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剑钊一见那人便眼前一亮,正要开口发问却已经看见了他身后跟着的那女子,当即立正行礼,声音当中竟忍不住带上些许惊喜与愉悦,“少夫人!”
薄聿铮本已打开另一份文件正在翻阅,听闻了这一声,骤然抬起头来,然后他看见他的妻子自那扇敞开着的门外盈盈走了进来,眉梢眼底俱是温暖笑意。
齐剑钊微笑着将门关上了,把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亦笙看着起身向自己走过来的丈夫,下意识的就又要用手去覆自己的小腹,却幸好忽而反应过来,然后费了浩大的力气强自克制住,可是眼底,却开始灼热的疼。
她将视线低下,暗暗的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又抬起,盈盈看他,然后微笑,“我不想回公馆去等着,就让战骁直接带我过来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妨碍到你可是绍之,我很想你,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去等。”
她说着,便伸出手去环他的腰,然后将自己整个人埋进他的怀抱当中,那些熟悉的,让她心安的气息终于重又将她拥抱,她眼角的那一地泪,终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滑下。
他用力将她拥紧,心地亦是泛满柔情,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角,开口,明明是斥责的话,听来却不知怎的带了些宠溺的意味,“你是越来越任性了,居然敢自作主张一个人留在上海,现在又不声不响跑来武汉,如果不是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跳。”
她依旧将脸埋在他怀中,牢牢搂了他不肯放,声音闷着却是含笑响起,“是呀,我本来是打算突然检查一下的,看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外面沾花惹草,可是一下了火车就看到了刘副官,我就知道我没这个机会了,要有什么证据,也早就被你销毁了。”
他轻笑了下,能入得了他眼底心间的女子,从来就只有她一个,而现在,她终于又这样真真切切的回到了他的怀抱当中,让他的心,终于可以安定。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在船上的时候,他们一直在给他的针水里加麻醉剂,每一回昏昏沉沉的睁眼,他都一直在找她,却怎么也找不到。
后来回到平阳,从维鳞口中知悉了一切,那样恐惧惊痛又焦急担忧的心情,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明明那时,陆风扬已经给他来了电话,他知道她一切安好,明明南京的电令已经摆到了眼前,要他即刻到南京向军委会汇报此次上海的战事经过,可他竟然头一次生出了这样不管不顾的冲动心思,就想立刻回到上海,到她身边,他本该为她撑起一个明媚的春天,却竟然就这样将她一人留在危险的冬日。
后来还是她急急的又给他来了电话,他在电话当中第一次对她说了重话,他几乎是在对着她吼,谁让你这么做的?
她起先还能强装坚强,对他来讲大道理,说他身上的责任,说他与她必须做的事情。
她对他说,绍之,你知道吗,孙夫人曾经告诉过我当日总统府遭叛军攻袭时,她对孙先生所说过的话,她说,中国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你——绍之,这也是我想要对你说的。
他死死的握着话筒,脾气控制不住,又牵动了伤势,心底急痛难当,脚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中国不能没有我——亦笙,你知不知道我同样不能没有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强撑起来的那些牵强,因着这一句话开始支离破碎,她开始哭泣,小声啜泣着,一遍一遍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他一下子就后悔了,又是心软又是心疼,却又没有办法将她搂进怀中安慰,对着电话,竟是从未有过的着急和憎恨自己。
他强迫自己压下那紧张惊怕的心思,放缓了声音,慢慢的劝慰她,也在劝慰自己,“亦笙,是我不好,快别哭了,你在风扬那里好好待着,听他的,哪里都不要去,什么都不要做,等着我,我很快就来接你…
可是她却不肯,声音里带着努力镇静却仍旧掩藏不住的微弱哭腔,“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可是绍之,我求求你不要回来,不然更会让我觉得,我所做的这一切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受不了…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一哽,再说不下去了,他虽略觉讶异,却是被她哭得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处,心疼难当,开口去唤她“亦笙…”
她过了好半天才再开口,却是努力的想要让他安心,“我没事,我说过,我不想做你的包袱,这一次,你就成全我好不好?况且我姐姐病了,我也是想再在上海留一段时间陪她的。”
“亦笙…”
他又唤她,却被她很快的打断,“我听维鳞刚才说南京那边要你立刻赶过去述职的是不是?你就忙你的吧,不用担心我。如今上海战事也已经停了,我在风扬这里你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我一有时间就给你打电话好不好?等姐姐好些了我就回来…”
挂了电话,身边的齐剑钊呈上一封电文,“少帅,南京那边又再来电催促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吩咐下去,明天起程去南京。”
齐剑钊愣了下,然后应声去了。
第二天他便坐上飞往南京的专机,然后又一路辗转到武汉,不停的谈话,开会,实地考察,部署作战计划…事情仿佛永远都做不完。
明明知道她在风扬那里,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却总是放心不下,也想过再见面时,定要狠狠再斥责她一顿,让她再也不敢这样的自作主张。
可是此刻,她安然无恙的在他怀中,搂着他的腰,语笑晏晏,说她想他,他的一颗心竟是那样安定又柔软,又如何舍得再对她大小声。
他见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抱着他不肯放手,虽是柔情满溢,却到底害怕她把自己闷坏了,于是笑着伸手略微拉开了她,“怎么变得这么黏人?”
她嘟着嘴抱怨,“谁像你,都不会想我的。”
“谁说我不想?”他一笑,抬手便要去替她理顺额间的发,却没想到她条件反射般的微微转头便避了开去。
他心底刚觉诧异,下一刻,却已经眼尖的看见,她光洁的额上,刻意留出的刘海遮掩之下,赫然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他的心一紧,眸光瞬间锐利,一把抓过她的手臂,抬手便拂开她额前的刘海,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却早有准备,当下只是微笑着去打他的手,“讨厌死了,明明不让你看的,我变丑了,你可不许嫌弃我 。”
他却不理会她的玩笑,看着她,又问“亦笙告诉我,怎么会受的伤?”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抚上那道虽已复原,却仍留着印子的长长伤痕,声音还算镇定,手指却微微颤了下。
她强自将那一阵酸涩泪意压下,笑了笑,“我知道我瞒不过你,陆风扬也说了,当日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如果我不说,他也是要亲自跟你坦白认错的,可是绍之,你看,我现在好好的,要有什么也都已经过去了。”
她见他不说话,只是沉沉看着她,知道避不了,终是轻叹一声,将那一段她永不愿再触及的惨痛,轻描淡写的择言说出,没有提及孩子,没有提及自己是如何受的伤,能瞒的都瞒着,三言两语便说完了,然后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的面色竟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少帅,会议五分钟之后开始。”齐剑钊敲门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解救了她。
亦笙于是故作轻松的笑着去拉薄聿铮起身,“好了好了,我都道歉了的,快别生气了,这个样子出去,当心吓到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已被他忽地一把拉到了怀中,他抱得她那样紧,紧到微微颤抖。
他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气息微乱,声音亦是略微不稳,“亦笙,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可你答应我,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如果有下次,我绝不原谅你。”
下卷 第五十八回
“妈妈…”
“妈妈,抱抱我…”
童稚的声音一直响在她耳边,伴着阵阵风声。
那小小的人儿站在阳台,从未谋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叫她。
心底一下子变得柔软,唇边的笑一点一点带起,就要走过去,伸手去抱他。
可是,在她连一步都还没来得及迈出的时候,那孩子已经仰面向后方的悬空处倒了下去,她那样拼命的奔过去,伸手,却只握到满手虚空,耳边尽是孩子的哭声,妈妈,你为什么不抱我?转眼,便已是血肉模糊。
她自睡梦当中蓦地坐起,犹如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的喘气,鬓间的发,全被冷汗浸湿。
“又做恶梦了吗?别怕,我在…”
睡在身侧的薄聿铮立刻就有所察觉,一伸手拉亮了台灯,动作轻柔的把她抱到怀中,他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像是害怕吓到她一样,眼底却蕴着心疼。
自重聚,到如今,她留在武汉,陪在他身边,而他不止一次见过她从睡梦当中惊醒的样子,压抑得太深,因此,即便有时她醒不过来,在梦中也只是死死的咬着牙关,不住流眼泪,却从不呓语,也不告诉他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她在他怀中,过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勉强笑了下,“你看我,就是做了个梦,倒又把你吵醒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他依旧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早起惯了,倒是你,明天多睡一会,让吴妈给你炖点安神的汤补补。”
她点了点头,任由他熄了灯,牢牢的搂着自己。
她在黑暗当中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亦笙躺在床上,听汽车发动的声音渐渐远去,隧唤初雁进屋帮她梳洗。
“小姐怎么就起了,姑爷刚才还专门交代要让你多睡一会儿的呢。”那初雁一面动作,一面小声的埋怨着。
“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她笑了下,因为没有出门的打算,自己顺手便梳了个简单的发式。
用过早餐,她便进自己的书房取了本书,坐在窗边沙发上翻看起来,才不过读了几十页,却听得门外有卫兵喊“报告”的声音,亦笙应了一声,那卫兵便隔着门回禀道:“夫人,门外有一对夫妻求见夫人。”
亦笙略微讶然,不知谁会这样早,又是一对服气,她一面想着一面起身将门打开,问“知道是谁吗?”
“没有见过,来人自称是夫人留洋法国时的同学,还送上一物,说是夫人看了就知道了。”那卫兵一面说着,一面恭敬的将一块怀表双手呈上,又道,“请夫人指示是否接见。”
毕竟年代久远,亦笙一开始只觉得有些眼熟,待到打开,看到怀表内盖上嵌放着的照片时,她一下子心内酸楚,又带了些隐隐的激动和侥幸的期冀,连忙开口道:“快请他们进来。”
说着,自己便情急的下楼往客厅内走去。
她的视线一直看着大门的方向,不一会儿,便有一男一女由卫兵引着穿过了花园,越来越近。
她不由得亲自往外迎了几步,却不想刚好看清,那女子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原本微微期冀着的心,一下子沉得很低,其实她本就连这样的奢望都不该有的,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全因为方才一见那旧物,乱了心神。
那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客厅,亦笙刚经历情绪起伏,此刻正处在情绪低谷,加之心中亦是存有怀疑,也不客套,直截了当的开口便问:“你们是谁,婉华姐姐的怀表怎么会在你们这里?”
那女子并不说话,只是转头去看她身侧的男子,而那男子却是静静看着亦笙,良久,开口:“亦笙,是我,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摘下眼睛、帽子和化装用的假胡子,他身边那女子大惊失色,如今形势根本尚未明朗,他却在甫一相见时便自曝了身份,这完全违背了组织原来的计划。
而亦笙闻言转眼,方才她的注意力一直落在了与他一道来的那女子身上,而他又做了乔装,所以她一时没认出来,现如今看明白了,她却忽然的,只觉得又是悲哀又是气愤,只为了宋婉华。
她看了看牟允恩,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女子,冷淡当中略带讥讽的开口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就因为你,婉华姐姐连命都没了,那个时候你不出现,现如今娇妻在怀,又拿着故人的遗物来晃荡个什么劲儿?
牟允恩眼底恸,声音微微的抖着,即便是到了如今,听来仍是沉痛,“我那时候受了伤,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秘密转移出了上海,那件事情,他们全都瞒着我…”
亦笙微抿着唇,偏过头去,并不做声。
而牟允恩顿了顿,终是又低低的接了下去,“到后来我好了,婉华已经牺牲了…我知道这件事情还连累到你,虽然一句道歉什么都不能弥补,可我还是要说,对不起,亦笙。”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我当日为的是婉华姐姐,并不是你。若非她死死的瞒着你的行踪,连我也不肯透露,说不定我早就不堪严刑拷打将你供出来了,”亦笙的声音依旧很冷淡,眼光带了几分厌恶,飞快掠过他身边那个可以妆扮时髦的女人,又落到他身上,一字一句的开口,“你对不起的人,是婉华姐姐。
牟允恩自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开口解释道:“我和向红同志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组织上出于安全考虑,才让我们乔装成夫妻的。”
亦笙眼中的敌意微微褪去一些,却仍是没有好脸色来给他,又因着如今丈夫的身份,她更加不想与他多做牵连。
况且她又不傻,以牟允恩如今的地位,来找她已经是在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更何况他还大费周章乔装,又拿了宋婉华的怀表做引见,绝不可能只是单纯来向她解释道歉的。
他的来意,她不想知道,于是径直便下了逐客令,“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既然你也知道在我这里并不安全,这就请回吧,原本,我也是因为婉华姐姐的怀表才会见你们的。
“亦笙,其实我这次来…
牟允恩正说着话,亦笙却忽而听到外面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这声音她太过熟悉,可这个时间明明薄聿铮是不该回来的。
不过一瞬,她心内已经有数,他今日去开会的会场本就距公馆不远,定是家里有人认出了牟允恩,去与他通风报信,而他赶了回来。
“你快住口。”她看向牟允恩,眼底起了些微的犹豫与挣扎。
下卷 第五十九回
面前的,是相识多年的故友,更是宋婉华倾心所爱宁死也要保护的人。
在法国的时候,是他们宽容的接纳了她的孤寂无依,虽然因为宋婉华的事情她不是没有怨恨过他,可她心底其实也知道,或许,该怪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动荡的时局与年月。
牟允恩身边那女子因着多年从事地下工作的经验,也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了不对劲,略带了些焦虑的小声与他耳语,“情况有些不对。”
而牟允恩,虽是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却也一派坦然,不惊不惧,静静的看着亦笙。
而亦笙却是默默看着那女子的举动,然后慢慢做了个深呼吸,强自放下所有的挣扎矛盾,也刻意忽略阵阵上涌的罪恶感与内疚,她的眼中现出些许决绝神色,终是避了开去,不肯再看牟允恩,不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动作。
是的,她不能忘记,眼前这人,同样也是自己丈夫如今的政敌,不管他们之间孰是孰非,她永远都只会站在自己丈夫的身后,只要能帮到他,只要能让他安好,那么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去阻止。
不一会儿,几个持枪的卫兵便鱼贯而入,跟在他们的身后的薄聿铮面色沉敛,走入客厅,稳稳的护在了妻子的身前,然后暗自禁戒着对面那两人任何可能会有的动作。
“亦笙,你先回房。”他淡淡面向牟允恩,却是对着妻子开了口。
亦笙看了一眼客厅当中的警卫,俱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牟允恩,他身边的那女子已经面色大变,而他却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甚至微微笑了下,“薄将军,久仰大名,终于有幸得见。”
亦笙微抿了下唇,终是一低眼,然后转身,一言不发的上楼,一次也没有回头。
“牟先生此次到访,真是出人意料。”
薄聿铮的声音拉回了他一直注视那抹背影的视线,牟允恩微笑了下,“我来拜会一下旧日同窗,如果有可能,也想和薄将军交一个朋友。
薄聿铮一双眼睛敛得极深,语气亦是清淡,“贵我双方如今势同水火,牟先生何来朋友一说?”
牟允恩摇了下头,“与我党势同水火的只是贵党中的少数反革命分子,凡是主张枪口对外,共御外辱的,都是我们的朋友。”
牟允恩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语意坚定,“薄将军,东北、上海…寸寸焦土,日本又再扶植傀儡政权“伪满洲国”,虎狼之心已经昭然若揭,我们不能再用自相残杀的手段来耗损民族的元气了!如今国难当头,还有什么恩怨,是不可冰释?又什么政见,是不可牺牲的?我党素知将军大义,此次上海一役,将军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人钦佩,相信将军会听到国家与人民的呼声,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薄聿铮的语气当中依旧不辨喜怒,“正确的选择,牟先生是让我通共?既然没有政见不可牺牲,贵党何不放弃你们的主张,以尽早达成共御外辱的局面?”
牟允恩回答得直截了当,“孟子曾有云,“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如今外敌进犯,在我看来,为排除异己,罔顾国脉民声,勇于内战而怯外敌的人不配做这个国家的领袖,没有什么比挽救国势更为重要!”
薄聿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是听说过你们所提的口号的,“反蒋抗日”,可你们想过没有,他毕竟是这个国家的领袖,至少现阶段还没有哪一个人的声望和影响力能超过或者取代他。你们就不担心他一垮台,中央权威不复,这个国家更要乱成一盘散沙,到那时就更没有力量去抗日救亡了?”
牟允恩闻言,略带谨慎的开口道:“如果贵党领袖能够毅然抛弃过去之错误方针,恢复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停止围剿,枪口对外,我党自然极愿联合一致,共同担负抗日救亡之责任——这也是我此次冒险来见将军的原因。”
薄聿铮笑了一笑,“牟先生也知道此行冒险,却仍执意前来,就不担心有去无回,又或者是被我扣下,以向贵党交换更为丰厚的回报?”
牟允恩闻言,却是坦然开口:“首先,我党领导都相信将军大义,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退一步说,我此次是以个人名义前来探望同窗,薄将军所说的丰厚回报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今天回不去,那我党同志便不会再对将军抱有幻想,往后开展起工作来也可不必顾忌。而如果我们赌赢了,那便是国家的大利。允恩一条命,权当试金石,我认为很值得。”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还有一点,却没有说出来。
当日组织之所以同意他的行动,也是考虑到了他与亦笙的同窗之谊,料着他在安全上能够多得到一层保障。
他不由得想起了她方才离去时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早该知道的,也不是没想到,她自然是只会站在自己丈夫身后,可为什么心底,还是抑制不住的,略微黯然。
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黯然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于是强自振作了下,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重有对薄聿铮道:“可是,不管薄将军最终怎样抉择,我都希望将军能记住一点——”
他顿了顿,直视薄聿铮,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口——
“国难当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他那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偌大的客厅当中一时无声,就连那些持枪的警卫们面上亦是现出了深深的动容,那手虽因着纪律与责任仍是握在枪上,却是无一例外的,全都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压抑还是激动。
薄聿铮静了片刻,才开口,“既然牟先生此次是以个人身份探望同窗,看在内子的面子上,我不变为难,这就请先生自便吧,恕不远送。
牟允恩亦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道了一声多谢,便告辞离去。
一直到走出了薄公馆大门,到了安全地界,那与他同行的女子带了些埋怨的开口轻问:“允恩同志,他都还没有明确表态,你怎么就出来了呢?”
牟允恩道:“你觉得,他放我们离开,还不算表态吗?”
“也对,可,他或许也只是因为薄夫人的关系所以才…”那女子说着,话锋一转,声音也略微低了一些,“不过说实话,有一阵子,特别是看到薄夫人上楼以后,我都以后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
牟允恩没有说话,而那女子又再度叹了口气,“可是,薄忡霆的态度这样含糊,往后…”
“含糊?”牟允恩笑了笑,“他的态度都在他心里,没有人能动摇改变,我们这一次来其实于他意义也不甚大。”
他一面说着,一面渐渐敛了笑,眼睛平视前方,声音当中透着坚定的意味,“他最大的态度,便是以国家为重,只要有了这一点,便是政见不同,也够了。”
而同一时间,薄聿铮重又坐着车子往会场赶,齐剑钊坐在副驾驶座上,见他一路沉默,也只好不说话。
其实,他又合唱不知以如今的局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该放过抓住牟允恩这个大好的机会的,他相信,少帅从会场往公馆赶的时候,也未尝没有存这样的心思。
可是,那一句“国难当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犹如一声惊雷,振聋发聩,他竟然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相劝的话。
待他略微平复下自己的震动,又再去看屋子里的其他人时,忽然觉得,若是今天少帅果真下了逮捕命令,一众弟兄虽然仍会无条件的服从,可是,这心里的寒意失望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消弭不了的了,或许,还包括他自己。
他正带了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思,略微出神,车子却已经到了会场门外,他随着墨鱼正下车进到会场,才知道因为委员长的到来,会议暂时休庭。
一路来到了休息室里,委员长看起来心情甚好,见了薄聿铮,即刻笑道:“忡霆,辛苦了!霍丘之战虽历经艰苦,却最终取得了胜利,打出了国军军威,忡霆指挥有方,深堪嘉慰!所以我特意赶了过来,进行嘉奖,也鼓舞鼓舞士气。”
薄聿铮闻言应道,“多谢委座记挂。”“忡霆下一步有何部署安排?”委员长又问。
薄聿铮听了这一句,却是略顿了顿,终是慢慢开口:“我的意见,委座是知道的。如今日本步步紧逼,我们实在不应该再把力量消耗在内战上面,抗日是民心所向。”
齐剑钊胆战心惊的看着委员长当即就变了脸色,耐着性子又重申了一遍攘外安内的方针,而少帅却也态度坚持,两个人就是越说越僵,幸而此时,有人在门外小心翼翼的回报,“委座,会议就要开始,各委员已经入席。”
那委员长压了压脾气,对薄聿铮道:“先去开会,你是党国军人,又是剿总副司令,理当服从国家政策,为下面的人作个表率。”
他说完也不理会薄聿铮的反应,率先便往会议室行去。
许是因为两位重量级任务面色都不太好的缘故,整个会场仿佛都被笼罩在一股无形的低压之下,好不容易到了临近尾声的时候,那会议主持看了一眼薄聿铮,却还是只得按照议程硬着头皮开口道:“下面,请副座为此次霍丘战进行总结。
有掌声齐刷刷的响了起来,而那掌声响过之后,会场里便又重回寂静。
待到人们都忍不住带了疑问,齐齐向主席台上不发一言,亦没有任何动作的薄聿铮时,他却慢慢的站了起来,走向发言席。
他的身姿笔挺,面色却是冷峻,所说的话亦是极短,不过短短的十二个字,每一个字音都敛得极沉,就那样重重砸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