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中书舍人求见。”
“进来。”我埋头奏折堆,对谁求见完全不感兴趣,除非谁告诉我太傅回心转意,前来解救我于水火。不过念及此人多变的性情,此事多半是奢望。
不多时,有人进殿,于案下跪拜:“新任中书舍人萧传玉拜见陛下!叩谢陛下知遇之恩!”
我心头一动,于奏折堆里抬起头,朝书案外望了望。一身崭新红色官服的中书舍人跪在地上,垂首叩拜。
“抬起头来。”我诧异此人转眼间做了五品中书,便恭敬规矩了?那洒脱不羁的性情哪里去了?
他依言抬头,视线依旧在书案以下。不过我却看清其面容,不再灰尘覆面后,脸皮竟是分外白皙。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吧?
“你来谢恩,难道不看看朕长什么样?朕许你直视天颜。”我和蔼地鼓励,非常期待他的表情。
他迟疑片刻后,缓缓抬眼,视线投到我脸上后——
“墩布之神?!”脱口而出后,他惊讶地合不拢嘴。
“愚蠢的凡人!”我捞过一本奏折扔向他白净的脸皮,“告诉过你,朕是天章阁守护之神!”
他迅速调整表情,联系前因后果,大概拼凑了一个事实真相。徒手接住了奏折后,他赶紧改口:“陛下不会怪当日天章阁内,臣冒犯陛下一事吧?”
“朕很幸运当日滞留天章阁,并遇到爱卿你。”我又扔出去一支笔,“所以为了赎罪以及回报朕,替朕将你手里的奏折批了。”
“……可是臣只是个起草诏令的中书舍人。”
“没关系,朕连太傅都用,何况你。”
第82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零
终于迎来了会试的日子。
春闱会试设在礼部贡院,全国应试举子齐聚会考。考试分三场,每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所考内容为词赋、经义、策论。
这三项内容每个时代侧重不同,到我父皇时,已扭转了重词赋经义轻策论的局势,我自然是子承父志,势必重策论以轻词赋经义。这个道理极为简单,词赋是文人雅士的事,经义是学究的事,策论才是治国之道。
诗人骚客与学者,未必能够辅政治国。而针对时政、农事、民风提出对策,经邦论道才是治国的实干型人才。然而只偏重策论却忽略诗赋经义也是不对的。没有诗家文采与引经据典,再美妙的论点也写不出赏心悦目的文章来,有想法却不能确切表述并令天下信服的文采,何其憋屈。
词赋与经义,考的是书卷知识,熟背并融会贯通即可。策论,通常直接反映天子面对的国家问题,希望在策问中,收到满意的学子答复。
本朝策论便设在第三场,十五日那天,由我亲自出题。
前两场由礼部发挥,我并不过问。当然,以我这样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文盲,想干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贡院安安稳稳进行了两场考试,等来了第三场。
由于天子亲临,从宫城到贡院一路戒严,三千神策军沿路护送,数百文武随行,声势浩大,京师震动。
我被安置在步撵里,坐得实在无聊,从侧边垂帘探出身,悄悄问不离左右的皇叔:“这样兴师动众,以前也是么?”
“以前从未有过。”皇叔抬手拦在步撵边缘,怕我栽下去似的,“也就你有兴致给会试举子出题。”
原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都是我一个主意下,不得不撑起的规格。从前倒没有想过会这么复杂。
我掀了帘子往外看,左边皇叔,右边萧传玉,竟不见太傅人影。这几日,下朝便不见他,不知道是气性这么大,还是搞什么阴谋去了。不能够每日气他一气,人生着实无趣。
步撵直达贡院,礼部尚书与侍郎及众官僚于贡院大门跪迎。入贡院后,我先领着文武绕了考生们的十几排单间试场巡视了一圈,再到贡院主厅坐定,由礼部官员奉陪。
“陛下,可以出题了。”礼部尚书童休恭敬请示。
我抬了抬手,萧传玉走上前,揭了侍女手中托盘上的红布,捧出一本册子,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国家赋役何所来?
第一个看到这句话的自然是萧传玉,只见他明显一愣神,这一神情自然被礼部其他官员们捕捉到,于是一个个纷纷都以表情表明陛下果然又在瞎闹不会出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题目吧。
待萧传玉结束愣神,侧身将折子展示,礼部全体得以一窥真相,一部分惊愕于陛下居然没有胡闹,随后便惊愕于这个题目还需要问么陛下真是不学无术果然还是在胡闹,剩下一部分则着实震惊了。后一部分人脸上的震惊程度直接同他们对政见的深度挂钩,思虑越深,便知这个命题所指,何等棘手,棘手到人人都要无视其弊端根源的存在,以米分饰太平。零星几位资历较老的官员,恍惚间想必觉得此命题似曾相识吧?
尽管礼部对我出的题表情各异,但程序上还得照办,即便我出的是一道“如何搜罗天下美人”的奇葩命题,若没有敢于死谏的忠臣领头痛骂昏君,他们也会照样颁布下去。
这样一想,朝堂上的三公九卿实在是缺乏血性。
礼部书吏迅速将命题传发下去,外厅待命的一众人立即抄写,不多时,数千份考卷题成,再由专人往考场派发。
虽然命题临时才公布,耽搁一些传抄时间,但至少保证了命题保密与考试公正。
接下来便等日落时收卷了。
为了有始有终,我便只能等在贡院内,然而从头到尾坐在主厅里简直要比肩正考试的士子们的感受。遣散了礼部陪坐的大部分官员,我以巡视为由,只带了萧传玉出了主厅,往贡院四下溜达去了。
“陛下为何要出这道题?”萧传玉终于是忍不住问了,语声却极为平淡。
“因为朕实在是觉得这是一道有意思的题。”
“陛下年轻气盛。”他竟叹息一声。
“是啊,要是朕早十年遇到萧公子该多好。”
“十年……”他有些动容。
“不过十年前,朕还是个娃娃,不似萧公子已思虑到了国家赋役弊病的问题。”
“陛下居然看了臣十年前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篇文章?”
“是啊,有理有据的一篇文章,朕如获至宝呢。”
“陛下,臣十年前被贬天章阁便是因这篇文章,十年来,臣每日在天章阁看书,才知当年确实该贬。”他将我拦住,面色郑重,“陛下三思,现下未必是解决赋役弊病的时候。”
“十年前,不是时候,十年后,却势在必行。”我坚持立场不动摇,“朕会让你看看,朕将怎样以赋役为突破口,推行加强皇权削弱世家的主张。这场科考,朕便要选取可用之人,一起推行朕的理念!”
“……”在我逼人的气势下,他无话可说。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么?还是,顾及自己南郡萧氏出身,不愿同家族立场相对?”
“臣早已被从族谱除名。”他淡淡一语,眉眼间是洒脱的不羁。
“……”我惊讶了片刻,在这个重家族,重本源的时代,他竟被家族除名?不过也难怪,流放天章阁十年无人问津,无后台无裙带,可不是自生自灭的命运么。“诶,你到底干了怎样丧心病狂的事,被家族一生黑了?”
“看那边,有人这么快出了考场,我猜不是交了白卷弃械投降就是天纵奇才答完了考卷,陛下觉得呢?”一手指向前方一排考场内走出的一名举子,萧传玉转移话题得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协助。
“……两种都被你押注了,朕还怎么觉得?”我看向那名最早交卷出考场的年轻人,一派春风得意的轻浮模样,“大概这就是第三种可能,自以为天纵奇才涂鸦了一份文不对题的文章,早早交卷出场以满足身心虚荣的家伙吧,可怎么那么像一个人呢,那欠揍的气质,那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神态,那自以为是的派头……”
“你说太傅?”
“……朕没这么说过。”
“经陛下一描述,那举子果然处处有太傅的影子,不会是……私生子什么的吧……”
“太傅生得出这么大的儿子?”
“臣也觉得太傅可能有某些障碍……”
“……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
“大概差不多吧。”
趁着太傅不在,大肆吐槽后,我不由自主跟上了那个举子。越跟得近,越觉得像,那背影,那侧脸,虽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实在太过神似。不知不觉,就尾随其后,出了贡院侧门。
只见神似姜冕的少年大步出了侧门,再往墙角一拐,便向候在树下的一人奔去。
“三叔,侄儿好像被什么变态给盯上了!”
被少年抱住的一人嫌弃地开口:“多重口的变态会盯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说着便向少年身后一段距离望来,顿时,哑然。
我亦哑然。
被变态盯上的少年的三叔正是——
姜冕?!
我转身,面向萧传玉:“我就说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有什么好尾随的,你偏说爱慕人家年少,现在遇到人家家长了,你要怎么解释自己的特殊癖好?”
萧传玉配合道:“对不起,其实我是个断袖。”
“三叔,侄儿的肉身被人觊觎了!”身后某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还在告状。
“你闭嘴!”姜冕沉声。
……
一切的误会,都源于姜冕居然有个亲侄儿参加科考,大概为了避嫌,姜冕未同任何人说起过此事,当然也包括我。
“西京居然派出儿孙参与科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解除尴尬后,四人寻了个茶楼,无分尊卑长幼,纷纷落座,我率先打破沉默。姜冕并未点明我身份,只同侄子介绍是京师一个朋友。想必是出于对侄儿的爱护,免得少年一入京师即得知天子是个痴汉的幻灭事实。
“这有什么,我们西京姜氏又非冥顽不灵之辈,如今世家只有变通才有前景,何况家里还有三叔这样的叛逆表率,我自幼以三叔为榜样,誓要走出西京,一览天下之大。”抢着回答的小姜少年眉眼神似姜冕,只不过多了少年人的张扬,一颦一笑都极为炫目。
想必太傅年少时,亦是这般形容?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小姜少年。
“尧儿,拿几块点心,滚回客栈去,放榜之前不得乱跑。”姜冕直接下了送客令。
“三叔,你不带侄儿逛京城?”少年睁大眼睛,抱怨的时候,目中光华流转。
“考不进三鼎甲,你可以直接滚回西京了。”
第83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一
姜尧少年并不敢违抗他三叔的命令,乖乖听话滚去了客栈。
我恋恋不舍目送少年离开,转回头时正撞上太傅沉沉的目光。
“私下跟踪少年郎,陛下有没有什么要解释的?”遣送了侄儿后,姜冕目光如炬,果然开始跟我算账了。
我默默看了看萧传玉,指望他再帮我一回,接收到我传递的信息,他义不容辞便要替我开腔,却被姜冕一眼扫去,冷声威胁:“你的事,一会儿再同你算。”
萧传玉旋即闭了嘴,默默地在旁喝茶。
“其实就是……”在太傅的逼视下,我垂下眼盯着桌上糕点,努力解释,“朕巡视贡院考场,见到一个最早交卷的轻狂少年,便生了兴趣,随后见这少年行为举止跟太傅太过神似,不知不觉就……尾随了……朕不过出于对少年士子的一种关爱……而已……”
姜冕没好气道:“臣的侄儿自幼以臣为楷模,处处模仿,行为举止神似也是自然。臣西京家里的侄儿们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人,陛下这么关爱少年人,天下少年何其多,你关爱得过来么?”
我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有、有那么多?”
一方面感慨西京姜氏多子多孙着实能生,一方面想象十几个酷似太傅而性情各异的少年大集合那样壮阔的画面,不由狠狠咽口水。
“陛下又脑补什么了?”姜冕生气道。
萧传玉体贴地递来手绢,然而在太傅愈加生气的注视中,我终究没敢去接,摆了摆手,自己从袖口里抽出一方绣有“姜”字的丝帕,抹了抹口水。
然而脑补的画面根本停不下来,恨不得立即扑去西京眼见为实大饱眼福,口水便源源不断,洇湿了半块丝帕。眼看洪水滔天,太傅果断挑了块点心在指端,塞我嘴里,顿时,堵住了。
嘴里有了吃的,脑子里的想法便断了路,一心一意对付舌尖上的甜点。
姜冕推了点心盘子到我面前,由我慢慢专心解决,随后便将针锋对准了一旁对我的吃货习性大感震惊的萧传玉。
“萧舍人,你身为陛下身边中书,不劝诫陛下出格行为,不阻拦陛下逾礼行径,不看护陛下人身安全,不爱护陛下体弱多娇……”
姜冕还没数落完,萧传玉便吃惊道:“中书舍人还要负责这些?好吧即便太傅临时给下官布置这么些任务,可是陛下体弱多娇是怎么回事?”说着震惊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陛下。
姜冕爱怜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狼吞虎咽的陛下,随即正气凛然继续训诫在震惊的漩涡里愈陷愈深的萧传玉:“身为中书舍人,当然要负责这么多,除了帮陛下写写诏书,还要负责陛下的各项安全。陛下体弱多娇你瞎了看不出来?她一吃东西就心无旁骛,多么脆弱,不需要爱护么?”
挣扎在漩涡里的中书舍人望着我的敦厚身躯,喃喃道:“我瞎了才看得出来……”
“总之既然做了中书舍人,就要尽职尽责侍奉陛下,一切以陛下为中心,要时刻对陛下嘘寒问暖,不能热了,不能冷了,不能饿了,不能累了……”念叨着的太傅突然小下声去,后半句便是自言自语,“要是早些叫我知道,我才不会让她封什么中书舍人,这些事情我来做不就好了……”
对中书舍人重新定义后,萧传玉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努力要从我身上看出脆弱的模样来。
解决完一盘糕点,我才想起有个事情没问。
“太傅,你家尧儿做文章怎么样?”
“沽名钓誉,肤浅之极。”姜冕毫无保留地评价道。
我惊道:“那你还给人家定下三鼎甲的任务,你果然是打算以长辈的淫威迫使人家卷铺盖回家……”
“非也。”姜冕不以为意道,“陛下不闻世家垄断学问,子孙都是接受的数百年积淀教育么,故而世家的肤浅便足以应对天下寒门的深度。若世家子孙入不了一甲,尤其是作为西京姜氏,恐怕是极为丢面子的事。姜尧这次应考,是在家中夸下海口发了誓的,必衣锦还乡,绝不辱没祖先。所以若是考不出好名次,恐怕他也没脸回家,我这是给他台阶下呢。”
这样高的台阶,跌不死才怪。
唏嘘完世家的教育,我隐约也探听到了西京对朝廷的态度了,这便够了。至于姜尧能否中三鼎甲,并不重要了。西京不同正统朝廷同流合污,独自清高至今,我主政的形势变了,西京定然是从姜冕那里获取到了某些信息,这才肯派儿孙赴科考。此举,既是西京放低姿态,也是向朝廷传达一个友好信号。
我姑且收下这份心意。
贡院收卷后,将所有考生卷子交给弥封官,考卷上的姓名籍贯一律折叠掩盖,用空白纸弥封,加盖印章。这般糊名后,再由数千易书人员誊抄答卷,将所有考卷的墨书改为朱笔,朱卷替墨卷,掩藏了考生笔迹,避免考生同阅卷官作弊。
礼部将所有考卷糊名易书后,考卷搬往严格看守的贡院阅卷厅。在主考官与同考官的监督下,阅卷官员抽签阅卷,将各自看中的试卷再推荐给同考官,荐卷后,同考官再挑选,中意哪份荐卷,便在其上批上“取”字,递交主考官。主考官最终决断,批以“中”字。
批卷为期十日,考生们均在客栈会馆焦急等待放榜,我亦何尝不是,连饭都只能吃三碗。
毕竟是我主政后的第一次科考,若能顺利进展,不仅有助于我即将推行的方略,也可慰藉天下读书人,揽为我所用,打破世家对国家各种资源的垄断。
虽然三场考试一向以头场定气运,头场考得好,通常会高中,头场失利,通常后两场也考不好,最终名落孙山。但我等待的恰恰是第三场。这场科考,我要收可用之人。究竟有没有士子,能同我共鸣?
紧张的阅卷后,录取卷子火速送进宫里。我吐出嘴里叼的水果,跳起来看名录。
三甲名单众多,一眼过去便密集恐惧症发作。三场考试录取人数,一共九百人。我放下名单,揉了揉眼,再拿起细看。挨个看过去,在前一百人里不出所料,寻到了苏琯、姜尧。
松口气后,继续看,此后便只看姓氏,姜、谢、萧、楚四大宗族,确实在名单里占了一些份额,虽然不是很多,但可见世家已开始重视朝廷,未免没有向皇权示好之意。除去四大姓,九百人里更多的是次一等的世家,姓氏不在世家谱系里的寒门子弟次之。
“传令九百名中考士子,准备参与朕亲自举办的殿试吧。”
第84章 陛下坐朝日常二二
“陛下几日不见我,是想我了不成?”脸皮厚度不可测的姜冕反问我道。
“朕比较担心你图谋不轨去了。”我冷眼以对,绝不会让他得意张狂。
“陛下身边新宠不断,江山代有新人出。比不得人家,我自然要退避得好,免得扰了陛下清听。”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不知是以退为进还是急流勇退或者欲擒故纵,鉴于他以往表现,我无法乐观。
“太傅有这个觉悟还挺出人意料。”我索性顺着他回道。
“陛下若无事的话,那臣就回去了。”好像他真有急事似的,没待多大会儿就要告退。
“朕就要举行殿试了,太傅对自家侄儿就没什么想要照顾的?”放着近水楼台走后门的大好良机居然不用,我不得不提示他一下,“所谓举贤不避亲……”
“姜尧考中与非全凭他自己,与臣无关,陛下自行考察,不必顾忌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