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睿猜到他要说什么,斜睨着他:“既知出口有罪,那就不要说了。”

贺兰巡叹着气,他怕尚睿这般聪明天纵,却损在一个“情”字上面。

李季继续在书房里教夏月用针的方法。屋子中央放着一鼎香炉,几缕淡烟从炉子里袅袅升起。

“这蟾蜍需要夏秋二季捕获,洗干净以后,把它耳后和皮肤上的浆汁挤出来晒干制成蟾酥。要用时将蟾酥融在酒里,再淬在针尖上。”

“蟾酥莫非和麻沸散一个功效?”这是夏月的声音。

“不错。之后针尖还要用再入火微煅,然后再淬蟾酥液,反复多次,其次才打磨针锋。一切完工后,配着古方来煮针。”李季说,“即便不是新磨的针,久放未用也要按此蒸煮。这方子你可记一下——麝香五分,胆矾、石斛各一钱,穿山甲、当归尾、朱砂、细辛各三钱。”

夏月在旁忙乱道:“先生,你说慢些,我写得没有那么快。”

李季倒是好脾气,又缓缓重复了一遍。

此刻春意已尽,院中的草木已经有了初夏的颜色,帝京的春天总是特别短,不过树上的枝条却抽得十分快,每天都换着模样。尚睿一直站在门外,一字不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衬着这弥漫开的浅浅夏意,心中竟然十分惬意。

李季教完制针又开始说针法:“针法有纳甲法、养子法、脏气法……”

这时,李府的管家突然从游廊走来,看见尚睿正要行礼,那声“洪公子”还未出口便被尚睿噤声的手势止住。

管家只好恭敬地略过他,进了书房:“老爷。”

李季被打断:“怎么?”

管家便说了前厅来了亲戚,要李季去处理。李季听闻后叮嘱了夏月几句话,就随着管家出来,走到门口看见尚睿。尚睿摆了摆手,仍旧叫他不要出声。

李季走后,屋内外都变得安静起来。

尚睿继续站在廊下。

夏月则坐在椅子上誊写自己刚才记下的方子,过了一会儿记起昨天李季给她的书还在桃叶居,于是搁了笔,想趁着李季回来之前去取来。

她挪开椅子,带着小跑,疾步出了书房,走到门外,她疑惑地朝四周看了看。刚才这里似乎是有人,但是此刻却空荡荡的。

她知道这李府表面上似乎任由她进出,其实不过是为各自留了一份薄面而已。

那夜尚睿带着怒意推门而入便可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的掌控之下,可笑的是她居然舍不得杀了他,还怕他因她而死,在那颠簸冷硬的车厢内,她藏着刀,怀着惊恐和胆怯,连眼睛也不敢眨地护着他。

夏月站在树下,自嘲地苦笑。

取了书,夏月又回到书房,发现李季已经在屋内等着她了。

夏月好奇地问了一句:“先生平时都这样清闲吗?”

李季本来坐在桌案旁边,在查看前几日的医案,闻言抬头看了夏月一眼,自知不能跟她明说他这些时日被特准赋闲在家的缘由,只得答:“你看我哪里清闲了?虽然不用像前朝太医院那些人一样事无巨细地查看后宫嫔妃的情况,但也不闲着,每天要研究医案,又要试药,做些笔录。各有追求,说起来,哪个人又是真正地闲着呢?“李季放下手上的东西,走到一侧的书架旁边,从一堆装订成册的医案中抽出一本册子:“这是我自己编撰的针灸纪要,你也可以拿回去看看。”说完这句,李季又瞧了她一眼,真心告诫道,“我还是那句话,急于求成是学医大忌。”

夏月神色一黯,点了点头。

尚睿回到宫里,去了妗德宫用晚膳。王潇湘事先不知道他要来,她早就吃过了,如今又叫了人来摆膳。

王潇湘见他默不作声,误以为他还在为王淦之事不悦,心中自知理亏,只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用膳时,尚睿胃口不太好,一顿饭草草用完,又有人端着水让他漱口。

他接过茶盅,抬眼看了一眼端着托盘的人,正是他从前下令不许再出现在康宁殿的那个宫女。她身量高,四肢和姿态倒是和夏月有几分相似,当时他看着心烦,又厌恶皇后的用意,于是就说了那样的话。

王潇湘见尚睿多看了她两眼,本想再撮合一下两个人,又怕自作聪明地惹恼他。

尚睿收回视线,摆了摆手叫人下去。

“这人不要留了,过几日就放她出宫去。”尚睿漫不经心道,看样子又是要留宿在妗德宫的样子。

王潇湘便命人去准备。

这几个月,她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除了来妗德宫,竟然没有让任何人侍寝。外人只以为她霸着今上一个人,独宠后宫,可是这其中真相,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她的寝宫里一直摆着两张榻,其他人都以为她睡眠不好,所以夜里要和尚睿分榻而眠。

熄灯后,他咳嗽了两声。

她不禁道:“皇上晚上可不要贪凉。”

他翻了个身,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翻过身来,突然冒出一句:“潇湘,我哪点不如皇兄?”

王潇湘一愣,对于先储的事情,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但是却从未如此露骨地谈论过,仿佛尚睿又成了那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年。他没有姐姐,与兄长间也不亲厚,有长长一段时间,少年时的他竟然当王潇湘是长姐一般。

王潇湘叹了一口气,她猜测或许他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透过她问另一个人。

“皇上自然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可若是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妻子会认为她的丈夫虽不及皇上万一,却是她心中无可替代之人。就像皇上为社稷选贤,许多人的文章也分不出高低,只因为皇上喜欢便是好的。”

其实,何须她多言。他如此睿智聪慧,哪里是需要问别人答案的,只是自己身陷此山中,寻不到出路而已。

已是深夜,而李府里夏月点着灯在自己屋里背着今日从李季那里借来的医书,她没有誊写,害怕自己离开的那一天压根没有机会带上这些笔记,于是便牢牢地捡些要紧的东西记在脑子里,逐字逐句,一遍又一遍。

从李季答应教她治病的那一天起,她几乎夜里就没有在床上睡过,偶尔累了伏案打个盹。

她再也没有挨过那张床,似乎一碰就会记起那一夜的尚睿。他站在那里,弱得一阵风都可以吹倒,却一副倨傲狠戾的模样对她说:“喻昭阳,你赢了。”

是不是赢在倒足了他的胃口?

黑壁崖下的他和这房中盛怒的他,哪一个才是真的?

这时候,荷香在自己榻上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被子也踢掉了。夏月走过去替她拉了拉被子。

而后,她又回到桌前。

油灯里的油又添了两次,直到晨光熹微,她才昏昏沉沉地趴在桌案上,虽然毫无睡意却乏力极了。

荷香好眠了一夜,早早就起了。她以为夏月趴着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将旁边的衫子小心地搭在夏月肩上,然后默不作声地收拾了一下,去准备早饭和热水。

想起今天李季要考查的功课,夏月起身去喝了杯凉茶,强打起精神,继续看书。

才翻了不到三页后,“砰”的一声,荷香推门而入,吓了夏月一跳。

荷香瞪着双眼,慌乱地说:“小姐,王淦……”

在荷香遇见余音儿之后,夏月将王淦和自己之间的事告诉了荷香,所以荷香格外注意起这个人来。

“怎么?”夏月抬起头问道。

“王淦死了,”荷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在相府门口,今早才被发现。”

夏月猛然从桌前站了起来,顿了一下,缓缓问道:“怎么死的?”

荷香急促地呼吸着,将刚才在厨房听来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原来自从余音儿在闹市拦轿之后,王淦就没了踪影,廷尉府还画了像四处张榜,结果今天天刚亮相府门房去开门,发现门口坐了个人,本以为是醉鬼或者是要饭的,门房便过去招呼,没想到却是死透了的王淦。

大街上出现一具死尸,本来就是稀罕事,何况还是在权倾天下的相府门口,死的又是王家的王淦。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帝京都炸开了。本来余音儿当街为姐伸冤的事情就尽人皆知,如今更有人说是女鬼前来索命。

夏月紧张地听完荷香的一席话。

荷香又道:“小姐,你说是不是他坏事做多了,老天终于开眼,来了报应?”

夏月脑子嗡嗡嗡地响着,心思已经不在荷香身上。她想起了一个人——子瑾。

“他来了?”夏月喃喃自语道。

“谁?”荷香没听明白。

夏月并未回答,匆匆看了荷香一眼,忽然急切地提脚出门。

她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得去,若是有人要拦她,杀了她好了。

她走得飞快,先出了桃叶居,绕过了后院的假山,上了回廊朝前院走去,脚下没有停,几乎带着小跑。她提着裙子拾阶而上,突然撞在了一个胸膛上。

那胸膛十分结实,将她撞了一个趔趄,几乎没站稳。

“怎么走个路也火急火燎的。”来人正是尚睿,他蹙着眉,提着她的胳膊,将她的身形稳住。

她看见尚睿,拂开他的手掌,退后两步,上牙咬着唇,心中有了主意,冷冷道:“我要出去一趟。”

尚睿挑眉:“这里,有人拦你?”

“看起来是没有,但是我也不蠢。”她冷嗤。

他个子本来就高,如今站在台阶上,更加让人仰望。她昂着头十分不舒服,于是退后了几步。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你岂止是一个‘蠢’字可以形容的。”

是的,她岂止是蠢。如果他不是洪武,那他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那日她若是拼尽全力,哪怕不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可以伤了他。

她不想继续和他打嘴仗,垂下头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里?”

她自然不能说实话,脸看着另一边:“闷坏了,想出去走走。”

“最近帝京也不太平,早上还有人抛尸闹市,你如果真想出去,我陪你一起。”王淦意外失踪,死得也蹊跷,难免引起他的一番兴趣,他早早去看了尸体,才顺道来的李季府。

夏月听他所言,猜测他指的是王淦,双眼睫毛一动,压住心中情绪。

可是这些异动怎能逃过尚睿的眼睛,他反而故意说道:“今早相府门前死了个人,我正要过去看热闹,你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夏月心中一动,急急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随后却缓缓说:“死人有什么可看的,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他一笑:“那正好,反正我也想随便逛逛。”

夏月本想拒绝,迟疑了一下却点点头,随他出了李季府。

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夏月在后,再往后是明连和姚创。

李季府和相爷府原本就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条街。这帝京太平了太久,刑律宽松,百姓也不怕事,知道出了人命,非但没有避之不及,反而得了消息都去看热闹。

还没走到相府门口,凑热闹的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廷尉府的衙役不停扯着嗓子说:“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家去。”

可是,法不责众,并没有多少人搭理他。

一路上夏月心不在焉,而尚睿却默不作声,他在揣摩夏月和王淦的关系,或者是王奎与喻晟的瓜葛,之前没有任何线索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最多是齐安因为讥讽王奎官风不正而入狱,是喻晟替他疏通。由于之前夏月和王淦之间的瓜葛并没有任何征兆,又事发突然,他也没办法向千里之外的齐安求证。

殊不知,那件事情子瑾和夏月不会张扬,是因为闵家在当地的声望,王淦怕影响父亲的官途,自己也不敢声张,如此一来外人又如何知道。

他对一件事想不明白的时候,心中便十分不舒坦。

两个人不知不觉随着人流走到了相府门口。

夏月站在人群外,踮着脚尖,可以透过人缝看到官府的人在外站了一层,把围观的人隔开。与他们隔了两丈远的那具尸体上盖着一张白布。廷尉府的人正在勘查现场,上头没发话,谁也不敢擅自挪动尸体。

那白布盖得十分严实,只有王淦身下有一摊血。那摊血并不多,也许是毙命之后才从身上流下来,早就凝固了,变成了紫红色。

旁边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相互打听,以讹传讹。

“头还在吗?”

“我看伤口在胸口。”

“有没有被剜了心?”

“是被索命了吗?”

……

人越来越多。

他们俩和紧随而至的姚创,原本是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不知道为什么后面又加了几层人。

后来的人,还想使劲挤到前面去看。

不知道谁踩了夏月一脚。

夏月也顾不得脚趾疼,也和旁人一样,要凑近了再看看,却被尚睿牵住手。他想要将夏月圈在胸前,将她带出去。

他不太喜欢这样挤在人群中,与旁人挨得那样近。

夏月却像被蛰了一般,甩开他的手,避如蛇蝎。

尚睿自嘲一笑。

“你干吗对一个死人这么感兴趣?”尚睿问。

夏月未答话。

尚睿如往常般调笑着她:“他也是锦洛来的,莫非是你的情郎?”话音未落,夏月便猛地转脸看他,双眼微红。

尚睿倏然一惊。

夏月瞪着他,苍白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片刻后,一双眼睛又盯着那尸身,似乎要将王淦脸上的那块白布戳穿一般。

姚创平时不敢多看夏月一眼,可是夏月此刻的模样却无意间落在他的眼里。

电光石火间,姚创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不敢确定,匆匆地又看了夏月一眼。

与此同时,只听夏月用一种极冷的口气说:“他不是我的情郎,不但如此我还恨不得要他死,因为他曾经和你一样,对我做过同样的事情。”

此刻,尸体已经被人挪到担架上,勘查现场的人已经收到消息,准备将尸首运走,办差的衙役们想要在密集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道来。人挤得更厉害了,仿佛想要借着最后的机会看看是不是真的没了头又没了心。

姚创警惕地看着四周,贴身跟着尚睿。

忽然不远处有人喝了一声:“我的银子,谁偷了我的银子?”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上下摸着自己的兜,涨红了脸,旁边人见状,纷纷查看自己的东西。

而姚创却警惕地将尚睿护得更紧了。

尚睿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什么钝器狠狠地砸了一下,头一回变得有些迟钝。而耳中反复地回响着夏月刚才的话,一时有些失神。

王淦、余画儿、闵夏月……

他陡然忆起酒楼里王淦那张脸,忆起余画儿被他拉扯的模样,又忆起王淦跌下楼梯时胸口复发的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