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聿铮转眼看她,没有说话。
而曹景芸继续淡淡笑着,如同追忆往事一般开口道:“我从前是不喜欢她一直的,我一直觉得她配不上你,直到那年上海战起,她所做的种种,我自问,自己并不一定能做得到。也是从那时起,我忽然觉得,也许你们这一辈子都是不会分开的了。所以,我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很快便和覆东的爸爸结了婚,那个时候并不爱他的,可是他对我很好,慢慢的也便有了感情,虽然不一定是爱情…再到后来,我们有了覆东,那便真是,这一生,我都离不了他了。
曹景芸将自己这些年来心内积压的情感,对着曾经那样爱恋过的人,一口气都说了出来,只觉得释然,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放下。
却又觉得自己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多想,便随意转了个话题,开口道:“等宝宝出世以后,她会回来吧?因为那时候在上海,她原本也是可以离开的。”
“不会,”过了好一会儿,薄聿铮才再开口,他的眸光落在覆东熟睡的小脸上,渐渐转深,声音听来却很平淡,“父帅刚才不是说了,军人最大的本分和实力,就是这一股子不怕死的气性,可是我看见她,大概就不想死了。”
“大表哥…”曹景芸开口,却只唤得出这样沉重的一声,再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而薄聿铮似是觉得自己方才说的多了些,笑了一笑,抬手抚了抚覆东嫩嫩软软的小脸蛋,便将视线调转看向车窗外。
曹景芸随着他的视线一道望去,车子正经过一个学校,校门口,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正迎风招展,有歌声亦是随风传来——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他并没有回头,而就在这隐隐约约的歌声当中,她听见了他声音,依旧是沉敛而平静,却又蕴了那样深重的情感——
“家可破,国,不能亡。
下卷 第六十七回
夜,浓黑如墨。
蜿蜒的山路上,有车子在飞速疾行。
“仲霆,刚才孙司令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听着他问我,能否答应让他们暂时撤退到河南岸,也好让第2集团军留点种子的时候…心里,真的是十分难过,可是,我却只能严令他务必死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第五战区李长官看着车窗外的沉沉夜色,声音亦是沉重。
“唯有死守,待汤军团到达后,我们之前制定的内外夹击计划才能实现,为着大局孙司令会明白的,德公不必自责。”夜色深浓,薄聿铮的声音听来依旧沉稳清醒。
“为着大局,说得好,”李长官一笑,“仲霆此次抛下娇妻稚女,毅然回来与我辈共赴国难,又合唱不是为着大局?你我可得再多加把劲儿,早些把小鬼子打出去,也好让孩子早些见到爸爸。”
薄聿铮亦是笑了笑,没有说话,眉目之间却透着些许柔和。
在他军装内侧的口袋里,贴近心脏的地方,放着一纸电文,自收到之日起,便从未离过他的身一刻。
不过是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蕴着无穷的温暖与力量,柔熙的安定这他的内心,牢牢的坚定着他的信念,支撑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疲倦与艰难的时刻。
那电文极短,只有短短六个字——母女均安,勿念。
到达台儿庄的时候,天色已蒙蒙亮起。
枪炮之声不绝于耳,面前,是一张张写满风霜伤痕累累的年轻脸庞,他们,即刻便要支援第一线总攻的部队。
“诸位,台儿庄血战已经打了近半月,胜负之数就在如今这最后的时刻,”薄聿铮的视线,缓缓巡过那一双双沉默坚忍的眼睛,沉敛的声音当中却又透着隐隐的傲然,“现在,有很多人都在散布亡国论,说日本人是不可战胜的,说我们的国家就要亡了——我就不信!”
年轻的战士们,齐齐看向眼前这位亲临第一线的指挥,身姿笔挺的将军,看着他从容淡定的笑了一笑,那眸光当中,又自有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而他的声音,继续随风响起,一字一句,沉稳又安定人心——
“小鬼子没有三头六臂,小鬼子也没有千军万马,他们唯一强过我们的,不过是些武器装备。可是,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要三八式,就从小鬼子手里夺过来——现在,我们总攻的时候到了!”
战士们的脸上渐渐带上了些激越的神色,而薄聿铮忽而振臂举枪向天,口动了扳机,声音坚毅有力,随着那“啪啪啪啪”的枪响一道传来——
“誓死不当亡国奴!”
在这一刻,在场每一位血性男儿的豪情壮志,都完完全全的被激发了出来,纷纷情不自禁而又发自肺腑的随他一道喊了起来,那一声声“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嘹亮宣言,响彻云霄。
他看着战士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又将目光缓缓移向天边。
就让他,以这一场胜仗,当做是送给女儿的第一件礼物。
他收回了视线,转身,然后大步走进了战时临时指挥部。
一个多月后,他的女儿,在英国春日温暖的阳光之下,收到了父亲自祖国送上的这一份特殊的礼物。
她的妈妈手里拿着一本杂志,温柔含笑,轻轻的念给她听——”…历史上作为转折点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铁卢、葛底斯堡、凡尔登,今天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名字——台儿庄。”
小小的人儿,有着蔷薇花瓣一样娇嫩的脸蛋躺在摇篮当中,挥舞着小手,咯咯的对着她笑。
亦笙将杂志放下,把摇篮里的女儿抱了起来,替她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然后一面亲吻她,一面微笑,“你笑什么,你也高兴是不是,爸爸也参加了这场会战呢,爸爸很厉害是不是?”
Chanlton夫人推们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犹豫了一下,却到底事关重大,她不能瞒着她,于是只好轻轻开口道:“labelle,亲爱的,Dick刚刚回来,他有些话想要同你说。”
Chanlton夫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亦笙却从她略带迟疑的语气当中察觉到了异样,她渐渐敛了笑,将女儿交给身边的保姆,跟着 Chanlton夫人一同向书房走去。
Chanlton先生听见开门声,抬起头来看向亦笙,“labelle,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好消息是因为台儿庄的胜利,我又向国会争取到了一批对华物资援助。”
“谢谢您。”亦笙轻道,然后静静的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这并没有什么,” Chanlton先生朝她摆摆手,顿了片刻,才又再开口,“可是labelle亲爱的,我还得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薄的父亲受伤了,伤得很重,这是重庆来的电报。”
他的语气当中透着惋惜和难过,伸出手,将那一份电文递到了她的面前。
下卷 第六十八回
“你疯了吗,labelle,中国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靖还那么小,就是你自己,之前难产的时候几乎要死掉,那个时候我依着你没有告诉薄,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在身体还没有养好的现在,带着孩子回中国去!”
Chanlton夫人听着亦笙请求自己的丈夫帮助安排尽快回中国的飞机时,简直是又惊又急,想也没想便连珠炮似的开口劝阻。
Chanlton先生显然也不赞同亦笙的决定,摇头道:“labelle,安排你回去没有问题,可是我和Valda一样并不赞成,你不是医生,即便回去了也是无济于事的。”
“父帅如今伤重,若非情况实在不好,他们不会给我发电报的,”亦笙轻轻的摇了摇头,“中国有句俗语叫做“养老送终”,或许你们不大能够理解,可是父帅对绍之那样好,我已经没能在他身边尽孝那么多年了,如今这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可是…”Chanlton夫人情急,却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相劝。
亦笙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我原先也想着,就留在这里,等绍之来接我们回去…可是现在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什么境遇,我只想陪在他身边。”
“现在中国局势那么乱,薄又要带兵打仗,即便你回去了,你也不一定能像从前那样陪在他身边——等战争结束了,你们再平安喜乐的相守到老,不是更好?
Chanlton夫人依旧不肯放弃,苦苦的劝说着。
“那样自然很好,”亦笙微微笑了下,眸光却柔然而坚定,“可是在平安喜乐之前的这段岁月,我也还是想陪在他身边,不想浪费了,纵然不能日日相见,离他更近一点儿,也是好的。”
“那么孩子呢,靖还那么小,你总不能人心把她也带回去吧?”Chanlton夫人越发的着急起来,她自己没有孩子,又是亲眼看着这小人出世的,那样惊险的场面,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又是那么个粉嘟嘟让人直想宠进骨子里去的小模样,Chanlton夫人简直已经将她视为自己的孩子一般来疼爱了,也因此,一想到亦笙要把她带回到那样动荡的地方,急得不得了。
亦笙心底隐隐的刺痛了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声音温柔而坚定,“靖还没出生的时候,绍之便已经替她取好了名字,他说,我们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这个名——薄靖,国难未靖,国难终靖…所以我一直不肯给她取旁的英文名字。
Chanlton夫人其实听得仍不是太明白,而亦笙显然也是想要说服自己的意味更甚,她顿了顿,终是再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她并不是去哪里,她只是回家,她是薄聿铮的女儿,她应该要回去的。”
Chanlton夫人掉下了眼泪,可是她看着亦笙眼中的不舍与坚定,心里隐约明白,她劝不住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因着某种决心的下定,擦开眼泪开口道:“我明白,labelle,你去收拾东西吧,我想再去抱一抱靖。”
亦笙亦是明白Chanlton夫人对自己女儿的疼爱之情的,当下含泪点头,又再对Chanlton先生道谢,便回到自己房间去做回国的种种准备。
而Chanlton夫人则是疾步走道育婴室,将门反锁上,接过保姆手中的孩子,一咬牙,将裹在孩子身上的小毯子全掀了开来。
“夫人,孩子会着凉的!”保姆惊呼。
而Chanlton夫人却不去理会她,只是对着因为骤然的冷意而哇哇哭了起来的小薄靖心疼万分的开口道:“对不起,小宝贝,只有这样,你妈妈才会改变心意,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们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当天晚上,小薄靖发起了高烧,而孩子突如其来的病势,简直让亦笙措手不及。
她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心如刀绞,而医生亦是一脸严肃,“孩子必须马上入院,以免病情发展成为肺炎。”
医生说这话的时候,离她归国的飞机起飞,只剩下几个小时的时间。
她强忍着心急与担忧,去向Chanlton先生询问,是不是可以将时间延后。
而Chanlton先生一脸为难,“labelle,你知道,如今中国是战区,交通往返并不能与往日相比,而我此次安排你随运送援助物资的飞机一同回去,也是不能够等待的。Chanlton夫人见她忧心如焚,却又那样强作坚强,不由得伸手拥抱了她,“labelle亲爱的,如今靖病了,等她好了你们再出发,薄的父亲或者不治或者痊愈,你们即便去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是不是?既然这样,你就不要想着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好不好?等战争结束了,你们一家人也总是可以好好团聚的。”
亦笙却忽而掉下眼泪来,“可是我害怕,我要是等不到那该怎么办?”
Chanlton夫人被她这样一瞬间的脆弱怔住了,只能下意识的喃喃道:“不会的…”
而亦笙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略地了低头,拭去眼泪,对着Chanlton夫人开口,也是在说给自己听,“是的,不会的,不会的,我这是怎么了…”
正说着,房间里却忽而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门外的两个女人连忙推们冲了进去。
亦笙眼见得女儿小小的身子被保姆和护士按得死死的,额头上插着针头,正在大哭不止,一张小脸蛋也憋得通红,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医生说必须这样按住她,以免她把针头挣脱,亦笙站在一旁看着,身子微微的发抖,眼泪掉得凶且急,孩子的哭声犹如一把把尖刀,就那样剜近她心底,她恨不能以身代之,却又偏偏,无能为力。
她忽然转身,逃也似的奔出房门,Chanlton夫人连忙嘱托保姆护士照看好孩子,便也追了出来。
她看着那女子将头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苍白着脸,泪流满面,单薄的身子一下一下,不停的颤抖着,她突然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labelle…”她有些迟疑的开口唤她。
而亦笙慢慢的睁开眼睛,苦涩的牵了牵唇角,笑意里却全是凄然和自责的意味,“我不能再看她了,我也不能再听她哭,不然,不然我就没法走了…
下卷 第六十九回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云海,自西往东,连接两端,承载她所有的思念。
临上飞机前,Chanlton夫人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终是忍不住仅仅握着她的手,流着眼泪开口道:“对不起,对不起labelle亲爱的,是我故意让靖受凉生病的,我以为这样你就不会走了,我以为就可以留住你们,中国现在那么危险,我真的很担心…”
亦笙心内一酸,责备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伸手反握住Chanlton夫人的手,我明白的,我都明白,靖在你身边我很放心,我知道你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她想起女儿啼哭不止的样子,眼泪还是忍不住,潸然滑落。
她不愿意Chanlton夫人见到自己的失态而更加自责,努力忍了泪意,微微笑着,声音里却透着哽咽,“告诉她,妈妈去找爸爸了,很快,很快我们就会一起来接她回家。”
Chanlton夫人泣不成声,“我会的,我会的…”
而Chanlton先生看见妻子这样伤心,便伸手将她搂进了怀中轻拍着安慰,然后对着亦笙开了口,“labelle,你放心,靖在我们这里,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好她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亦笙轻轻点头,含这眼泪向他们道谢。
而Chanlton先生看了一眼即将要起飞的飞机,以及飞机前方这个温柔又坚强的东方女子,夜风吹起了她风衣的衣角,明明是如此单薄荏弱的身姿,却又不可思议的蕴藏了这样巨大的勇气,不畏战乱,枉顾生死。
他缓缓的开了口,“labelle,你知道吗?之前我虽然一直为着对华援助处处奔走,然而说实话,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对你们国家和日本之间的这场战事并不乐观。可是现在,我看着你和薄,我要收回我之前的看法…我相信信念的力量无坚不摧,也相信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民族的团结更令对手胆寒,台儿庄只是一个开始,labelle,你们的国家最终会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的——到那一天,我会亲自把孩子健健康康的送还到你们身边!”
“薄夫人,喝杯温水吧。”同机的泰晤士报记者端了杯温水来到亦笙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
亦笙接过道谢,而那个记者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角隐约的泪光,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您的脸色这样坏,要不先睡一会儿吧,等您醒来了,也许我们就到中国了。”
“谢谢。”亦笙微笑着道谢,不愿拂了他明显的好意。
只是,又怎么可能睡得着,一闭上眼,女儿哭通红的小脸蛋便占满了她的脑海。
她原想着,要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要把自己童年时所确实的母爱和遗憾,加倍的补偿给她的。
可是到头来,她把她孤零零的留在了异国他乡,自己却一个人狠心离开,她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
她将杯子递到唇边,慢慢喝了口水,却压不下心内那些翻涌着的愧疚和酸疼。
而哪位记者见她既是答应了,又喝了水,便爽朗一笑,开口道,那我就不打搅您休息了——对了,刚才忘了做自我介绍,我是泰晤士报的记者Kevin,就坐在后面,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找我。”
Kevin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回自己的座位,却不想亦笙却叫住了他——
“等等——”他转身,看到这个东方女子平静的向着自己开口询问,“如果可以,能请你替我做一个访问吗?”
“当然可以,夫人什么时候有时间?”Kevin虽然没料到她会这样主动要求,却正是求之不得。
亦笙微微笑了下,“如果你方便,就现在吧。”
当他们的乘坐的飞机历经几次周转,终于在重庆军用机场平安着陆的时候,Kevin已经将之前的访问整理成稿,只等传回报社刊发。
他伴着亦笙一道走出机舱的时候,听到她问他,“稿子可以尽快登出来吗?
Kevin不由得有些诧异,他到中国也有很多次了,依他对中国人的了解,他们大多都是内敛而不爱张扬的,而薄夫人在他的印象当中,也并非是喜好出风头的人,可是现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命名身体不适,却仍坚持进行访问,甚至出言催促他发稿的时间。
他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没有说出来,又转念一想,中国如今正在战时,这样一篇稿子的刊发也的确是能够更加鼓动民心和争取国际援助的,况且,报道也并没有任何失实的地方,薄夫人能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国本身就很令人敬佩。
他这样想着,便开口答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争取尽早刊登的。”
Kevin面上的神色变化亦笙如何会看不出来,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想多说什么。
她将眼光缓缓投向这一方睽违多年久未踏上的国土,有隐隐约约的飞机轰炸声在她耳边断断续续的响着。
Kevin皱了下眉,下意识的想要安慰身边的亦笙几句,转眼去看的时候才发现,这位看似柔弱的东方女子,脸上却并没有任何一丝害怕惊慌的神情,那如画的眉目之间,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隐忍而坚定,温柔又刚强。
Kevin不由得看得有些呆了,却又觉得如此毫无顾忌的盯着这样一位身份显赫的中国女子看实在太不礼貌,正要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却恰就在那一瞬,他忽然看到那女子的眉梢眼底,俱是一柔,霎时黯淡了周遭万物。
她本来也是温柔美丽的,可是那份温柔当中,却总是蕴着一股强撑出来的坚硬,而现在,这份强装的坚强终于卸下,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她的眼睛里渐渐笼上雾气,一步一步走下了落地梯,而Kevin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一辆轿车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开了过来,车内隐约可见,一个挺拔的戎装身影。
那车子缓缓的停了下来,戎装的将军走到她面前,并没有多说什么,一伸手,便将她牢牢的拥进了怀中。
她看着他臂上缠戴着黑纱,眼泪终于掉落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想带靖靖一块回来的,可是她生病了,病得很厉害…”
下卷 第七十回
冯帅的身后事,办得很是简单,想他生前挥金如土,性多奢纵,到了伤重塌前时,唯一的遗愿却是,丧葬从简,把钱都留着打鬼子。
他那时自知自己已经不行了,两个儿子却因着军务,都没能赶回来陪在身边。
他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眶,费力的伸手去握她的手,唇边却依旧是豁达而笑,“我是为了国家战死的,死得其所,良心平安。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自把小鬼子打回老家去,然后再和你一道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
冯夫人忍着眼泪,强自开口道:“复山,你在瞎说什么呢,你会好起来的——你不是总抱怨没有女儿可疼吗,现在不是好了,有孙女儿了,等到太平以后,我们再一起带着她去帅府后面的山上玩儿你说好不好?我编花环给你戴,你教她骑马…
冯帅吃力的笑了起来,“你都跟了我几十年了,怎么临到了最后,反倒是看不开了,军人从来就不讳言一个死字的,只是要对不住你了,我年轻的时候没少荒唐,现如今又要抛下你一个人先走了…”
冯夫人听了这话,如何还忍得住,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泪如雨下。
“我的身后事,一切从简,留着钱用在打鬼子上面…等聿铮和维鳞把小日本都赶出去了,再把我的骨灰,葬回平阳老家,那么我也就算是可以瞑目了。”
冯帅既是提到了平阳,跟着便不期然的联想到了方才妻子所说的那一木美好画面,帅府之后山花遍野的林间,他将一个头带花环的萧姑娘抱上马背,大声笑着,纵情驰骋。
他的眼中渐渐带上了一丝不舍,轻轻喟叹,“我们靖靖啊,一定是个小美人,像她爸爸妈妈一样,多好啊…
他说完,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似是累了,终于慢慢的闭上眼睛。
而正是因为这句话,冯夫人才下定决心,给千里之外的儿媳发了电报,不愿意自己刚强了一辈子的丈夫,最终却要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
只是那时,她却并没有想到,这竟是丈夫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在这之后,他便一直陷入了昏迷当中,再也没有醒过来,直至离开人世。
眼下,她看着流泪自责的儿媳,忍了眼泪,强打起精神,伸手抱了抱她,说道:“好孩子,原是我自作主张的告诉你这件事的,也顾不得聿铮会不会怨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爸爸还是没能等到你回来。”
亦笙难过的开口道:“妈,看您说的,他怎么会怨您,我是冯家的儿媳妇,原就该回来的…
她说着,忍不住又掉下泪来,“只是妈妈,对不起,我原本想把靖靖也一块儿带回来的,可是她生病了,医生说她必须住院,我没有办法…”
冯夫人摇头,握着她的手止住了她未完的话,“原是我没有考虑周全的,孩子还那么小,怎么能经得起这样来回的折腾,如果你爸爸知道了也是要怪我的。”
她说着,又将方才儿媳递给她的相框拿在手里扬了扬,“你看,你爸爸现在不也一样见到孙女儿了,他会安心的。”
“妈…”亦笙心底难过极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冯夫人不愿儿媳担心自己,强自平静了下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道:“你爸爸是为了国家牺牲的,他很安心,我也不伤心…只是暂时,心里面有些难过。”
她说着,伸手紧了紧儿媳的手,转而开口道:“小笙,你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飞机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我先出去了,”亦笙明白冯夫人需要独处来沉淀自己的心伤,于是含泪起身,又看了一眼茶几上没有动过的粥碗,想起方才平安说夫人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她不由得弯腰端起了那碗,“妈,这粥已经凉了,我让平安再给您热过,多少吃一点儿好不好…您还要看着靖靖长大,您还要教她好多东西,还有将来维鳞的孩子。就算是为了他们,您也要保重好身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