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想要避开不见,心里却有个声音让她见一见自己前世只偷偷见过侧影的女子长什么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一世她过得如何…

187 枝节

勇毅伯府与敬敏公主府相邻,占了约么两条街的地方,离莲花胡同不算近可也不算远,京城向来是东贵西富,莲花胡同虽是在东却也是极远的了,坐马车也要走三柱香的功夫才能到勇毅伯府所在的勇毅街,冯嬷嬷送上拜帖之后,门房极殷勤地开了偏门,请马车入内。

“我家夫人说探花娘子您若来了不必通报,请您进府便是了。”

待到了二门边,张嬷嬷迎了出来,请她换了勇毅伯府的马车,又换了软轿,这才将她引到勇毅伯府的正堂,“我家夫人等候探花娘子多时了。”张嬷嬷瞧着许樱年纪轻轻,肚腹突出,一路上却是沉稳淡定,直似是出入侯门公府无数次,眼前的繁华盛景丝毫不能让她动分毫心思一般。

虽说是七品官的太太,商家媳妇,却隐隐透出了世宦人家的款儿…想想她出身山东望族,孔孟之乡,有如此风范亦不足为奇。

勇毅伯夫人年龄要比杨氏大很多,更似是唐氏那一辈的人物,她与勇毅伯同龄,武景行却是勇毅伯四十岁时的老来子,掐指一算年龄,她竟已经是年近花甲了,人却是极精神的,满头花白的头发梳成高髻,头上戴着许樱两辈子见过的最大最精致的点翠正凤钗,一双眼睛目光炯炯似是藏着火苗一样,扶着拐杖的手上虽瘦得露出了青筋,却是极为有力,下巴紧绷,像是要上战场的大将军,而不是伯府后宅的伯夫人。

她左边站着个穿着桃红织金夹袄,头戴侧凤钗,眉目端庄俊秀,另一个则是穿着鸭蛋青褙子做守寡妇人打扮的中年女子,女子的长相与伯夫人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应是这家的姑奶奶。

“给伯夫人请安,伯夫人一向身子可好?”

伯夫人也在打量着许樱,她因怀着身孕,穿着粉白的中衣,大红的百子千孙褂子,头梳了圆髻,身上的首饰不多,但也透着贵重,与七品命官之妻和豪商家媳妇的身份都算吻合,是个会穿的,也是个长得极俊的小媳妇,一双眼睛看不出喜怒,伯夫人阅人无数,只略一瞧她,就知道这是一个极有心机的伶俐人,三角眼微微一挑,看了站在自己身侧的程姨娘一眼,又看了许樱一眼,心道后生可畏,眼前这个和自己家的程姨娘,都是极难应付的主儿,“你大着肚子呢,不必多礼。”她说话的声音清亮,掷地有声,显出刚强已极的性子,“来人,看坐。”

许樱谢了坐,心里也多了几分的笃定,从这位伯夫人让庶子娶自家的外甥女不成,便对他放任不管不顾其死活来看,此人就是宁折勿弯没多少心计的人,程姨娘以庶出孙女的身份,竟将程老太太哄得溜溜转,在勇毅伯府以圣上公主滕妾的身份在她身边占据一席之地也非什么意外。

伯夫人想了想道,“听说连大人跟随着我家老大一处去了江南,连夫人您身怀六甲独在京中,我便想着去看看您,偏我的身子骨不好,只好劳动您走一趟了。”

“您是长辈,我来看您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夫说我这一胎稳得很,要多走动才好生,就算您不请我来,我也该来给您见礼才是。”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伯夫人指着程姨娘道,“这位是皇上赐给老大的滕妾,娘家姓程,你只管叫她程姨娘就是了。”

“原来是程姨娘…”许樱略欠了欠身,程姨娘则是施了个福礼。

伯夫人又指着自己身边的中年寡妇,“这个是的长女,嫁到了江南闻家,因守了寡带了儿子回了娘家住。”

“闻太太好。”许樱又站了起来,那寡妇略一颌首算是行了礼,看来这就是武景行说过的,得了勇毅伯府浮财的武大姑奶奶了。

“夫人…”程姨娘小声说了一句。

伯夫人点了头,“我有些累了,程姨娘你替我招待连夫人。”

“是。”

说罢伯夫人就在武大姑奶奶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走了,程姨娘走到了许樱跟前,坐到了她的身侧,先是瞧了一眼她的肚子,“连太太有孕多久了?”

“约么五个月了。”许樱摸着肚子笑道。

“衣裳的关系吗?瞧着倒是不显。”程姨娘笑道,她虽非绝色,却见之可亲,眉目间也满是闲适满足,虽为公主滕妾,却丝毫未曾有卑怯之色,看来武景行待她不差,她在武家也过得极好。

“我没见过几个有孕的妇人,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许樱道,她怎么样也没办法把眼前的女人跟自己上一世的“敌人”想到一处,只是觉得是个陌生人罢了,自己原来想的端庄得近乎于木头人,模样虽好却是规规矩矩的假人一个,清高自许等等,俱都塌陷,想来想去,有两世为人的只有她,也只有她一直困在那里,从来没有走出来。

程姨娘见她神色有异,颇有些奇怪,“连太太…”她伸手碰了碰许樱,许樱向后退了退,让她更是讶异…“驸马曾有信来,他自幼长在道观里,只知舞刀弄枪道家经文,此行全赖连大人,许多不解的事,有连大人在,也就解了…”

“我夫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程姨娘又道,“有一事我本想亲自登门与您说,可偏出不得门,只好想法子请您过来了。”

“何事?”

程姨娘站了起来,双膝跪倒,“程家四女谢连太太救命之恩。”

“啊?”许樱惊得站了起来,侧过身躲过她的跪礼,“您这是为了什么?”

“我伯父将欲将我许配给连九公子…后来又不了了之的事…多谢连太太…”她原是见过连成珏的,知道祖母把自己许给了他极为高兴,此事不了了之后,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大伯母将她叫到了自己的屋里,悄悄地把一些事跟她说了,她才知道内里详情,若非是连太太将此事揭了出来,怕是自己要羊入虎口…没想到大伯竟如此无耻,为了替自己发姘头撑腰,不惜拿亲侄女去讨好…也因大伯母对自己的这份情义,大伯母与皇太后说要让她做驸马滕妾,她也应了,程家…本来就是天子家奴,做陪嫁丫鬟都是做得的,何况是为滕妾?

许樱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卸下来了一样,上一世…她若说对不起谁,亏欠了谁,头一个欠的人是程四姑娘啊,自己做了连成珏那么多年的外室,为争那点宠爱贪那点子温存,伤程四姑娘多少回…这些事她以为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都在心里存着,程姑娘说自己救了她…是以——还了吗?她上辈子欠了程姑娘的…还了吗?

程姨娘坐了下来,瞧了瞧左右,伯夫人已经把自己的人都带走了,屋里剩下的全都是程姨娘的心腹,勇毅伯只有武景行这一个儿子,伯夫人虽说身子骨看着还健朗,却也是没有几年的活头,这勇毅伯府早晚是武景行和公主的,原先他们只听夫人的是因为没有主心骨,自从程姨娘嫁过来之后,略施了手段,便将人心收拢得差不多了,“我今个儿请连夫人来,一是为了当面道谢,二是为了…京里连家商行的事。”

许樱一愣,京里连家商行…怎么又与程姨娘有了关联?

“连太太您也知道,这在京里做生意不比别的地方,总要有些依靠才成,连家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京里经营成现在这样,已然是不错的了,可被人盯上也是在所难免…”

这也不是京里的权贵头一回盯上连家了,连家几次化险为夷,也全靠京里的山东藉大人们和各路豪商抱团的缘故…现下连成璧中了探花,得了刘首辅的赏识,与勇毅伯府的武驸马交好,与展家有亲,已然比原来势大了不知多少,怎么会又被人盯上…

“不瞒连太太您说,那灼华斋是我伯父和慈宁宫大总管甫国忠合股的买卖听说还有太后的股,那所谓老板娘是甫国忠的二徒弟名唤英哥的,原先用宫里的方子颇赚了些钱,后来钱赚得少了,就开始想些歪门邪道了,我大伯父失了官职,日子过得闲了,常与灼华斋往来,一来二去就盯上了连家…听说要等着连探花回来,就上折子参连探花身为官身行商贾之事…”

“可他与连家的生意素无瓜葛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便是皇上和刘首辅知道连探花冤枉,知道这里有甫总管和程家的事,也难出手相助,连家不伤筋动骨吐出在京里的产业,怕也是不成的。”

许樱愣了一下,她没想到程家的胃口这么大,“程大太太是什么意思?”

“大伯母已经与大伯父反目成仇了,这里又有甫总管的事,此事她虽知道,却也是无能为力…”

程姨娘看着许樱的眼睛说道,许樱终于明白,原来这次程姨娘让自己来这里见她,主因竟是这个,想必连灼华斋的□在内,都是程大太太告诉她的…

可是知道又如何?现在是连皇上和刘首辅都要避让三分的甫总管来找她的麻烦…可连家也不是木头不知反击,京里的御史言官也不会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内官欺压文官…不对…张掌柜…他若是出来说连成璧在京里管着连家的产业,再拿出若干的实证…坐实了连成璧以探花之身行商贾之事…御史言官会向着谁还不一定呢…

188 青玉叶

张掌柜翻看着帐册,亲自一笔一笔的将帐誊录到一本崭新的册子上,偶尔还要停下来重算一次,他自十岁到连家的商铺学徒,到如今五十五岁做了京里连家所有铺子的总掌柜,其中艰辛只有他一人知,这些年他为连家可谓是鞠躬尽瘁,熬尽心血,虽说自己攒了些家底,却也是火中取栗,比如姚大掌柜,当年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被东家一朝抓到把柄,便是打回原形,便是宾主尽欢被送回乡养老的,最后所得也无非是些养老的银子,天大的买卖也与掌柜无干。

是以自从他做了大掌柜,心思便一日比一日活络了,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该如何离了连家,翻身自己做东家,许是天可怜他苦熬一世,财神爷总算是找上了他…

张太太隔着窗户瞅着他在屋里作帐,脸上略有些焦急,少东家现下得了皇上的赏识,跟着武驸马一起到江南办差,若是办差回来得了皇上喜欢,真成了皇上的心腹,吓得那人收手,自家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

“你在那里看什么呢?”张掌柜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夫人的发髻,吓了一跳。

“我来瞧一瞧你。”张太太掀了帘子进屋。

“我不是说了嘛!此事有我一人便成了,你不用瞎操心。”

“我怎么不用操心啊,虽说眼下皇上还未亲政,可刘大人对皇上依旧是言听计从,眼下少东家得了皇上的赏识,听说刘大人对他也是极喜欢的,若是似你说的,从长计议,再过个两、三年,怕是谁都不敢动他了。”

“你这个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现下京里的掌柜,虽说都与咱们交好,可也有被许忠拉过去的,十奶奶有了孕,心里存着别的心思的也有几个,若是我说了要拉他们出去单干,能跟咱们走的有几个?总要慢慢的谋划才成,再说了,程…大人是皇太后的人,甫总管更是太后的心腹,皇上亲了政,总要慢慢收拾那些个跟着刘首辅的,到时候…才是咱们的时机…”

“可这次少东家是跟着武驸马走的,武驸马可是皇上的心腹…”

“便是如此又如何?”张掌柜皱皱眉头,这也是让他这两个月睡不安稳的事,“此事本来咱们夫妻就是要听人号令的,程大人和甫总管不说话,断没有咱们出手的道理。”

张太太皱着眉头,她没把自己跟百合说自己夫妻有大靠山的事告诉张掌柜,上次带着许樱到灼华斋她已经被骂了一顿了,若是说出自己透了自家的实底给十奶奶心腹的事…怕是要被怨怪到死了。

“方才许太太来了…”

“她来做什么?”自从许忠到了京城,虽说明面上与他和和气气,暗地里没少坏他的事,现下他还对好几个掌柜、二掌柜、帐房没有十足的把握,全都是因许忠。

“她来无非是说些个闲话…听说十奶奶这两日身子不好…你说我要不要去瞧一瞧她?”

“自是要去的,东家不在京里,按理你就应该常往莲花胡同走动…”

“你不是让我少往那边去吗?”

“还不是因你头发长见识短,怀揣着二两香油就不知该如何显摆了,险些坏了大事…这次去看十奶奶,只准说好话,半点实情都不要漏!十奶奶可不是那些个寻常的妇人,轻易就能唬弄摆布。”

“是,我晓得了,那你说我带什么礼过去?”

“你们女人有孕要用什么补品我怎么知道?这事你还用问我?”张掌柜瞪着眼睛说道。

许忠盯着自己的脚尖,许久没有说话,虽说许樱是自家的姑娘,自己从她刚生下来几个月就曾经背过她抱过她,可现今姑娘已经大了,他虽从心里把姑娘当成自己的亲生侄女一样疼爱,毕竟不是血亲,也已经嫁做人妇,掌灯之后召自己前来,必是有要紧事,饶是如此,还是有几分的尴尬…

“百合姐可将事情全与你说了?”

“说了。”许忠心里却没把这件事当成是极要紧的事,京里的掌柜他现在已经熟识了,虽说他们多与张掌柜交好,可与他也是关系不差的,若说为了张掌柜脱离开连家,他是不信的,更不用说百合所说的污告姑爷以探花之身行商贾之事了,本朝虽说重农轻商,但也未曾轻贱到任人吞没商人财产的地步,更不用说刘首辅出身山东,山东藉的文官占据官场半壁江山,各家又都联络有亲,任谁想要欺负连家,也要三思,那个程姨娘报得信,未必是准的,“小的想着…那程姨娘是深闺女子,许是听别人说了些闲话,便来急着报与姑娘…未必是准的…”

许樱虽然隔着帘子瞧不清他的表情,听他的声音也能猜出一二,说起来确实这个时候连家极稳,便是有人有心参奏,张掌柜拿出实证,刘首辅也未必不管连家,皇上那里又有武驸马,连家虽有可能灰头土脸,却未必伤筋动骨。

若是甫总管和程大人是有耐心的,等上几年,刘首辅还政于皇上,皇上初亲政的一两年山东官员群龙无首,彼时罗织好罪名给连家狠狠一击,连家未必能轻松应对。

“甫总管与程大人都是皇太后的心腹,现下是刘首辅主政,皇太后甚少过问朝政…可正因为如此,皇太后若是说句话,刘首辅一句都不会驳的…”这里面最怕的不是甫、程两位,而是皇太后…可皇太后一直是母仪天下国母典范,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官场还是民间,未有一人对皇太后的异议…难不成真是甫总管和程子常两人合谋?借着太后狐假虎威?可连成璧与武景行交好,现下在京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两人就不怕武景行将此事禀告给皇太后和皇上?他们两个再怎么受皇太后信重,也是天子家奴,怎能及得上驸马爷?

可若说是程姨娘危言耸听,她却是言之凿凿,无论是上一世的连九太太还是这一世的程姨娘,此人都不是信口开河之人…

“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京里本就是是非之地,五年前还有一位状元公因急着赶路官服不整,被御史参了,丢官罢职的事呢,若是有人言之凿凿,武驸马也未必保得了姑爷。”

“京城里几位掌柜各个都知道姑爷不管事,便是府上用东西,也是记帐月结的,姑娘您虽号称有聚财之能,也是丝毫不问连家的生意,我看谁敢这样空口说白话…”

“所谓三人成虎,张大掌柜是连家在京里的总掌柜,他说一句岂非比别人说好几句都要管用?”

许忠这才慢慢露出了一丝担心来,“姑娘的意思是——”

“若真是那些人打算着老爷从江南回来就参奏,咱们现下应对已然有些晚了,可总比什么都不做强,我听说刘首辅家的老爷子最是喜欢咱们家产的青玉叶,对咱家的紫檀木烟袋黑炭石烟锅白玉烟嘴也喜欢得紧,与你也是相熟的?”

许忠笑了,“那老爷子闲来无事最爱出来溜弯,喜欢自己买烟叶抽,小的虽识得他,却从不巴结,只是爱与他用家乡话谈天说地,说些山东风物,买给他的烟丝比别人只便宜两成,他的那个烟袋还是小的帮他选的,因是常来常往,只收了料钱,他偏说我实在…旁人送得更贵重的,他都懒得用…”

“既是如此…”许樱点了点头,“你不妨再与他说些个闲话…”说罢便吩咐了一番。

许忠颇有些疑惑,“此事成吗?”

“我早听说刘老爷子是个爱管闲事的,也是个热心人,你若是与他这般说了,他定会去一探究竟,老爷疾恶如仇,若是知道了,此事必是大事,便是那些人有别样的心思,怕也是要先自保,不要说能将此事解了,拖上一拖也是好的。”

“只是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他什么时候来,你什么时候与他说便是了。”

刘老爷子本是士绅人家出身,自己却不是个爱念书的,自小到大一沾书本就头疼,偏爱舞刀弄剑,若非家里面爹娘看得紧,怕是早就投笔从戎了,偏生养了个儿子自小就是个读书的秧子,怎么教他玩乐都不肯陪着老子玩,气得老爷子没法子,次子倒是性子好些,可有长兄看着,也不敢陪老顽童似的爹玩,自家婆娘看得又紧,他更是让他受了一辈子的拘束,后来长子中了举人就没再往上考,倒是从小颇似自己的次子越学越好,最后考上了进士,从翰林做到县令,又从县令一路上升到了首辅之位,将老爷子自山东老家接到了京里,老爷子到了京里才晓得,这论玩的吃的最好的还是在京里,自此之后,怀里揣着银子,整日里在街上闲逛,一开始人家不认得他,一来二去的便有许多人认得了他,买东西半卖半送的,还有京官跟他“偶遇”送礼的,闹得老爷子不开心,直道世道黑暗,官场混沌,后来偶然逛到了连家的烟行,知道青玉叶是山东产的,许忠一口的带山东味儿的官话老爷子听着也顺耳,也因觉得许忠实在,这才经常的有事儿没事儿就到烟行逛一逛。

这一日老爷子到了烟行,许忠乐呵呵地迎了出来,替老爷了装了一袋烟,“老爷子您抽抽,这烟丝是今个儿刚送来的,他们说多加了薄荷…您尝尝好不好,好我就让他们接着做,不好把这一袋便宜卖了就不进了。”

刘老爷子抽了两口,“这烟我抽着凉点,可是不呛人,若是那些个刚开始抽烟的,没准儿还好这口呢。”说罢老爷子把烟袋磕到了铜啖盂里,装了一袋自己带来的烟,“我还是爱这口。”

“您老爷子见多识广,说这烟刚抽烟的爱抽,那我就卖卖看。”

“你卖卖看吧。”老爷子笑眯眯地说道,伙计端上来热茶之后,许忠又笑嘻嘻地拿出了棋盘。

“老爷子你上回赢得我血本无归,这回再杀两盘?”

刘老爷子挑了挑眉,“你小子不怕回家没办法跟媳妇交待?”

“你怎么知道这回我一定输,这两天我可是学了好几招了。”

“好几招?你学十招也不成啊…”

两人坐下来一边下棋一边谈天说地,许忠说来说去说到了媳妇的身上,“我那个媳妇啊,平素里简省得很,轻易不乱花钱,我让她多请两个人帮着顾家她也舍不得,偏脸上前几日不知起了什么,一块一块地掉皮,我听人说灼华斋的胭脂好,便拿着银子去给她买,谁知到了地方吓我一跳,那么小一盒子的凝脂,买一两半银子,我家一个月过日子也用不上一两银子啊…”

“那灼华斋我知道,东西确实贵得很,可你也不是买不起吧?”

“我后来没买倒不是为了这个,是瞧着那老板娘不对劲儿,生得白生生的整日站在柜台边,与那些个小媳妇说话都拉着手,亲姐姐好妹妹的叫着,可那手脚却大得很…我瞧着不像女人,倒有点不男不女…”

“真有这样的事?”

“可不是,您还记得十几年前山东出的男人扮尼姑祸害大姑娘小媳妇的事吧?我瞧着那人就不地道…”

刘老爷子连连摇头说不信,却把这事儿,记到了心里——

189 巡街御史

午时到末时,正是胭脂胡同生意最好的时候,八大胡同里的姐儿们刚睡醒觉,又未到贵客盈门的时候,一等、二等妓馆的老鸨便是再怎么刻薄,在衣裳胭脂上也不会亏待“姑娘”们,是以胭脂胡同虽也做正经人家女眷的生意,可人家都是早早出门,这个时辰绝不登门,要论热闹还得是妓馆们姑娘们带来的热闹,虽说姑娘们出门总有龟奴守着,总还是有些狂蜂浪蝶跑来追看,一、二等□们懒得理这些穷棒子,混杂在其中的三等□,却是跟着调笑不停。

一时间整个胡同粉光脂艳好不香艳,一街之隔的另一条胡同便有些冷清了,来来往往都是严严实实的马车,也有登徒子想往那条街去,守在街口的五城兵马司的人眼睛一瞪,直接骂一句不要命了,也就不敢过去了。

这条街上店面最大的灼华斋,门前冷冷清清停了两辆马车,往里面瞧也没有什么人在,只有老板娘倚在柜台上,跟一个做少妇打扮的少奶奶,小声说话,时不时的拿着小盒的胭脂给她试。

“你试试这个香粉,虽不似铅粉那样一抹上就白,可若是抹久了,却是不抹只洗脸也白。”她一边说一边拿留了长指甲的小姆指勾了一点点,拉过少奶奶的手,涂抹上去,又慢慢地用食指揉开,“你看,是不是似是刚出生的婴儿似地白?”

那个被称为少奶奶的,瞧着自己的手背,不由得绽开了笑,“只是这个怕不怕水?夏天的时候我怕出汗…”

“这个是有点怕水的,是以我都是冬天的时候卖,若是爱出汗,楼上倒有些好的,只是略贵些…”

“贵我倒是不怕的,只要是好便成。”

刘老爷子在一旁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心里便多了几分的笃定,此人皮肤白嫩,汗毛稀薄,个子在女子里顶多占个高佻,可身上的骨架却大,手比寻常的女子长出一截,虽说不算瘦,青筋却露了出来…

老爷子见多识广,心里又记着许忠说的瞧着灼华斋的老板娘不对劲,细看颇有些像男子假扮,自是越瞧越像…扯着身边家人的袖子问,“刘成,你觉得如何?”

刘成也是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小的瞧着这老板娘就是个寻常的小媳妇…只是手脚大了些…”

“傻瓜,你才见过几个人?”刘老爷子哼了一声道,瞧着自己儿子手书的灼华斋三个字,更是不高兴,“这小二子越来越糊涂了,没查清楚背景就敢乱题字,要丢死人了。”

“这人若是个男的…他拉着那位少奶奶的手上楼…岂非…”

“什么少奶奶?你见过哪家的少奶奶只带一个丫鬟就出门的?”刘老爷子指了指正跟伙计调笑的小丫鬟,“搞不好是哪个一等□出来买东西了,不是什么好货…若是出了事,也是她自找。”

“还是您见多识广…可是这灼华斋的东西…可是有不少太太、奶奶用的…”

“是以要早查清楚…”

“那是要回去禀告老爷?”

“他事多得很…前次有个巡街御史,骂了梁王家奴纵马行凶的是哪个?”

“应是巡街御史罗大人,您还赞了他颇有古风…”

“就找他!这事儿该他管!”

张太太掀了帘子,下了马车,瞧着这个利落的小院,要说这十奶奶确实是个厉害的,一个年轻的媳妇,若在旁人家正是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学管家的时候,偏她跟着十爷到了京里顶门立户过日子,把日子过得很兴旺的样子,丝毫没有一丝的急迫,不止柴米油盐算盘精,便是亲戚往来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来。

她正这么想着,就见姚荣家的远远地迎了过来,“张太太来了,太太等您有一会儿了…”

张太太这才心里暗暗地叫自己改口,在京里,就要叫十奶奶做太太,“数月不见姚家嫂子,你越发的富态了。”

姚荣家的摸摸自己的脸,“您可别拿我取笑,整日里没什么事,除了长肉没有别的本事了,愚胖才是真的,做奴婢的哪敢称富态。”她一边说一边扶着张太太的手往屋里去,她虽是许樱的陪嫁媳妇子,张太太这个掌柜娘子却也比她只高半级,因而两人一直是平礼相称。

“听说太太病了,今个儿可好些了?”

“前个儿勇毅伯府的伯夫人找太太过去说话,下车的时候不小心抻着了,躺两天便好了。”

“老爷不在家里,太太可真要小心在意些…”

“可不是,也是那天我头疼病犯了,太太不让我跟去,结果一帮小的不知护着太太,便出了事。”

她俩一边说一边往屋里去,待到了里屋门口,姚荣家的提高了声音,“太太,张太太来看您了。”

“快请进。”

张太太听着里面许樱的声音中气十足,心说果然病得不重,再往屋里去,见许樱歪在临窗大炕上,身上搭着个大红洋毯,一个小丫鬟跪在地上替她捶腿,翠菊坐在一旁扇着扇,另有一个小丫鬟捧着茶,虽说年纪轻轻,却是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

“给太太请安。”

“起来吧,看坐。”许樱挥了挥手,替她捶腿的小丫鬟退了下去,慢慢地由翠菊扶着坐了起来,洋毯滑落,露出了已经鼓起老高的肚子。

张太太坐了下来,小丫鬟送上来一杯茶,接了过来慢慢的喝了起来,心里想着这人啊,同人不同命,就有人生来锦衣玉食,小小年纪便吃尽穿绝,享尽人间富贵,想她当初刚嫁到张家的时候,大着肚子也要整日劳作,生大儿子的那天,还要早起做早饭…

“昨个儿就听说太太病了,偏我抽不出工夫来,今个儿才来看您…”

“你管着一大家子人,自不是似我一般,无有什么事…又无人管束着,想出门走走就出门走走…”

“是啊…”所以说太太实在是享受…似她做新媳妇的时候,出门买盐都得先跟婆婆说一声,回来的稍晚一点就会被婆婆骂,想想她现下也熬出头了,可是也老了…穿再好的衣裳也显不出身段,再好的胭脂也…

“上回你跟我一起去灼华斋买得胭脂实在是好,我又去买了一回,那凝脂竟不做了,要提前一个月去订…”

“是啊,灼华斋便是如此做生意的,太太您上次去是赶上了,否则材料集不齐,做不出便是做不出了。”

“那似是这般做生意…岂非是赔了?”光是那个位置的店面,一年的租金就不少,灼华斋把自己捧得太高了,难怪会到最后要想歪门邪道…

“小的去得少,跟老板娘只不过是自来熟,知道的实底也不多。”

“哦。”许樱点了点头,“这回我去勇毅伯府,算是开了眼界,都说连家富,可论贵实在比不上京城里的高门大户…”

“听说太太与荣亲王家也有亲…”

“我家有个妹妹家给了展侧妃的侄儿,说起来也是长辈…山东的老老太太和家母都说不能失了礼数让人垢病,可这门亲戚实在是有些…唉…幸好侧妃娘娘平易近人,每次逢年过节也都想着我…”

张太太讪讪地笑了,心里面想着的则是这连家势力说来不小,自家男人想得那个主意…能成吗?自己上次与百合说得话,她到底有没有与太太说?若是与太太说了,太太为何还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许樱摸了摸肚子皱了皱眉,“呀…”

“太太您怎么了?”

“刚才肚子疼了一下…”

“太太您有孕虽已然四个多月,若说胎动也早了些…怕是还是抻着的那一下没好…”

“这可如何是好,冯嬷嬷前个儿摔坏了腿,正在屋里养着呢,我跟前只有姚荣家的是个年长的,偏她也没生过孩子,张太太您生得孩子多…不如在家里陪我住几日吧?”

“这…按理太太想让小的陪着住几日,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我家张掌柜…”

“张掌柜那里,自有我派人去说…”

张太太眉头紧皱,却也不敢再多说,心里打定了主意,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往外吐,熬过这几日再说…

张掌柜有些怔愣地听着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内室的程大人说话,心跳得快要顺着嗓子眼蹦出来了,“您是说——现下便要…”

“就是现在就要,你不是说已经做完了一年的帐了吗?”

“可甫总管明明说…”

“他说什么了?你都没见过他,他能跟你说什么?”程大人瞪起了眼睛,他这一年过得实在是窝囊,差事被自己的兄弟抢了去,在家里面处处看自己老婆的脸色,就连自己的母亲在知道自己的事之后,也几次教训他,在外面更是被人瞧不起,往日里主动跟他见礼,他连理都懒得理的人,现下也敢拿鼻孔瞧他了,更有一些所谓的“朋友”劝他勿要执迷不悟,回头是岸,他什么时候成了被人教训的人了?往日只有他教训别人的份。

更不用说连成珏…一想到连成珏的死,他就觉得胃里翻搅着难受,他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可恨连家连自己的亲生骨血都不放过…

偏偏连成璧在京里越混越开,竟得了武驸马的赏识一同往江南替皇上办差,若是他回来了,被引见到皇上跟前,再加上刘首辅一向对山东出身的官员提携有加,岂非是要前途无量?

程子常越想越气,气是顾不得许多,现下就想给连成璧来个釜底抽薪,连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古训都不记得了,更不记得甫总管与他说的要慢慢谋夺连家产业的事。

张掌柜见他气愤得五官都扭曲了,也不敢太深说,可又不说不成,“那此事英掌柜知道吗?”

“什么英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