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听着心中一热,眼眶湿润,煞是感动,又是一磕头:“多谢陛下挂心,贱内一切都好。”

尚睿笑着将他扶起来:“八哥可是有要事需亲口对朕说?”

魏王这才想起正事,左右看了看,敛容低声说:“皇上还记得那块高辛宝玉吗?”魏王此语甚妙,一言双关,指玉也是指携玉之人。

尚睿神色一凛:“宝玉失窃多年,为何重提?”十年前那些往事他是不愿意想起的,昨夜在颠沛的马车上迷糊间也梦到了,难道真是巧合?

“有人找到了它。”

尚睿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

“皇上您猜是谁这般妄为?”魏王一人自说自话道,“是淮王尚仁。”

他本以为会给皇帝一个惊慌失措的震动,没想到尚睿竟然只是微微一笑,魏王唯恐尚睿没有明白,补充说:“淮王他定是想借先储的名义……”

尚睿一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轻松地笑道:“你昨日入京可有他人知晓?”

“没有,按照皇上的吩咐夜里住在一个下人家中。”

尚睿点头:“很好,你直接回去吧,我让洪武送你。”魏王回来得十分冒失,他担心若是此举被徐家知晓了,恐怕自己也保不住他。

魏王有些失落地看了尚睿一眼,似乎有话却羞于出口。

尚睿会意道:“你那个老大,我记得叫冉鸿。”

“承蒙陛下惦记。”

“今年有六岁了吧,年底将他送来太学院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魏王冒死也要亲自将那个消息告诉他,也不过为此。

魏王一出门,经秋风一吹才发现衣襟已湿得透彻。不禁一阵感慨,他当年离京的时候老九还是躲在他母亲徐贵妃怀中的一个孩童,近些年来又听说他耽于玩乐并不长进。可是好像也不尽然,否则方才一番恩威怎能将自己驯得服服帖帖。

待魏王走后,里屋出来一人。四十岁上下,身材清瘦,一副儒生的书卷气。

尚睿抿嘴笑道:“贺兰巡啊,亏他隐藏得这么深。”这些年五个藩王中,淮王是当年最识时务,所以也是最受太后宠爱、势力最大的,“母后发现家犬成了狼的时候,表情肯定有趣极了。”

贺兰巡捻了捻下巴上短短的胡须,蹙眉道:“可是那宝玉之事?”

尚睿道:“他能找到高辛玉,倒也是意外。”

贺兰巡道:“皇上难道是担心淮王多了那个东西,兴出什么风浪?”

“你可不知,那块玉藏着些秘密。”尚睿言罢思忖半晌,却再未说下去。

贺兰巡只当是皇家秘事,不足为外人道,便转而敦促:“皇上还是尽快出城与御驾会合后回宫吧。”

一听“回宫”二字,尚睿不悦地皱了皱眉头:“朕知道。”

因为回京突然,接驾的时候也未按全部礼仪。做仪仗的两行卤簿之间有一个耳垂双髫的锦衣孩童,一见尚睿下车便很懂事地跪地叩首,朗声道:“儿臣躬迎父皇圣驾。”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尚睿一乐,牵着他的手同步而行,忽然想起什么道:“浚儿,你八叔的儿子要来与你一同念书,你可要好好学,莫让别人给比下去了。”

重阳节头一天,徐氏的外命妇们奉旨进宫觐见本家太后。

承福宫里,一大家子人众星捧月般地将徐太后围在上座。右边是皇帝,左边则是皇后王氏。

徐太后在和娘家的姐妹们聊着家常,时不时地会掩嘴笑出声。

而尚睿则在一旁和长子冉浚忘我地逗着蛐蛐,突然父子俩不知遇到什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徐太后不禁朝他们看去,乐悠悠地道:“儿子都这么大了,老子还跟个孩子王似的。”接着转身抬手拉着另一侧的王皇后,“也多亏你将冉浚视如己出,费了不少心。”

“其实,”王潇湘稍许揣摩了太后的神色后继续道,“其实依儿臣看,还是应该把浚儿她娘从行宫……”

话未说完,徐太后的脸色已经垮了大半:“不守本分只会媚主的女人也配到宫里来?”

殿内原本融和的气氛顿时僵了下来,尚睿轻轻挥手让人将孩子和蝈蝈笼子一起带了出去。

连冉浚亲生母亲的闺名叫什么他都不记得了,或者是自己压根从来就没有询问过她。那不过是在舜州行宫里某个宿酒的夜晚,被他拉进床帏的宫女。

想至此,尚睿也不管旁人的目光,半扬嘴角,忽地笑了一笑。可见,自己确确实实是个纵情声色、骄奢淫逸的昏君。

不知何时,屋子里太后又开始和颜悦色地和旁人说笑,皇后在这些话题中牵强地回旋,却会时不时地看一眼丈夫。尚睿怔怔地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空。突然有个康宁殿的太监说是王清在乾泰殿求见,于是尚睿欣然地起身辞了母亲。

书房里等着尚睿的那人穿着正三品的玄狐官服,白白胖胖的,一脸慈眉善目。此人叫王清,在都察院当差,是丞相王机的长子,也是皇后王潇湘的兄长。

王清带来了一份年底各地官员职务变迁的名录。

尚睿这次是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半个时辰,王清也一直埋首没有开口,御书房里好像飘荡着一种奇怪的气氛。

“呵——”最后还是尚睿的笑声打破了这种沉闷。他一合折子就笑了出来,“其他的都准了,不过南域那边不要洪武去,朕喜欢洪武,得留着他。”

王清道:“洪将军是我朝难得的虎将,放在京畿只怕……”

尚睿笑眯眯地横了他一眼:“只怕屈才?大舅子觉得谁待在朕身边不屈才?”

王清垂头:“臣惶恐。”

尚睿思忖须臾,翻开折子提笔改了个名字:“让徐阳去。他是舅舅的儿子。你给太后过目的时候,把我的原话说给她听。”

“可是,徐家一家独大,唯恐朝中有非议……”

“你再等几日给太后瞧瞧,她会有取舍。”

万一太后只取不舍呢,王清琢磨着。

朝廷兵力三分在西域让徐敬业威慑乌孙国,三分在南域由李秉立镇守蛮夷部落,而御林军归于洪武旗下,其余悉数都在徐家朋党掌控之内。

如今李秉立突然想告老还乡。

太后若是只取不舍,那这天下……

王清忍不住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告退出门的时候,他算了下日子,幸好又要秋猎了,皇上可以透透气,也许太后老让他管一些朝廷里无关痛痒的政务,真被憋出点毛病来了。

十月中旬,像往年一样,皇家在长杨苑围猎。从先前的世宗皇帝开始,便有了举国尚武的风气,皇子、世子从幼年开始就会文武双习。

宫里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

长杨苑位于京畿南面,地势平坦,是开国的太祖皇帝下令所建,立在让后世子孙不得放弃军戎武业。

每年到这个时节,尚睿便会情绪高涨。

徐氏一门皆是武将,不知是否得到母族的遗传,有个好动的性子,做皇子那会儿在太学院没少因为这个挨罚。再说他过去在先帝九子中年龄最幼,人小也没有别的心思,最大的梦想不过是随着外祖父一起征战边塞,纵马射箭,血洒沙场,总是认为那才是最显男儿豪气的活法。

夜里到了长杨苑,御驾扎营之处,营火燃得红了半边夜空,莫说什么豺狼猛兽,只怕连只鸟也被撵到几里开外去了,甚是无趣。

想到这里,尚睿的嘴角上扬浮现出坏笑,对付他们的法子他也是有的。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假装休息就寝后便换上了洪武带进来的御林军行头。

“皇上,臣觉得还是不妥。”洪武个性耿直,也不掖在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了。

“你不是我朝第一勇士吗,你怕什么?”尚睿一边说话一边穿衣服,这副普通士兵的盔甲虽然不繁琐,但是也够他忙活半天了,本想让洪武帮忙,但是瞅了瞅他握着佩刀的粗黑双手后还是作罢。

洪武急忙摇头:“臣倒是不怕,臣只是怕……”

尚睿忍住笑意,愠道:“一个大男人这般扭捏作甚,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臣为了皇上就算是刀山火海都不怕。”

“这不就得了,只要你陪朕出去溜达溜达,又不是让你去死,走吧。”尚睿说完拿起头盔拍了拍洪武的肩膀,让他先行,自己则跟随其后。

士兵们都认得洪武,只当他是带着下属从皇帝的主帐里出来例行巡视,眼尖的人看到走在洪武后面那人背后背的那张玄色御用蟠龙雕纹的长弓,略微诧异。刚要到围营大门,差人出去牵马的时候,徐敬业忽然派人来寻洪武回去,要同他商议明日御驾狩猎的路线。

“我这……”洪武迟疑着要怎么回绝对方。

尚睿却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道:“大人,军令如山,你就放心地去吧,这里还有……呃,还有属下呢。”

洪武看了看他,心里嘀咕:就是因为有你我才不敢去。

尚睿瞧到洪武是一副宁死也不放过自己的模样,敛容皱起俊眉瞪了他一眼,嘴上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快去”。尚睿有点不耐烦了,要是等徐敬业察觉异样,亲自来请洪武,自己还溜得了吗?

洪武拿他没有法子,无奈地跺了一脚说:“我马上就回来,一定等我。”只得和人走了。

尚睿见他们远去,本欲一溜了事,但转念又想,万一洪武回来真寻不着他的话,凭他那个性,说不定会把自己绑起来连夜跑回太后那里请罪,甚至有可能当场就拔剑抹脖子了。

所以他只好将背上的弓卸下来,往旁边一扔,双臂枕着后脑勺倒在草垛上。不远处刚刚被换下岗的士兵坐在一起,围着火堆喝酒抵抗夜里的春寒,边喝边相互调侃,时不时地哄笑。

“嘿!”其中一个回头正好看见尚睿孤身一人坐在这边,怔怔地望着他们,便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

尚睿身形一滞,指了指自己:“我?”确信之后才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人甩手一扔,丢给他一个粗制的牛皮酒囊。

“你是新来的吧?刚才看你跟洪大人一起。怎么一个人傻待着,也不和大伙一起乐乐。”

尚睿笑笑,跟他们一同席地而坐,拔开木头塞子仰头就将酒倒进嘴里。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烧刀子,辛辣而劣质,入喉之后嘴里意外地留有一丝甘甜的滋味。

洒出来的酒顺着尚睿的脖子流到衣襟里去,打湿了一片,混着夜风有点过于凉爽了,而他心里却是异常痛快的。

“你叫什么?”那人问。

尚睿瞥到旁边烧火的木头,回道:“柴卫。”

男人指了下自己:“我叫姚创。”

左边那人说:“我叫何出意。”

接着其他人一个挨一个地简洁明了地介绍自己。

“田讳。”

“王员。”

“金富贵。”

……

十来个人都说完后,尚睿点点头,一面回味着嘴里的酒味,一面认真地听着。

姚创笑道:“你是新来的吧,一下子人太多,慢慢来,过几天就都认全了。”

尚睿又倒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你叫姚创,你旁边挽着袖子的这位小哥叫何出意,添柴的叫王员,名字最喜庆的是你,金富贵……”他不急不缓挨个把他们十几个人的名字一一重复了一遍,且一字不差,一人不落。

大家有点惊讶。

“你读过书吧?”姚创问。

“嗯。”尚睿呷了一口酒。

李稼瞪大了眼睛:“娘的——这啃过书的也忒聪明了点。”

大家一起哄然大笑。

田讳不经意看到尚睿随手搁在身边的弓,问道:“使得怎么样?”

尚睿侧了侧头:“大概还行。”

他每次狩猎张弓都免不了被后面一群人赞扬到天上去,他心里也清楚这些溜须拍马的把戏。可是,他自娘胎生下来就不知道谦逊为何物,如今说个“大概还行”,在别人听来,显得颇为骄傲自负。

殊不知这在他生命中算得上是最谦虚的话了。

一脸虬髯的李稼最为不服:“我们姚二哥的骑射也不差,不如你俩比试比试。”

姚创闭口不语,彼此不熟,怕伤了和气。

尚睿却眼眸一亮,答道:“好啊。”

“怎么比?”姚创问道。

此刻,不远处一声酷似婴儿啼哭的清脆鸟叫声响起,那是血鹊捕食前的信号。

尚睿忽然就想出一个好主意,唇角翘起,挑眉道:“既然你骑射皆佳,那么在对面林子里比试骑射。只射血鹊,先得者胜。”既然洪武不叫他走远,那在四周转悠总可以吧。

血鹊是东苑特有的一种鸟,专叼这一带草丛中带剧毒的墨蛇为食。它通常在夜间出没,所以视力极好,一遇到风吹草动便会急速飞回高空,飞得极快,一般人很难捕射。

尚睿想出这么个题目,其一是比眼力,现在夜空毫无月色星光,黑漆漆的树林里恐怕东西南北都难辨认,何况是寻一只暗红的鸟儿;其二则是赛骑术,血鹊极为聪明,一旦察觉到危险便会急速腾空,若是要在这茂密的林中骑一匹彪悍的骏马追个鸡蛋大小的东西,想起来都觉得有趣。

姚创也是好胜之人,莫要说在这群兄弟中,就是现下整个军营也少有遇到能出其右的弓箭手,他也来了兴致,笑着补充道:“谁先驾马出林谁便输了。”

“好!”尚睿答应,接过他们递来的缰绳一跃上马。他右手握弓,却想起什么,将身后箭袋里的利箭如数抽了出来扔到地上,只留了一支,眼神颇为挑衅地看着姚创,说道:“一击必中。”语毕策马出营。

尚睿先行,马到营门口,自然有人挡驾。尚睿眼神一凛,斜睨了守卫一眼,喝道:“闪开!”连速度都没减缓,吓得那人慌忙之中下意识地侧身让路。

姚创也随即跟上。

两匹马风驰电掣一般进了乌黑的林中。血鹊察觉到林中的动静,在草丛里啼叫一声,急忙展翅,四散开来。可惜慌乱之中,有两只血雀因为林子里茂密交错的枝叶迟迟找不到冲上云霄的缝隙,便在树干之间急速地飞转。

二人并驾齐驱,猫着腰,在树木之间穿梭。

枝叶太密了,时不时地有几枝长得很低,当人马飞快掠过时,受不住冲击的力道便折断了。

那两只血鹊飞速地左右穿梭。

忽地,其中一只终于寻到一个机会,穿出枝叶,侥幸地逃出生天。

只剩一只了。

因为只有一次射箭机会,两个人都不敢贸然出手,眼看它要寻着出口,蹿上天去。若是等它得逞,便再难得手。

此时,尚睿不再迟疑,松掉缰绳,仅仅用双腿夹紧马肚,反手从背后的箭袋抽出那支箭。

他刚挺起腰身,“哧”地一下,一根树杈狠狠地从他脸上划过,他恍若未觉,定在马背上,背挺得犹如一棵树,张开弓沉着地等待时机。

就在一刹那,他抓住时机,眯起眼睛,手指一松,倏然放箭。

同时,他嘴角漾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以为自己肯定是胜了。

却不知,在他的箭头在离血鹊还有半尺之远的时候,却陡然被另一只从东面飞来的箭半路截杀,斜插着撞在尚睿的箭头上,只听“噌”的一声,金属脆响,两支箭头相碰,在半空中一起折落下来。

血鹊着实被那声音惊了一跳,翅膀扑棱了两下一跃上天,再不见踪影。

“你!”尚睿猛地回首,恼怒地看着姚创,“你使诈!”

姚创当时只是见尚睿胜券在握,才生急智。虽然不甚光明正大,但是毕竟做都做了,自然在尚睿面前也不能示弱,让他看出自己懊悔的表情,于是小声嘀咕道:“之前你并未说不能这样,最多算咱俩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