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首先,你不会讲本地语言;其次,这趟旅程很艰难,需要经常与当地人接触沟通。”
短发的诺依看上去像个奇怪的古代人,而且她的眼中此刻已经燃起怒火,哈伦神色不安地扭转头。
她说:“我又不傻,安德鲁。你最近都不跟我说话,不看我。你怎么了?难道又是你所谓故乡世纪的道德感上头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背叛了永恒时空,又觉得这一切都怪我?你觉得是我把你带坏了?是吗?”
他说:“你不知道我的感受。”
她说:“那你说啊。你可以跟我讲啊。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你还能感到爱吗?爱的还是我吗?你不应该也不能把我当替罪羊。为什么你要把我带到这里?告诉我。既然我来这儿也没什么用,既然你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留在永恒时空呢?”
哈伦咕哝着说:“那里很危险。”
“行了,别扯了。”
“不只是危险而已。那里有一个噩梦,计算师忒塞尔的噩梦。”哈伦说,“就在我们最后一次心惊胆战地上移到隐藏世纪的时候,他对我提起过心中的担忧。据他推测,那里头可能居住着进化后的人类种群,新的种群,或者可以看作超人类。他们隐藏在遥远的上时,设置障碍不让我们窥探,暗地里筹划着颠覆我们的工作,终结我们利用永恒时空篡改历史的行为。他认为,是他们制造了那个100000世纪的障碍物。不过后来我们找到了你,忒塞尔计算师就忘记了他这个梦魇。他现在认定,那里从来不曾存在那个障碍物。他的精力马上回到眼前迫在眉睫的问题上,就是如何挽救永恒时空。
“不过你应该能理解,我却被他的梦魇深深感染了。我自己亲身感受过那个障碍物,所以我知道它存在。它不是永恒之人造的,忒塞尔说过它理论上是不可能的。或许永恒时空的科学理论还没发展到那个程度。障碍曾经存在过,它的建造者肯定是某种人类,或者某种未知的种族。”
“当然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忒塞尔说的也不见得全对。他觉得人类必然会进化,但也不一定。古生物学在永恒时空里不受重视,但却在原始时代蓬勃发展,所以我也学到一点皮毛。我知道这样的原理:物种进化只是为了应对外部环境的压力。如果生活环境稳定不变,一个物种或许会在几百万个世纪里都保持原样。原始时代的人类之所以飞速进化,是因为他们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无论如何,当人类学会如何为自己创造环境之后,他们就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舒适稳定的生活环境,所以他们就会停止自然进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诺依说,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感到安慰,“你一个字都不提我们俩的事,我只想说说我们自己。”
哈伦努力保持神色不变。他说:“为什么在100000世纪会存在一个障碍物?它有什么作用?你也没有受到伤害,它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问过我自己:到底有什么事情,是因为它的出现而引发;如果它不存在,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呢?”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天然皮革制成的笨重靴子。他突然想到今晚为了舒服一点,可以把靴子脱下来,不过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他说:“这些问题只有一个答案。正是因为时空障碍的存在,我才会回到下时,带上神经鞭,去拷打芬吉。我被彻底激怒了,所以才会去要挟永恒时空,想把你换回来;然后在以为自己威胁失败的时候,不惜与永恒时空同归于尽。你明白吗?”
诺依看着他,眼神中混杂着恐惧和难以置信。“你是说,未来的人类希望你做出这些事?都是他们策划的?”
“是的。别这么看着我。是的!你还没看出来不同吗?只要我的一切行为都出于本心,都是出于自己的原因,那么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不管是物质上的损失还是精神上的痛苦。但如果我是被人骗了,被别人引导着走上这条不归路,那些人操纵着、引导着我的情绪,就好像把我当机器人,只需要插入打孔箔条,输入指令……”
哈伦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咆哮,突然住口。他先让奔涌的情绪平静了一下,然后说道:“这件事让我难以接受。我必须要弥补自己被人当木偶犯下的那些错。只有弥补了那些错误,我才能得到安宁。”
他应该能做到——可能只是或许能做到。他感到一阵毫无喜悦的胜利感,这是纯理性结果,与他这段时间的个人悲剧毫无关系。新的因果链正在闭合!
诺依怯生生地伸出手,好像要拉住他僵硬的手掌。
哈伦拒绝了她的安慰,缩回手掌。他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包括我和你的相遇,一切都是人为的。他们早就分析过我的性格特征,显然如此,包括我的行为和反应。我就像个人偶,他们知道按下什么键,人偶就会做什么样的动作。”
哈伦说得无比艰难,带着深深的羞愧。他摇着头,想努力甩脱心中的恐惧,就像小狗甩落身上的水珠,“以前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通。我怎么能猜到库珀要被送回原始时代?这件事根本毫无头绪,无从猜测,我又没有理论基础。忒塞尔也不能理解,他不止一次提到,为什么我缺乏数学知识,却做到这一切?
“但我就是想到了。就在我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睡着了,但我没有。我感觉脑海里有些事必须要记住;一些符号、一些想法,就出现在那个激情四射的夜晚。当我顺着这个思绪想下去,库珀的意义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而且伴随着他出现的还有一个念头,就是我此刻的地位足以毁掉永恒时空。后来我在数学史中翻捡证据,但其实根本没必要。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确信库珀的事。怎么做到的?怎么回事?”
诺依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她没有再试着碰触他。“你是说,这些事也是隐藏世纪的人安排的吗?他们把这些东西放进你的脑海,然后操纵着你的行动?”
“是的,是的。不过他们尚未成功。他们还有一些工作要做。他们安排的因果链可能正要闭合,但目前尚未闭合。”
“他们还能怎么做呢?他们又没有在你我身边。”
“没有吗?”他声音缥缈地说出这三个字,诺依脸色一变。
“难道是隐身超人?”她喃喃自语。
“不是超人,也不是隐身的。我跟你说过,如果人类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活环境,形态就不会进化。隐藏世纪里的人也是智人种族,也就是正常人类。”
“但他们肯定不在这里啊。”
哈伦悲哀地说:“你就在这里,诺依。”
“是,你也在。没有别人了。”
“你和我。”哈伦同意,“没有别人了。一个隐藏世纪的女人和我……别演戏了,诺依,求你了。”
她盯着他,眼神充满恐惧:“你在说什么啊,安德鲁?”
“说我必须要说的话。那晚上你跟我说了什么,给我喝了什么东西?你的确跟我说了什么。你那温柔的声音,温柔的字句……我不记得听到了什么内容,但我记得你那甜美的声音一直在低语。你在说什么?是在说库珀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吧;还有我与永恒时空同归于尽,力士参孙的最后一击。我说的对吗?”
诺依说:“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参孙。”
“你能猜出它的确切含义,诺依。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进入482世纪的?你代替了谁?或者你干脆就是硬生生安插进来的?我在2456世纪找专家看过你的人生规划。在新的现实里,你完全不存在。没有新的你。如此微小的变革,很难导致这么严重的结果,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当时人生规划师说了一句话,我没往心里去。很奇怪,我现在还记得那句话。或许就从那一刻起,我下意识里明白了一些事。但我那时的心全部被你占据,无暇他顾。他那时候说:‘按照你提交给我的所有因素来看,即使是变革之前的旧现实,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他说得没错,你根本就不曾存在。你是来自于遥远上时的时空入侵者,你操纵了我和芬吉的心智,把我们当木偶。”
诺依急切地说:“安德鲁——”
“如果我眼睛放亮一点的话,早该发现许多蛛丝马迹的。你房间里有本书,名字叫做社会经济史。当时我看到它,还觉得挺奇怪。现在我明白了,你真的需要这本书对吗?你要通过它,学习怎样完美扮演那个时代的女人。还有一件事,当我们第一次驶入隐藏世纪的时候,还记得吗?是你把时空壶停在111394世纪。你是故意的,动作干净利落。你从哪儿学会操纵时空壶的?如果你那些骗人的鬼话是真的,那次旅行可是你的第一次时空壶之旅。为什么要到111394世纪?这里是你的故乡世纪吗?”
她柔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原始时代,安德鲁?”
他突然开始吼叫:“为了保卫永恒时空。我不知道你在永恒时空里还能搞出什么破坏。不过在这里,你就无依无靠了,因为我已经看穿你了。承认吧,承认我说的都是真相!承认吧!”
他狂怒地站起来,高举双手。她没有退缩,非常平静,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完美无瑕的温柔女人蜡像。哈伦停住动作。
他说了一遍:“承认吧!”
她说:“你已经做过这么多推理,心里还不能确定吗?我承不承认还有什么关系吗?”
哈伦感到心中蛮性勃发。“不管怎样,还是承认吧,因为那样我就不会感到内疚了。再也不会内疚了。”
“为什么要内疚?”
“因为我有一支爆破枪,诺依,而且我准备杀了你。”
第18章 无限时空的开启 结局
哈伦的内心其实在不停摇摆,犹豫和迟疑正在侵蚀着他的意志。他已经把爆破枪端在手中,枪口对准诺依。
不过她为什么沉默不语?为什么她能保持不动声色?
他怎么能下得了手杀她?
他又怎能不杀她?
他嘶哑着说:“怎样?”
她有所动作,不过只是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起来更放松,也更超然了。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仿佛不像世间凡人。在枪口之下,这样的态度显得自信洒脱,甚至有些超人的神秘力量感。
她说:“如果你为了保卫永恒时空,那么用不着杀我。如果只是这个原因,你完全可以打昏我,把我捆起来,关在这个洞里,然后自己出去办事就好了。要不然你也可以求助于忒塞尔计算师,让他在你返回原始时代的任务期内把我单独囚禁就好了。你也可以明天带我一起行动,然后把我扔在荒郊野外。如果只有杀了我才能平息你的怒火,那说明你只是恨我背叛了你。你只是恨我为了让你背叛永恒时空,先引诱你陷入爱河。所以你杀我,只是因为自尊受损引起的情杀,而根本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些义正词严的惩罚。”
哈伦痛苦地扭动了一下。“你是不是来自于隐藏世纪?告诉我。”
诺依说:“是的。你现在要开枪吗?”
哈伦的手指在扳机上颤抖着,还是犹豫不决。他心中还有一个声音,毫无缘由地为她求情,提醒着自己,心中还有残存的爱意和渴望。难道在他的反目之下,她已经绝望了?难道她故意这么说,以求速死?难道她面对爱人的怀疑,已经愤怒绝望,干脆要以死明志了?
不可能!
在289世纪的胶卷资料中,有一些变态的文学作品会有这样的情节,但诺依这样的姑娘绝不会这样。她绝不是那种迷恋生离死别的自虐狂,把死在一个发狂的爱人手里当作浪漫。
那她会不会只是看不起他,觉得他根本没有杀她的能耐?难道她依然坚信自己有足以慑服他的魅力,让他在扣动扳机之前手脚发麻,在软弱和羞愧中下不去手?
恐怕真是这样。他扳机上的手指稍微加重了一点力量。
诺依又说话了:“你还在等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开口自辩?”
“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哈伦努力装出轻蔑的口气。但话题扯到这里,他心里松了口气。至少不会马上看见她被爆破枪打烂的躯体,不用亲手把他美丽的诺依轰成一堆模糊的血肉。
他给自己的迟疑找到了借口。他狂热地想:让她说。让她说出隐藏世纪的阴谋,这样才能更好地保卫永恒时空。
这个念头让他的行动多了一些底气,现在他终于敢抬起头面对她,神色几乎和对面的她一样平静。
诺依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她说:“你是不是想让我交代隐藏世纪的事?如果你觉得这算是辩解的话,那倒是很简单。比如说,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150000世纪之后地球上就没有人类了?你有兴趣知道吗?”
哈伦可不会求她传业解惑,更不会任凭她以此作为条件要挟自己。他手里有枪,绝不能露出半点弱势的感觉。
他答道:“快说!”听到他的怒喝,她脸上瞬间露出一丝微笑。他的脸马上红了。
她说:“按物理时间计算,早在永恒时空还没有延伸到遥远未来、没有延伸到10000世纪之后的时候,我那个世纪的人——你猜得没错,的确是111394世纪——就发现了永恒时空的存在。我们也有时间旅行技术,你懂的,但它的理论基础和你们完全不同。我们倾向于观察一般时空,而不是改变它。而且,我们只会观察过去,观察我们的下时。
“我们间接发现了永恒时空的存在。首先,我们发展出了现实计算理论,通过它又检验了我们自己的现实。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的现实只基于某种非常低的几率而存在。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为什么存在几率会这么低呢?你好像心不在焉啊,安德鲁!你真的有兴趣听吗?”
哈伦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声音温柔亲昵,如同这几周来的每时每刻。这本该激怒他,让他涌起对背叛行为的愤恨之情,但是却没有。
他绝望地说:“继续讲,把话说完,女人。”
他试图用冷峻的怒火和那声“女人”,抵消掉她那声“安德鲁”带来的温柔之情。不过她苍白的脸上只露出微微一笑。
她说:“我们沿着一般时空的路径检索,寻找自己的起源,无意中发现了永恒时空。我们马上就明白了,在物理时间——我们也有这个概念,但叫法不同——的某个节点上,存在着另一个现实。而这个现实是出现几率最大的那个,我们称之为基本现实。基本现实曾经将我们包含其中,或者说在基本现实的发展中,我们至少会以某种形式存在。那时候我们还不能确定基本现实的样貌,当时也不可能知道。
“不过我们知道,在遥远的下时,永恒时空曾经以统计学计算为基础,发动了一些变革,改变了基本现实的发展路径,后果一直影响到我们的世纪,甚至我们之后的上时未来。我们开始考察基本现实的样貌,以防它有什么坏作用——如果它真是一个坏现实的话。我们首先建立了隔离区,你们称之为隐藏世纪。通过它,我们把你们隔离在永恒时空的下时一端,也就是70000世纪之前。这道隔离防线基本可以保护我们不受你们变革的影响,虽然有意外发生的几率,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它并不能做到绝对安全,但至少给我们争取了时间。
“接下来我们做了一些事,虽然违背了我们一贯的文化传统和伦理。我们调查了自己的未来,也就是我们的上时。我们发现在我们现存的现实中,人类文明会继续延续存在,直到遥远的未来。所以我们就可以把这个现实中人类的命运,与未受变革的基本现实中人类的命运进行比较。在现存现实中,人类在125000世纪解开了星际旅行的秘密,他们掌握了超空间跃迁的技术。最终,人类可以驰骋星海。”
哈伦被她精心选择的字句一步步吸引,听得越来越专心。她的话里,有几成是真的?又有几成是为了愚弄他而编出来的谎话?他试图自己开口说话,打乱她流畅叙述的节奏,打破她的魔咒。他说:“当他们可以抵达各个星系的时候,他们就踏上征途,离开地球。我们有些人已经猜到了这种结局。”
“那么可以说,你们的人猜错了。人类的确试图离开地球,但很不幸的是,我们并不是银河系唯一的主人。你知道的,银河系中还有无数恒星系。其实还有其他智慧种族的存在。银河系中没有一个文明比地球更古老,但在人类蜗居地球的125000个世纪中,那些更年轻的种族们已经大步赶上,并且超越我们,更早地发明了星际旅行的技术,在银河系内广泛殖民。
“当我们抵达外太空星系的时候,已经到处是警示标志。‘此处已被占领!禁止进入!走开!’人类只好缩回了探索的触角,回到家园。但此刻人类已经知道地球是什么:一座被无限空间所包围的监狱……最后,人类就这样灭绝了。”
哈伦说:“仅仅灭绝而已。早晚的事。”
“他们并不是仅仅灭绝而已。灭绝的过程长达几千个世纪,其间也有反复,但总体而言,没有目标的空虚感、无力感和无助感是无法克服的。最终,人类的出生率降到了最低,然后就灭绝了。这都是你们永恒时空造成的。”
这时候哈伦就要为永恒时空辩护了。前不久他刚残酷地攻击过永恒时空,此刻他维护起来更为热切,更为毫无保留。他说:“让我们能触及隐藏世纪,我们就会纠正这种走向。在我们能触及的时代,我们一直都能实现人类最大的福祉,从未失手。”
“最大的福祉?”诺依声音缥缈,露出嘲讽的意味,“那是什么东西?答案都来自于你们的机器吧。你们那些计算机阵列。但那些机器又是谁来调整的?计算规则又是谁建立的?在解决问题的时候,机器只不过是运算速度快罢了,根本没有人类智慧的洞悉远见。只是快而已!接下来我问你,永恒之人觉得什么是幸福?好吧,我告诉你答案——安全和安逸,中庸之道,永远不要激进。如果没有百分之百确定的优厚回报,绝对不要冒险。”
哈伦吸了口气。借着这个动作,他想起了当时忒塞尔在时空壶中对他说过的话,关于进化后人类的事。他说:“我们消除了反常事物。”
果真如此吗?
“很好,”诺依说,“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现在好好想想吧,在当前现实中,为什么人类会屡败屡战,反复尝试太空旅行?可以肯定,在每个太空旅行技术进步的年代,人们都知道前人所经历的失败。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要再次尝试呢?”
哈伦说:“我没研究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很不舒服地想到了火星殖民地,人类总是一次次试图殖民火星,却总是失败。他还想到了,太空飞行总是充满了迷人的吸引力,即使对永恒之人也是如此。他甚至想到了2456世纪的社会学家伏伊,那位永恒之人在得知那个世纪的电子重力太空航行技术被抹去之后,曾哀叹地说:“那技术可真完美。”生命规划师费鲁克得知新技术被抹去也充满愤恨,还以永恒时空处理抗癌血清技术的方式为理由大放厥词,以求平衡心态。
是不是在智慧生命的心中,天生就有这种向外扩张的本能渴望;他们都梦想着抵达其他星系,抛弃故乡的牢笼?难道就是这种渴望,驱使着人类几十次地开发太空飞行技术,在这个只有地球适宜人居的太阳系内死寂的空间里反复探索搜寻?是不是因为每次尝试都会失败,每次人类都只能返回自己的牢笼,所以永恒时空一直以来不断坚持抵抗这种不适应?哈伦想起来,在电子重力太空航行技术失败的年代里,人类总会陷入严重的滥用药物状态。
诺依说:“在消弭人类灾难痛苦的同时,永恒时空也消除了人类走向辉煌的可能。只有经过严酷的考验,人类才能不断前进,走向发展的高峰。危险的环境和危机感,才是驱使人类不断进步,不断征服新事物的根本动力。你能理解吗?你能否理解,在消除人类生活中时时伴随的陷阱和苦痛的同时,永恒时空剥夺了人类自我发展、自我寻求克服困难的答案的权利?要知道,要想取得进步、持续发展,要紧的不是避免困难的出现,而是战胜困难,你明白吗?”
哈伦开始机械地引述:“为了绝大多数人类最大的……”
诺依插话:“假如永恒时空从来没有建立,会怎么样?”
“怎样?”
“我来告诉你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人类会把投入在时空工程学上的精力投入到核能开发上。永恒时空不会建立,而星际航行技术则大行其道。人类抵达其他星系的时间,会比当前现实中早一百万个世纪。那时候各个星系都还是无主之地,而人类则会把自己的火种撒遍整个银河。我们将是最早的胜利者。”
“那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哈伦顽固地反问,“会过得更幸福吗?”
“你所谓的‘我们’指的是谁?人类将不止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而是遍布百万个世界、千亿个世界。我们所掌握的,将是无限。每一个世界都有它的历史演变、它的价值观,会在它独特的生活环境中探索人类追求幸福的可能。会有无数种幸福、无数种益处、无数种不同的……这才是人类的基本现实。”
“你这都是猜测。”哈伦说道,他发现自己内心居然被她刚刚描绘的图景打动,不禁又生气起来,“你怎么可能猜到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诺依说:“你们会嘲笑一般时空住民的无知,因为他们以为世上只有一种现实。我会嘲笑永恒之人的无知,因为你们虽然知道有无数种现实,却以为只有一种能够实现。”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们并不是在计算各种现实发生的可能性,我们是在观察它们的运行。即使它们不会实现,但我们依然能观察它们的演进发展。”
“你们居然能看到没发生的事,就像看鬼影一样。”
“虽然你是在讽刺,但事实的确如此。”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诺依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怎么向你解释呢,安德鲁?我也曾学过一些东西,了解了它们的运行规律,但却不懂它们为何如此,就像你一样。你能解释计算机阵列运行的原理吗?但你肯定知道它们存在,也懂得如何操作。”
哈伦脸上一红。“好吧,还有什么?”
诺依说:“我们学会了观察各种现实,发现了基本现实会按照我刚才所说的路径演进。我们还查明了是哪次变革毁掉了基本现实的运行。不是永恒时空所发起的任何一次变革,而是永恒时空建立的本身——就是它的存在。任何一种有永恒时空存在的系统,都会让人类可以主动选择自己的未来。人类总会选择最安全、最中庸的道路前进,群星就会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梦。只要永恒时空存在,那么人类的银河帝国时代就永远不会来临。为了恢复人类的辉煌,我们必须清除永恒时空。
“现实的数目是无限的,每一种现实的次级分支路径也是无限的。比如说,包含有永恒时空存在的现实数目是无限的;永恒时空不存在的现实数目也是无限的;永恒时空先被建立又被放弃的现实数目也是无限的。但我们年代的人从无限的现实中选择了有我在的一组。
“我完全不知情。他们教育了我,就像你和忒塞尔教育库珀该怎么做一样。但我作为操刀手,能够毁灭永恒时空的现实数目,也是无限的。他们给我提供了五个相对不太复杂的现实,让我挑选。我挑了这个,这个有你的现实,这是五个现实中唯一有你存在的。”
哈伦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选?”
诺依把脸扭到一边。“因为我爱你,你明白的。我早在遇见你之前,就爱上你了。”
哈伦身躯一震。她说得无比真挚。他痛苦地想:她真是个好演员……
他说:“你说得真可笑。”
“可笑吗?我早就研究过我参与其中的这段现实。我知道自己会前往482世纪,先碰上芬吉,然后是你。在这个现实里,你会来找我,爱上我,把我带进永恒时空,带到遥远的未来,也就是我的故乡;然后你会误导库珀,然后你和我两个人一起回到原始时代。我们会在原始时代共度余生。我亲眼看见在这段现实里,你我生活在一起,幸福安乐,我深爱着你。所以这根本不可笑。我选择了进入这个现实,就是为了让我们的爱情美梦成真。”
哈伦说:“那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相信你?”他顿了一下,然后突然说,“等等!你说这一切你事先都知道?所有发生的一切?”
“是的。”
“那你肯定就是在说谎。你肯定不知道我会带着一把爆破枪在身边,你肯定不知道你会失败。这下你有什么可说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跟你讲过,每个现实之中还会有无数种次级的路径差异。无论我们对一个给定现实的定位多么精准,它还是会分解出无数个不同的微型现实。这本来就是有误差的。我们定位越精准,误差度就越低,但完美无暇的精确是不可能达到的。误差度越低,路径分歧影响现实演进结果的可能性就越低,但这种可能性不可能低到零。在我们这个现实中,也有误差的存在。”
“什么误差?”
“在我们观测过的现实中,在100000世纪障碍消除之后,你会再次返回遥远的上时找我,但那次你是一个人来的。所以当时我看到忒塞尔计算师的时候,才会那么吃惊。”
哈伦不禁觉得头又大了几分。她编得可真像!
诺依说:“如果我当时知道这种路径分叉意味着什么,肯定会更震惊的。如果你是一个人来的,你就会把我带回原始时代,像现在一样。然后出于对人类的热爱、对我的爱恋,你永远也不会接触库珀。因果链就此断裂,永恒时空就此消失,我们则会在这里安全地生活下去。
“但你和忒塞尔一起来了,这说明现实路径出现了分叉。在来的路上,他还向你讲述了他对隐藏世纪的担忧,这给了你启发,引发了你心中的一系列推论,最终指向我的身份。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这把爆破枪……那么现在,安德鲁,故事讲完了。你可以杀了我。没人能阻止你。”
哈伦紧紧攥着爆破枪的枪柄,把指节捏得生疼。他赶紧把枪甩到另一只手中。她的故事里就没有破绽吗?他坚强的决心现在跑到哪儿去了?确定了她是来自于隐藏世纪的奸细,他本该意志坚定才对。他感到自己的内心不停摇摆,已经快被撕裂了。外面的天色即将破晓。
他说:“为什么你们终结永恒时空的计划还要分成两个步骤?当我把库珀送到错误的年代之后,永恒时空不是已经回天无力了吗?你们的计划到此为止就可以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故的可能。”
“因为,”诺依说,“仅仅终结永恒时空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把人类在历史上建立任何类似组织的可能性尽可能地降低,接近于零。所以我还要亲自到原始时代做一件事。做一个小小的变革,改变一件小事。按照你们的说法,就是最小必要变革。我会把一封信寄到一个20世纪称作意大利的半岛。就是现在,1932年。只要收到了我这封信,用不了几年之后,一个意大利人就会开始用铀元素试制核弹。[7]”
哈伦吓怕了。“你打算改变原始时代的历史?”
“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在这个新的现实,或者说最终现实里,第一次核爆炸会发生在19.45世纪,而不是30世纪。”
“但你们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吗?你们计算过危险程度吗?”
“我们知道危险。我们观察过从这一点演变而来的许多种现实。的确有浩劫的可能,但不是确定无疑。地球可能会变成一片核战之后的充满辐射的废土,但在此之前……”
“你说,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人类付出这么大代价?”
“一个银河帝国。基本现实会得以强化,发展壮大。”
“你们不是还指责永恒之人不该篡改……”
“我们指责他们的行为,不是因为篡改,而是因为他们篡改的目的只是为了把人类禁锢在安全的牢笼中。我们只会篡改这一次,仅仅一次,只为了把人类的精力转移到核能科学上,然后人类就永远不会建造永恒时空。”
“不行,”哈伦绝望地说,“永恒时空必须存在。”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选择权在你的手中。如果你愿意把人类的命运交给一些变态来掌管……”
“变态!”哈伦怒吼。
“他们不是变态吗?你了解他们。你自己想想吧!”
哈伦看着她,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恐惧,然后他情不自禁开始回想。他想起了新手培训时期,当他们了解到永恒时空的真相时,那个叫作赖德烈的同事因无法面对而自杀;赖德烈后来还是活了下来,并成为了一名永恒之人,开始了操纵现实变革的工作;没有人知道他的心灵里留下了多么严重的创伤。
他想到了永恒时空中的阶级制度。那里的人们都过着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却把心里的负罪感转化成愤怒,转移到时空技师身上。他想到了互相倾轧争斗的计算师们,想到了芬吉对忒塞尔使的阴招,还有忒塞尔对芬吉的窥视。他还想到了申纳,就为了掩饰光头的窘迫,不惜与其他所有永恒之人作对。
他想到了自己。
然后他想到了忒塞尔,伟大的楷模忒塞尔,也会触犯永恒时空的法律。
他一直都知道永恒时空里的这些乱象。要不然怎么当时一出事,他就想着把它彻底毁掉呢?不过他从未在心里彻底承认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勇敢地直面这些问题,直到现在,刚才。
现在永恒时空的真实面貌已经清晰无误地呈现在他眼前:一群越来越病态的精神病,集体偏执狂患者,一群绝望的人,过着被撕裂扭曲的人生。
他茫然地看着诺依。
她温柔地说:“你还不明白?跟我来洞口看看,安德鲁。”
仿佛被催眠一样,他跟着她走出洞穴,心里被新的认识和知识塞得满满当当。他手中的爆破枪口,也首次从诺依心口的方向移开。
黎明的天空逐渐泛起灰白,停在洞外的时空壶隐在微薄的天光中,只是一团暗淡的黑影。它的轮廓本来就被人工投影掩盖,已经变得隐蔽暗淡、难以分辨。
诺依说:“这就是地球。它并非永恒不变,也不是人类唯一的家园。它只是人类文明无限冒险历程的一个出发点。你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下定决心。决定权在你的手里。你和我,还有洞里的一切,会受到物理时间力场的保护,不受这次变革影响。而库珀会和他的广告一起消失;永恒时空会消失不见,我的故乡世纪也一样。但我们会幸存下来,在此安家落户,子子孙孙繁衍不息,而人类的足迹会踏遍星海。”
他转过身面对她,她莞尔一笑。这还是他熟悉的诺依,他依然为她怦然心动。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下定决心,直到天色突然大亮,笨重的时空壶躯体消失不见。
看到时空壶的消失,他便明白了一切。诺依缓缓钻进他的臂弯,永恒时空已经终结。
人类的无限时空,就此开启。
[1] Minimum Necessary Change.
[2] Maximum Desired Response.
[3] 一个世纪可能同时有无数种现实。永恒时空可以改变现实,也就是修正时空发展的主路径。但从前发生的那一种现实作为路径分支,也的确发生了,并且被记录在册。
[4] 所谓能量导向世纪,物质只有质量之分,没有材质之分,没有软硬、轻薄还是坚固与否的区别。
[5] Perioeci 这里是引用古语,珀里俄基人原指古希腊斯巴达城邦的无政治权利但享受个人自由并受法律保护的一个阶级。
[6] 关于市场的所有讨论。
[7] 此处暗指科学家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