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历尽艰辛,路经八十一难,才到如来殿。就是什么也不说,太傅也会体谅你的辛苦,说不定就不生气了。”
我唉声叹气:“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不好惹。”
苏琯帮我剥了几个栗子,给我打气。事实上,吃饱一点,的确勇气就足一点。
咬着板栗,我就闯入了太傅的势力范围。这条梨花巷有好几户人家,无法确定究竟哪一户才是太傅宅院。
苏琯却十分有把握地走上第一户人家大门前,指点我看:“陛下看门楣上,有一排正六角形的圆木,那便是户对。五品以下官员,门楣上户对只可有两个;四品以上官员,户对可以有四个;亲王以上,乃可嵌十二个户对。”
我领悟,然而远眺了附近几户人家后,还是难以判断:“太傅的品级应符合四个户对,但这附近,两个户对的有三家,四个户对的有两家。”
苏琯又让我看门下:“陛下再看门枕石,俗称门当,有圆形有方形,圆形如战鼓,为武官独有,方形似砚台,为文官所属。”
“方形门当,四个户对,原来是这家!”我一指苏琯所站的宅院,夸赞他道,“你真聪明!”
苏琯不以为然笑道:“常识耳。”
判断了太傅的宅子后,见其宅门并未合上。苏琯拿的东西多,腾不出手,我便上前将大门悄悄推开了些许,闪身进去。
宅子内花香更加馥郁,宅院里也种有梨树,梨花朵朵飘落,地上铺了一层落花,不知是家主没空拾掇,还是故意为之。踩着层层落花,走进前院,一个身影毫无预兆,闯入视线中来。
石桌旁坐着一个托腮的人,正凝神圆桌上的棋子,静美如落英。
我即将喊出“太傅”二字,却有人先我一步。
屋里走出一个秀美女子,小臂搭着一件男式长衣,边走边笑:“羡之哥哥没有趁我不在偷我的棋子吧?”
托腮的人依旧在托腮:“我是这种人吗?”
身段婀娜、眉目清秀、步态款款的女子将长衣披到对方身上,从他后方倾身,作势要检查对方有没有私藏。
“咔擦”,我捏开了一颗糖炒栗子。
如斯美轮美奂的画面就此打破,缠在一起的两人抬头看来。
一个迷惑,一个惊愕。
第56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零
“姑娘可是走错了门?”容颜秀丽的女子问。
“可能是吧。”我手抱一袋糖炒栗子,放了一颗进嘴里。
太傅姜冕从石桌旁起身,扯下身上披的长衣扔桌上,几步走下院台,脸上惊愕犹未消。这时,苏琯抱着一堆东西从我身后赶来。姜冕视线旁移,又是一脸惊愕。
苏琯勉强躬身为礼,主动解释:“姜太傅,陛下是寻你来的。”
姜冕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神态,但依旧对我与苏琯两人的模样打量不止:“陛下一个人出的宫?就你们两人寻到这里来的?”
对第一个问题,苏琯也无解释权:“我是在路上遇着迷路的陛下的……”
姜冕大为震惊,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跟前,想伸手又碍着有外人在:“陛下怎会只身出宫,连个护卫也不带?遇到歹人了怎么办?迷路了怎么办?要是没有遇着熟人呢?你怎能这么乱来!披头散发成个什么样子,你的发带呢?”
我被喷得连栗子都忘了吃,呆立原地挨训。
提到发带,那发带就在苏琯头上闪闪发亮,姜冕一转目光,与苏琯发上遇个正着,顿时就失语。
苏琯深感压力,连忙解释:“陛下的发带给了我,陛下说绑着头发不舒服……”
姜冕眼睛冷冷地一闪:“陛下的发带为何要让给你,你没有发簪?”
苏琯垂头:“学生的发簪当钱物给了人……”
姜冕还要进一步审问,我挡到苏琯跟前,举起手里的板栗袋子:“苏琯给我买了卤煮吃,钱花完了,我又要吃糖炒栗子,他只好拿发簪换了这袋糖炒栗子。苏琯还没有吃饭呢!”
对我这番话理出个大概剧情脉络后,姜冕脸色更不好看了:“如此看来,这一路苏琯哄得陛下很开心?”
“是啊,苏琯待朕很真心,虽然他也训过朕几句,但朕不怪他。”
姜冕顿时怒火引爆:“苏琯!陛下迷路无依无靠,你竟敢训斥于她?!”
苏琯蒙受冤屈,但不自辩,垂首领罪:“学生无礼僭越,罪该万死。”
“羡之哥哥!”那名美貌女子款款走来,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难道,这是……元宝儿?”
“你认识我?”我疑惑侧头。
她竟又惊又喜,上到前来,出人意料地抬手捏了捏我的脸:“元宝儿不记得阿笙姐姐了?你小时还让阿笙姐姐做你的太子妃呢!”
近距离打量这位美人,肌肤赛雪,五官娇媚身段窈窕,确可做太子妃,然而……
“阿笙姐姐是太傅的什么人?”我直截了当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阿笙姐姐脸颊便嫣红一片,整个人顿如桃花上的朝露,红颜韶华,鲜艳得无可比拟。太傅姜冕忙出言将我们打断,对美人道:“阿笙,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元宝儿走了这一路,肯定饿了。”
阿笙姐姐含羞带怯看他一眼,应声去了。
这眉目间的情致,便是傻子也看得懂。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姜冕干咳一声:“元宝儿,你来寻太傅是做什么?”
我替苏琯卸下肩上的包袱,解开带子,露出里面沉重的奏本:“让太傅帮我批奏章!”
“……”不知怎么,太傅忽然失落了瞬间。
院子里,石桌上的棋枰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奏本,以及笔墨。姜冕坐在桌前,沉气凝神,拿起一本翻看。
苏琯寻了把扫帚扫落花,并非扫尽所有落花,而是依着姜冕的吩咐,将过厚的落花扫去一层,仍然留下薄薄的一层,依太傅的话说,就是不可坏了景致与情致。虽然太傅的吩咐矫情又难拿捏,但苏琯揣摩着扫了半个院子,也没见太傅挑刺。
我则背着手,将宅院里里外外闲逛了个遍。这宅子自然不可同皇叔的府邸规格相提并论,便是气势也不可同日而语。但胜在曲径通幽,民宅情韵,景物宜人。更有生气,更有人气。
期间潜去厨房衔了半张春饼,边吃边溜达,从后院到前院,中线上走了一遭。远远见太傅才看了一半的奏章不到,一手撑着头,一手翻着奏本,眉头微皱,仿佛看奏本是个苦差事,不过也确实是个苦差事,不然我岂会千里迢迢历经八十一难也要扔给他。
走到一株梨树下,趁着起风,我抬手接了几瓣落花,夹到春饼里作馅,卷好了再吃,味道果然不一样。
远处石桌旁干着苦差事的太傅转眼看过来,盯我半晌没说什么,又转回目光继续看奏本,看了片刻,再将视线从奏本上移开,向树下看来。然而我已不在树下。他目光左右移动,均不见我,再上下移动,终于……在上边将我寻到……
我爬上了树,踩上了枝桠,摘了上端新鲜干净的梨花,馋涎欲滴塞了一把进嘴里。
“元宝儿!”太傅拍案而起。
声波远攻十几丈外,我踩滑了枝桠,自繁花间直坠而下。扫落花的苏琯离得最近,忙扔了扫帚,冲将过来,张开双臂承接。我沉重的身躯砸向他,毫无悬念将他压倒在落花堆里。撼动花枝,带下一阵花雨将我们湮没。
姜冕快步奔来,声音一抖三颤:“元宝儿?”
花丘顶端蠕动了一下,我探出一只手,很快被一只大手攥住,用力一拽,将我从花丘里拽了出去,直直拉进怀里拥住。这天、地,又都是梨花香,香透骨子里。
苏琯在花堆里扑了个人形,慢慢爬起来,拂去身上梨花,揉了揉手臂,眼睛望着我与太傅。
我感到几道视线聚焦,从太傅紧箍的怀里昂起头,见不止苏琯,另有阿笙姐姐抱了一竹筛春饼站在阶上,也注视着我与太傅,眼里的光彩如风中之烛,一点点黯去。
太傅迟钝,未有觉察,仍紧搂着我没松手。我伏在他肩头,在他耳边提醒:“被你娘子看到了,快松手!”
太傅侧过头,看我念叨的模样,又气又急:“你胡乱编排什么?!”
我也转过头,跟他大眼瞪小眼:“你娘子生气了,不给我春饼吃怎么办?”
“你能不能一时片刻不寻思吃的?”姜冕将我后腰一拦,抱得更紧了,嘴唇凑到我耳边,语声低低诉在耳畔,“阿笙是我世妹。”
“太傅说什么?风太大,朕没听清。”
“……”太傅执意不说第二遍,也不会更大声。
趁着还没完全冲破众人底线,我在他怀里挣了挣:“太傅,朕没受伤,你可以放朕下来了,朕不会诬赖你御前看护不力的!”
这个台阶很是水到渠成,姜冕只能顺着下来,搭在腰上的手撤了回去,将箍了许久的我放了。而后站在梨花下、落英间,一手背到身后,面容不波不兴,又清高冷峻得不成体统。
苏琯这少年大概没见过过渡如此自然的一品太傅,连忙也跟着调整脸上神色,装作什么也不曾看见的模样。
美人在阶上被晾了太久,风中之烛快要熄灭,桃花朝露渐失光华。我扭头奔她而去,流着口水扑上,甜甜糯糯喊道:“师娘,我可以吃春饼吗?”
阿笙姐姐脸上凝固:“……”
后方一阵猛烈的咳嗽,太傅体力不支,一手撑到了树干上。
苏琯关切询问:“太傅,你没事吧?”
……
最后,我当然吃到了春饼。满满一竹筛春饼搁在石桌上,跟奏折山并列,四人围坐,我与太傅相对,左挨苏琯,右近阿笙。在毛巾上擦擦手,我率先挑起一张春饼,挟了青菜肉丝蘸酱,裹入春饼,卷起来,一扭身,送到左边苏琯面前。
苏琯把我手往回推:“陛下先吃。”
我反推回去,坚持:“你都饿了好久了,又帮我扛了这么多东西,还扫了整个院子,还给我当了一回肉垫子,你累你先吃。”
苏琯坚持推回来:“你饿你先吃。”
对面太傅面无表情看我们推来阻去,看得苏琯压力很大,便不好再推拒,接了我递上的春饼吃了一口。然而太傅目光中带来的压力并未消除,仿佛还更严重。可怜苏琯简直食难下咽,如鲠在喉。
我又依前次卷了一只春饼,太傅目光移过来看着这只内容丰富的春饼,似有所待,不防,我将这只饱满的春饼直接送进了自己嘴里,一口咬下半只,包满了两腮。
太傅仿佛遭遇山崩海啸,扭头抽了本奏折埋头唰唰批阅,以此自绝于食物。
阿笙姐姐将我们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伸了纤纤素手卷了荤素搭配的春饼,递到姜冕嘴边:“羡之哥哥,吃了再批。”
太傅已然不欲搭理俗尘,嘴唇紧抿,看也不看那春饼,只在奏章上飞快书写。
我含着满嘴肉馅,对阿笙姐姐嘟囔道:“师娘,朕听说男人千万不能惯着,要妻振夫纲,要那个什么,训夫有道。”
阿笙姐姐对我无言以对。
苏琯被一口春饼呛住。
那个批阅奏折下笔如有神的勤奋人士手上使力,“啪”一声,笔断了。
众人一惊,只见太傅甩手扔了断笔,啪的合上奏本,蓦然起身,拿奏本指向我,阴沉沉道:“穆元宝儿,带上这堆奏折,到为师书房去,什么时候自己批完,什么时候出来!”
我扑到阿笙姐姐身上,哭道:“师娘,救命!”
第57章 陛下还朝日常三一
堆在面前的奏折山,好像在对朕进行无情的嘲讽。
我两手托腮,跟它们对视。
书房里空旷得很,我也寂寞得很。等了许久,不见太傅回心转意,看来是铁了心不帮我批奏本了。说明太傅真的生气了!在宫里气他一回,追到他新宅里来,又气了他一回。
明知道我的处境非常需要他,但就是忍不住总要得罪他。看来我真的得吃药了。
重重叹口气,摊开最面上的一本折子,苦着脸,皱着眉,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良久,一头栽到折子上,看不懂啊看不懂……
朕三年不曾读过书,偶尔才因情趣需要跟施承宣一起看看公文,有时他累了,我便主动读给他听,才耳濡目染了一些政事。一个穷乡僻壤小县的政事,跟一国的政事比起来,自然有天渊之别。
我要能一步跨过这天渊,那我必定是个神童,从而也算得上盖世明君。然而朕是个不学无术的失学少女,一步跨不过这天渊,只能葬身渊底,喂了鳄鱼。
姜冕就是那条歹毒阴险狡诈的鳄鱼!
就因为没有给鳄鱼投喂春饼,就沦落到被鳄鱼拖到渊底果腹的下场。我心中悲凉,脸搁奏折,唉声叹气。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悄悄开了小半,苏琯托着食案潜了进来,再静悄悄掩上房门。看到他手中托盘,我神情一震,脑袋从奏本上抬起。苏琯竖起手指,让我噤声。
我如见救星,等着他前来。
苏琯谨慎地站了片刻,见无动静,这才轻步前来。我看他步态身姿,正可谓端方君子,温良如玉,越看越美,看脸,就更美了。
“陛下饿了吧?”苏琯放下食案,收起我面前的奏本,自托盘内取出温热帕子递我擦手。
“太傅呢?”我敷衍地擦了手,扔回帕子,就要开动食物。
“在午睡。”苏琯捡回帕子,拦截了我伸向食物的手,抓着给重新擦了一遍,自手心至手指。
我捞起食案上裹满肉的春饼往嘴里塞,愤愤道:“把朕仍在这里看劳什子奏本,他自己去午睡,这个世道人心实在是太险恶!”
苏琯端起案上的粥放在我手边,面上表情纹丝不动,顺道还给桌上的奏本理了理:“陛下既然来寻太傅帮忙,为何偏要得罪他?”
我又不忿了:“朕是陛下,为什么不能得罪他?”
苏琯垂着眉眼收拾笔墨,规整起来井然有序,对文房笔墨仿佛再熟悉不过:“那这么说,陛下不怕太傅?”
“朕当然怕他!”我狠狠啃下一口肉饼。
苏琯抬了眼,温和地注视我:“陛下既然畏惧太傅,为何不顺其意,抚其心,定其志,用其能?”
我茫然地咽着肉饼:“这是什么意思?”
“驭下之道。”苏琯说得无比自然。
我艰难地咽下肉饼:“朕当真能驾驭得了阴晴不定的太傅?”
苏琯调了调粥,端起送到我面前,我抱着喝了一口,肉饼也不是那么难咽了:“陛下是君,君自然要驭使臣下,就算畏惧老虎,也要将老虎驯服。”
“那要怎么做?”
“按我方才说的做。”
“你说得再具体一点。”
苏琯绕过书案,到我身边,附耳相授。
一顿饭的工夫,苏琯就传授了我驭下之道,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就是不知道用起来有没有效果。
“苏琯,这些真的管用?”我还是心有疑惑。
“陛下可一试。”
“从哪里开始试起?”我摩拳擦掌。
“从身为弟子本分,尊师重道开始。”
……
太傅的房间与书房相距并不远,只有一段回廊的距离。我踩上回廊栏杆,远眺太傅卧房开着的窗户。因我不爱看书,视力便保护得极其好,远远就能看见许多细节。譬如太傅侧卧,胳膊下压的书是一卷——《素问》?
我跳下栏杆,向苏琯道:“太傅睡着了,不知道多久会醒,不如我们先去刺探一下厨房?”
苏琯望着我:“陛下没吃饱?”
我摇头:“并不是。朕对食物的热爱,与饥饿无关,这个你大概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