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主哥别呀,人家有这个意思,你让他给咱们弄张新网,这网破了啊……”
“什么网啊,一条人命哪,弄条新船!”
“要不让他帮我们教训螃蟹周一顿,叫他别在咱们地头卖螃蟹……”
“叫他跟咱们也找本秘笈,咱们也练练。”
谢天鸿恼了,手一挥:“你们!象什么样子!问人家要条船,像话吗?你知道船多贵吗?咱们不还有还有块招牌吗?这个,行侠仗义的,分内事呀!别让人看笑话,明白没有?”
三月十二日,继续晴。
故园多新冢。
年长的妇人在长歌,哀嚎声绵绵袅袅,在湖风之中,有如鬼泣。
长歌当哭。
族长手持艾草,点着净水,向外点点地泼。
他在送这些不知名、也永远不想知名的瘟神。
铁敖站在船尾,束发的绸带被风打在脸上,像少年时节第一次万念俱灰时冰凉如永殇的泪水。
人影模糊了,那些面孔却似乎更清晰。
“世叔,船上风大,还是在里面歇着吧。”木屐声咯噔咯噔的由远及近,轻快地敲打着船板,楚随波一挑船帘,钻了上来,他精神焕发了许多,随风而行,似有凌空飘举的意思。他走到铁敖身边,顺着铁敖的目光看了眼,低了声音,“世叔,多看无益。”
铁敖负着手:“随波,你做了些什么?”
楚随波有意无意地稍稍转过身子,轻咳一声:“银货两讫,一条人命,一千两银子。”
船橹在水中咯吱咯吱地摇着,搅着水草,翻起浑浊的浪花。
铁敖无言,四下只有汩汩波声。
风里似乎有种不知名的力量,让楚随波忍不住多解释一句:“主犯已归案,此案已可结具。王族长开出的是一条人命一百两的价钱,为了世叔心安,我已经翻了十番。”
铁敖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心安?”
楚随波被这声笑弄得多少有些不悦:“小侄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但就王法而论,世叔私藏囗毒物,伤及无辜;我娘蓄养毒物,连累极大,轻则流放,重则……那就不好说了。在场众人,都免不了寻衅滋事,斗殴伤人的罪名。小侄请教,若依旧是世叔执断,又该如何?”
铁敖望着滚滚湖水,岸上人已经淡成一片影子,他长叹一声:“不敢求死自证,亦是随波浮沉。”
铁敖与楚随波对视一眼,发觉彼此脸上的神容竟然极为相似。
楚随波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也知道他最终会决定什么。
他也是。
楚随波轻轻吁出口气,再催:“世叔,下去吧,我娘在等你。”
铁敖还是摇了摇头,几丝白发在风里舞着。
楚随波脱口而出:“小苏不会来的。”
铁敖点头:“我知道。”
楚随波又劝:“他说九月十一前来拜会世叔,顺便接福宝下山。”
铁敖还点头:“我也知道。”
楚随波发觉说什么都是多余了:“那好,我去替世叔取件袍子——”
他一转身,正看见福宝手臂上搭着件长袍,猫腰钻了出来。
福宝走得有点急,他撞到了楚随波的肩膀,一把扯住他:“师父,楚大哥,你们送我回去。”
铁敖回头:“怎么?不去见你爹了?”
福宝摇摇头,神色非常郑重,似乎刚刚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禀告师父,我想过了,我游也得游回去——我有恩没报,有仇也没报,师兄一个人在村里,还有笑纳楼的旧账,我……我不心安。”
铁敖点头:“很好。”
福宝愣愣:“师父,那你在岸上怎么不答应我?”
“岸上你问的是我,那当然不行。船上你问的是自己,自己都应承自己了,还有谁能拦你?”铁敖与他错身而过,在肩窝上敲了敲,回头:“随波啊,我们下去吧,你吩咐一声,转舵。”
“是。”楚随波忙上前,扶着铁敖右臂,一边吩咐船工,一边从腰带里取出鲛珠丸,扔了过去,“受人之托,物归原主。风少侠,江湖后会有期。”
船身开始倾斜了,船工们抱怨几句,一起低低地吼起了号子。
今天的太阳好得出奇,沙地被晒得又暖又软,让人很想躺下来,小憩片刻。
十丈之外,浪花顽皮地挠着沙滩,马车的残骸被那夜的大浪冲到岸上,车轮上缠着半截白布,白布的尽头露出了一截剑鞘来。
萧老板以臂为枕,脸上盖着本簿子,懒洋洋地躺着,时不时地蠕动一下。
苏旷就在他身边,赤着上身,将长袍铺开,舒舒服服伸开两条长腿也躺了下来。
萧老板的声音从簿子下面传出来:“喂,大家商量过了……”
苏旷打断他:“喂,你睁眼看看,天好成这样,你怎么舍得扫兴?”
今天的天空,蓝得让人想咬一口,春风暖洋洋的,带着雨后草木的清香,阳光打在脸上,让人觉得生命本身就是最奢侈的事情之一。
萧老板掀起来自己脸上的簿子,丢到苏旷脸上:“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找时候看吧。”
苏旷一动不动:“说穿了不过生死两个字,何须笔墨呢,你直接告诉我就行了。”
“一共二十九笔约战,我记不下来。”萧老板掰着手指头数给苏旷听:“大家商量来商量去,这笔帐总没法子一笔勾销,有三十一位按照楚随波的说辞,去京城找神捕营;有二十九位按照江湖规矩定了日子划了道,我斗胆替你接下了。你可以看看,都是黄道吉日,路上也不会太不方便。”
苏旷坐起来,惊讶地望着萧老板:“萧老板,你好像假公济私了。”
萧老板也坐起来:“苏旷,我只是带个话,早就不做主了。话带到了,我也要回去交代一声了。”
苏旷明白他的所指:“笑纳楼的规矩严么?”
“我既然已经主持不了公道,那笑纳楼的规矩,和我再也没什么关系了。”萧老板手指一转刀笔,舞成一团寒光,斜斜地抛进湖水里,打起一个小小涟漪,随即消失不见。
苏旷想要说什么。萧老板举手拦住他,眯着眼睛:“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我在笑纳楼里长大,做这个‘萧老板’已经做了整十年了,手里不知过了多少本生死簿,那些陈年烂账,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我素来也庆幸从无羁绊,清者自清。可那天你说——没有情分,哪来的恩怨;没有恩怨,哪来的公道。回头想想,我半生碌碌,清净自守,虽然没有仇家,可我若死了,也不会有人替我报仇。这回咂摸出一点人间的滋味,我有点上瘾了。苏旷,我没几个故旧,也不知道先去哪里,所以……我给你安排的约战都在山河秀美、风光殊胜的场所,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热闹。”
他轻轻巧巧,把前半生就给交代了。
湖风荡胸而过,簿子上纸页哗啦啦乱翻着,苏旷瞥了一眼,二十九场约战大概遍布十八行省,他一边翻,一头汗边倏倏而下:“萧老板,你也跟我商量一声,我这几年大江南北刚刚走过一遭,不是那么想走第二遭……等等,最后一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有暹罗?”
“最后一战是奉送的,我算是半个暹罗人,一直很想回南洋看看,走几年,再研究几年象劲,但路途遥远,我缺个旅伴。”萧老板伸出手:“你肯不肯陪我走一趟?”
苏旷摇头:“不成。我得先去趟洛阳,借刀堂还有个人坐镇,我不放心。”
“那如果我陪你去洛阳,你肯不肯陪我去暹罗?”
苏旷还是摇头:“不成。借刀堂凶险,我本来就没什么把握。能全身而退,我还得去见我师父,见完我师父,我还得去趟泉州,打探打探云家船帮的下落——我跟个姑娘约好的,萧老板,你明白的。”
萧老板握紧拳头:“那我陪你去泉州,你陪我去暹罗么?泉州正好有船。”
“不行不行。”苏旷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泉州之后,我得去趟武夷山沽义山庄,我答应过沈家兄妹了,离开武夷山我得去趟嵩山,那儿有个故人;离开嵩山我得去趟塞北,那儿有两个故人,我都爽约好几年了;离开塞北我得……”
萧老板捏着下巴看着他:“你究竟要折腾多久?”
苏旷悠然道:“几十年吧。”
萧老板微怒:“你不想去可以直说。”
苏旷解释:“没有没有,我很仰慕暹罗的。只是,这几十年里头,我还要爬爬山,看看水,听听风,赏赏月,找找乐子读几本闲书,娶上个媳妇,哦,还得照顾师弟师妹,你知道的,大师兄嘛。要不然,萧老板,假若天假以年,到退隐江湖的时候,我陪你去走走?”
萧老板笑起来:“好极了,那你我就算是君子一诺。轻言必寡诺,苏旷,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了。”
“我没忘。萧老板,我的记性也好得很。”苏旷也笑起来,伸出手:“还未请教萧兄大名。”
萧老板伸出手:“我不姓萧,我叫余怀之。苏兄,余某初入江湖,见识短浅,还请多多指教。”
“余兄,幸会。”苏旷和他一击掌,“萍水相逢的时候,一般大家都会去喝两杯。”
你看我们谁能做东?“”萧老板指指苏旷又自己:“你又要偷鸡摸狗的?不好吧。”
最后一样可能值点钱的青铜刀笔已经被扔了,两个人加起来一文钱也没有,这如须城里的风气又不太好,酒楼饭馆概不赊账。
“我来了——我来了——”少侠风雪原一路小跑,向他们冲过来,他身上背着个半人高的蓝布包裹,大包裹上还系着个两个小包裹,左手里提着一顶斗笠,一柄雨伞,右手拎着两个大篓子,那副生铁面具还挂在篓子上。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脚沙中,一脚水里,追着风,追着那些围炉夜话里的传奇和英雄,却不知道,脚下已是江湖。
两个兄长彼此对望,心知肚明地露出了老江湖的坏笑:“唔……好肥的羊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