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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睿目中带着凌厉,不愠不火地又叫了一声:“郁儿。”

这时,子瑾从凳上起身,后移了几步后,撩起袍子双膝跪地道:“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尚睿嘴角噙着半丝讥讽:“燕平王指的是方才的哪道成命?”

子瑾知道他故意如此一说,屈身将头抵在冰冷的地上,额头重重一磕后直起身道:“臣欲求娶喻晟之女喻昭阳,望皇上成全。”

尚睿听见“求娶”二字时更加怒火中烧,脸上却反而笑道:“你见朕时不跪不拜,朕赐你恩典时,你也不跪不拜。此刻你倒是幡然醒悟了。”

子瑾无视他的嘲讽,又沉沉地一磕头,再次重复道:“望皇上成全。”

尚睿冷嗤一声,道:“朕如何能成全你?你既为喻晟义子,与那喻昭阳也该是以姐弟身份示人。如今你竟然想要娶她,如此颠倒伦常之举,也不怕世人耻笑。”

子瑾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笔直,平静地回了他一句:“皇上,庶子夺嫡,戮杀兄嫂,才是真正伦常乖桀之举。皇上当年做的,如今臣又为何做不得?”

“你放肆!”尚睿一把将手上的圣旨拍到桌上,怒道,“尉冉郁,你是不是以为朕杀不得你?”

子瑾收回落在尚睿脸上的视线,垂下眼,依然跪着,却再不言语。

屋内顿时安静起来。

门口守着的楚仲和姚创自然是听到了刚才的动静,但是各自主人都未传唤,也不敢贸然打断。

尚睿坐了下去,狠狠地灌了一口茶。

半晌后,子瑾抬起头说:“倘若臣以高辛宝玉献之,皇上可否考虑一二。”

尚睿看着他:“那玉就在朕的手里,何需你多此一举。”

“估计玉蝉中的名单,皇上已经拿到,可那是喻晟当年掩人耳目,真正的奥秘并非那份名单,而是一份前朝所遗的宝藏。”

尚睿将茶盏放下,微眯双眼。

子瑾继续道:“这是太祖皇帝君临天下前所得,后命人藏于玉蝉中,传予历代天子,以备不时之需,后来先帝垂怜臣,将它给了臣。臣知道皇上不信,但是皇上肯定记得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开国建朝之时原本国困民穷,却突然传闻得到一位仙人相助,那仙人声称太祖皇帝顺天而行,得天护佑,而后国库便陡然充裕。”

这事尚睿自然知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太祖皇帝的一个把戏而已。

“其实当时太祖皇帝只取了宝藏的一半,剩下一半仍在。”子瑾道,“如今大卫国势渐不如昔,南域饥荒,东域海啸,西面乌孙国又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再加上藩王势力已成祸害,皇上难道不曾想过要一劳永逸?”

说到此处,子瑾不待尚睿回答便又是一叩首,缓声道:“于内,于外,朝廷都正是用钱之时。臣愿为皇上解忧。”

尚睿闻言后一语不发,静静地盯着子瑾良久,仿佛是要透过子瑾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最终,尚睿收敛目光,却绽出一笑。

那笑容十分复杂,包含着心中太多的情绪,甚至还带着一丝自嘲。

这时,楼下突然嘈杂了起来,而后,听见咚咚咚的匆匆上楼的脚步声。

“皇上。”是田远的声音。

“进来。”尚睿道。

子瑾见状回头。

田远推门而入,手执一张白绢,焦急地喘着粗气说:“皇上,这是西城门守军收到的菁潭郡主送来的血书,说是闵姑娘在他们手上。”

子瑾心中大骇,“噌”地一下从地上起身:“你说什么?”

在云涧峰,子瑾一行走后,夏月便去了佛堂,跪在蒲团上静静等着消息。

得到子瑾所托,梁王昨日便派了心腹去城中打听菁潭的消息。

哪知,结果却出人意料。

那探子今早才找到菁潭的落脚之地,本在身后悄悄跟踪她,没想到路上恰巧遇见一个醉汉轻薄菁潭,菁潭出手狠毒,拔出身上短刀就刺伤了对方。对方同伴见状,就要抓她泄愤。情急之下,那探子只好救了菁潭,将她带出了城。

刚才传信回来说已经和菁潭到了山下,又请示梁王,要不要把她接上山来。

梁王十分诧异,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是又听上山来传信的人说菁潭受了些伤,需要及时医治。

“这寺庙山高路远,缺医少药,本王到哪里去找大夫,还不如送她回城。”梁王犹豫着,又看了夏月一眼,问道,“丫头,你那里可有什么办法?”他明知夏月一路都在研读医书,才故意有此一问。

自子瑾离开后,梁王也来了佛堂,一来觉得这里心安,二来守着夏月。他知道这姑娘是侄儿的心尖尖,唯恐有丁点闪失。

梁王这人虽然对淮王十分厌恶,但是对于菁潭一直有些于心不忍,特别是他上次替子瑾回绝她之后,见她默然离去,更觉得亏欠。

夏月昨天听子瑾主动提起,已知道菁潭是何人,她本不想和这些事情再有什么瓜葛,无奈梁王问起,只能说:“要是伤势不重,我倒是可以看看。”

梁王点点头,派人接菁潭上山来。

当初他和子瑾选定云涧寺作为落脚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人烟稀少且地势险要,仅需极少的人手,便可将此山护成一个铁桶。因此若没有应允,外人很难进寺。

菁潭倒是自己走上来的,左臂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肉翻开,伤口往外渗着血。

止血的方法倒是简单,夏月在李季的书上见过,可以只扎针,无需药石。前几日在周宅,夏月便请周氏出去替她置办了几根银针,虽然比不上李季的精细,但是自己拿来练练手也是够了。

她从未在真人身上试过,还有些胆怯。

“郁哥哥呢?”菁潭问。

夏月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在她胳膊上,专注地下针。

三针之后,夏月回到后面的寮房,从子瑾的行李里找到创伤药,回来给菁潭敷了一些,又替她包扎了一下。

“我也只会这样了,若是恶化的话,只有叫他们送你回城里。”夏月说。

菁潭盯着夏月:“你就是闵夏月?也是喻昭阳?”

“是我。”

“你长得这么好看,难怪他喜欢你。”菁潭说。

夏月没有心思细究这个“他”指的是谁,加上子瑾和她定亲的流言,便下意识地以为指的是子瑾。

菁潭失血有些多,脸色苍白。

夏月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屋里说:“你一个人在这儿闭眼休息一会儿。”

她心中有牵挂,做任何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又回到佛堂的佛像下面打坐。

没过多久,夏月突然觉得周围有种异香,疑惑间正要起身查看一番,哪想却见到梁王倒下,而后她眼前一黑也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夏月是被一瓢凉水泼醒的。

她喘着气,只觉得头痛欲裂,一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丝毫动弹不得。她睁开眼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双冰冷的手将她的下巴狠狠地钳住,嬉笑道:“好戏就要来了。”

夏月抬眼看着眼前的菁潭。

此刻的菁潭一脸冷艳娇媚,哪还有刚才带伤上山时的那副娇弱可怜的样子。

夏月冷冷地问道:“你要对子瑾做什么?”

“他?”菁潭一笑,“我对他可没兴趣,我要的是尉尚睿的命。”

夏月不知他们之间的瓜葛,拧着眉不说话。

“我还以为你会有多倾国倾城,其实不过如此。”菁潭说,“可是他为什么看上你?当初我眼巴巴地跑到宫里求着嫁给他,做他的妾室,他却将我送回去,叫我遭人耻笑。如今还要我们全家的性命。若是他对世人都如此凉薄我倒还过得去,可是他竟然为了你封门搜城,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夏月将下巴从她手中挣脱:“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这一动才发现上次雪地里摔伤的那只手的旧伤又复发了,几乎使不上力气。

菁潭答:“当然有关系了,我想要杀他,可他的身份和心机怎能有机会让我近身,怕是只有梁王和你才那么蠢。现在我有了你,还不怕他上钩?”

夏月试着动了动左手的手指,却疼得冒了一额头的冷汗,一边又应付菁潭道:“你都说他生性凉薄了,他怎么会为了我葬送自己?”

菁潭又是一笑:“试一下不就知道?更何况万一他不肯,我只要拿着你的命,便还有尉冉郁。他一定肯,到时候鹬蚌相争,岂不是更精彩。”

夏月咬牙切齿地说:“你做梦!”

菁潭笑嘻嘻地说:“你知不知道,尉尚睿拿捏着你叫冉郁与我父王倒戈相对,还杀了徐敬业。本来他占着云中好不快活,但是宁愿上帝京赌上自己来换你回去。尉尚睿让他做的这一件件的事,他哪敢不肯?”

夏月听闻后,面色倏然一白,不可能,子瑾亲口对她说,那人没有用她威胁他。

菁潭见她的脸色便猜了个大概,继续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你肯定知道,你有个丫鬟让尉尚睿给捉住了。”

夏月明白对方在激她,偏过头不再言语。

“需不需要我好心告诉你,她现在怎么样了?”菁潭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报复尚睿的快感。

夏月闭上双眼,再也不想和这女子说一个字。

菁潭得意地自说自话道:“她死了。死在宫里。”

夏月猛然睁眼:“你胡说!”

“你不是不和我说话吗?”菁潭嘟着嘴脸上透着娇憨,却叫人胆寒。

夏月咬着下唇,有些心惊,但是又敢不相信菁潭,这女子是昨日才入京,又如何能将这些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

菁潭幽幽地叹气:“你不理我的话,那就算了。只是小丫鬟多可怜,死了也没人想知道。”

“怎么死的?”夏月问。

“还能怎么死的,被尉尚睿一怒之下杀了泄愤呗。”

夏月用牙紧紧地咬着嘴唇,下唇瞬间就破了,渗出血来:“别以为我会相信你。”

菁潭“咯咯咯”地笑道:“无所谓了,我一时好心才告诉你。我只是觉得你越恨他,我就越开心。想着他那副求而不得的样子,一定十分有趣。”

“我再说一次,我和他毫无关系。”

“当然了,你是要嫁给尉冉郁的,没了你他大概活不下去。”

夏月淡淡地说:“你不要利用他。”

“我干吗要放过他?我父王危在旦夕的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他,他对我说,他为了你,不能出手。那么温柔的人,却说那么决绝的话。我当时就想,我的痛苦将来要他也尝一尝。如果他亲眼看着你死在面前,他一定会后悔没有帮我。”

这时,有个虬髯男子进来,和菁潭说了几句话。

对方的口音有些奇特,一时忆不起在哪里听过,夏月并未多想,抬头趁机环视了一圈。

屋外天色还亮着。

她觉得自己应该还在云涧寺里面,只是守卫应该全都换了。这个虬髯男子像是领头的。

虬髯男子离开,转身的时候无意间嘴里嘟囔出一句乌孙话。

乌孙人?

夏月拧着眉,乌孙国和大卫朝一直是宿敌,而菁潭竟然和他们在一起,细细一想,菁潭的举动恐怕并非只是因爱生恨那么简单。

菁潭回头,对上夏月双眼,瞅出她心中疑惑,盈盈一笑:“凭我一己之力,我怎能对付他们两个人,自然是有人帮我。”

夏月冷然说道:“你要是帮他们杀了尉尚睿,乌孙人得逞后会怎么对大卫朝的子民?”

“各取所需而已。我只要救我父王,至于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梁王呢?寺里其他人怎么样了?”夏月问。

“碍眼的自然是都死了,但是你放心,梁王还活着。”说完,菁潭将夏月从地上拽起来,“走吧,他们来了。”

夏月被人生拉硬拽,出了云涧寺门口。

厚实的寺门只开了一道缝隙,刚好够菁潭和夏月走出来。她有旧伤的手被人粗暴地拽住,疼得几乎站不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外冒。

寺外一片寂静。

夏月抬眼看到一行人站在远处,那两个男人在其中。

“九叔——”菁潭朗声叫了一声,“好久不见。”

尚睿负手而立:“菁潭,你有想过后果吗?”

而子瑾盯着夏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夏月摇了摇头,默默地用口型回了他三个字:“我没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菁潭和尚睿的眼睛。菁潭咯咯直乐,“九叔,后果无非就是我血溅当场。不过,你看着你的心上人当着你的面和你侄儿勾勾搭搭的,心情怎么样?”

尚睿瞄了夏月一眼,又转到菁潭身上:“你要如何?”

菁潭道:“人你已经看到了。那么现在来谈我的条件。”

夏月只听她说到这里,便被虬髯男子带回刚才那间禅房。

她坐在地上,忍着手上的剧痛,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五花大绑的尚睿赫然出现在门口,进屋的时候还被人粗暴地推了一个趔趄。

“哐当。”门又被锁上。

屋子里所有门窗都关着,光线十分黑,所以他眯着眼睛花了些时间才看到地上的夏月。

夏月别过头,躲过他的注视:“你不该以身犯险。”

尚睿冷笑:“来的人是我,而不是尉冉郁,你失望了?”

她答:“我怎么会失望。要是你死了,他活着,这结果真是再好不过。”

尚睿挑眉:“我拿命来换你,你就这么咒我?”

“谁叫你这么蠢。”夏月说,“你看,她捉了你,也没有打算放过我。你来与不来,不过就是要我马上死,和稍等片刻再死的区别。”

尚睿居然被她的话逗笑了,靠着墙挨着她坐了下来。

“我终于找到我看上你的原因了。”

她幽幽地回了一句:“多谢陛下厚爱。”

尚睿听到“陛下”二字,神色微微一滞。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人将他们两个人塞上了一辆车,然后开始赶路。

夏月靠着车厢紧闭着双眼,经过一番颠簸,手就疼得跟要掉了似的,汗流如注,嘴唇都开始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