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下的兵们点头。

宋焰摁灭了烟,起身:“那就干吧。”

小葛杨驰等人一言不发,跟着宋焰朝废墟上走去。

“你们!——你们在这儿耽误时间是在害更多的人!”少校攥紧拳头,回头看自己的士兵,“赶去下个地点。”

士兵们跟上他离开了。

许沁看一眼现在的形势,幸存者困在最底下,这是一个倒塌的五层民用住房,数面承重墙和屋梁交叉叠放,哪怕是宋焰他们全队男人一起上,也难抬动。

许沁跑到车边找司机:“现在去镇上找人,路上逮到能帮忙的都叫来。”

“行。”

回头看,宋焰他们已经开始搬运墙体,那是一块有酒店大床大小的钢筋水泥墙,七八个男人同时发力才勉强扛动了一丝毫。

宋焰他们鼓着浑身的劲儿,脸颊涨得通红:“一,二,三——”

巨大的钢筋墙微微晃动一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被抬离地面。

许沁看着,手指掐进了手心里。

钢筋水泥的重量压得所有男人弯了腰,腿脚打颤,那庞然的墙体也微微颤动着。

宋焰哑声提醒:“脚下站稳了!别踩空!”

众人抬着墙体,一寸一寸,沿着崎岖坎坷的废墟,小心翼翼往下挪。

宋焰处在斜坡下方,墙体倾斜,重心不匀,重量猛地压去他身上,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泌如雨,整个人像一张即将要崩断的弓。

那一瞬,许沁突然想到了那个暴雨夜,他也是拼尽最后一丝力量救出了车里的她。

正想着,宋焰脚下踩着的石块突然一滑,他一脚跪了下去!他这边悬空,其余人全抓不住了,墙体轰然滑落,砸向地面,撞向宋焰,把他扑倒在废墟上,瞬间将他掩埋。

“队长!”一众队员扑上去,许沁也冲过去。

好在旁边有块石头顶着,形成了空隙。众人把宋焰从底下拖出来,询问情况。没砸到人,只是撞得不轻。

许沁站在人群外沿,进不去,伸着脖子也看不到,便踩着一个高高的石头往里看。宋焰拍着身上的灰,揉着发痛的胸口,一抬头就看见许沁站在高处,小脸被风吹得苍白,眼神惊愕。

宋焰静静看她一秒,便收回了目光,带着众人继续搬。

许沁和小西她们也帮着清理小型石块,才几个来回就累得汗如雨下。

而宋焰他们呢,

人已痛累到了极限,手脚都在抽搐,有时几乎失去知觉,有时却又痛得像要将背脊折断,将手臂撕裂。可谁也不回头,咬着牙去扛起那压在幸存者上方的一块块巨石。

只是,那一次次喊起的“一、二、三”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惨烈。

在大家快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司机带着数个镇民过来了,更多的人一起来帮忙。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最黑的夜已过去,天空开始出现一丝白,他们终于挖开一个v形的口子,挖到了废墟底下。

许沁跟着宋焰小葛沿着斜坡往下深入废墟,

一个年轻女人躲在冰箱和承重墙的缝隙里痛哭流涕。

宋焰朝她伸出手,他满是伤痕的手因极度的疲累而颤抖着,女人握紧了宋焰的手,宋焰把她拉上来交给许沁。

许沁很快初步检查出她小腿骨折:“马上送去急救中心。”

那女人被人接力往上方抬。

宋焰问:“底下还有其他人吗?”

“不知道,我是住在二楼的。”

宋焰翻开几块水泥板往深处看,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女人侧躺在地上,没有动静。

“小葛,你过来!”

两人抬开板子,废墟里剩下的那个女人一身鲜血,面朝墙壁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背部顶着地震时砸下来的房梁。

许沁过去探了一下那女人的脉搏,又检查了她的瞳孔,人虽然还有体温,但已经死了。

许沁松开她,起身去给活着的女人做紧急处理,宋焰突然开口:“等一下。”

“她死了。”许沁说,背着医药箱就往上走。

才走出两步,宋焰冷定喊了声:“许沁!”

许沁回头。

宋焰:“她是个孕妇。”

许沁一愣,迅速滑下废墟一看,这女人的腹部,她蜷缩的姿势,不正是在保护肚子里的孩子。

许沁的心狠狠一震,她从没有过如此严重的判断失误。

她双手立刻抹去那女人肚子上的泥土石子,果不其然,已是足月的大小,许沁手尚未移开,肚皮上传来一丝震动,踢进她手心里。

“孩子是活的。”许沁说,脑子里一瞬间空白。

她迅速从医药箱里拿出手套和手术刀,她从来没做过剖腹产手术。这一刻,不知是因为不熟悉而产生的畏惧,还是因为漠视犯错而产生的心虚,她下刀的手有些颤抖,前所未有的。

额头上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渗出。下刀的一瞬,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人已冷静如昔。

一旁,消防员们,乡民们,全站在坡上等待。

黑夜一点一点淡去,天,蒙蒙亮了。

终于,废墟底下传来一阵破晓般的啼哭,撕裂了天空。

许沁一头的汗,迅速剪断脐带,把婴儿递给小南,后者用白布接住,可就在许沁松手的一瞬间,婴儿的手抓紧了她的小手指。

许沁一怔,过了足足两秒,才把婴儿紧攥的手挣开。

斜坡上,人们疲惫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他们目送小南抱着孩子走出来,赶去医院。

站在废墟顶上的一位老乡冲下边的许沁竖起大拇指:“谢谢你,医生!”

大家纷纷跟着说,小葛和杨驰他们也咧嘴笑:“谢谢你,医生。”

许沁不吭声,也不看身边的宋焰,她垂着眼眸蹲回去,把那个女人的肚子缝合起来。

紧张和专注过去了,汗水湿透的后背被冬天的风一吹,冰冷刺骨。

宋焰坐在她身边,忽然也淡淡开口:“谢谢你,许医生。”

许沁缝针的手顿住,她低着头,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极轻地摇了摇头。

……

承诺是什么?

誓言是什么?

坚守又是什么?

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作数过,许下的信念从来没有守护过,不论是对手中的刀,还是对身旁的他。

第34章

深冬的清晨,气温极低。

许沁坐在废墟边的路旁,低头拿纸巾擦拭手腕上的血迹。

身后的废墟上响起脚步声,宋焰走下来,橙色的裤脚停在她视线里。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擦手。

他站定一两秒,终于坐了下来,在她对面的一块断石上。

许沁低着头,不抬。

宋焰也没多看她,短暂瞥一眼便收回目光,抽出一根烟点燃。

北风吹着青白的烟雾,萦绕在两人之间。

他们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静默地坐着。

东边的天空中,太阳的一角光亮从朝霞里渗出来,一丝金色而微弱的阳光穿透阴霾,轻洒在废墟之上。

消防员们或躺或坐在路边,趁机喘息片刻。

宋焰手里的烟已燃尽,许沁还在持续地一下一下擦手,擦得手腕通红。

宋焰眼神移回到她身上,片刻后,说:“别擦了。”

许沁的手停了一秒,还要再擦,宋焰说:“已经干净了。”

许沁一瞬不动了,手攥紧那坨纸。

宋焰没多说,摁灭了烟,站起身:“归队!”

刚刚才休息的士兵们立刻又纷纷坐起,他们得赶去下一个地点。

宋焰才迈出一步,大地突然轻微地晃动了起来,宋焰瞬间刹停脚步,回身朝许沁伸手,将要抓住她肩膀时却又停了下来。

他静止一秒,那余震已经过去。

他收回手,转身走了。

许沁抬起头看宋焰,晨光罩在他橙色的救援服上。

他走到队员们中间,说了几句话,一行人动身离开。然而走开没几步,宋焰突然停了下来,腰身弓下去,呕吐出一滩清水。

许沁望着,不自觉站起了身。

江毅李成他们赶紧去扶,宋焰摆摆手,才直起身,随即猛地再弯下腰,又吐出一些清水。

那个侧影异常的单薄而痛苦。是累的。

许沁还在观察,宋焰却似乎没事了,一众男人继续赶路。

许沁突然喊:“等一下!”

那头的人停了下来,许沁赶紧跑去车边,从车上翻出几瓶水和几袋压缩饼干,那是凌晨医疗中心里发放的。而目前物资短缺,前线的人都喝不上水吃不上饭。

许沁抱着水和饼干跑过去,往宋焰救援服的口袋里塞,交代:“记得喝水。吃东西。隔几个小时闭眼睡上十分钟。这样熬下去会出事的,严重可能猝死。”又塞给其他消防员,“你们都一样。”

宋焰看看手里的饼干和水,又看看许沁,说:“谢谢。”

许沁摇了摇头。

宋焰:“走了。”

许沁眼神未移,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轻声说了句:“注意安全。”

他的身影从她余光里闪过。

北风吹起纸屑,在荒芜的街道中心翻滚。

许沁站了半刻,回头,看见一排消防员离她远去,那些高大的男人们背影有些脏乱落魄,但初升的太阳映在人缝之中,闪着橙色的光,和他们的救援服融化成了一道颜色。

……

许沁回到急救中心,先去看那个婴儿,孩子一切正常,在医生护士的看管之中。

消息传出后,有媒体过来采访报道,把病房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还在哺乳期的新妈妈们来到医院,主动申请给婴儿喂奶。

许沁没有近距离地去看那个孩子,只远远望了一眼,婴儿小小的,早已被清洗干净,躺在温暖的育婴箱里甜甜地睡着。轻微的余震也没把他弄醒,孩子睡得很沉。

一旁,媒体们小心翼翼地拍照,唯恐吵醒他。

联络部的负责人让许沁也接受采访,许沁拒绝了。

而后在工作的间隙,小北拿着手机过来给许沁看,新闻里记者一脸慈悲,说:“救出这个孩子的是帝城第三军医院的外科大夫许沁,由于许医生还奋战在救灾工作的第一线,我们没能采访到她,但后续情况我们将为您持续关注……”

视频一角展示着许沁穿着白大褂的一张证件照。

许沁:“……”

小北:“全国人民都在看呢,许医生,你出名了,大家都在感谢你。”

许沁:“把刚才那位伤患的病例记录一下。”

小北:“哦……”

许沁开完药单,忽问:“小北。”

“诶?”

许沁:“军人违抗命令会被处分吧?”

“肯定会啊。”

“嗯。”许沁低头继续工作。

“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事。”许沁又道,“这次地震那么多孤儿,你有没有听说怎么领养?”

小北:“现在说不好。有很多亲人失散,联系不上的,是不是孤儿还要等些日子确认呢。不过领养的话,红十字会会按流程办的。”

许沁:“嗯。”

又是忙碌的一整天。许沁上午在急救中心,下午在各个现场,除了中午靠在墙上睡了十几分钟,就没休息过。

到了晚上,送来救治的伤患里开始出现了军人。

有的在救人过程中被石板砸伤,有的累得昏迷过去,有一个在村子里救灾的解放军,背着受伤的村民走了十几个小时的山路,到达急救中心时,人直接一头栽倒。

小南轻声感叹:“不知道那队消防员怎么样了。”她格外关心童铭,几个医生护士都知道。

小西安慰:“不会有事的啦,他们很强的。现在电力抢修通上了,能继续蓄电,用设备器械了。不用再像昨晚那样靠人去死扛。放心,没事的。”

“诶,我刚听几个解放军说,其实在废墟救人这块儿,消防员是最专业的。”小东插嘴,“我之前都不知道,那些个心跳生命探测仪,破拆机械,还有什么混凝土剪破钳,一堆先进厉害的设备都是消防员带来的。”

许沁听着她们说话,并未参与。只是在听说普外科的大夫正给一个累到大网膜穿孔的士兵做手术时,想起了今早宋焰弓着腰痛苦呕吐的样子。

不知为何,这个画面在许沁脑海里挥之不去,像某种隐秘的预兆。

但她还是竭力摈弃了心中杂念,很快准备下一台手术。

手术才一开始,手术台和置物架就轻轻晃动了几下,许沁和几个护士都习惯了这样小范围的余震,没有在意。

可一小时后,手术快要结束时,地面再次晃动起来,手术台跟着剧烈摇晃,整个临时搭起的手术室都在震颤。

置物架上的盘子手术刀手术镊乒乓作响,十分骇人。

这次余震强度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