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姑娘,你所言可属实情?你所谓的父亲,其功勋经历,举国皆知。然而涉及隐秘之事,无法辨别真伪。以及你所谓的母亲,身在何方,可否传来作为人证?”

阿宝面容凄然:“大人,阿宝对天发誓,今日所言字字属实。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临去时见我孤身一人,便将父亲之事告知。但母亲不欲阿宝卷入皇亲身份,便令阿宝谎作失忆,投奔当地县令。然而县令婉转得知阿宝身世,想要因此邀功,逼迫阿宝前往平阳县面见暂为巡按的姜太傅。谁知姜太傅身边已然有了一位郡主,而且同太傅十分亲昵,二人不避闲言,吃住皆在一起。太傅听信那人为郡主,便斥阿宝为伪冒,根本不听阿宝解释。阿宝虽顺着母亲遗言,并不愿卷入真假郡主一案,但身不由己,一件件事情逼得阿宝不得不自证身世才能苟活。”

满堂继续震惊,纷纷看向姜冕,眼神是佩服的。堂堂太傅竟能不避闲言同郡主传绯闻,这是何等的……风流无耻。

晋阳侯自身的风流韵事未洗清,但不妨碍他投向姜冕一瞥,深具无言审判之威。后者颇感压力,但似也无力反驳,谁让阿宝说的这些事情它并非虚言呢。

我在一旁对阿宝很是刮目相看,两段供词便深入剖析了当朝两名权贵的人渣秉性,简直入骨三分,让人不得不信。

被戳上“色胆包天”标签的太傅姜冕顶着众人瞩目的压力,还得作淡定模样,端得极为辛苦。然而我一点也不同情他。平阳县他所作所为,以为天不知地不知,胡作非为一件件,也该被收拾一下。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大理寺卿终于从听八卦中暂时脱离,神情复杂看了看同他处于三角关系的姜冕一眼,随后正了正色,重新面对阿宝:“既无人证,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太傅乃是正直之人,岂非你口中罔顾王法只徇私情的好色之徒?”

最后一句很带个人感情,断句语气都别有情绪。

晋阳侯也再看了姜冕一眼。

姜冕无奈只得再顶一层厚脸皮。

虽无人证,阿宝也依然成竹在胸:“母亲说过,朗朗乾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无需去辨,一切自有天定。可阿宝觉得,明珠蒙尘,骗子却逍遥法外,无异于天道下的讽刺。阿宝必要自证身世,令母亲余情得寄,让父亲知晓。母亲与父亲做夫妻时日虽短,且并未有明媒正娶,父亲依旧是孑然一身。但母亲对父亲的熟知,恐怕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父亲不为人知的隐私,母亲也是唯一知晓的人。”

事涉皇族面子,大理寺卿不得不请示晋阳侯是否方便阿宝说下去。

晋阳侯沉默片刻,淡然道:“让她说。”

“因身份之别,父亲无法同所爱的女子在一起,也无法对天下人坦言。情结郁怀于心,无法排遣,机缘巧合他又遇着另一名女子,便无法控制寄情于她。父亲用情至深,母亲自然深知父亲的一切特征,比如,父亲曾为所爱女子挡下一箭,肋下箭伤经年仍在。”

晋阳侯面色不改,然而放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一颤。

大理寺卿请示,晋阳侯轻轻点了点头,却道:“此事许多人皆知,我身上箭伤并非隐秘,不足为奇。”

阿宝从容又道:“父亲从未叫过母亲真名,却唤她——阿夜。”

晋阳侯离座起身,面色瞬变:“不用再审,阿宝乃我民间遗珠!”

真假郡主一案就此尘埃落定。

晋阳侯父女于大理寺公堂相认,御史台表示场面极为感人,少有见晋阳侯如此动容,不愧是亲骨肉。也幸亏御史台发现得早,不然大理寺就此多了一桩冤案,可见大理寺卿断案多么不靠谱。于是大理寺就被弹劾了一本。

当然,弹劾奏本朕暂时看不到。

因为朕被投进了大理寺大牢,原本关押阿宝的地方。

我坐在牢里托腮冥想,阿宝是怎么成功翻案的,帮助她获取这些信息的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得知皇叔的秘辛,连皇叔都不得不冒认郡主,以终结此案。

冥想到了傍晚,腹中饥饿也想不出什么端倪,只能祈盼晚饭的到来。天大的事情,等吃饱了再说。

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牢狱餐。

饿得眼花缭乱的我,坐在牢中地上,看着款款前来开锁送餐的狱卒都觉爽心悦目。狱卒进得牢内,放了托盘到一张破败的小木桌上,见我迅速奔了过去坐下,竟叹了口气,也同我一般坐到了地上,压住了我揭碗的手。

难道吃牢饭还要行贿?我吃惊地看着他,越看越觉食欲大涨,不由咽下口水。

这狱卒胆大包天,在我脸上掐了一把,狠狠道:“什么时候你还这么有食欲,难道没看出我是谁?!”

我揉揉眼,才看清狱卒灰服之下,竟是——“太傅?”

他又给我脸上一捏,大约觉得手感太好,有些上瘾:“你竟没第一眼认出是太傅!”

我趁机掀了食盒盖子,见里面是只砂锅,装的是——卤煮!!

提了筷子直奔主题,埋头虎吃,也没在意旁边碎碎念:“我竟连卤煮都比不上,你就坐拥江山卤煮好了,雇个御厨就够用了,也用不着太傅。”

我就在太傅幽怨的注视中吃完了一顿卤煮,身心满足。

“太傅,明天早饭吃什么?”我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含在嘴里,对姜冕含糊道。

他被气得不轻,怒而起身:“你还打算在这里长住?”

我仰头看他:“难道大理寺不包食宿?”

“……”他再待下去大概要被气得作古,挥袖便要甩下我离去。

我挥着筷子,指向他脚下:“啊,老鼠!”

姜冕顿时变色,忙一步退开:“在哪?!”

我假意寻找了一番:“咦,不见了。”

一个栗子敲到了我脑门,太傅怒而返回:“诓骗尊长,抄书一百遍!”

我捂着脑袋,趴回桌上,听到抄书便痛不欲生的模样:“老鼠那么可爱,我决定养一只做宠物。”

姜冕一阵颤抖:“你敢!”

我摸着满头的包,偏过头去,不作声。

沉默半晌,他主动靠近,将我趴在桌上的身躯往身边带了带,伸出一只手摸向我脑袋,袖口梨花香弥散鼻端,在袖角轻抚脸庞的触感中微微荡漾。

“你小时不是爱养蛐蛐儿么,太傅不小心踩死了你的爱宠,后来捉了一只还你,你还给取名二宝儿,说是太傅亲生的。”他缓缓追忆,不知是企图唤醒我,还是供他自己沉湎。

我动了动耳朵尖:“那二宝儿后来呢?”

“……寿终正寝了。”袖角一滞。

我再度泄气。

“不过可以再养一只。”他旋即安慰。

“真的?”

“嗯,只要你不养老鼠,其他什么都可以养。”

我把脸转回来,太傅正处于温情脉脉时段,机不可失:“那,抄书一百遍,元宝儿会积劳成疾……”

他摸过我脸颊,不知是中计了还是借机放水:“不用抄了。”

我重又活过来,神清气爽,方才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

他收回袖子,谈公事:“你对阿宝的供词怎么看?”

“虚虚实实,难辨真假,不过皇叔已经认了她,大理寺也只能推翻原判。太傅,皇叔真如阿宝所说,爱了一个不能爱的人,然后就寄情他人了,还生了女儿么?”

“你也说是难辨真假了,大理寺卿也判不了这情案了,恐怕真相只有你皇叔知道。”

“阿宝现在是郡主了?”

“可不是。阿宝被晋阳侯带回了府,这下她如愿以偿了。就是不知晋阳侯要如何对外人解释呢。”

“阿宝真了,那我不就是假的了么,不过我也的确不是郡主。如果郡主必须有一个,那也只能是阿宝了。可是这样一来,平阳县令不就有伪造郡主的嫌疑么?”我小声,迂回了一把。

姜冕看我一眼:“绕来绕去,你这是担心施县令呢。身陷囹圄,你不为自己想想怎么脱身,倒去替尚书的准女婿操心。”

我再小声:“他不还不是尚书女婿么,万一……”

姜冕将我打断:“没有万一,明日便是尚书千金童幼蓝与施承宣婚仪之期!”

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打晕了。

姜冕抛出旱天雷后,定定看着我。

半晌,我找回嗓音,颤了一颤:“什么时候公布的婚期,这么急,我怎么不知道?”

姜冕沉着语调:“就在真假郡主案判下,你被投进大牢后的一个时辰内。”

“为什么?”我已经不会思考了。

“你以为童尚书是吃素的?他不知道施承宣在平阳县干的那些事?施承宣卷入真假郡主案,你若是假的,他便脱不了干系。你被判了斩监候,他身为平阳县令,奉你入京,他能逃得了?为了保住这准女婿,童尚书当即宣布童小姐与施承宣的婚期。便解释了施承宣入京乃是为完婚,而不是奉你为郡主入京邀赏。真假郡主案事涉皇亲,里面多少理不清的关系,便是御史台也只能插手到这地步,谁能逼得晋阳侯将自己的私情一一解释给人听?所以此案中,有后台的,便可以幸免于难。幸运的是,施承宣有礼部尚书这座靠山,做了人家女婿,便可一世无忧,甚至还能借机从平阳县调入京师,从此平步青云。不幸的是,你身为假郡主,是没有靠山的。”

我听得浑浑噩噩:“斩监候,那我什么时候赴刑场……”

姜冕不免动气,却不好再对我动手,一拍木桌,欲将我震醒:“陛下说什么胡话!赴什么刑场!斩监候,收监待斩的是假冒郡主,你趁机死遁,这斩监候便一举两得!从此,你做你的帝王,再无从前平阳县的身份之扰!”

我这才理解了他的思路,无力道:“可是容貌不能改,我还是这张脸。”

姜冕对我的死脑筋表示绝望:“皇族容貌相似,是个什么大问题?况且你是陛下,有几人能直视天颜?见过阿宝的人并不多,晋阳侯将她带入府,定也不会给她多见外人的机会。再长几年,看她还能同你一模一样?”

真假郡主案便就此完美解决。我在太傅策划下,毫发无损地走出了大理寺,以陛下的身份重回宫廷。

一夜无眠。

翌日清早,御花园里繁花似锦,蜂蝶翩跹,我站在园中看它们热闹无拘地生活。

身后传来眉儿焦虑的声音,对来人倾诉:“太傅你可来了,陛下一夜不曾睡着,天还不亮就跑来御花园看虫子,她站那都两个时辰了!陛下是怎么突然对虫子产生这么浓烈的兴趣的?”

“陛下吃早饭了么?”

“不曾。”

“……”太傅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以后但凡陛下不吃东西,一定及时通报于我!速去备些粥,多添加肉末!”

眉儿领命而去。

脚步声靠近,停在我身后。我则看着眼前花蕊里的两只蜜蜂,它们不好好采蜜,却抱在一起。我已观察它们良久,不知它们要抱到什么时候去:“太傅,这两只蜜蜂为什么不采蜜,它们干嘛呢?”

站我身后,同我一起看蜜蜂的姜冕咳了一声:“它们是在交尾,繁育后代,这比采蜜重要多了。”

我哦了一声,继续好奇地观摩。

身后太傅又咳了一声:“好了,别看了,非礼勿视,我们坐会吧。”

我挪动着僵硬的脚步,走到了桌边,坐在石凳上。他也跟过来坐了,抬起今日格外宽阔的袖口,从中取出一个鸟笼,内里一只红羽小鸟跳跃来去。

我怏怏的神采顿时为之吸引,拿手指伸到鸟笼边拨弄,惊奇其火焰羽色:“这是什么鸟?”

“安南国的红鹦鹉。”姜冕递了根竹签给我,又取出一小包玉米粒,叫我投喂,“我给训了一晚上,终于会开口说话了。”

我投了一颗玉米粒进鸟笼,看红鹦鹉跃下栖息的金丝,啄食玉米粒,瞅了瞅我,开口便道:“陛下陛下!”

鸟做人声,不由令人发笑。姜冕亦凑在鸟笼旁,见我笑了,才舒展了眉头。

红鹦鹉见主人高兴,愈加卖弄:“元宝儿元宝儿!太傅什么时候才能比卤煮重要?”

姜冕大囧,扔了颗玉米砸鸟头:“不要乱学舌!说陛下万岁!”

红鹦鹉接了空中飞来的玉米,继续卖弄:“元宝儿元宝儿,等太傅学会做卤煮,太傅就比御厨重要了!”

我把脑袋转向姜冕:“太傅,你在练厨艺呀?”

被鸟出卖的太傅只能高冷起一张脸,面瘫起来:“厨艺亦是六艺之一。”

第48章 陛下还朝日常二二

姜冕、柳牧云二人一同看着我,等待我的答复。

我垂了一会儿泪,抽噎:“等他醒来,我要见他,我要当面问一问他。”

姜冕默然片刻,任由我滴泪不止:“问他为什么不娶你?还是问他为什么饮毒酒?或是问他在平阳县为何对你出尔反尔?”

柳牧云绞了手巾,半跪于地,给我擦脸,不由叹气:“陛下小时并不会哭,如今倒是都将泪水给了那施承宣,他何其有幸。然而人间本无公平,不过是看谁运气好。他占尽了运气,得你十分真心,旁人不甘又能如何?你若执意要他真心,那就去吧。”

我收泪呆愣看他。

姜冕拂衣起身,退避三尺:“好,那便由陛下决断,陛下心中愿意容谁就容谁吧。臣近来身体不适,恳请搬出留仙殿,容臣告假!”

我就着手巾胡乱蹭了一把脸,清了清泪眼,急问:“太傅搬出留仙殿,要去住哪里?”

他站得挺拔,不带温度的目光扫过我:“上京之大,何处不能容身?留仙殿本东宫少傅教导太子之处,此间再无东宫,亦无少傅,更无当初太子。臣何必再强留此地。”

旋身负袖,他便出了殿门,决绝得很。

如同气力被抽离,我垂下头,眼前一片乱麻,无处得解。

柳牧云见姜冕当真远去,叹口气,“脾气还是那么大,朝里的事一堆未决,他倒是走得潇洒。”

若听由太傅离去,甩手不干,我便将举步维艰。朝里那些事,我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思及此,我抬起耷拉的脑袋,将毛巾塞给柳牧云,站了起来。

一溜儿跑去了留仙殿。

留仙殿此际正是人仰马翻,侍女们恐慌得很。

“陛下!太傅要搬出留仙殿!”侍女跪禀。

我一步跨进殿门,吩咐:“把大门关上!太傅现在何处?”

“寝殿收拾东西!”

我又一鼓作气奔去了寝殿。

殿门外堵了几个侍女,纷纷跪在地上垂泪苦劝:“太傅三思!”

我从她们中间穿过去,硬着头皮勇闯太傅卧房。

“陛下?你可来了!太傅他……”侍女寻我为救命稻草,却不知我正是罪魁祸首。

我挪到殿门口,见里面一件件收拾衣物的太傅听得外面动静,身形顿了一下,却坚决不肯回头看一眼,继续收拾。

床头左手边一堆叠好的袍襦,右手边一堆散落的衣衫,姜冕忙碌其间。我一个旋风般冲过去,往他右手边散落的衣衫上扑压,将衣物搂入怀里抱住。

伸手正要叠衣服的姜冕手臂僵在了半空,冷眼看于我。我侧头瞅了瞅他,垂下眼睫:“太傅不要走。”

他无视,丢下我怀抱里的衣衫不顾,转身往书橱去,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似乎那便是最后的眷顾。从中抽取一部部典籍搁于桌上,一丝不苟叠放书卷。

我蹭去书桌旁,把他叠放好的书一册册搬回书架上。

“……”他忍了忍,最后决定连书也不要了。两手空空,便要就此离去。

我站在他身后,抬手摘下发冠,砸去地上。砸得外间侍女们悚然一惊:“陛下!”

“我不是什么陛下。”我越过姜冕,垂散头发走向众人,“我只是平阳县一个……”

后方快速伸来一只手将我往后一拉:“闭嘴!”

我被拉得仰倒,靠近太傅怀里:“一个小小的……”

姜冕低头,拿唇堵了我即将蹦出来的话语。

众侍女惊呆。

我睁眼看着咫尺间的太傅,脑子里也空了。他闭着眼,还不忘挥了挥袖,门外便是一阵惊慌失措的退散。

我在他怀里挣动,抓着他衣襟要逃去,他揽着我腰身,将我抵到书架边,锁了去路。他温热的手指抚着我脑袋,从发丝上滑过,落到脸上,摩挲了几圈。低头将唇瓣咬住,辗转入侵。

梨花香动,如置身浮沉花海,人便湮灭其中。香自记忆中来,散于眼前虚虚实实眉目如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