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计显示:111394世纪。
他说:“是够远了。”
然后他坚毅地握住她的手说:“来吧,诺依。这里就是你临时的家。”
他们像孩子一样手牵着手,在走廊间游荡。主干道上的灯一直亮着,而那些不开灯的房间,只要碰触一个按钮,也会马上明亮起来。空气清新而流动,虽然听不到响声,但肯定有套空气循环系统在运作。
诺依低语:“这里没有别人吗?”
“没有。”哈伦回答。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坚定洪亮。他想打破所谓“隐藏世纪”的魔咒,不过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细语。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么遥远的未来世纪。难道要叫作十一万一千三百九十四世纪吗?通常人们都会简单而笼统说“十万多世纪”。
操心这种事可够蠢的。在进行了创纪录的纵贯时间的远征之后,虽然心里多少有点得意,但他发现自己身处人类从未踏足的永恒时空分区,孤悬域外的感觉并不太好。他感到有些颤抖,然后情不自禁地为此而羞愧,特别是这脆弱被诺依看在眼里,他就更无地自容了。
诺依说道:“这里好干净啊。一粒灰尘都没有。”
“自动清洁系统。”哈伦说。他好像要努力扯着嗓子说话,才能把音量升到正常水准。“不过这里没人。上下几千个世纪,都不会有人。”
诺依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所有设施一应俱全?我们还路过了食品仓库和视频图书馆。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是的,它非常完善。所有设施都很完善。一应俱全。”
“但为什么呢?如果不会有人过来的话。”
“这个合情合理。”哈伦回答。说说这事倒是能缓解一下阴森的氛围。把他对这个抽象世界了解的知识大声讲出来,好像会把这世界拉回正常轨道。他说:“在永恒时空的历史早期,大概300多个世纪的时候,人们发明了大规模物质复制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只要设定好一个共振力场,能量就会转换成物质,而且即使把所有不确定性都计算在内,新物质的亚原子结构排列也跟样本物质完全一致。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完美复制。”
“我们征用了这个发明,在永恒时空中大规模使用。那时候,整个永恒时空里一共才建立起六七百个分区。当然了,我们也有持续扩张的计划,当时的口号是‘一个物理年建造十个分区’。大规模复制机的出现,使那些计划统统没了用武之地。我们只要建造一个新的时空分区,为它装配上完善的食物供给和供水设施,以及所有最高级的自动化设施,然后设定好机器,让永恒时空内每个世纪的分区都复制一个。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向未来复制了多少个世纪的分区——可能几百万个吧。”
“全都像这样吗,安德鲁?”
“完全一样。只要永恒时空向前拓展,我们就会用新的分区跟进,还会按照当时世纪的习惯修改建筑风格。只有在碰上那些能量主导世纪的时候,我们才会有点头疼。我们——我们永恒之人还没有涉足到这个分区。”(不用告诉她,永恒之人也无法穿越屏障,探知隐藏世纪内一般时空里人们的生活,告诉她能有什么用呢?)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还有些困惑。他赶紧说:“建造这些分区不会浪费什么。唯一消耗的只有能量,而能量来自于新星……”
她打断他的话。“不是这个,我只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
“你说大规模复制机是300多世纪发明的。但我们在482世纪却没见过这种东西。我也不记得在历史书里提到过任何与它相关的东西。”
哈伦沉吟了一下。尽管她只比他矮不到两英寸,但此刻他突然感到自己形似巨人。她就像一个孩子、一个婴儿,而他则是永恒时空内的半神。他必须教导她,小心翼翼地引导她一步步走近真相。
他说:“诺依,亲爱的,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有些事我要先解释给你听。”
现实并非一成不变、永恒存在,而是可以变来变去的,这个概念恐怕谁也不能面不改色地接受。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哈伦有时会想起自己最初新手期的日子,想起那时候他斩断自己与故乡世纪和一般时空的心理联系,是多么苦痛的折磨。
一般来说,时空新手要花六个月的时间慢慢接触真相,发现自己已经绝无可能返回故乡。不是永恒时空的法律禁止他们回家,而是他们已经认清那个冷酷的真相——故乡已经不存在,或者说,从来不曾存在过。
新手们会有不同的反应。哈伦记得导师亚罗最终把现实的一切都解释清楚的那天,布奇·赖德烈的脸色骤然苍白憔悴。
那天晚上没有新手能吃得下饭。他们围拢在一起寻求精神上的慰藉,除了赖德烈。他失踪了。他们开着苍白无力的玩笑,装作开怀的样子。
有个同伴声音颤抖疑惑地说:“我想我连母亲都没有了。如果我回到95世纪,他们会说:‘你是谁?我们不认识你。我们没有任何你的记录。你根本不存在。’”
他们有气无力地笑着,点着头。这些孤独的男孩们,除了永恒时空之外,已经一无所有。
睡前他们找到了赖德烈,他在床上沉睡,呼吸微弱。在他的右手肘内侧,有一个浅淡的红色注射痕迹,很幸运,他们发现了。
他们喊来亚罗,那时候以为赖德烈有可能要永远离开新手队伍了,但小伙子最终还是康复了。一周以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哈伦知道,那个晚上留下的邪恶印记,永远留在了他的人格中。
而现在哈伦正向诺依·兰本特解释现实的真相。这姑娘的年纪并不比那些新手大多少,而他却要一股脑儿讲出来。他不得不说,他别无选择。她必须要确切无误地知道他们面对的一切,知道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他跟她讲着。他们坐在一张长会议桌边吃了肉罐头和冷冻水果,喝了牛奶,他就在桌边跟她讲述着一切。
他尽可能讲得缓和一些,不过发现好像没太多必要。无论他讲到哪儿,她反应都很快;每次他刚讲到一半,她马上就洞悉全貌。而且最让他吃惊的是,她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她没有恐惧,也没有失去一切的感觉。她只是显得很生气。
怒火烧上她的脸庞,让她两颊闪着微微绯红的光芒,这让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显得更黑亮了。
“但这是犯罪啊,”她说,“永恒之人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都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哈伦说。当然了,她没办法真正理解这种意义。一般时空住民的思维总有这样的局限性,哈伦很为她感到遗憾。
“是吗?我想那种大规模复制机就从历史里抹去了吧。”
“我们留了备份。这个不用担心。我们会留一手的。”
“你们是留了一手。但我们呢?我们482世纪的人也该有这机器啊。”她握着两个拳头,微微比画了一下。
“拥有那种机器,对你们没有什么好处。瞧你,别太激动,亲爱的,听我说。”他几乎颤抖着伸出手(他得格外小心地碰触她,尽量不要傻乎乎地惹她反感),拉过她的双手,紧紧握住。
一开始她还想挣脱,不过最后还是放松下来。她甚至有点发笑。“好吧,继续说吧。小傻瓜,别那么严肃。我又不会怪你。”
“你谁也不能怪。没什么可责怪的。我们做的一切都天经地义。大规模复制机的事就是经典案例。我在学校里学过。如果能复制物质,那么同样也能复制人类。事情会演变得非常棘手。”
“每个时代遇到的问题,不该由本时代自己解决吗?”
“没错,不过我们监视着一般时空的发展,对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进行了研究,他们并没有妥善解决这个问题。记住,他们的失败不只会影响到自己,还会影响到以后的整个历史。这就像核战争和造梦机一样,完全不允许发生。科技的发展永远不可能带来十全十美的结局。”
“你怎么那么肯定?”
“我们有计算仪器,诺依。超级计算机阵列,比任何时代的产品都精准得多。它们可以统合亿万种变量,计算出所有可能发生的现实,找到最优方案。”
“又是机器。”她有点轻蔑地说。
哈伦皱皱眉,然后赶紧舒展开。“别这么说。发现生活不像原来以为的那样稳固,你当然会觉得恼火。你和你生活的全部世界,或许在一年之前某个时间节点上就被完全抹去,变成幻影,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有全部的个人记忆,不管记忆里的内容是否真实发生过,你不是都记得吗?你记得你的童年,记得你的父母,不是吗?”
“当然了。”
“那么对你来说,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经历过的,不是吗?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感觉自己经历过没有?”
“我不知道。我得好好想想。如果到了明天世界又被变革掉了,或者说变成幻影,或者随便你叫它什么,那怎么办?”
“那就会出现一个新的现实,一个新的你,带着新的记忆。就好像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人类的福祉得以再次巩固。”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不过,”哈伦赶紧说,“现在的你不会受到任何变革影响。会有一个新的现实,但你已经身处永恒时空。你不会被变革波及。”
“但你说过变和不变都没什么关系。”诺依沮丧地说,“那你还要这么麻烦地折腾什么?”
哈伦的声音里突然涌起一阵狂热。“因为我想要现在的你。原原本本的你。我不想你有任何改变。一点都不要变。”
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说出心中的秘密:在新的现实里,没有了对永恒之人和长生不老的迷信,她永远都不可能再看上他。
她微微蹙眉,扫视四周。“这样的话,我要永远待在这里吗?那可是相当——孤独啊。”
“不会,不会的。别担心。”他激动地说着,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不禁有点畏缩,“我会查出来,你在新的现实中将要变成什么模样,然后你就可以扮成那样回去,就这样。我会照顾你的。我会提出申请,与你建立正式交欢关系,然后确保你不会受到未来变革的波及。我是时空技师,而且是高水平技师,我知道怎么对付变革。”他又坚毅地加了一句,“而且我还知道一点其他的事。”到此,他便打住话头。
诺依说:“这么做可以吗?我是说,你可以把人带进永恒时空,让他们避开变革影响?按照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来判断,不管怎样,这么做似乎都有点不妥。”
一时间,哈伦感到浑身冰冷畏缩,仿佛被古往今来千万个世纪的庞大虚无所吞噬。一时间,他感到自己被剥离出永恒时空,失去了仅有的家园和唯一的信仰,既不属于永恒时空,又无法进入一般时空;只有那个女人陪在身边,而他早已为她放弃了一切。
他悠悠地说道:“是的,这是犯罪。非常严重的罪行,我为此深感羞愧。不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再做一次,如果还有必要,那么再做千万次。”
“为了我吗,安德鲁?为了我吗?”
他并没有抬起眼帘,迎接她的目光。“不是的,诺依,是为了我自己。我无法忍受失去你的悲痛。”
她说:“如果我们被抓到……”
哈伦知道答案。自从在482世纪跟诺依同床共枕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象那个疯狂的事实。
他说:“我谁都不怕。我有自保的办法。他们想象不到,我已经知道了多少隐情。”
第九章 插曲
在事后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美好得如同田园牧歌。
在那几个物理星期内,发生了上百件事,而且那些事如一团乱麻,让他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其中最美妙的,当然是和诺依相处那些个片段。正是这些片段,给这段时期内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美妙光芒。
第一件事:
在482世纪,他缓缓地打包所有私人物品:衣服和微缩胶片,最多的还是他钟爱的并且精心包裹的原始时代新闻杂志。他忧心忡忡地仔细监督,确保它们万无一失地被运回575世纪他的永久住所。
当后勤组员把最后一批物品搬进货运时空壶内的时候,芬吉出现在他身边。
芬吉打着万无一失的官腔说道:“看来,您要离开了。”他脸上笑容可掬,但嘴唇却刻意地抿着,只露出一点点牙齿的痕迹。他背着双手,粗短的身体在球状的腿脚上来回摇晃。
哈伦没有看他的上司一眼。他只是简单回应:“是的,长官。”
芬吉说:“我会向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汇报,详述您在482世纪观测任务中完美无暇的表现。”
哈伦无论如何也憋不出一句阴沉的感谢。他保持了沉默。
芬吉继续说着,声音突然压低。“对于你试图暴力伤害我的行径,我暂时还不准备上报。”尽管脸上还堆着笑容,目光还是那么柔和,但他身上还是流露出一种复仇的快意。
哈伦冷冷地刺了他一眼,说道:“随你的便,计算师。”
第二件事:
他回到575世纪,重新安顿下来。
他马上去见忒塞尔。他发现自己看到那个满脸皱纹、一张魔幻世界地精脸的矮个子老头儿时,总是很开心。他甚至觉得,看到忒塞尔用两只熏黄的手指夹着那支白色冒烟小棍,飞快地举到嘴边,都是件很开心的事。
哈伦唤道:“计算师。”
忒塞尔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目光空洞地往这边看了一阵,完全没注意到哈伦的存在。他面容憔悴,眼中满是疲惫。
他说:“啊,时空技师哈伦。482世纪的工作干完了吗?”
“是的,长官。”
忒塞尔的回应非常奇怪。他看着自己的手表,那表和永恒时空的所有钟表一样,都调在永恒之人的物理时间上,可以同时显示时间和日期。他说:“刚刚好,我的小伙子,刚刚好。太棒了,太棒了。”
哈伦感到心里微微一动。如果他还保持着上次见到忒塞尔时的认知,恐怕没办法抓住对方话里隐含的蛛丝马迹。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明白了。忒塞尔肯定是累了,否则他大概不可能说出这么接近泄密的话;要不然就是计算师觉得真相实在高深莫测,无论说得如何贴近要害,也不可能被人猜到。
哈伦非常谨慎地选择词句,尽量让自己的言辞跟忒塞尔刚才的话别扯上任何关系。“我的新手学员怎么样了?”
“很好,很好。”忒塞尔明显心不在焉地说。他飞快地吸了一口手里已经燃短的烟头,舒爽地点点头,匆匆离去。
第三件事:
时空新手。
他看起来年纪大了一些。他向哈伦伸出手,非常老成稳重地说道:“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哈伦。”
或许只是因为在从前哈伦的眼中,库珀只是个小学徒的样子,此刻哈伦才会有这么强的反差感,觉得他不仅仅是个普通新手。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永恒之人手中一件威力无穷的大杀器。在猜到隐情之后,哈伦眼中无法抑制地出现这样的形象。
哈伦尽可能地不显露出这样的感觉。他们现在待在哈伦自己的房间里,时空技师感到周围乳白色的光洁瓷砖表面非常舒适。能从482世纪华丽绚烂的环境中逃脱出来,很令人欣慰。他永远没办法把那种狂放的巴洛克风格跟诺依联系起来,那只能让他想到芬吉。而诺依只能让他联想到一片粉红色的光洁如缎的暮色晨光,而且很奇怪的是,还会想到隐藏世纪分区里那种朴素平实的风格。
仿佛要将这些危险的念头赶紧打住,他匆匆地问道:“这么说,库珀,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让你做了些什么?”
库珀笑了,有点不自觉地用一根手指拂过下垂的胡子尖。“学了更多数学。总是学数学。”
“是吗?我猜,你已经学到很高深的内容了吧。”
“非常高深。”
“学得怎样?”
“目前还好。你知道,开始总是比较容易。我还挺喜欢的。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在逐渐加码。”
哈伦点点头,感到很满意。他说:“时间力场矩阵吗,都是那些东西?”
不过库珀已经兴奋地走向书架那边堆积的书卷,说道:“我们还是回到原始时代历史课吧。我有好几个问题呢。”
“关于什么的?”
“23世纪的城市生活。特别是洛杉矶。”
“为什么是洛杉矶呢?”
“那是个非常有趣的城市。你不觉得吗?”
“没错,不过我们还是从21世纪讲起吧。它发展的顶峰是在21世纪。”
“哦,还是讲23世纪吧。”
哈伦说:“好吧,都可以。”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如果剥下这层伪装,里面其实凝重坚毅。他那个宏大的、凭直觉而来的猜测,绝不只是猜测。每件事都严丝合缝地指向那个答案。
第四件事:
研究。双重研究。
首先,还是为了他自己。每天他都会睁大眼睛,仔细审阅忒塞尔桌上的报告。这些报告涉及各种各样计划中或者建议中的现实变革。因为忒塞尔是全时理事会的委员,所以理事会报告的副本都会送到他的案头,哈伦一份都不敢遗漏。他优先检查了482世纪正在发生的变革。然后他还会在其他所有变革计划中查找漏洞和缺陷,以一名天才专业时空技师的眼光,寻找任何一点点偏离完美现实路径的可能。
按照最严格的条例,这些报告是不能给他看的,但忒塞尔这段时间总是不在办公室,而别人谁也不敢干涉忒塞尔专属时空技师的行动。
这只是他研究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工作要到575世纪时空分区的图书分馆中进行。
这是他第一次探索图书馆的其他内容。过去他只会沉溺在记载原始时代历史的分区(其实那部分内容非常缺乏,所以他要查阅的绝大部分内容和原始材料都要追溯到遥远的下时,直到30—40世纪,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还花了更多精力,通读了关于现实变革问题的书架上的所有内容,研究它的原理、技术和历史;这里藏品极其丰富(除了图书总馆,这里的藏品是永恒时空里最丰富的,都是忒塞尔的功劳),他很快就成了这一领域的专家。
现在他又在其他胶卷架前徘徊。这是他第一次(以观测师的眼光)观测与575世纪本身相关联的资料:它的地理结构,这部分受现实变革的影响不大;它的历史,这部分就变动太多;它的社会生态,同样变迁巨大。这里储存的并不是永恒之人中的观测师或者计算师撰写的书籍或报告(那些他早就熟悉了),而是由当时的一般时空住民写就。
这里还保存着575世纪的文学作品,它们让他回忆起以前听说过的那些巨大的争议,关于不同变革路径的种种价值。这些文学巨著被改变了没有?如果被改变了,变成了什么样?从前的历次变革,会影响艺术作品吗?
在这件事情上,对于艺术品的价值能否达成普遍的共识呢?它们的价值可以被约化成定量的数值,输入计算仪器加以评判估值吗?
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位叫作奥古斯特·申纳的计算师是忒塞尔的主要对手。忒塞尔一直对这个人及其观点严厉批驳,这倒激起了哈伦的兴趣,读了几篇申纳的论文,发现颇有惊人之处。
申纳曾公开提出一个问题,哈伦现在读来还不免心惊肉跳。他问道,如果一个人被带进永恒时空,而这人从前所在的现实发生了变革,那么在新的现实里,这个人会不会出现?然后他分析了一名永恒之人在一般时空中遇到另一个自己的可能性,并分析了自我知情和不知情的两种情况,分别计算出结果。(这个分析几乎直击了永恒时空中最大的恐惧之一,哈伦读到之后不禁有点颤抖,赶紧草草读完了争论过程。)还有,他还详细地论述了在各种现实变革之中,各种类型的文学和艺术作品的命运。
不过忒塞尔对此不屑一顾。“如果艺术品的价值无法量化,”他曾对哈伦高声回答,“那争论它们还有什么意义?”
哈伦知道,忒塞尔的观点代表了全时理事会的主流观点。
而此刻,哈伦就站在575世纪最伟大的作家——艾力克·林克莱尔——的小说专架前,有些困惑。他数出15种不同的《艾力克全集》,毫无疑问,每一种都来自一个不同的现实。每一种都多少有些差异,这点他能肯定。比如,有一个版本明显比其他的都单薄。他估计,至少有一百个社会学家对此做过研究,分析这些版本差异背后的各个现实的社会背景异同,说不定有些学者还因此声名大噪,赢得学术盛名。
哈伦走过图书馆的厢房,这里收集了各种575世纪现实中诞生的机器设备。哈伦知道,这些机器中有很多已经在一般时空中被抹去,只是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永恒时空中。人类总是会创造出太多奇技淫巧,最后反噬自身,所以一定要加以限制。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只要有一个物理年的松懈,一般时空中的核技术就会蓬勃发展到极度危险的地步,必须从头抹除。
第五件事:
诺依。
这才是这段插曲时间内,真正重要的部分,也是最光辉美好的部分。
他下了班,库珀也走了以后,通常他会独自吃饭,独自读书,独自入睡,独自等待明日的来临——但这些天里他会直奔时空壶。
这时他就对时空技师在社会中的地位感到全心全意的满足。他从来未曾想到,时空技师这种被孤立被排斥的境遇,竟然也有值得庆幸的时候。
从来没人质疑他使用时空壶的权利,也没人关心他想要上行或者下行去哪儿。没有任何好奇的目光,没有任何善意的援手,没有半句背后的闲话。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时代、任何地点。
诺依说:“你变了,安德鲁。老天啊,你变了。”
他看着她,微笑着说:“哪里变了啊,诺依?”
“你在笑呢,不是吗?这是变化之一。你以前从来没照过镜子,见过自己的笑容吗?”
“我不敢照。我只会对镜子里的笑脸说:‘我不可能那么开心。我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脑子坏了。我肯定是在做白日梦,自己还不知道。’”
诺依靠过来掐了一下他。“疼不疼?”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柔软乌黑的发丝。
当两人终于分开时,她微微喘息着说:“这方面你也变了。你现在的技巧真棒啊。”
“因为我有个好老师。”哈伦刚开口,就突然打住。他害怕这么说,会显得有些不悦的味道,暗示只有阅人无数才能修炼成这么好的老师。
不过她爽朗的笑声显示出她并没有往那方面想。他们一起吃饭,穿着他带来的衣服,她的身体显得柔和温暖。
顺着他的目光,她轻轻地扯了扯裙子的表面,让它更松散地包裹在大腿上。她说,“我希望你别再这么做了,安德鲁。我真的不想你再冒险。”
“没危险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有危险。别傻了好吗?这里的东西够我用了,我能在这儿好好过日子——直到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为止。”
“你穿上自己的衣服,摆上自己的装饰品,有什么不应该的?”
“这些东西不值得你冒着被抓的危险,潜回到一般时空我的房子里。要是碰巧在你过去的时候,他们发动了变革怎么办?”
他努力避开这个话题。“他们抓不到我。”然后,他的口气又轻松起来,“再说了,我手腕上的力场发生器会让我一直留在物理时间里,不受变革影响,你明白的。”
诺依叹息。“我不明白。我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把这些事全搞明白。”
“没那么难懂。”哈伦绘声绘色地讲啊讲,诺依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听着,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感兴趣,还是纯粹消遣,或许二者皆有吧。
这是哈伦生命中莫大的进步。他终于有了倾谈的对象,可以向她谈起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行为,自己的想法。她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但又与其他部分隔离开,不能用意念来指挥,只能用语言加以沟通;而且还拥有独立的思维,对于他提出的问题,还能给出出乎意料的答案。哈伦心想,这真奇怪,对婚姻这种社会现象观测了那么多年,他竟然忽视了这种关系中最关键的事实。比如,他从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如此迷恋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妙生活。
她钻进他的臂弯,说道:“你的数学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
哈伦说:“你想亲自看一眼吗?”
“难道你会随身带着?”
“为什么不呢?跨越时空的旅行很费时间,不能白白浪费。你懂的。”
他松开怀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显示器,插进胶卷,怜爱地看着她开始阅读。
她很快摇摇头,把显示器还回去。“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鬼画符。我真希望能看懂你们的共时文。”
“实际上,”哈伦说,“这些鬼画符大部分都不是共时文,其实都是数学符号。”
“但你就能看懂,对吧?”
哈伦虽然万般不愿减弱半点她眼中的盲目崇拜之情,不过还是实话实说:“也没有懂太多。不过,我懂的那点数学知识已经够用了。我也不用精通一切,非要单枪匹马在时间之壁上找到一个能通过货运时空壶的缝隙。”
他把显示器扔到空中,然后轻巧地接住,放在一张小桌上。
诺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哈伦脑海中突然火光一闪。
他说:“时间之神啊!你其实一句共时文都看不懂!”
“是啊,当然看不懂。”
“那这个分区的图书馆,对你来说就一点用都没有。我一直没想到这点。你应该读你们482世纪的胶卷才对。”
她赶紧说:“不,我不需要。”
他说:“我会给你拿来的。”
“真的,我不想要。你去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