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绕过前殿,奔入后宫。姜冕率先下车,再半抱半扶了我下来,我们逃难似的,弃车马,快步往宫内赶。谁知,宫门口待守着一人。素衣清雅,负手而立,将我们一路逃荒搂搂抱抱看在眼里。

我与太傅齐齐刹步在台阶上。

我小声:“太医哥哥。”

太傅冷声:“改职做门神?”

柳牧云冰冰凉凉的嗓音冷淡如水:“赶集还是逃荒?”

太傅理了理匆忙形容,注意了一下仪容仪表,甩袖间风流俊赏:“本官,上朝。”说罢,甩衣迈入,与柳牧云擦肩而过。

我总觉得有道火花从二人之间迸射。

轮到我越过时,心里没底,磨磨蹭蹭走过去:“太医哥哥,朕、朕回宫上朝,来、来换衣裳。”

柳牧云目光从我脸上掠到头顶,盯着一处:“姜冕把他那根宝贝一样的玉簪给了你?”

“朕、朕跟他借用一下。”

柳牧云目光又落回我脸上,郁色深沉:“跑出宫,一声招呼不打,两日不回,你就这么讨厌太医哥哥?”

“不不不!”我头皮一炸,感觉不会好了,赶紧解释,“我出宫只是找太傅帮我批奏本,就是这样。”

“那一袋奏本是你出宫后,我让人送去的。”

我如一颗充气的圆球,顿时被戳破,漏了气,气势便全没有了:“其实……我就出宫散散心……后来奏本送来……我就去找太傅了……”

“皇叔府里留宿一晚,太傅府上留宿一晚。”柳牧云言简意赅总结了我的朝秦暮楚。

我低头对手指。

“进去更衣吧。”终于对我大赦,他侧了侧身,让我过去。

溜进殿里,劫后余生,宫女们一拥而上,更衣加冠,束发熏香,我张着手作废人。众人齐心协力,片刻后,我便在镜中瞧见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帝王。姜冕也从屏风后走出,换了一身备用朝服,一品紫袍,腰坠金鱼佩,顿时将我的一身风流潇洒气质给比下去了。

他瞧了瞧我,不太满意地摇头:“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

我亦不满:“没你长得帅?”

柳牧云从旁淡声指出:“束胸。”

我&太傅:“……”

上回大朝会,君王着大型宽袍瞧不出来,如今平日小朝,穿收身窄衣,就必须少不了一环。

我去到屏风后,脱了衣裳重新来。两名宫女没干过这事,战战兢兢不敢上手。我安抚她们:“没关系,用力来!”

屏风外“噗”的一声,太傅喷了一嘴茶:“差不多就行了!不要下蛮力!反正也束不大住……”

柳牧云闷声:“姜冕,你知道得是不是太多了?!”

“还好。”太傅不害臊地谦虚。

外面斗嘴我管不着,屏风后只顾得疼了:“呜呜呜……”

姜冕怒声:“告诉你们不要用蛮力!”

柳牧云出声:“松一点没事!”

两宫女吓得发抖,手一松,又要重新来。力度难以把握,用力则无法呼吸,稍松又维持不了多久,两宫女满头大汗。折腾了许久,才勉强束好。两人扶我出来,皆是泪流满面。

屏风外的两人目光在第一时间一同投向一个地方。

姜冕同情:“一定很疼吧?”

柳牧云摇头:“弄了半天就束成这样,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拿镜子一看,布帛缠裹多次后,更显丰满,我摔:“束胸都是骗人的吧!”

姜冕事后诸葛亮:“我就说不要吃那么多……”

“不是太傅晚上还喂我吃东西的吗?”

……

柳牧云亲去寻了一套宽松的衣袍,取来我换,这才将突显处隐去。我哀戚:“那以后怎么办?天热也要穿这么多?”

有宫女伶俐献策:“陛下可以减肥。”

姜冕瞪她:“陛下哪里肥了?不许减!”

柳牧云也觉此事头疼:“不可削减元宝儿的饮食,多锻炼吧。”

于是以后每日要晨练,此乃后话。

……

折折腾腾终于改头换面,前去上朝。

旷朝了几日,满朝文武倒是司空见惯,没出什么乱子,既没有传说中舍命苦谏的忠臣出现,也没有言辞刻薄拼命弹劾的御史乱入,我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朝臣待漏五更寒,据说我朝几年不曾见这样的盛况。大臣们非大朝会,一般习惯了走过场,懒散又对国君没信心的直接请假,勤勉又对国君怀抱了一点希望的则晚到几刻,路上边吃早餐边晃悠悠骑马上朝,走个仪式便各回各家。

于是以至于我坐到了龙椅上,放眼朝堂,还空缺了一大半。而出席的朝官则对我表示非常震惊,那一个个脸上都写着“天呐陛下居然上朝了我的心肝承受不住”的表情。

另有不少朝官,即便身体出席,灵魂也还没就位,不是在梦游,就是在回味昨夜与哪个歌姬共度良辰,从脸上荡漾的神情不难猜出一二。

倒是传说中媚主惑君、败坏朝纲、奸佞当道的太傅姜冕站得风姿挺拔,精神十足,与整个朝堂都不是一个画风。然而细看之下,那脸上仿佛也有着在回味什么的神思,嘴角时而扬个小弧度,时而抑制一下,时而还是抑不住,弧度更大。含而不露,露而不扬,漾而不荡。

我得出结论,满朝男人,其实还是一个画风。

我招手示意司礼监开始。

司礼监唱诺:“开始上朝——”

大臣们纷纷苏醒,各就各位,依着司礼监节奏三跪九叩,便要起身。

我清清嗓子,气沉丹田,沉声凝气,以便声音传得更远:“各位爱卿,且慢平身。”

几个惯性太强的大人当即站起了身,一瞅周边,发觉不对,重又跪下。

我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吩咐:“记下。”

秉笔太监不由愣了愣,俯身确认:“记下……什么?”

“不待君命迫不及待起身的大人们的名讳、品级、职位、入京几年、是何出身,这些。”

“……是。”秉笔太监被刷新了三观,震惊之后,一直做摆设的笔墨派上了用场,“唰唰”记录。

几位无意中犯错的大臣则更是惊惧交加,汗流满面,无不为自己的仕途前景战战兢兢。几人互相对视后,均将目光投向姜冕。大约认定了抓他们把柄的主意是姜冕授意。

太傅为了减少仇恨值,洗刷冤屈,抬头请愿:“陛下,可否念及几位大人乃是初犯,饶过这一回?”

又“嗖嗖”几道目光将我期盼地凝望。

我待秉笔太监将众人详细记录完毕,遗憾道:“可是已经记下了呢。”

大臣们心胆俱裂,脸色惨白。

“念及诸位都是初犯,又有太傅替你们求情,那朕就罚轻点好了。”我拿过秉笔太监手里的名册,一一看过去。

犯错待审的大臣又满怀希冀。

我一眼扫过众人:“品级各降一级,俸禄减半。各位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就各族加赋三成吧。”

满朝屏息:“……”

太傅亦是无言以对。

“这是都不同意?”我问。

有人斗胆出声:“请问陛下,各族加赋三成,年限是多久?”

我掰着指头数了数:“三……五……八……十……”

每数一个,他们脸色就白一层。

我着重看了一下太傅脸色,果然不是那么和颜悦色,我把掰数出来的指头压回去几个:“三年为限。”

众人悲喜交集,我都不知道他们这回该是庆幸还是自叹运气不佳。再看太傅脸色,勉强尚可。

不待他们松口气,我又道:“所谓的满朝文武,这朝堂如此空旷,我们上朝前先点个卯吧。”

司礼监捧出名册,一一唱名,到者答到,未到的大概这时候在打喷嚏。

未到的一律画叉后,司礼监将名册躬身送呈。我大致数了数,缺席四十五人。气氛沉重,这惨状不言而喻。大臣们不用数,同朝为官,谁来谁没来一眼可见。应卯的大臣们该庆幸大难不死了。

我合上册子,丢还回去:“未到的一律连降三级,俸禄削减六成,家族有为官者连坐,无论士庶,加赋五年。”

满朝震惊。

第64章 陛下坐朝日常零二

朝议是小事,朝仪是大事。

因为百官默认我上朝只是偶然事件,便不指望能在朝议中商讨军国大事,但有要事,必是写在奏本中上呈,反正至少有太傅批阅,不会误事。

整顿完朝堂风气后,当朝发放批阅过的奏本。出席朝会的大臣接到自己上奏之册,翻开阅览,无一不被那幼稚的字体和成熟的批复弄懵了。想要一探究竟看是否是偶然事件的大人们互相传阅奏折,阅读批语,最后不言而喻将视线转向姜冕。虽不是代笔,但肯定代文了!

有人直接拿了本子上前询问:“姜太傅,这奏本是谁批的呀?”

姜冕淡淡回:“这笔迹看不出来?”

“笔迹是看得出来,乃是出自陛下手笔。然而这文笔也看得出来,乃是出自太傅手笔。”

姜冕脸皮却是厚,不以为意,反问对方:“我是何职?”

“太傅啊!”

“太傅是何意?”

“辅弼天子,天子之师,帝师是也。”

“既是帝师,辅佐天子批阅奏本,有错?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文笔文法承袭,有错?”

“……”

把找茬的喷回去了。

“各位爱卿若无异议,就先退朝吧。待明日朝堂满员了,各位大人都到齐了,我们再议国事!”我起身离座,在众臣的跪送中,往专用通道撤了。

……

太医哥哥等在后殿,见我早早退朝,很吃惊:“陛下?退朝了?”

“是啊。”我难受地直往殿里蹿。

“这么快,没议朝事?”

“没有。”

“为什么?”

“……束胸难受……”

跟进来的太傅听见这话,差点绊一跤:“束胸难受,你就对世家开削?事先都不同太傅商量一声!”

我边解衣裳边跑:“朕要更衣,不准进来!”

跟进来只怕又要敲我一头包。

更衣完毕,宫女眉儿走进来,看着我感慨万分,最后终于同情道:“陛下,太上皇有请。”

我期待地问:“是有好吃的要给我吃么?”

“……可能是吧。”

眉儿从殿后门带我出去,穿过长长的宫道,终于到了太上皇隐居避世的凤仪宫。我站在宫门前,心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从回来后见到太上皇第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然而那时被各种扑面来的消息冲击得无法理清头绪。

抬头望“凤仪宫”三字,都感其中有深意。充斥在太上皇身上的矛盾感又加深一层。

从太上皇、皇叔到我那音讯全无、不知死活的传说中的母妃,无不透着诡异。更有隔代遗传我三枚神奇的玄铁令的传说中的开国祖父,也颇诡异。当然,念及我自身,似乎也是个诡异的存在。

深吸一口气,迈入凤仪宫。

依旧是殿内幽香,清静无扰,重重帷帐内,有人慵懒倚榻看书。

我轻步过去,正要伸手揭开重帷,被一声顿喝惊吓。

“跪下!”

“扑通”毫无凝滞,说跪就跪。跪下后,我就有点恍惚,有记忆以来从未跪过谁,除了平阳县时为给施承宣求情跪过姜冕,不过那时他提了我起来,也并未让我全跪下。回来后面见太上皇,也未叫我跪下过。但这感觉就是有些熟悉。

不过眼下情势堪忧,来不及去弄清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了。

乖乖跪好后,从帷帐里扔过来一物,落到身前。我捡起来一看,是个小册子,上面记着我在朝堂的一言一语。

忽然有点明白眉儿看我的同情眼神了……

“父皇,这是什么人干的?”我一定要揍他,把我写得这么蛮横专断。

“这是帝王起居注!”太上皇怒我文盲如此。

“……”我揉揉鼻子,垂下脑袋。

“每日除了念叨卤煮,你就不能看看书?肚里进点墨水?!”

“……卤煮也会写进起居注?”我惊颤问。

“你以为帝王言行都可如你这般随意?你翻翻这册起居注,记了多少次卤煮……”

我依言翻了翻,再垂下脑袋。

“罢了,不提卤煮。我问你,你今日在朝堂大肆打压世家大族,是谁授意?”

我怯声:“儿臣自己的主意。”

“你回宫才几日?坐上龙椅才几日?你当真了解天下世族?连世族谱系都未背过,就敢贸然打压!”

我小声辩解:“儿臣只是觉得被轻慢了,想打压一下下……”

“你给我滚进来。”

硬着头皮,我起身,揭了帷帘,小步蹭进去。太上皇依旧是柔媚与英武并存,从斜倚软榻改为正坐,漂亮的双目盯着我,神情复杂。我站过去,悄悄看了他一眼,檀香袅袅中,感觉太上皇更添仙姿风韵。不由心道,难怪皇叔会不伦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