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习惯了老爷子的脾气,但薛宁不同。

除了过年那会见过两次,之所以记得爷爷完全是因为她爸爸的案子。

等了许久,没看到薛宁下来,反而先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接通说了两句,顾旭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声调无意识拔高。“她怀孕了。”

耳边寂静数秒,隐约听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过来,跟着便是母亲不敢置信的质问:“小薛会愿意给你生孩子?旭白,妈妈理解你想护着她的心思,但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有些规则不是你想打破就能打破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旭白按了按眉心,烦躁结束通话。

不是规则打不破,而是维护规则的人妄想米分饰太平!

顾旭白站在门前的车道上,唇角抿紧,胸口堵得慌。他何尝不知道,打破这些规则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若换了别人,他恐怕也仅仅是同情。

但那个人是薛宁,为他差点丢命的薛宁。

寒着脸又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上山的路上终于出现薛宁的身影。顾旭白悬着的心落下,不紧不慢的迎上去。

时间已近正午,薛宁独自走在落满光斑的小路上,从她身上透出来的气息,寒意逼人。

顾旭白眉峰压低,唇角习惯性的抿着,心烦意乱的顿住脚步。

老爷子一定跟她说了不好听的话,不然她不会这样。

等她到了跟前,顾旭白伸出手,掌心贴向她脸颊的手印,面容冷肃的将她拉入怀中抱紧。“以后不许打自己的脸。”

“打别的地方不够疼。”薛宁歪头,脸颊贴着他的胸口,疲惫闭上眼。“抱我回去,我好累。”

“唔”顾旭白揉揉她的头,矮下身子将她抱起来,步伐沉沉的往回走。

她越来越瘦,抱着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进门将她放到沙发上,顾旭白去给她倒了杯水过来,下意识的抬手看表。

针灸的疗程结束后要服药并配合复健。

枪伤和刀伤不同,伤口面大加上二次伤害,痊愈后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无法提拿重物,无法使力。

普通人也就罢了,不会要求太高。薛宁不同,她的手废了跟杀了她无异。

薛宁自己也很清楚,一条健康的手臂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喝了水,不用顾旭白提醒主动上楼,一个人去了健身房。

复健拉筋的时候,整条胳膊疼的像似被人硬生生的拽下去,冷汗一层层冒出来,泉涌一般。

健身房在卧室隔壁,对面是书房。透过虚掩的房门,薛宁能看到顾旭白坐在书桌后,神情专注的处理梁秋发来的工作邮件。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轮廓深深的侧脸俊逸逼人。

薛宁咬了咬后牙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气喘如牛地瘫坐到地上。

实在是太疼了,连顾旭白都无法让她分散注意力。

歇了几分钟,感觉没那么强烈后,薛宁挣扎着站起来,再次尝试将手臂伸直拉动筋脉。

这次比刚开始还要疼,薛宁试了两次,手臂沉的几乎抬不起来。

正好微信收到消息,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狼狈的瘫坐到地上,伸手把手机拿过来。

信息是梁秋发过来的,9连拍,每一张都是高清。

薛宁把照片放大,手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握在掌心的手机掉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努力的想要把手机重新拿起来,不料眼前一黑,直直栽了出去。

“薛宁?”顾旭白听到动静,从书房冲过来,眉头霎时皱起深深的皱褶。

将她放平在地板上,顾旭白试了试脉搏,绷着脸掐她的人中。“薛宁?”

他的手劲很大,不一会薛宁便醒转过来。

“二哥,我想见滕医生和苏先生,现在就想见。”薛宁神色疲惫的望着他,脸颊上的五指印分外清晰。“马上。”

“好。”顾旭白弯腰将她抱起来,咬着后牙槽慢慢往楼下走。“任何人都不能左右我的决定,不管前路如何艰难,我都会陪着你。”

薛宁闭了闭眼,任由汗水将后背的衣服打湿,呓语一般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顾旭白不再说话,下了楼将她放到沙发上,当着她的面给苏先生打电话。

薛宁闭着眼,听他跟苏先生说自己状态不好,听他烦躁的在客厅里踱步,听他喉咙里发出暴躁的低吼,胸口又酸又胀差点控制不住又晕过去。

怪不得第一次去顾家老宅,齐博远要把书房里真品换掉,王福贵口中所谓的海外仓库,根本就不存在。

他们的仓库,就在顾家老宅!

——

苏先生到的很快,同行的除了滕逸还有崔立珩。

薛宁看到苏先生,眼眶顿时红了一圈,摇晃站起身。“苏伯伯…”

苏先生陡然一惊,及时伸手扶住她,目露探寻的望向顾旭白:怎么回事?

离开老家之后,这么多年薛宁第一次这么喊他。

顾旭白摇头,双眉微微蹙起,眉宇间浮着淡淡的愁绪。

薛宁还在防着他。

滕逸从进门就不怎么说话,眉峰拧的死紧的看着风吹倒的薛宁,心中悄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移步一侧的琴房,顾旭白和苏先生、崔立珩都没进去,沉默坐到院外的凉亭下喝茶。

薛宁看着滕逸把琴房的门关上,抬脚走到落地窗前,坐上其中一张单人沙发,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的秋海棠。

滕逸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脸上浮起温暖的笑,平静坐到她对面。“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晕倒了,别的症状也没出现,薛宁你可以走出来的。”

薛宁牵了牵唇角,慢悠悠的从窗外收回视线,直勾勾的望着他。“滕医生,害死我爸的幕后凶手我已经找到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

、Chapter 66

滕逸脸上的笑容僵住,尽量心平气和的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深邃好看的眸子深处,隐隐涌动着些许说不清的情愫。

“最后一次,我想我以后不会再犯病了。”薛宁掀了掀唇,木然的移开视线。“马上就八年了,能认识您,认识苏先生和立珩大哥,是我的福气。”

“别做傻事。”滕逸吐了口气,偏头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夏季来临,整个西山一片青葱翠绿,繁花处处。

八年了…他亲眼看着她从死气沉沉的状态里,一步一步走出来,又看着她脸上的生气全部消失殆尽。

牢牢占据她心底的噩梦还是没有消除,她眼睛里依旧写满了恨。

“滕医生,您不用内疚。”薛宁闭上眼,脸上露出惨淡的笑。“该说抱歉的人是我,麻烦您这么久,却一句劝都不听。”

“你没有错。”滕逸眼底溢满了心疼,一贯低沉温和的嗓音,透出些许干哑。“难受就睡一觉,我陪着你。”

薛宁笑着点了点头,身子后倾,疲惫靠上沙发的椅背。

哥哥还沉在水底不见天日,爸爸污名尚未洗刷,就连妈妈的骨灰…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不断蔓延,梁秋发来的照片,在脑中不断放大,每一张都像把刀,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她没的选,更不能认怂!

许久,薛宁睁开眼,平静坐直起来。“滕医生,麻烦您帮我把顾旭白叫进来。”

作恶的人不是他,然而却是他的家人。

滕逸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什么都没说,沉默起身。

薛宁又闭上眼,仿佛睡着一般,安静的把那三个字嚼碎一点点咽下去,将那些曾近辗转唇舌的缱绻,融进自己的骨髓。

面对苏先生和崔立珩,她可以假装理直气壮,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家人。

唯独顾旭白不行。

他再纵容她,横亘两人之间的那道沟,她也迈不过去。

“可以跟我说说原因么。”顾旭白的脚步很轻,在她身后站定,缓缓下蹲。“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隐瞒。”

薛宁睁开眼,缓缓伸手,像以往那般顽皮地摸他的脸。“二哥,我没想隐瞒你,只是心里真的难过,只想看一看苏先生他们。”

顾旭白捉住她冰凉的手,起身,顺势将她拉起来抱到自己的怀里,一起坐下。

从她让自己给苏先生打电话,他就隐隐猜到了真相,所以什么都不说。

“海外仓库不用查了,就在你家。”薛宁歪头,目光停留在他线条分明的下颌上,幽幽吐出一口气。“顾老房里的二战军刀,其实是我爷爷参加抗联缴获的,之后作为传家宝传了下来。”

顾旭白唇角抿紧,腮帮子隐隐鼓起,深邃的目光沉的吓人。

“那把军刀的刀鞘上有一道长度约15厘米的划痕,那是我小时候淘,拿刀子划的。”薛宁笑了笑,动作很轻的摩挲他的脸颊。“现在,你还要陪我一起走下去么。”

顾旭白的答案是肯定的,并在当天下午就带着她回了海城,苏先生因为照顾崔立珩没有同行,只有滕逸跟着。

薛宁没有去锦湖,而是住到了崔立珩那,态度坚决。

顾旭白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让沈颢多派了几个人保护她,自己送滕逸回治疗中心。

路上谁也不说话,滕逸的脸色非常难看,比在帝都的时候还要阴沉几分。

那个无论人前人后,都始终谦和的温润君子,裹着一身的杀气,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不是太长的一段路,沉默的气息一直持续到车子停下,都无半分消散的迹象。

车厢逼仄,顾旭白熄了火,脸色沉沉的望着他,额上筋脉毕现。

滕逸坦然无惧的跟他对视,足足过了十分钟才颓然吐出一口气,开门下去,背对着他冷冷丢下话:“她做的最错的,不是寻死,而是跟你有牵扯。”

顾旭白闭了闭眼,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白成一片,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写字楼的大堂门后,颓然松开手。

深深的无力感,潮水一般漫上来,沉沉堵在胸口。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薛宁双手抱胸,面无表情的站在窗前,静静的看着远处的海面。

她在海城活了八年,曾经无数次想,给爸爸翻案后她该去哪里,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的猝不及防。

顾旭白说专案组的人晚上八点会行动,不光是海城,还有河北、山东两地也同时进行抓捕。

薛宁的心情却一点都不轻松。

另外的那两个人一直处于被监视当中,抓捕应该很顺利,但齐博远不同。

光是顾老女婿的这一重身份,就足够专案组头疼。

顾老在海城威信之高无人能及。她还没傻到相信他退下来便不问世事,甘愿当一个普通的老头子。动了顾家,踢到的可不止是铁板,而是海城乃至帝都军政两界的铜墙铁壁。

对于这样的一个家庭来说,薛宁捅了那么大一个篓子后,别说嫁进去,就是顾旭白包养她,都是件极辱门风的事。

可想而知,今天之后她所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垂下手,薛宁转身回去,拿起丢在茶几上的手机,登陆自己的微博。

许久不曾登陆,私信和评论多达上万条。

粗粗扫了一眼,不是求自己鉴宝,就是关心自己失踪这么久,到底去忙什么了。

薛宁自嘲掀唇,平静的更新了一条:我还在等待,等待光明来临。

发送出去,双眼眯起盯着屏幕看了几分钟,退出,将手机揣进裤兜里,起身开门出去。

门外站着保镖,楼下也安排了两个。薛宁平安下楼,脊背挺直地站在夜幕下,看着顾旭白的车子缓缓开进视线,脸上波澜不兴。

上车看到梁秋也在,冷若冰霜的脸,稍稍浮起一抹暖色。“谢谢。”

“嘿嘿”梁秋闷笑几声,用余光偷偷看了眼顾旭白的脸色,大方摆手。“嫂子不用客气。”

“叫我薛宁。”薛宁扬起唇角,不由自主的望向顾旭白。“走吧。”

“还是叫嫂子顺口,反正你们都…”梁秋话说到一半,冷不丁撞进顾旭白充满警告的目光里,讪讪闭嘴。

都登记结婚了,叫嫂子难道不是基本的礼貌么。

虽然,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称呼。

车子驶出碧水湾,直接走滨海路出城,出发前往顾家老宅。

薛宁靠在椅背上,心中五味杂陈。

顾旭白越是如此,她越难受。梁秋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发照片,她早该想到的,没有顾旭白授意,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随便进入顾老的房间。

“嫂…薛宁,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车厢里实在太闷了,梁秋只好没话找话。“能不能帮我约下唐恬?”

“你还真去追她啊?”薛宁诧异转头,目光审视的打量他。“她没打死你?”

“怎么可能…”梁秋无意识的摸了摸鼻子,讪笑。“她又不像你这样…”

“我哪样?”薛宁眯起眼,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信不信我现在就开门把你丢下去。”

梁秋汗了下,狗腿的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脸上笑成一朵花。

薛宁哼了哼,大方表示会帮他问问,重新坐直回去,安静的看着窗外。

顾旭白素来不苟言笑,她一直都懂,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般压抑。梁秋估计也看出来了,才会故意找话题打破沉默的气氛,不遗余力的让自己分心。

出神的功夫,曾经以为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开到尽头,顾家老宅的轮廓在夜幕下依稀可见。

顾旭白停车,不由分说的把梁秋踢下去。

薛宁知道他是有话要跟自己说,抿了抿唇角,一言不发的拿起手机看时间。

7点50分,顾家老宅外的车道上,停了将近十辆警车。红蓝两色的警示灯不断闪烁,阵仗惊人。

“姑父半个小时前进的门,小天也在。”顾旭白重重靠向椅背,双眼半眯着,冷静注视老宅历经风雨的大门。“明天,我会让沈颢安排你去见另外的两个人。”

“好。”薛宁的胸口似压了巨石,勉强挤出一丝笑。“我真希望你做这一切,是在借刀杀人。”

“可以这么想。”顾旭白怔了下,没来由的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过来。”

薛宁被他吓到,但还是老实的倾过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