十六门派一同前去讨伐,国师吕润那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药谷弟子,代表大药谷前去助拳,身上带了七种克虫的药粉,至今都已经失传,其中一种正是涅槃蛊的克星,制住了母蛊,方才剿灭了这个‘药人’神教……只是个传说,不知道真假,那时候我还没投胎呢。”
“吕国师当年亲口证实涅槃蛊已被他药死,至于后来为什么又活了,嘿嘿。”木小乔十分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说道,“那可得问问你们名门正派是怎么想的了。不过有谣言,说这蛊虫之所以名‘涅槃’,是因为它有起死回生之功。”
周翡:“……”
如果别人告诉她,这东西能祛痰止咳、解毒化瘀……哪怕说是能壮/阳呢,她都信的,可是“起死回生”?
这也太没烟了,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她不由得有些失望。
随即她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确实也是瞎激动,吕润的《百毒经》还在她手上,这涅槃蛊母要真有什么药用价值,应该会有所记载才是。
“我还听到过几个江湖谣言,”木小乔想了想,又道,“吕润留下涅槃蛊,据说是为了让赵毅将军还阳,齐门那牛鼻子就不知道为什么了,他早年同大药谷私交甚笃,涅槃蛊都能弄到手,想必手里还有其他好东西。你要真好奇得厉害,可以去试着找找齐门禁地,反正齐门现在已经没人了,不算擅闯,据说就在湘水一带,离你家不太远,只要他们惯常藏头露尾,又喜欢装神弄鬼地搞一些阵法,找不找得到就看你自己了。”
周翡本来十分可有可无,此时听到“其他好东西”,顿时眼前一亮:“多……”
“谢便不必了,看你样子好才同你多说几句,唉,这世道,上蹿下跳的都是些丑得可杀之人。”木小乔冷漠地感叹了一声,便不再理她,盯着封无言的尸体看了片刻,将他翻过来又调过去地踢着玩了一会,嗤笑道,“可怜的老东西,武功稀松,亏心事又干太多,仇家比我还多,这些年美其名曰当‘见证’,龟缩在齐门里方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齐门一暴露就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只敢拿着兄弟的名号行走江湖,不料人家还是没拿他当自己人,到死也没叫他找到齐门禁地的门往哪边开,怪不得那么恨殷沛。”
周翡:“……”
她这才知道,原来封无言刚开始只是利用自己对付殷沛,后来竟是因为殷沛多嘴多舌地当着她叫破了“黑判官”的名号,才逼他要杀自己灭口。
这冤情简直没地方诉!
木小乔说完,便不再搭理周翡,轻轻一拨琵琶弦,唱道:“音尘脉脉信笺黄,染胭脂雨,落寂两行,故园有风霜——”
正是久未闻听的《离恨楼》。
木小乔一句唱完,人已经在数丈开外,反复吟咏的靡靡之音低回婉转,却极有穿透力地传出了老远,大概是在昭示霓裳夫人他已经来过了的意思,所谓“人情”还得也是敷衍。
周翡立刻便要掉头回柳家庄找李晟,临走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得看了朱晨一眼,走到他身边静默片刻,伸手将他那只仅剩的眼睛合上,忽然看见他衣袖间掉出一块小小的牌子,便拂去上面的尘土,捡起来看了看,只见那小木牌被人摸索得油光水滑,不少字迹都浅了,上面的“兴南镖局”几个字倒还清晰可认——正是朱家的旧物。
周翡想了想,把木牌收起来,又在旁边寻了一处土壤松软的地方,刨了个浅坑,削下一块木头刻了个碑,将人入土为安了。
晨光扫过光怪陆离的小树林,也扫过了修罗场一般的柳家庄。
幸存下来的人全都一脸呆滞,不知自己是怎么劫后余生的——头天晚上太混乱了,先是蛊虫大爆发,人们互相踩踏奔逃,幸亏李晟情急之下以烟花示警,率先将火把引燃,又勉强稳住各大门派,急忙将剩下的“流火”四处泼洒,方才没落到满地血尸的下场。
谁知他们刚缓过一口气来,那些耀武扬威的怪虫突然同时落地死了,李晟先是一惊,随后又是一喜,心里知道肯定是周翡追上了殷沛,然而还不待他庆幸,那十八个药人一个个就跟疯了似的大肆屠杀。
李晟满身狼狈,简直不知道自己这一宿是怎么过来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只觉跟着周以棠打一宿仗都没这么可怕。
偏偏他还不能直接脱力晕过去,场中各大门派虽然都是被他一句话坑进来的,但苦战一宿,俨然已经将李晟这年轻的后辈当成了主心骨,一大帮人围着他七嘴八舌。
李晟总算体会了一回当年周翡初出茅庐就被传为“南刀”是个什么感受了,简直烦不胜烦,还得装出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心里头一次期待着周翡赶紧滚回来,好把杀魔头杀蛊虫的名头往她身上一推。
第137章 新星
可周翡去哪了呢?
李晟先是找到了假山中藏着的吴楚楚,吴楚楚早早被周翡藏起来,她生性谨慎,又生怕自己武功低微给人家添麻烦,周翡叫她躲起来,她就躲起来,心里再好奇,也能忍住绝不往外多看一眼,因此也说不清周翡去哪了。
李晟从半夜三更等到日出地面,周翡依然不见踪影。
刚开始,李晟一边焦头烂额,一边在心里暗骂周翡那不靠谱的东西,可等到天亮还不见人,他开始有点慌了。
周翡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四处野,连北斗童开阳的宅子都敢烧,胆大包天,却没创下什么收拾不了的祸,如今照样活蹦乱跳的,按理说,其他本领不知有多少,保命的本领应该是不缺的……可那殷沛并非是可以常理度量之人,他自己已经武功高强,身上还带着那种见血封喉的怪虫,周翡单独追出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李晟艰难地维持着自己处变不惊的假面具,心里的不安好似一锅架在火堆上的水,开始是冒泡,随后天越来越亮,“水”也越烧越沸,“咕咕嘟嘟”地眼看要炸锅。
柳家庄里的这些蛊虫和药人都倒了,依照常理推断,很可能是母蛊被杀了。
蛊母怎么死的?是不是周翡杀的?
李晟方才连周翡什么时候突然失踪的都没看见——如果真是她杀了母蛊,能从殷沛那全身而退吗?万一不能,他回去怎么跟大姑姑交代?
李晟越想越担惊受怕,偏偏所有人都不让他全神贯注地坐那担心,时时刻刻不叫他消停。
“李少侠,这些药人的尸体你看怎么办?”
“李少侠,伤者都安排下去了,你看那些中了蛊毒的怎么处理?”
“李少侠,我听说近日有北斗的人在附近出没,咱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会不会招来朝廷走狗?”
“李少侠……”
烦得李晟后悔得肝胆俱裂,恨不能回到头一天晚上,抽自己两巴掌,他狠叨叨地自己跟自己较劲,心里道:“怎么哪都有你,当这是蜀中山头吗,跟着瞎搀和什么?轮得到你出头吗?”
李晟到柳家庄来,纯粹只是“人情面子活”,李瑾容命他带几个人过来撑个场面而已,所以十八药人刚一露面的时候,他一看形势不对,立刻就跟其他门派一样缩了。
四十八寨以前自成一国的时候,几乎不与外人来往,可是几年前曹宁带兵围困蜀中那一回,却叫李瑾容看出了寨中不少门派都有“一代不如一代”的趋势——想当年跟着李徵老寨主打出“奉旨为匪”的那些都是何许人也?随便丢一个名字出去都能落地有声,砸出个当当响的坑来。
可是如今的年轻人呢?
就连李晟小时候那眼高手低的熊样都能算是“出类拔萃”,四十八寨后继无人可见一斑。
这样的乱世里,世外桃源长不出什么好苗来,只能长一山谷任人采摘的青菜和蘑菇,李瑾容这两年刻意恢复了同外界的来往,时常放年轻人出门办事。
这回柳老爷暗中召集各大门派围剿铁面魔殷沛,当然也给四十八寨去了信。李瑾容这老江湖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知道各大门派碍于面子,肯定会响应,但这些年来,硕果仅存的名门们早习惯偏安一隅了,去了也未必肯出什么力,多半也就是过去给助个威,倘若真有人出手收拾大魔头,便跟着收拾一下战场,算是助拳,见势不对,一准是比谁跑得都快。
正好李晟在附近,李瑾容便从附近暗桩中抽调了一批人手给他,叫他代表自己过去。
李晟从小心眼很多,在外人面前也素来稳重,没有周翡那狗不理的臭脾气,李瑾容不担心他会闯祸,去了几封信叫几个故交帮忙照看一下,又嘱咐李晟“便宜行事,千万小心,跟着前辈,不要随便出头”——意思是让他在各大门派面前跟着混个脸熟,有少林武当等泰斗在前,别人出手他就敲敲锣边,别人跑路他就跟着跑,反正那些老江湖一个个鬼精鬼精的,跟着他们吃不了亏。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大当家也没料到,李公子在她面前的“稳重”,至少八成都是装出来的,并且关键时刻,比看似不靠谱的周翡还能热血上头。
李大当家一句嘱托,他给掐头去尾,只做到了“便宜行事,随便出头“八个字。
李晟深吸了口气,强行将一声“不要烦我”的怒吼压了回去,硬是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故作淡定道:“尸体自然要和蛊虫一起清扫,弄到一起烧了吧。蛊毒麻烦杨兄……”
杨瑾虽然自己只能当个打手,但手下一帮擎云沟的南疆采药人还是颇能派得上用场,一听这吩咐,立刻将他们四肢发达只会砍人的门主丢在一边,被李晟支使得团团转起来。
柳老爷忙搭腔道:“请诸位神医不吝医药,一干费用我柳家庄全包。”
“还有北斗,也确实在这附近,前一阵子我遇到过,因为一点别的事,与那童开阳交过手,这会按理他们应该南下了……不过也不好说,以防万一,能否请诸位前辈各自派些人手,到山庄附近巡视一二?”李晟想了想,又补充道,“要是有什么变故,可以用我四十八寨的联络烟花互通消息。”
柳老爷微叹了口气,点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都听李少侠的吩咐。”
李晟冲他微微一笑,将四十八寨的自己人叫到身边,低声吩咐道:“你们一起去,兵分三路,找周翡,不要声张。”
暗桩们立刻领命而去,表面上跟众人一样在柳家庄外围巡逻,实际假公济私,到处找人。
李晟打发了一干庶务,想起李瑾容的嘱咐,悔得肠子发青——刚到柳家庄的时候,不少前辈主动跟他搭话叙旧,还和颜悦色地为他引荐了不少人,李晟人情练达,自然知道肯定是李瑾容提前给他打的招呼,托人家照顾。
结果人家照顾了他,他却一时冲动,反而将大家都给拖下了水。
李晟方才威风得不行,这会却一想起自己办的破事,心里就直冒苦水,只好硬着头皮亲自一家一家走,探望伤者,送完药又低声下气地跟人反省自己思虑不周。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胆小怕事的,虽然刚开始许多人是被李晟逼出来的,但此一役毕竟打灭了铁面魔嚣张的气焰,虽然不知那铁面魔本人的尸体是否也在大火里,但杀他这一众药人,又剿灭了那么多蛊虫,已经非常扬眉吐气了。
都是以“侠义”立身之人,忍气吞声地偏安一隅也多半出于无奈,谁愿意整日苟且?就是一开始对李晟颇有微词的,见他事后不骄不躁诚诚恳恳,又有柳老爷舌灿生花地打圆场,也便揭了过去。
霓裳夫人调息良久,走过来同李晟告辞。羽衣班虽然金盆洗手很多年,到底是刺客一流,不大愿意混迹在人群中。
霓裳夫人道:“要是没有别的差遣,我们这便去了。”
此地到底是柳家庄,送客也该柳老爷出面,李晟便没有越俎代庖。
而那霓裳夫人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多年来却极重保养,武功又高,因此看起来并不显老,反而随着岁月流逝,身上有种洗练过的倦怠妩媚,身后还跟了一大群妙龄的女孩子。
李晟知道非礼勿视,便避开视线不去直视她,只恭恭敬敬地对她执晚辈礼道:“是,多谢前辈仗义之举,前辈慢走。”
霓裳夫人觑着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指去挑李晟的下巴。
李晟从小跟李妍周翡一起长大,长到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对小姑娘的印象只有两个,一个是“麻烦精”,一个是“讨厌鬼”,虽然也看“《山海经》”,但不过图个新鲜,对画片外真真正正的女孩子总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又兼言行颇受周以棠君子风度影响,没有要紧事,断然不会主动找外人家的女孩说话撩闲,从来没经受过这个,当即被霓裳夫人吓一大跳,木着脸往后退了半步。
霓裳夫人大笑道:“你这小哥,我做你奶奶也使得的,躲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