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太太今天心情本来就烦燥,之前一切都好好的,谁能想到武昌的一个爆炸案就一下子将泽时给暴露出来。
当然,李家两百年风云,什么样的风浪没有经过,这回这事体其实不算什么,只要泽时不落在朝延手里,李家凭着自身的人脉,也不是谁想动就能动得了的,可偏偏这回,武冒爆炸案来的太突然了,泽时在火车上,根本就没法子联系,上海道那位刘大人又精的跟鬼似的,装作热情,其实却是挟持了老爷子去接站,又在虞园布下天罗地网,泽时这回只怕是非要落在上海道的手里了,倒不是李二太太不想办法,而是如今上海道还挟持了老爷子,她哪里敢拿老爷的安危冒险,正烦燥着,没想朱红还要来添乱。
朱红这样可不止撕虞景明的脸,也撕了李家的脸,就这样还想进李家门?
想着,李二太太几个大步从屋里出来,两眼瞪着朱红就说:“朱经理,你能来参加我家老爷子的接风宴,我很感谢,但你若是来搅局的,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你住在这里,那是董太太欠你的情,但我李家可不欠你朱红的情,这不该露面的,还是别露面的好,免得大家都不好看。”
李二太太这话很不客气,这是直接再赶朱红了。
朱红脸色更是铁青,虞景明在一边笑,朱红跺跺脚,脸又由青转红,跟戏台上川剧变脸似的,青青紫紫的。
朱红不敢跟李二太太顶,看着虞景明看好戏的样子,手里的酒朝虞景明泼出,虞景明侧了一步躲开,朱红又咬着牙放狠话:“虞大小姐也别太得意,谁笑道最后还不晓得呢。”朱红说完,踩着重重的楼梯声上楼。
一时间,一片议论的嗡嗡声。
“景明,别理她,这女人一心想进李家门想疯了。”李二太太脸色也不好看,好一会儿,缓过神来,亲热的挽着虞景明说。
虞景明神色淡淡的,看不出表情,倒叫一些看好戏的有些没趣。
两人回屋位置上方坐下,一位太太便笑着打趣:“哟,看这样亲热,好事近了吧?”
虞二奶奶这时啜了口气,放下茶杯,神色淡淡的说:“景明什么有好事呀,怎么我不晓得?”
虞二奶奶这话一出口,那是完全不认传言中虞李两家联姻的事体,有先头朱红的事体,虞二奶奶这话那就是为虞景明出头了,李二太太脸色也不太好。
那位太太看着大家的脸色都难看,才晓得不太对,悻悻的闭了嘴。
荣太太之前倒是看戏看的过瘾,只刚才朱红的话,又扯出当初荣伟堂和玫瑰被虞景明抓奸在床的事体,到底难堪,荣太太这会儿自然也是不接话的,也只是机械的喝茶。
一时间,女眷这边静极。
“这世道,莫谈国事的好,刺杀的,举义的,到底离我们远,倒是最近江海关这边要推出新的仓储制度,今后进口的商品一律要存放在江海关指定的仓库里。这码头仓库本来也就是海关吃肉,大家喝汤,如果这个新的仓储制度一推出,那仓库业主这边连汤都没的喝了,仓库业主没办法,大家已经联合起来了,要涨价,可他们这一涨,我们做生意的要怎么办?上海是个开放的市场,洋商一批一批的来上海捞金,他们在成本上有优势,已经将本地的民族资金生存挤的举步维艰了,如今我们的成本还要增加,我们的生意要怎么做?自治公所这边,大家要商量商量的吧。”
隔着屏风,一个洋油商手里端着茶,站在位上,一脸气愤的说。
听着这话,女眷这边气氛也活泛了,李二太太正好岔开话题,冲着荣太太问:“对了,这事体,你家荣兴那边也受影响了吧?”
“哪能不受影响,可没法子,叫狗咬了。”荣太太愤愤不平的说。
“听说是刚进江海关那位卞举人背后施的手段呀?”先前那位说话的太太也凑了过来。
“可不是,有些人为了抱洋人大腿,恨不能连自家祖宗都卖。”荣太太不屑的说。
“可不就是这样。”边上几位太太也应和,这些太太夫家都是做进出口生意,都是新仓储制度的受害者。
虞景明皱着眉头,三人成虎,这般下去,这事体卞先生便是有千张嘴也说不清。
“景明呀,永福门里的这位卞先生是怎么回事呀,外面都传遍了,说这回新仓储制度的改革是他背后的小动作?”王大奶奶这时也侧过身来压低声音问虞景明。
虞景明想解释,却发现这事体不好解释,她晓得这事体事实上跟卞先生关系应该是不大的,但先头卞先生在永福门算是默认,她不晓得卞先生是否有什么别的打算,如此,沉默不言才是最合适的。
虞景明便摇头。
这时,隔着屏风的另一头,已经有些哗然。
“实在不行,我们也唯有罢市了,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众人聚在一堆,脸色不好的冲着王伯权道。
王伯权皱着眉。
这时,门口有人接了话:“罢市,鱼死网破,最终倒霉是哪一个?是上海百姓,现在市面,稍一有风吹草动,就是物价飞涨,市面就乱…”
说话的是卞维文,这会儿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站在门口,油纸包里散发出酱鸭的浓香,他身上那一袭青灰长衫看着有些狼狈,身前沾了一片油污,他这样子出现在这里,就显得有些失礼和突兀。
一时间,众人都看着他,也有些窃窃私语,卞维文站在那里便略有些尴尬,虞景明就远远的冲他笑笑,打声招呼:“卞先生来参加晚宴呀。”
有虞景明这一接,卞维文便笑笑,揉揉鼻子,神态坦然的说:“抱歉,有些失礼了,我不是来参加晚宴的,我是过来四马路这边买酱鸭,晓得自治公所的王董事在这里,正好想跟王董事约个时间谈点事体,就进来看看。”
卞维文冲着众人告了个罪,说完,才又跟王伯权说:“王董事,仓储制度的事体我本是想跟王董事约个时间谈谈的,不过,这一进来,就听到大家正好说这事体,我便多嘴了,那择日不如撞日,晚宴还没开始吧,如果方便的话,那现在谈谈?”
“哟,他当他哪一个?以为抱了洋人的大腿就能代表江海关谈仓储制度的事体,这是太抬举自己了吧。”卞维文话音才落,人群里就有人嘀咕,声音不小,虞景明这边都能听到,想来,卞先生便没有听不到的道理。
只不过卞维文的神态却是一点也不受影响。
这边王伯权便也顺水推舟的问道:“卞先生能代表江海关?”
“自然不能。”卞维文笑笑说,顿了一下又道:“只不过,如今都传言新仓储制度的事体是我的手脚,那解铃还需系铃人,是这样的吧?”
卞维文这话,众人都挑不出毛病。
“那要怎么谈?在哪里谈?”王伯权又问卞维文。他其实晓得这事体不会是卞维文动的手脚,不过江海关那边即然把卞维文推到人前,那卞维文便是桥梁,他便可以先试试口风,看这事体到底还有没有余地。
卞维文环顾了四周,大家都拿眼瞪着他,便笑笑:“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当着大家的面谈。”
“好。”王伯权点点头,请卞维文坐下,又道:“那对于这次仓储制度改革的事体,江海关那边对于原码头仓库业主有什么交待?”
罢市的事体,正如卞维文进门所说的,最后倒霉的是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这手段是轻易不能出手的,尤其是如今的时局,谁晓得一个罢市最后会闹成什么样,自治公所这边是有维持市面平稳的义务的。
所以,如果江海关这边能给码头仓库业主一个过得去的交待,码头仓库业主不涨价,那于上海经济就没有什么影响了。
“哪有什么直接的交待,无外乎讨价还价。”卞维文笑着说。
“只怕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吧,我们这边是不能接受这位仓储制度的改革,而墨贤理那里,到嘴的肉能吐出来?”王伯权问。
“到嘴的肉肯定不能吐出来,所以仓储制度肯定是要改革,不过,江海关也怕市场乱,也怕大家罢市,所以,江海关这边马上会有明文规定,码头仓库这边不允许仓库业对随意缩短商品规定的规免租赁期,同时也不可以涨价…”
卞维文这话一说,在场的一些进出口商不免松了一口气,码头仓库只要不涨价,那于他们的经营就没有太大影响,但码头仓库业主却跳了起来:“那这不是所有的损失由我们仓库业主承担,这欺人太盛了,大不了,我们空着仓库不租了。”
“那每月的管理费你们要不要交,水电的摊派省不掉吧,还有一些关系的打点,不租的话,这些就是净成本,同样花不来。所以,我说的讨价还价就是在这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仓库的管理费用是有减免惯例了,大家可以申情,另外一些特定商品的免税优惠,大家也要以试着谈谈,另外,还有一个消息,也要看大家怎么运作,最近因为欧州局势紧张,许多外籍职工纷纷辞职回国投军,海关这边人手不足,要招人,当初安格联先生就任总务司时曾保证增加华人员工,提高华人待遇,这两点都没有兑现,所以,我觉得这也可以做一个条件谈,至于怎么谈?要达到什么目的?那是大家的事体了。”
卞维文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又笑笑:“我代表不了江海关,在大家面前也人微言轻,我这站出来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大家不要笑话,我告辞了。”
众人看着卞维文离坐,心里还在想着卞维文的话,大家做生意,如果只盯在金钱的数字上,那是最下乘的生意经,大多数能把生意做的大,讲究的往往是个门道,门道把握住了,钱自然就来了。所以,一些人都在想,如果真能让自家的人进入江海关,那等于就打开了一扇门,那这到真可以谈谈,众人的心思便活泛了。
别的人从卞维文的话里看到了门道,虞景明却从卞维文的话里看到了土壤,若大的中华海关,哪国人都可以应聘进去,却独独华人自己被排除在外,让人憋屈,如果能打破这个局势,那无疑就是成功。
卞先生这一翻动作,让虞景明想起之前,董帮办一力推卞先生进江海关的事体,无他,有些事体暂时无能为力的话,就只有潜伏,等待,默默积蓄力量。
只卞先生这方心思,想来懂的没几个,不过,有些东西,时间长了总会浮出水面。
虞景明想。
“啪啪…”两声巴掌声传来,虞景明抬眼望过去,就看到玫瑰在荣伟堂耳边低语了几句,荣伟堂就站起身来朝着卞维文的背影鼓掌:“卞先生好想头呀,先是无中生有,鼓动仓储制度改革的事体,然后又以解铃还需系铃的由头出面跟大家谈,到如今才算是图穷匕现,鼓动大家趁机会往江海关塞人,人进去了,想要在江海关立足,免不得要卞先生照应,卞先生此一举一下子就将大家绑在了你的船上了,以后在江海关,墨贤理和威尔只怕也不敢小瞧卞先生了。”
荣伟堂这话引的一片窃窃私语:“哟,看不出来,这卞先生果然好想头啊。”
卞维文只是回头笑笑,便拱手离开,未做辩解。
“再好的想头,把戏拆穿了也就无用拉。”杨三姨奶奶跟凑过来的玫瑰讲:“到底还是伟堂厉害。”
玫瑰便笑笑,虞景明也笑笑,有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可见有些东西于事情的真相无关,只于各自的人心有关。
第二百四十六章 金蝉脱壳
李泽时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扶着李老爷子进入虞园的时候,正好跟卞维文擦身而过。
“卞先生。”李泽时打了声招呼,并没有问卞维文为何这个时候离开,身后几个差兵将他看的严实,今日虞园不是善局,自然是牵连的人越少越好。
卞维文便笑笑点头,又朝着李泽时边上的李老爷子和刘大人揖了一礼,未说话,只走到巷口,仍回头看了跟在几人身后的那队差兵,神色凝重。
虞园里,虞景明坐在靠窗边,李泽时等人一进虞园,她就看到了,李泽时头发有些乱,神态也有些疲惫,这一路想来也是极耗精神的。
不过,便是这虞园也不是放松之地,今夜虞园会有一场角逐。
王伯权等人这时已经迎了出门,虞景明看到一边李二太太也站起身来,显然也是要出去迎接,微沉吟了一下,跟一边王大奶奶告罪,也跟着起身,顺手又拿了桌上的一壶刚淘的茶水,一只青花瓷茶盏。
“景明要做什么?”王大奶奶好奇的问,虞景明冲着王大奶奶笑笑,未说话,只是走到李二太太跟前:“二太太,我想给李老爷子敬杯茶,感谢李老太爷为虞记说话…”
李二太太听虞景明这样讲,便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快。
虞景明到底不识大体,今天这样的日子,上海滩多少有份量的人在场,虞景明便是虞记当家大小姐又算得了什么,这是她出头出脸的时候吗?更何况,如今情况不明,还不晓得要怎么样呢?虞景明还夹缠进来做什么?李二太太想着,心里也冷笑,先前一段时间,她拿捏虞景明,反倒被虞景明给架了起来,她还当虞景明真那样硬气呢,如今怎么着,老爷子还没坐下,虞景明这边就急着要敬茶,这心思也太急切了吧。
王大奶奶没想到虞景明是要去敬茶,跟一边的苏太太也相视一眼,有些不晓得虞景明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理,景明不是这样急切的人。
边上荣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虞二奶奶一眼:“还道你家这位大小姐一直端的高高的呢,还以为是个清高的呢,没想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如此,可要恭喜了,你家这位大小姐是真要攀上高枝儿了…”
荣太太这话表面是恭喜,内里却是嘲讽。
虞二奶奶斜看了荣太太一眼,笑笑:“她是她,我是我,再说了,这世上哪有那真正清高的,之所以清高,是因为筹码不够吧。”
虞二奶奶这话却是暗指荣家不如李家。荣太太没讨得便宜,哼了一声,继续看戏,看李二太太怎么回虞景明。
“你有这份心是好的,成,你就跟着我吧,一会儿有机会,就让你敬茶。”李二太太终是开口道,没有太多的时间让李二太太考虑,更何况,周围的人都盯着这边,虞景明打着感谢老爷子的借口,她这倒也是不好明着拒绝的。
“晓得了。”虞景明点头,跟在李二太太身后迎出去。
门口,王伯权等人迎着刘大人和李老太爷,寒暄一阵,相携进了大堂,几人才一进大堂,门口四个巡防营的差兵便分成两列,守住了门口,同时一队官兵沿着外面的长廊,将整个内堂团团围住。
“刘大人,这是…”王伯权等人脸色不好看,冲着刘大人问。
刘大人便打着哈哈:“安全第一,现在上海这局势,怎么小心都是不为过的呀。”
刘大人这样一讲,王伯权等人便不好作声了,气氛便有些尴尬。
“泽时,一路辛苦,老爷子就是偏心,抛下大家,专门去接你。”李二太太的声音适时的插了进来,先跟李泽时打趣,才又一脸笑容的冲着李老爷子说:“老爷子,景明专程来拜见你,说要给你敬茶。”
李二太太先头答应带虞景明过来敬茶只不过是权宜之策,倒没成想,反而正好适时的缓和了气氛。
“这就是景明呀…”应着李二太太的话,李老太爷便打量着虞景明。
李泽时也看着虞景明,多日未见,虞景明又清减,他一点私心,本想着趁着老爷子的压力,把虞景明定下来,未曾想,二婶那边拖了后腿,反倒惹出了一些乱糟糟的纷拢,他晓得,以虞景明的性子,他们两的事体到底要黄,不过,以他现在情形,倒也是不牵扯的好。
虞景明这时也迎上李泽时的眼神,不动声色的冲着二楼打了个眼色,然后又低垂了眼睑,李泽时抬了抬眉,便想虞景明这是另有深意?
两人这般对视,在外人眼里就象是看了失神。
李二太太这边说完,又听到李老太爷发问,却未听虞景明接话,侧过脸,就看到虞景明那样,李二太太便重重的咳了一声:“景明…”心里便有些不高兴,景明太失态了。
虞景明这才回过神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上前给李老爷子见礼,只是她手里还拿着茶壶茶盏,这样见礼是失礼的,她便有些失措。
“给我…”李泽时想着虞景明之前的眼色,这会儿便连忙上前,要接过虞景明手里的茶壶茶盏。
虞景明便有些手忙脚乱的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只因为手心脚乱的,茶壶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一壶滚热的茶水全泼在了李泽时的裤腿和鞋子。
“啊,不好意思。”虞景明更是觉得两手都没处摆了,只有些慌忙的叫道:“孙兰,孙兰…带李公子去换洗一下,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虞景明连连道歉,一边李二太太直翻白眼,心里也奇怪,虽说她一直认为虞景明不太识大体,但虞景明的定力她一向是肯定的,今夜里,真是鬼搞到了。
边上几个太太也打趣:“到底是事关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便是再疏淡的女人也免不了进退失据呀,虞景明也不能免俗。”
李老太爷便是冲着虞景明摆摆手:“不急,不急,没事体的。”虞景明便长长的松了口气。
李泽时也是笑笑,一边孙兰过来说:“李公子跟我来,楼上有客人换洗的衣物。”李泽时便跟在场的几位长辈告罪。刘大人脸色有些不快,想要阻止,只李泽时眼下一身狼狈,上楼换一下衣物实在是应当应份,他不好阻止。
刘大人便冲着身后两个差人示意,两个差人于是跟着李泽时上楼。
“我换洗衣物,两位也要跟进来吗?”上了二楼,孙兰打开主卧室,李泽时进了屋,又回过头,一手撑着门框,阻止两个差人跟进去。
再跟进去就确实太不好看了,两位差人便悻悻一笑:“那我们就在门口等,实在是为了安全,再怎样小心都是不为过的。”两位差人讲。
只要守着门,他们倒也不怕李泽时跑掉,虞园的结构他们早就了解过了,这卧室除了门,就只有向南的一个大窗,窗下就是走廊,那里守着一队巡防营的士兵呢。
可以说,李泽时进了虞园,就插翅难飞了。
“理解的。”李泽时笑笑,又跟站在门口的孙兰点点头,转身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孙兰也跟两个差人点点头,自顾自下楼,忙活着开席。
“景明坐…”楼下,李老爷子招呼虞景明坐下,品了一口茶说:“你爹我是认识的,二十多年前,在一起吃过酒,你爹酒量好,可他吃酒从不超过半斤,任谁再劝都不能让他动摇,我问他为什么明明有一斤的量却只认准半斤,他说这吃酒跟做生意一样,他讲这做生意,不但讲究止损,更要讲究止利,止损是生意经,止利是做人。你晓得哇,很多生意人失利并不是在他艰难的时候,反而是在他们走向胜利的时候。人胜利的时候总是有些自信心膨胀,这时候,他们所追求的利必是十成十,可有一句话说,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十成十的利则必然有十成十的风险,而这时,让他们失败的不是商场的争斗,是利欲心,是人品,你父亲能那样早看透这些,并以酒为戒,时时警醒自己,了不起。”说着,李老爷子又是一叹:“只可惜呀,天上要好神,地下要好鬼,人间就没了好人。”
虞景明眼眶微红。
“瞧我,老了不中用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李老爷子又轻轻的拍了拍额头,又冲着虞景明讲:“景明也非常不错的。”
虞景明便有些脸红:“谢老爷子夸奖。”
两人这般拉家常,一边的刘大人就很不耐烦,指着席上的酒菜讲:“怎么回事呀,再不开席,这酒菜要凉了呀,李公子怎么还没下来,你们当差的怎么回事的,还不催催,万一有刺客躲在屋里,岂不要害了李公子的性命?我跟你们讲,李公子若有个事体,你俩个提头来见。”
刘大人后面的话是冲着楼上的差人讲的。
楼上两个差人晓得刘大人心里看待李公子不是坐上宾,而是阶下囚,因此也不怕得罪李家,两人互看了一眼,同时用肩撞开了门…
霍的,屋传出女人的尖叫。
两个衙差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出事了?一屋的宾客都变了脸,还道真有刺客藏在屋里,王伯权等人以及女眷李二太太和王大奶奶等人三步并做两步的冲上了楼…
荣太太这时也是一阵惊讶,刚才大家明明看到是李公子进了屋子,怎么如今这会儿传出女人的尖叫,她直觉有戏,扯了一边的虞二奶奶:“二奶奶,我们也上去看看。”
楼上,房门开着,并没有什么刺客,发出尖叫的是朱红。
朱红这会儿跟李泽时两个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半靠在沙发上。
李泽时齐腰处盖了一条毯子,上身赤裸,胸口还印着两个红唇印。他身侧,朱红扯着李泽时那条齐腰毯子裹了一半在身上,却露出白的刺眼的大腿,大腿根处,露出半圆的弧度,实叫人想入非非…
见这情形,再场的人神色无不怪异。
李泽时这时脸色很不好,黑的跟锅底似的,只这会儿他也不便起身,便瞪着刚才推门的差人:“谁让你们进来的,关门!”
门口,王大奶奶气的咬牙切齿,李二太太一脸尴尬,荣大奶奶却是一脸兴奋,那高昂的看戏情绪想掩都掩盖不了,虞二奶奶瞪着眼,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王伯权长叹一声。伸长胳膊,拉门关上。
这花边实在劲爆了。
“哟,不用说了,这肯定是朱红的报复呀,就刚才朱红还放出狠话呢,这真是现世报呀…”一群太太聚一起,窃窃私语。
“什么都赖朱红,这事体一个巴掌拍不响好吧,难怪那朱红有那底气从香港跑来争男人,这李公子只怕早就是她的裙下臣…”
“咱们上海滩这位虞家大小姐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命,上回荣伟堂和玫瑰给她来了这么一出,如今李泽时和朱红也给她来了这么一出,邪性的很呀…”
一时间众说纷纭。
楼下,李老太爷听到李二太太说楼上的情形,脸色更是难看,好一会儿,猛的站起身来,重重的一拍桌子,两眼瞪着跟铜铃似的,一脸气急败坏的跟李二太太讲:“孽子,孽子,我今天宣布,我李氏没有这样的子孙,我李中和也没有这样的孙子,老二媳妇,通传各地商号,李泽时再非李氏少东家,今后,他的一切行为于我李氏无干…”
“是,老爷子…”一边李二太太便应声,虽然脸上尴尬,心里却是想着,泽时这错犯的真急时,姜是老的辣,老爷子果断的将李氏从漩涡中拔了出来,只要李氏不陷进去,泽时便不会有大事。
“李老爷子,这又何必呢,男儿哪个不风流,让泽时认个错就成啦。”一边刘大人劝着。
“大人,你晓得的,人生在世,信义二字呀,我为什么而来,这上海谁不晓得呀,虽说没有书面文书,但我李家一诺千金呀,泽时这样是背信背义,更何况,今日这宴会是为什么,是为我接风洗尘,那孽障弄出这一出,这是不孝,对吧?再看如今,国将不国的,大好男儿,不思为国效力,尽沉迷于女人裙下的勾当,这是不忠,他这样不忠不孝不信不义的,我李家怎么容得的,国家国法,那家也有家规的呀…”
李老爷子一脸痛心疾首。
他这样一翻话,那刘大人倒是不好再劝了,心里咬牙,这老狐狸,真是会借东风,他之前还想着一会儿拿下李泽时,自要顺便敲打敲打李记,没想突然发生这事体,李老爷子倒是来了个金蝉脱壳,可惜。
李老爷子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立时的,整个席面便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坐在那里跟泥塑菩萨一样一动不动的虞景明。
从刚才事发到现在,虞景明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也没有表情,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不过,大家看戏之余,也不免叹息,这位虞记大小姐命不好,今日这一回,又要成为上海滩的笑柄了。
“虞景明,你还坐着干什么,还不走?还真要人家赶呀,脸都叫人踩成烂菜叶了,还能坐得住,哼,也就对付我这个二婶厉害…”虞二奶奶拔开人群走出来,看了一眼坐着不动的虞景明冷哼,脸色也很不好,这事体,她也没脸面。
“晓得了,二婶。”虞景明才回过神来,然后站起身,冲着她二婶笑笑,只笑容比哭还难看。
王大奶奶在一边瞧着也是心疼的很,只她心里也是奇怪,李泽时应不是这样的人呀,然而不管她怎么认为如何,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没有道理可言。
“李老爷子,我有事体,要告辞了。”虞景明这样讲,李老爷子欲言又止,终是长长一叹:“泽时没福气呀…”
“哼。”虞二奶奶本想讽刺李家几句,只想着,虽然虞李两家结亲闹的整个上海纷纷扬扬,可两家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约定,如今这个亏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
“走…”
虞二奶奶在前,虞景明在后,两人便转身出了堂前,只在园子的时候,却叫衙差拦住了去路。
“刘大人,我们不能离开吗?”虞景明回头冲着屋里的刘大人行礼问,表面平静,只大家都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发抖,显然气狠了。
“怎么会。”刘大人摆摆手,他要针对的是李泽时,别人倒也无关,更何况,这样情况,若是不让虞景明走,那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衙差便让开了路,虞二奶奶跟虞景明便一前一后出了虞园,红梅在虞园门口等着虞景明,看到虞景明,脸上有些担心:“大小姐…”
“没事,让老赵驾马车过来,我跟二婶回永福门。”虞景明跟红梅讲。
“好。”红梅点点头,转身去叫老赵。
“不用,我是一刻也不等了,你坐你的马车,我叫黄包车走。”虞二奶奶脸色不好,今天不但丢了脸,更重要的是,这事体又让她想起了当初二爷在世时,虞景明闹的那一出,心上的伤疤又开始做痛,她不想见虞景明这个人。
虞二奶奶抬手叫了黄包车,上了车,也再未理会虞景明,只一挥手,黄包车就跑的飞起,没一会儿就出了四马路。
虞景明看着黄包车走远,神色莫名。不一会儿,老赵就驾着马车过来了,红梅从马车上下来,扶虞景明上马车,上车之际,虞景明回头,虞园里,时不时的还有人从里面探个脑袋出来,朝她张望,虞景明笑笑,上了马车,冲着老赵讲:“老赵,回永福门。”
“好咧,大小姐。”老赵挥了马鞭,红梅没有进车厢,跟老赵一起坐在车头上。
“多谢景明。”车厢里,一道清朗的男声传来,是李泽时,李泽时这时却霍然的坐在马车里,就在刚才,门被王伯权关上后,朱红安排,李泽时便从暗道出了虞园,进了虞园边上的公共厕所,然后坐上了老赵的马车。
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虞景明进了马车,李泽时便冲着虞景明拱手道谢。
“出了四马路再说。”虞景明讲,还有四马路口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