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手里的花一朵朵地放在不同的坟墓上，向每一个死去的人致哀。走到一个坟墓前的时候，她停下了步子，蹲下身，“诺帝法……”她笑了，伸手递上一支百合，“谢谢你……”
她仿佛可以看见，那个少年瞥她一眼，悠然而不屑地勾起唇角，对她道：要不是撒伊尔殿下的契约，我才不管你的死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腕上紫色的文字，和撒伊尔缔下的契约，她拥有的一个愿望。如果，她现在许愿，撒伊尔会为她实现吗？
雨水落在身上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她抬头，青色的龙在她背后，尽职地展开翅膀，为她挡雨。
她站起身子，笑着，“我们回去吧，赛尔雷斯！”
龙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她。
弗雷克在不远处站了很久，始终无法举步，去打破那份安宁。
“公主这样，会有危险吧……”欧米娜丝叹口气，道，“那条龙已经失去记忆和意识，随时可能伤害她的吧！你不去做些什么吗，队长？”
“要是换成是你，我就去阻止了。”弗雷克笑了一下，“那是龙族，即使忘记了一切，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忠诚……”
欧米娜丝叹口气，“还真是天真的想法……”
弗雷克转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里，有着莫名的沧桑和悲凉，“到了我这个年纪，最缺乏的，就是天真吧……”
欧米娜丝静默了一会儿，“你的年纪？27？还不过是个小鬼罢了。”
弗雷克的视线又回到了那些坟墓上，“因克德尔神官曾经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唯有人类拥有灵魂的不灭，而相对的，人一生的时间相较于其他族落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是，不同的是，我们拥有‘下一次’。在短暂的生命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即使错了，也还有下一次……”他笑笑，“真是喜欢说教的神官大人……”
他顿了顿，才继续开口：“公主殿下，应该也已经决定了吧……不留下任何遗憾，在‘这一次’……”
“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欧米娜丝的眉头打了结，一个劲地摇头，“我承认你是大叔了！”
弗雷克叹口气，“啧，难得我说这么有哲理的话！”他一脸对牛弹琴的无奈。
欧米娜丝瞪着他，“你……”
她刚想反驳，弗雷克早已迈步，走向了克拉迪娅。
“殿下……”他刚开口，克拉迪娅身后的龙便做出了攻击的姿式。
克拉迪娅伸手，安抚着龙，微笑着，“有什么事吗，弗雷克队长？”
弗雷克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殿下，我们该准备启程了。”
克拉迪娅点点头。由于上次的奇袭，这里也不安全了。虽然三皇子的军队不至于进入捷加，但是安全起见，还是要换一个落脚点。在捷加境内的隐蔽之所，屈指算来也只有易鲁山脉了……
“那么我回去准备一下，一个小时之后出发……”弗雷克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克拉迪娅拉紧了斗篷的衣领，偎进了龙的怀里。
“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她低着头，低声地呢喃。
龙收起翅膀，发出了轻轻的喉音，仿佛是温柔的安慰。
她笑了，“有你在，真好啊……”
……
弗雷克走到小屋前，大家都在忙着整理东西，准备启程。这时，他看见树站在一边，没有穿斗篷，也没有带雨具，就这样站在茫茫的大雨里。
即使是会毁灭世界的人，这样也未免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吧。弗雷克皱眉，走了过去，“树？”
树回头，看着他。
“你站在雨里扮酷吗？”弗雷克笑着调侃。
树依然看着他，眼神里有种奇异的麻木。
“树？”弗雷克也察觉到了，他伸手，握紧树的肩膀。
树怔了一下，随即笑了，“……弗雷克？”
“你……”弗雷克心里涌起了不安，“你还好吧？”
树拉开他的手，甩甩头发上的雨水，“我很好……”
“那就好，准备一下，我们出发去易鲁山脉。”弗雷克决定不再多想，他笑着开口，嘱咐道。
“易鲁山脉……”树茫然地重复，“去那里做什么？”
在那一刻，弗雷克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冰冷的雨水渗进了他的衣服，让他全身都战栗起来。雷声，在云中低吼，如同永不停止的齿轮一般，在亚尔格兰的上空碾过……
……
～～
雷声蔓延至了格林芬塔的战场，在难耐的颤抖下，化成了霹雳，划破了天空。
龙王伸出了手，一滴雨水如此温柔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他握起了拳头，抬眸看着战场上如溪的鲜血和无数的尸骨……
身边的族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龙族，从没有和人类正面交锋过。作为克制魔族的力量，长久以来，龙族都是保护着人类的。然而，他们得到的又是什么呢？疯狂的猎龙，肮脏的龙骨交易，各种驯龙的手段……创世主注定了他们守护者的身份，可是，却为他们选错了保护的对象……也许，灭世，也不是那么坏的事情。『吾将还原万物真实之姿，赐予众生安宁。』……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底渴望着“安宁”……
“族长，人类的军队数量又增加了。”
急切的声音，让他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
“人类……”他笑了一下，想起了赛尔雷斯。有了自己的主人，就能连族落一并抛弃……那个身为亚尔格兰公主的女孩，对赛尔雷斯来说，一定是极其重要的吧。龙族，会因为想要保护的东西而变得强大。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拥有那种强大……
“你要是有了主人的话，会怎样？”他开口，问身边的族人。
不知道他这么问的原因，但是，那年轻的龙族还是认真地回答：“如果有能让我宣誓忠诚的主人，我一定会尽全部的力量保护他！”
“那么现在呢？”他笑着，看着族人眼中坚定的光彩。
“我会保护您！”族人也笑了，“保护我们的族落！”
那样诚恳而确定的声音，消除了他心中的犹豫。龙王伸手，拍了拍族人的肩膀。“迎战吧，为了我们的族落……”
他的声音还没有落下，地面上突然升起了无数的锁链。
“擒龙阵！”早在开战之前，他就让族人在战场的周边布下克制束缚封印的魔法阵。现在，这些擒龙锁的出现，却残酷地告诉他，那些阵都已破毁，而那些负责布阵的族人，也都已阵亡。擒龙锁，这世界上，唯一克制龙族力量的咒语，只能由人类发动的咒语，创世主，早已决定了他们的败局……
人类的战士执着兵器一拥而上。被擒龙锁束缚的龙族，战斗力在普通的人类之下，没有任何胜利的可能。
那是怎样的景象啊。龙族战死的瞬间，人类迅速地砍碎他们的身体，收集着龙骨……悲鸣声和血腥味让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擒龙锁缠上身体时那种锥心刺骨的痛，他竟然无法感觉……
“族长！”身边的族人为他挡下人类士兵的攻击。
他咬紧了牙，握紧手里的剑，恢复了意志。即使没有任何转机，为了族落，他也不能放弃。
然而，人类的军队以压倒性的力量不断向前推进。龙族被逼退到了烈弗罗兰的聚居地。兵器的撞击声、怒吼声、哀嚎声……所有的一切混进了雷雨声中，变成了最惨烈的交响曲……
所有的一切，终结在那个年轻的龙族倒下的瞬间。
“族长……”族人伸出的手上，沾着血，雨水混着鲜血顺着手臂流下。
他抱起族人，大声地道：“你不会有事的！你是龙族的战士！”
族人静静地笑了，“族长……我还是无法保护您呢……”
看着怀里的族人失去气息，他突然茫然了……他该保护谁？他是为何而战？族落？那么现在，他的族落，在哪里……
百合被铁蹄踏碎，和着鲜血化为了污泥。宫殿高耸的梁柱倒塌，压碎了烈弗罗兰千年的文明……一切都毁灭的时候，他又该回到哪里去……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圣洁的百合，轻柔的雪绡，拥有着倾城笑容的新娘……他的，王妃……
……
……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让撒伊尔觉得厌烦了。她看着那她无法打开的结界，眼神中渐渐浮出了杀意。正当她决定孤注一掷，冲开障壁，去大肆发泄一番的时候，封魔阵突然震荡起来，地下的纹路渐渐破碎，结界也随之解除。
她抬头的时候，龙王站在她的面前，遍体鳞伤，身上满是鲜血。
“您战败了吗？”撒伊尔不以为然地笑着，双眸在雨中泛着诱惑的光彩。
龙王看着她，没错，她从来都不属于他。他不过是把美丽的蝴蝶关在玻璃瓶中的孩子罢了……
“你走吧……”他开口，声音里，是释然。
撒伊尔笑着走过去，眼神里有残酷的快意。
“您被擒龙锁束缚了吗？”撒伊尔看着他手臂上的文字，娇笑，“真是狼狈呢～”
龙王笑了笑。“有空嘲笑我的话，还不如快去找那个叫树的人类……趁他还没死……”
撒伊尔的笑容顿消，她冷哼一声。“我还要谢谢您的好意？”她举步，走过他身边。
那个瞬间，他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然而，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让他的心绷紧了。
“可笑～”撒伊尔看着向自己飞来的羽箭，满不在乎地伸出手，一面无形的墙壁当即展开。
“笨蛋！”龙王开口的同时，一把拉住了撒伊尔，将她拥进了怀里。
撒伊尔有些惊讶地被护在那个冰冷的怀抱里，然后，看着那些羽箭突破了她的护盾，刺进了他的身体。
“……真是……自以为是的魔族……”责备的声音里，混着难言的温柔。
“你……”撒伊尔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龙血滴在身上，像是火烧一般的滚烫。
察觉自己的血液落在她身上，他微微蹙了眉。他推开她，保持着距离。
“走吧……离开这里……”伤势，已经让他渐渐失去意识，他努力地保持清醒，道。
人类的军队渐渐围拢了起来，弓箭手再次满弓。龙骨的箭头即使在一片阴霾之中，依然泛着冷寒的光辉。
“为什么？”撒伊尔开口，“为什么救我……”
龙王无奈地笑了，“……忠诚，对于龙族来说……是单方的契约……”
忠诚？即使是婚礼上那段虚假的誓言，他也愿意遵守吗……『以我族之名，宣誓忠诚，至死不渝。』
“迂腐！”她终于明白了，那句“至死不渝”的重量……
龙骨箭离弦的声音清晰异常。
“走啊！”龙王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撒伊尔笑了，肆无忌惮。瞬间，她的身边出现了强大的震动。在那种震动下，龙骨箭纷纷扭曲了方向，射向了别的目标。
她伸手，接住了往下倒的他。
“啊呀～～真讨厌，这么多血……”撒伊尔娇嗔道，龙血开始渐渐腐蚀她的肌肤，她却一脸无谓地抱怨着。
“你……”他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心情。只是，那一刻，他原本空荡荡的心里被填进了东西……
“契约没有完成之前，我就是您的王妃。没错吧？”撒伊尔冲他笑着。
他看着她被龙血烧伤的肌肤，无奈地笑了，“……是啊，”他伸手，借着雨水，擦去她脸上的龙血，“……我唯一的王妃……”
撒伊尔握住他的手，俯下身子，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那么，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雨水落进了他的眼睛，顺着眼角流下。
“……嗯……”
他最后说出的话里，有着最满足的笑意。即便是这片阴雨，也浇不熄的喜悦……
看着那凝固的笑容，撒伊尔握紧了他的手，轻声地自语，“我究竟……要后悔多少次，才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
拍手声，突兀地响起。
亚伯索夫策马从军队中走了出来，傲慢地俯视着撒伊尔。
“好久不见啊，撒伊尔大人。”他笑着，满是得意，“很感人的场面啊……”
“……”撒伊尔抬眸看着他，笑了，“好久不见啊，三皇子殿下……”
亚伯索夫点了点头，“您终于从阵中出来了呢。”当然了，他就是知道撒伊尔在这里才发兵攻打的。收集龙骨和杀死魔王，这样一举两得的战斗，他何乐而不为。
撒伊尔仰视着他的眼神里，依然有着蔑视和高傲，这让亚伯索夫感到了莫名的屈辱。
他挥手的瞬间，弓箭手立刻满弓，所有的佐战魔法师也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撒伊尔甜甜地笑了，“果然，您是最卑鄙的呢～”
亚伯索夫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我会把这句话当成是夸奖……”他策马退开，“请您好好参与吧，这场我为您精心准备的舞会……”
……
[贰]
易鲁山脉的山道依然萧索。枯朽的树木横生在陡峭的岩壁上，在茫茫的大雨中，有着说不出的阴森。
克拉迪娅骑在马背上，看着面前并不陌生的景色。半年之前，她也曾这样骑着马，走在这条山道上。那时，身边的树皱着眉头，抱怨着：我讨厌不长树的山！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禁笑了。过了雨季，这里就会长出新的树木吧。那时，她一定还能回到这里……她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行进队伍的上空，青色的龙在雨季黯哑的风中飞翔，盘桓的姿势优雅而轻灵。
“大家小心，这一带很危险，不要掉队。”弗雷克大声道。
“是。”众人的应答，透着一丝疲惫。
弗雷克策马走到克拉迪娅的身边，“殿下，您需要休息吗？”
克拉迪娅笑了笑，摇头，“在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找到落脚点，不是吗？”
弗雷克也笑了，“是的。”
“走过前面的山谷，向左有一个村庄。”克拉迪娅循着记忆开口。
“明白。”弗雷克点了点头。
此时，前方的岩壁突然毫无预警地坍塌，山洪带着泥石一涌而下。
“小心！”弗雷克喊道。
无形的障壁瞬时展开，挡住了袭向众人的泥石流。
青色的龙轻巧地飞落在倒塌的岩石上，合起了翅膀。
“谢谢你，赛尔雷斯。”克拉迪娅策马过去，仰着头笑道。
龙俯下身子，轻轻蹭了蹭她。
弗雷克翻身下马，走了过去，“看样子，要把这些东西清理掉，我们才能继续前进了。”
克拉迪娅下马，眼神闪亮，“要试一下我新钻研的魔法吗？”
弗雷克挑挑眉毛，“殿下，你不是想再来一次滑坡吧？现在这种情况，是考验体力的时候。”
克拉迪娅一脸失落，“哦……”
“好！赛尔雷斯，加油吧！”克拉迪娅兴高采烈地挥挥手臂。
龙振振翅膀，搬起了堆积的岩石。
原本疲惫的众人，在看到这番景象后，纷纷提起了精神，加入到了清理的行列。
弗雷克看着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不是从小生长在王宫里的娇弱公主，从她对易鲁山脉的了解，就可以知道她有很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山体滑坡的处理，她不可能不知道吧……在遭遇过那么多事情之后，还能在遇到困窘的情况下，笑着活跃气氛。对于公主的坚强，他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呢？
这时，一大群妖兽突然出现在了四周，发出了阵阵低吼。
“原来，不是普通的山体滑坡啊……”弗雷克叹口气。
『我终于，又找到你了……』一只半人形的妖兽开口，眼睛紧紧地盯着树。
树一直没有从马背上下来，他茫然地抬眸，看到那只妖兽的时候，略微地有些不解。
“我……认识你吗？”他开口，询问。
半人形的妖兽怔了一下，然后，疯狂地笑了，『哈哈哈，这一刻终于来了，这具身体，始终是我的东西！』
“你说什么！”克拉迪娅大声喊道。
『呵呵，您就是那个保护着毁灭之因的人类公主吧。』半人形的妖兽依然笑得疯狂，『您不知道吧，呵呵，你要保护的根本不是人类，不过是一具用来存放力量的容器，随着毁灭之日的到来，他的意识将会完全消失。把那个身体给我吧，我会好好使用，不会拿来毁灭世界的……』
克拉迪娅愣住了。这就是树开始渐渐失去记忆的原因？存放力量的容器？ ……也许，天启是无法阻止的……树凄然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起来。不，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克拉迪娅的眼睛里，依然有着无比坚定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