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敖脸色一寒:“你去笑纳楼了?”

苏旷点头:“是。”

铁敖当头一巴掌:“我进屋小憩你就敢不告而别,你可还将为师的放在眼里?”

苏旷被打得一阵摇晃,跪稳,抬头:“是,徒儿知错。”

铁敖似乎更是暴怒:“怎么?你功夫废了?”

解释起来实在麻烦,苏旷直接回答:“是。”

铁敖反手又一巴掌:“武功废了,你腿可没断!看着阿秀婶两个妹子生死一线,你居然敢躲在一边?”

苏旷还是抬头:“是,徒儿知错。”

他们一人穴道被封,一人武功尽失,全无还手之力,而芸娘就在身侧。两人却一问一答,眼睛都没有转一转。眼见杀手们渐次合围——铁敖也就罢了,苏旷既然出现,就不能再让他活着站起来。

楚随波远远提醒:“世叔——”

“我教训徒弟,要你多嘴!”铁敖指尖戳到了苏旷的鼻子上:“从小到大,我教过你多少次?大丈夫最要紧的是当断则断,男儿至死心如铁,青天之下就是埋骨之地。你顾念我一条老命,窝囊了两条七尺之躯,我教不出你这种废物!”

苏旷点头,依旧只有一句:“是,徒儿知错。”

一柄剑已经指在他后颈上。

他们精锐齐出,布置多日,就是要杀了苏旷,以免万一他逃脱,留下后顾之忧。可未曾想到,如今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建功。

“知错就好,不许再犯。”铁敖像以往无数次一样,缓了口气,抬手:“起来吧。”

苏旷扶一扶膝盖,挺身站了起来,那柄剑沿着后脊,划出一道血痕。

铁敖拍了拍他的肩头,欣慰一笑:“我徒弟。”

苏旷扶了扶铁敖手臂,也微微一笑:“我师父。”

芸娘衣襟里,已经有活物蠢蠢欲动,她抬起手,掌心捏着一柄刀笔:“你们……退后……苏旷,萧老板……叫你过去……”

苏旷侧身,随口命令:“不想死的去取火。”

芸娘的喉咙已经快被蝶子咬破了,声音含混不清:“萧老板那里……蝶子更多……村里人……都躲进屋子啦……他叫你……叫你……”

苏旷单膝跪在她身边,替她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过去。”

芸娘颤巍巍抬起手,指着铁敖:“你这老混帐……老混帐……老混帐……我死之后……必为厉……”

苏旷听不下去:“师父,你确实是老混帐,你说句什么不成么?”

铁敖抬腿踹他一脚:“芸娘,你死之后,只管随意。”

芸娘睁大眼睛,眼眶已经在裂开:“随……随意?”

铁敖的脸像刀削出来的老树:“不错,铁某与你,一生一世,天上地下,半个字的牵连也没有。”

芸娘沉默片刻,忽然大笑一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一句话戛然而止,半闭眼睛,已经归西。

杀手们的动作也很快,将刨出来的木屑堆在她身上,挥剑击火,转眼就是一阵微烟。

如果她不是这群杀手的领袖,如果那群杀手不是还在身边,随时准备要了自己的命。苏旷简直想要替她种一坟鲜花,写两首情诗,再顺便教训教训那个无情的男人。

烟雾浓了,熏得人眼睛刺痛,就连阿秀婶都在惊怕之中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

铁敖却只是静静目送,一如天地无情。

夜幕已经降下来了,火堆里有灰白色的烬,飞舞盘旋,如蝶翼。

轰轰的涛声里,去追索福宝和风筝的杀手无功而返,夜太深,水也太冷,这偌大巢湖,既难逃生,也难找人。

杀手们的目光渐渐集中在这对师徒身上,领袖已经死了,任务还是在的。

第十一章 自古无赖出少年

火焰在微雨之中挣扎着以笔直的姿态上升。

墨黑的云透出一抹浓浓的厚白色,风初缓而后疾,雨水压灭了火焰,仅有的光也消失了。

风大起来了,适才苏旷藏身之处的矮树被低低压下,已经看不见杨阔天和范雪澜的身影。他们做了最理所应当的选择——他们是来救人的,并选择了最无辜者。

萧老板封穴的手段老练而地道,苏旷的内力不能过百脉而到四肢,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强冲穴道之类的傻事,也没兴趣说什么“杀了我放他们走”之类的废话,只是在等着。

芸娘死了,借刀堂的杀手们一时之间群龙无首,他们需要尽快做出判断——铁敖师徒似乎是必死无疑的,那对母女似乎也不能放过,可背缚着双手的楚随波是个难题——他们不是瞎子,看得见满山有秩的官火。

更可怕的是,听说不远处还有更大群的蝴蝶,谁也不知道那群魔鬼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会做出些什么。

雨大起来了,脚下的水流汇聚成细小沟壑,向巢湖奔流。

远处的火把渐次灭了,这样的黑夜,荒郊野外已经不可能再生火。

“师兄……”二毛轻轻挠他的手臂。她的脸本来红通通的,被冷水一激,变得皱皱的,像只有着清澈眼睛的小毛毛虫。

小小的女孩子真是可爱,江湖上如果没有了这些女孩子,一下子不知要少多少乐趣。

苏旷本来半跪在芸娘尸体身边,就有点后悔——身边全是杀手,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男人么,忽然看见另一个男人轰得站起来,多少有点警觉,可能手一抖就把他杀了;但老半跪着也不像话,左腿本来就伤了,支在那里痛得厉害;如果选择趴着或者躺着,那未免太有伤尊严……于是他轻轻抽了一下腿,一屁股坐下了。

他素来都是懂得什么叫做主动即自由的,不等杀手们有所反应,他就开始用一种温柔得让自己肉麻的口吻说话:“二毛啊,师兄给你讲个故事,你一定要认真听,牢牢记住——至少在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要牢牢记住。”

二毛有点傻,也不知道点个头配合一下。苏旷头也不敢抬,继续往下讲:“你知道,在滇藏之交,有一条大峡谷,这个大峡谷啊,可神奇了,明明后面一段还是云山雾罩的,前面一段呢,就干燥得像沙漠一样。峡谷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蝴蝶……”

二毛真是个笨姑娘,这个时侯好像还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想问点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了剑刃在空气中振动的声音,苏旷浑身的冷汗被冲到雨水里,一鼓作气说下去:“干燥沙漠里的蝴蝶以人畜血肉为宿主每年只有三月才会飞出来伤人附近居民一到这个时候就不敢靠拢云雾之中的蝴蝶以草木为食色彩斑斓特别特别特别的好看这些蝴蝶原本不住在一起一定是被人捉到一起二毛啊我的好师妹你一定要记住会吃人的那种蝴蝶不耐风雨大风一停它们就要来了那个时候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要趁着大风还没停赶紧躲到屋子里头有火的地方去……听清楚了吗?”

“没,没听清。”二毛仰着头说,“师兄,我怕。”

“怕什么?怕坏人,还是怕蝴蝶?” 苏旷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睛,接着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皱了皱眉——在这样的冷雨夜里,二毛的额头依然烫得厉害,她需要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碗热汤,和一个干燥的被窝。这样的高烧,她应该已经昏迷了才对,可依旧拼命让自己醒着——今天她看见了太多不应该看见的东西,吃人的蝴蝶,杀手,剑与尸体……而小孩子最不应该看见的,是亲人横死的尸体。

身后的“坏人”显然不是很高兴,冰冷的剑尖点在了左颈的血脉上。

二毛小小的身体一直在抖,盯着苏旷的眼睛:“我怕坏人杀掉你。”

“我也怕,所以我才不会回头。”苏旷捉起她的手,递到阿秀婶手心里,阿秀婶望着他,无声地把二毛紧紧搂在怀里。苏旷的声音在瓢泼大雨里温柔而镇定:“二毛,你在发烧呢,发烧的小孩子会看见很多可怕的事情。听话,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就亮了,太阳也出来了,什么都过去了……”

他向阿秀婶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

阿秀婶拂了拂额发,抱着二毛,后退。她本来也应该快被吓死的,可怀里有了女儿,就无所畏惧。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嘴唇在抖。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哥就回来了,带着风筝,还有你最喜欢的新衣服……”苏旷慢慢回过头,他似乎猜错了些什么,又似乎猜对了些什么,可就眼下境况而言,他的猜测已经无济于事,预料的变数并没有发生——或许是已经发生,可他没法看到——他的人头会被带到沙梦州案上,当然了,还有师父的。

他们欠这对母女的太多,根本无以回报。

风更急,吹得湿漉漉的衣裳紧紧裹在躯体上,雨线和长发在耳边齐飞。

“阿妈,我不要新衣服了,我要师兄带我玩儿,我要去县城玩三年,省城玩三年,京城玩三年……”二毛在娘亲怀里,梦呓一样喃喃着。

这师妹好没出息啊,苏旷忍不住笑:“喂,那时候就成大姑娘啦,该嫁人啦……”

另一名杀手递上一方锦匣,对面的杀手指了指他的头,指了指匣子;又指了指他的身子,指了指湖水;最后指了指二毛,挥了挥手。

苏旷轻声道:“多谢。”

二毛也终于嘻嘻笑出来:“我要嫁个像师兄这样的……”

对面的杀手握剑,拱手为礼,苏旷轻轻点头,还了一礼。杀手后退两步,握剑,斜斜扬起——

二毛继续笑道:“不过要比师兄好看一点点,师兄的腿太粗了……”

这丫头,白疼你了!苏旷本来都光棍充到底了,被二毛最后一句气得不轻,这丫头怎么发烧说个胡话还挑三拣四的?长成我这样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而且什么叫腿太粗?我这腿匀称的可以去做武林标杆了好不好?一念及此,苏旷没忍住,低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腿——挺长挺结实的啊,除了裤子烂了点脏了点,其他简直可以说是完美么。

只是——脚下的水流已经越来越湍急,沿着石缝间的小沟汇聚成了小溪,一枝被吹折下来的槐树枝条被水流向前推着,四五只黑翅蝶伏在树枝上,眼看就要撞上对面杀手的腿。

“当心!”苏旷猛一抬眼,不假思索地推了那人一把,自己也向另一侧跳开。

水流并不算大,树枝已经可以算小小水沟里的庞然大物里,忽而横,忽而竖,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在众人目光之下冲进湖中。

这样一来,四围杀手如梦初醒,纷纷检视自己身上有没有落下的蝴蝶,他们原本是围拢成一个大圈,现下自然而然地,挤成了一群。

领头的杀手看看苏旷,拎着他的衣襟,向湖边走了几步,压低声音:“你刚才似乎在说,这种蝴蝶不耐风雨……大风一停它们就要来了。”

苏旷点头:“我以为你没听懂。”

再大的风总有停下来的时候,而在这样雨夜里,黑翅蝶根本就看不清楚,防不胜防。

领头的杀手问:“你有办法?”

苏旷苦笑:“如果有,我早就拿出来救命了。”

杀手的剑再度扬起:“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抱歉。”

苏旷从他的口吻里捕捉到一丝希望:“不过,至少你们可以换个上风头,找个地方避避雨,生把火,而不是傻站在这里。”

杀手赞成他的想法:“好,我记住了。”

苏旷决定最后搏一把:“风停之前,你们找不到那种地方,即使找到,现在笑纳楼的人也已经在里面了。即便你不在乎生死,至少也问问你兄弟们的意见——”

一只黑翅蝶被大风从他们面前甩过去。

兄弟们的意见是个个抖如筛糠,跳来跳去——不是害怕,只是怕少有停顿,就有蝴蝶无声无息落在身上。

杀手犹豫了刹那:“条件?”

苏旷想了想:“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与诸位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如果萧老板不在了,那我无话可说,人头你继续带走就是。自然,她们娘儿俩,求你高抬贵手,你看她们,也不像能报仇的样子,是不是?”

那杀手略有迟疑:“听起来你好像很吃亏?”

苏旷连忙道:“我从来不占人便宜。”

那杀手冷笑:“在我的听闻里,你似乎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人。”

苏旷笑笑:“为了能多看一眼明天的太阳,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我自问平生未轻一诺,你不信,只管动手吧。”

这是个冒险,他们之前虽然并没有打过交道,但杀手出来执行任务,总是研究过猎杀的对象的——眼前这个对象并不好对付,他穴道被封、引颈待戮的机会不会太多。可如果当机立断杀了他呢?芸娘的尸体还在地上躺着,似乎是前车之鉴。

“成交,有他们在,谅你也不敢走。”那人目光扫了一圈铁敖、楚随波与阿秀婶母女,伸手。

苏旷右手同他一握,“事不宜迟,我们走。”

他们在风雨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子跋涉而去,铁敖并没有多问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由谁来拿主意。

苏旷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他心情好得要命,卖命这种事像卖身一样,第一次还挺悲壮,第二次就是赚了。

更何况他也很想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萧老板直到油枯灯尽也没有等来苏旷,但幸好等来了一场风雨。

范雪澜把他拖进厨房的时候,他的手臂还在挥着,挥着,挥着。

其实这个时候,笑纳楼的群雄已经不适合进村了,他们进村也于事无补,一样生不起来火,看不见蝴蝶们都在哪里——只是在杨阔天点起火把冲进院子之前,已经把信号发了出去。

黑夜里,处处都是杀手,随时随地,可能要人的性命。

这场风雨来得太急,冲断了所有人联系的讯号。

杨阔天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站在院子口的空地上,大声吼。

他吼:“笑纳楼的兄弟们,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这不是很光彩的办法,却是最有用也最便捷的办法。

等到笑纳楼群雄集结到差不多的时候,他们听见半里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吼:“借刀堂的兄弟们,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几百人的吼声渐渐汇聚成一体:“这里危险……有吃人的蝴蝶……大家要小心……”

两边的声势,竟然是差不多的威猛。

杨阔天早已经打定主意,他们与借刀堂井水不犯河水,你喊你的,我喊我的,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没想到,借刀堂的人又齐声喊起来:“杨阔天——杨阔天——杨阔天——”

杨阔天大惊,只能招呼各位兄弟齐力代为回复:“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那边很快回音:“萧老板还活着吗——活着吗——活着吗——”

杨阔天明白了,那小子真是命大,居然还没死,而且不知怎么和借刀堂的搅合在一块儿,他们商量商量,这回喊得很长,也有点不齐:“萧老板活着——活着——活着——可是神智不清——神智不清——神智不清——是苏旷吗——是苏旷吗——是苏旷吗——你那边什么状况——什么状况——什么状况——我们怎么救人——怎么救人——怎么救人——”

须知,数百人齐声大喊,又未曾事先演练,实在很容易喊得乱七八糟,而且笑纳楼里诸位英雄本来也只是同仇敌忾,没什么交情,这么乱喊乱叫的大家都挺不乐意,很快就议论纷纷起来。

杨阔天只能急着解释:“诸位,诸位,我们还是再齐声喊一嗓子吧,这村民们不知所踪,即便施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救到何处,来来,诸位跟我一起喊,一,二,三——是苏旷吗——”

“杨大侠,我们还是面对面说话方便些。”苏旷站在不远处,身后紧跟着几名杀手,远处一群人正走过来,他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位杨大侠有点轴,就几步路,都喊成这样了也不肯走过。

“杨大侠,救人要紧,其余事项我稍后解释——风雨一停,蝴蝶就要起飞,西北角是王家祠堂,里外两进大堂,天井,大院,足足可以容纳千人,我们趁着雨势,把人带过去,升起火将就一夜。”苏旷尽可能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杨阔天一个“好”字刚出口,身后便是一片议论声,尽是些“救什么人”,“即便救人为什么要听他的”,“什么蝴蝶吃人” ,“说的可怕,蝴蝶在哪里”诸如此类。

苏旷身后,借刀堂也颇多不满,几声冷笑,“谁要救人了”,“我们自己去找祠堂就是”,还有把守路口的、未曾见过蝴蝶的杀手们也低声问,“芸姐呢”?“什么蝴蝶”?“这人为什么还活着”?

杀手的议论低声而迅速平息,群雄议论高亢而连绵不绝,唯一的共同之处是人多口杂,难得有个一锤定音。

苏旷无可奈何站在原地,他一口气息下塞丹田上绝气海气海,怎样也喊叫不出来。在风雨和人潮之中,声音软而无力,只有对面的杨阔天听得见。

夸啦啦——

吵着吵着,半空之中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方断壁残垣。

众人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残砖之中,一方斜置的鸡笼里,有一只公鸡,六只母鸡,从头到脚,都立满了黑翅血目蝶,鸡身几成骨架,只有一层厚厚羽毛覆盖在躯体上,羽缝之间,黑色的蝶蛹像成熟的葡萄串,缀得密密麻麻。

树枝下,断瓦下,房檐下……那些七彩斑斓的翅膀无所不在;而就在他们走来的路边,倒毙着一具具猪马牛羊,都与鸡笼里的鸡一个样子,静默地披着一身蝴蝶的羽衣。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只有风声雨声,令人寒毛直竖。

范雪澜苍老的声音打破寂静:“诸位,稍安勿躁——苏旷,你说吧。”

“阿秀姐,你带着二毛,这几位从村东近路先去祠堂,一路切记,慢行,小心,经过阿林婶子,方叔,平二哥家,喊上他们一道,如果有未湿的柴火以及一切可以引火之物全数带上,有油纸油毡,被子毯子也带上,蝴蝶喜欢凑在活物身上取暖,见到人,先多看几眼——到了祠堂之后,先行生火,再墙缝,窗缝,门缝尽数封死。”

“师父,你带这几位从村西山边绕道,石疯子窝棚里有两盏上好风灯,记得带上。”

“这边几位,跟我从村里横穿——大家都记住了,走成两列,人人之间互相盯着看着。如今风雨正急,蝴蝶口翅收缩,即便被风吹起,碰触到身上,只要动作够快急急摔下,就不会伤人;可一旦风雨稍缓,大家脱衣服罩住头脸,拔腿就跑,什么都别顾忌,咱们祠堂里汇合。”苏旷顿了顿:“生生死死,新仇旧债,咱们明儿早上一总算,今天晚上,算作积功德吧。各位,走——”

杀手也好,英雄也罢,黑道也还,白道也罢,生之为人,总很少有人能看着同类被吸成干尸,举家灭绝的。

小村落里,呼喊声,打火声,砸门声,以及终于响起来的应答声,犬吠声,渐渐响成一片。然后也有了惊叫,哭喊,想必是在某个地方发现了尸体。

江湖人做事总是利索些,见到人抱着就走,见到物事抢了就跑,活脱脱就是一群劫匪,却是在同老天抢夺人命,

引路的引路,扶人的扶人,掌灯的掌灯。

祠堂里渐渐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忙碌着——用木板和油毡封起院子和天井,将祖宗牌位请到角落,然后点起火来。

他们混乱的时候分不清彼此,但稍稍停顿,便立刻像水和油一样,分成泾渭分明的人群——男女不同席,正邪不两立。

女人们开始哭泣,老人们开始叹息,阿秀婶抱着二毛念叨福宝和风筝,铁敖则像一尊雕塑,坐在角落里。

苏旷提起一盏灯,递给杨阔天:“杨兄,挂在门外吧,小心些。”

杨阔天点头,夜深人静,穷乡僻壤,想来是没有行人的,但若是有,这一灯如豆,就救得了一条性命。

只是他提着灯,刚在门前一立,耳朵就自行动了两下:“嗯?似乎有人来了。”

已经坐下休息的群雄立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向外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