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烟也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回答:“南泽有封彧,而大夏,我相信阿筠!”

代玥便不再说这个问题,符合时宜地转变了话题。

她是不能再说下去了,野心有限,能力同样有限。葛尔部出身荒漠,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人力去对抗两国的几十万大军,顾长烟对她放心得很。

“顾将军,你说我们俩就这么兴冲冲地跑过来,没有任何准备的救人,能成?”代玥随性地甩了甩头发,她头发齐肩,并不长,洒脱得很,比起新安都或是灵安的男子都潇洒了几分。

顾长烟摊了摊手,跳下马背掸了掸靴子:“谁知道呢,但是来都来了……”

远处有火光稀稀疏疏忽明忽暗,她们已经到了塔拉部的驻地。

这儿有一条窄河流经,在此处,水源无疑是珍贵的。最珍贵的地方被最强大的部落占据,这就是生存法则。

“我傍晚刚回来,现在过去,很容易被怀疑。”代玥一边收着马鞭,鞭子在手臂上盘踞成一条蛇,傍晚清冷,她穿得少,许是喝了太多的酒,竟觉得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顾长烟敲了敲脑袋,靠着马背站了片刻。

约是眼睛适应了黑暗,她依稀能看见代玥的轮廓。酒的劲头上来的,蠢蠢欲动。

“大不了杀进去,一把剑一座尸山,又不是多陌生的场景!”顾长烟带着重重的酒味笑道,“走!好几年没尽兴地杀一场,今晚正好!”

似乎真要走,被代玥一把拉住:“你说真的?”

她问时不似要拒绝,反倒是更加期待一场血如雨下尸横遍野的快意恩仇!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天性,这这个荒漠给予她的子民最纯粹的屠戮快感!

顾长烟才踏出一步,又倒回来,手肘子朝着代玥的胸怀猛地一撞,肉体碰撞的闷响,代玥忍不住摸着胸口倒吸了一口冷气!

随即听到顾长烟说道:“我傻还是你傻?你还不想死,你葛尔部还要发展壮大,真的冲进去抢人岂不是在结仇?”

代玥似是宽慰又似是失望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她理解得太快,让顾长烟顿生惜才之心。

倘若她非葛尔部人,无论在南泽还是大夏,都是个难得的将才!

荒漠里的风鬼哭狼嚎,塔拉部的火把照耀的火光远远望来更像鬼火,四下寂静,即便是男人单身前来也难免毛骨悚然。

但这两个女子便是那么大无畏,黑夜不但没有给予她们恐惧,反而激起了她们的热情!

两条黑影从塔拉部侧面窜入,巡逻的勇士在来回视察,她们很容易躲过那几双眼睛。

“先去找于哈在哪里。”两个人窃窃私语,几乎只用了那一口气。

“走,”代玥比顾长烟更熟悉塔拉部的环境,“你不要出现,我去找木月。”

木月是塔拉部首领的女儿,代玥和塔拉部的关系好,多半源于她同木月的交好。

两人折回大门,代玥便在门下扯着嗓子喊道:“是我!”

塔拉部的部众多认识代玥,代玥的声音同玄天夜幕沉浸在一起,如同低沉的箫声,从远处悠悠传来。

“是代玥!”守卫的勇士朝着她点了点头,“这么玩了,木月已经休息了,您有急事?”

“东西落在木月那里,我拿完就走!”代玥一路如若无人地闯进木月的帐子中,木月还没有熄烛火,对镜正梳妆。

塔拉部兴许是因为比葛尔部富裕,故而并不似葛尔部全民皆兵。木月是塔拉部的大小姐,竟也有些新安都大家闺秀的风范。

顾长烟一直躲在暗中,静静地观察。

葛尔部想依附塔拉部攫取资源,便不能明抢只能暗偷。

“代玥,你又回来了?”木月从凹凸泛黄的镜面中看见代玥,回眸嫣然一笑。

“嗯,回去了才发现我的短刀不见了,不知道有没有丢在你这里?”代玥随意地捏了一个借口。

顾长烟不知道代玥有没有看见,可她是看见了,木月脸上一晃而过的阴郁。

短刀?

木月静静地想了想,笑道:“没有啊,一柄短刀而已,何必三更半夜跑来呢?明日若是有人捡到,我让人给你送过去就是了。”

代玥也变尴尬地笑了笑,她是个好爽的人,笑起来有一丝羞涩,比傍晚时的她柔和了许多。

“说得也是。你这么晚了还不睡?”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晚些时候抓住了一个南泽人,父亲在审讯他,所以今日都休息得晚些。”她转过身对着镜子不经意地打理着黑发,梳子梳得缓慢,“说来,是顾长烟的人呢,我记得代玥你一直最崇敬顾长烟了。”

帐外的顾长烟冒了一手心的冷汗,她在战场上待惯了,对于危险,素来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她觉得木月的话中有话,她觉得周边似有无数目光盯着她,那是一种危险讯号。

代玥附合地笑了笑:“竟然是于哈。”

“原来代玥不晓得么?”木月猛不丁跳出这么一句时,顾长烟便看见木月的袖中剑霍然出鞘直对代玥!“我认识代玥这么久,你可不是一个为了一把匕首就会连夜赶过来的人。你已经知道于哈被我们抓到了,容我猜测,你不会是为了救于哈而来的吧!”

顾长烟终于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直觉。

这个荒漠上的人原本她不屑一顾,可今晚她才发现,这里有太多她不知道的能人异士,这些人,每一个都足以让南泽和大夏为之疯狂!

代玥却并不惊慌,只是静静地看着木月,眼里似帐外混沌的黑,又像漩涡要将人卷进去。她沉沉地开口:“是,我来救于哈,木月会满足我的心愿吗?”

木月的手一抖,手中的短剑便被代玥轻轻拂掉。

那种眼神和氛围顾长烟太熟悉了,就像那年那月风雪漫天,夏珂筠蜷缩在角落里抬着头楚楚可怜地看着她:“长烟,你是来救我的吗?”

她点头:“我来救你。”

“可我想要长烟和我一起离开莽苍原去灵安,长烟会满足我的心愿吗?”

若是放到现在,顾长烟想,自己一定会答应,可是那时年少天真,她有皇命祖训,正直地拒绝了她。

她便想到路上代玥那么通透的分析,想来,不是一路人,又如何说出那番引发共鸣的言语?

渐懂。

木月盯着地上的剑,垂眸,弯腰,捡了起来,擦拭干净收回剑鞘。

“在东边第三个帐子地下的地牢里。”木月咬着嘴唇回答。

代玥抽身便走,还未走出几步,听到身后木月轻轻喊了一句:“代玥!”

她停下脚步,回头笑了笑:“明天一早我还会过来,和塔拉部协商关于两个部落联盟的事情。”她的笑容干净又洒脱,在荒漠的女子中绝无仅有。

木月突然露出浅笑:“门在桌子底下,你自己小心。”

代玥出来的时候,顾长烟立刻走上前去。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按照木月的提示去找于哈。

但代玥懂得她的意思,她想拿顾长烟和夏珂筠的感情做为葛尔部从大夏取得利益的把柄,那么现在,顾长烟同样有了让葛尔部忠心无二的理由。

“顾将军!”代玥趁着声音喊她。

她没停,一路向前:“我来救于哈,其他的事情我不想知道也不会多想。代玥,你也记住你自己说得话,当你无法直视自己内心的时候,你会犹豫彷徨;当你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你能战无不胜!此话共勉。”

☆、第31章 我回来了

两人去了东边第三的帐子。

那儿有人守着,火把昏黄,人影浮动。

于哈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人质,只是从莽苍原而来的人,荒漠部落自然而然有了些敌意。

帐下的地牢也并不是多么隐蔽的地方,因着在帐子里容易被人劫走,才设置了地牢而已。木月如此坦白告诉,也说明塔拉部并不看重他。

毕竟,顾长烟不在莽苍原,她的部下也就没了什么威严。封彧亲自带人,就不会将于哈放在眼里。被大夏困了如此久的莽苍原驻兵就像被抛弃了的孤儿,哪怕今时今日死在荒漠,也未必有人会祭奠他。

有木月的帮助,帐外的守卫很快被支开,顾长烟和代玥偷偷进了帐子,按着木月的提示在木桌子下找到了地道的机关。

阶梯昏暗,地道石壁上的火把不停地跳耀,影子被拉得纤长,像黑夜里的狂魔乱舞。地道里阴森森的,偶尔有虚弱的咳嗽声和啜泣声。

不怎么重要的人质都关在这里,两个人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地牢里的于哈。

他蓬头垢面抱膝而坐,一直警惕着笼子外头。

顾长烟举着火把挥了挥,火照亮了她的脸庞,她听见铁索与硬石板摩擦的刺耳声,于哈抓着铁门不可置信地喊道:“顾将军?”

“于哈!”顾长烟听得出他的声音,沧桑有沙哑,火把在铁牢外照了照。

于哈浑然一震,双手颤抖着,“噗通”跪在了地上:“属下办事不利,还请将军责罚!”

顾长烟心里猛地一揪,顿时有了一种不详地预感……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先出去再说!”好在她的忍耐力不错,打开了铁门,将他从里面拽了出来。

隔壁的牢笼,披头散发的人顶着顾长烟,眼里是针对的恶意,她回头一看,代玥在地道口没有跟进来。

葛尔部还要同塔拉部结盟,人可以是顾长烟救的,但不能和代玥扯上关系。

顾长烟心中理解,拽着正在自责的于哈出了帐子。马儿在塔拉部外拴着,为了防止被塔拉部发现犯人被救,几个人上马往回跑了好一段路才停下来。

“你怎么会被塔拉部的人抓到?”顾长烟问道。

于哈既然是顾长烟的老部下,她就自然晓得他的武功不赖,他走前带了人,可是现在只有一个人。新安都和莽苍原势必发生了一些事情,才是他独自来了荒漠。

于哈沉默了许久,一时间的寂静同这遁入黑暗的夜晚一样让人有了深深的恐惧。

代玥突然停了下来,她看得出于哈有话要说。似乎那话不让他说完,他连骑马都不安心。

“顾将军,塔拉部晚上是不会来追人的,他有什么话要说,不如说完再走。”代玥素来直截了当,此言正和于哈心意,顾长烟还未回答,他便再次跪了下来。

代玥看得出,他悲愤和忧伤的表情都足以说明,这里面有事。

“是不是新安都出事了?”顾长烟握着拳头,发问。

于哈低着头,黑夜中他看不见地面,但他似乎看得很认真。

代玥则似恍然大悟,新安都出事?莫非,顾长烟同夏珂筠走得那么近,不只是因为感情,还因为……此中有什么不可说的原因?

她侧耳听着,风簌簌,寂静让人感到害怕。

“是。”于哈点头,悲怆地回答,“将军让末将去护送老夫人和顾少爷,等末将赶到新安都将军说的地点时,他们并没有出现,顾府的人说,顾将军一离开新安都,老夫人和少爷就被平王府的人带走了!末将去平王府打听,此时平王已经离开新安都,信未送到,关于顾家的事,平王府一概不提。末将日夜兼程赶回莽苍原,听到的消息却是……”

他没敢再说下去,顾长烟闷闷地开口:“听到的消息是我被大夏半路阻击出了事情,现在莽苍原都在找我,但是了无音讯,你以为我死了?”

“并没有。”于哈回答,“顾将军不会这么死,我只是怀疑顾将军为什么会一个人被夏军埋伏,莽苍原包括去蒙县寻找您的都是平王的亲信,我怀疑平王是在追杀你,所以暗中进行调查。”

于是顾长烟便懂了,于哈独自来荒漠,是以为她逃到了这里。

她突然扬起嘴唇笑了笑,心中怆然,眼中含泪。

莽苍原,诚不负她。

“谢谢你。”顾长烟轻声说道。

“末将不敢。”于哈垂头丧气,“顾少爷和老夫人……”

久不发话的代玥突然直起背插嘴:“顾将军,你的家人被平王抓去了?”

“还说不定。”顾长烟只能往最好的方向思考。

可代玥并不给她这个时间:“你刚出城,新安都就抓了你的亲人,这说明,他并不信任你!将在外,不但没有后方的平坦,反而还要惦记家人的性命,新安都是让你来莽苍原杀敌还是来让你送命!”

“这是派大将上阵杀敌的态度?”她愤愤地说道。

于哈只是跪在地上,等求原谅。

顾长烟俯身将于哈扶起:“这不是你的错,你对我忠心耿耿,是我没有安排好。”她抬头看了看天,“我相信长泽,如果封彧真的抓了长泽和我娘亲,我就没有在外逃亡的机会了。”

说罢,又看向代玥:“也许是因为三年前我做过让他失望的事情,但他也一样。”

代玥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三年前,莽苍原一战,南泽大胜,还俘获了夏珂筠,一夜之后,女皇逃离南泽营地,再之后,顾长烟离开莽苍原,从新安都消失。

倘若是寻常人未必能想得通此种联系,可代玥知道这层关系。

“即使这样,在我们葛尔部,从来都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哪怕此人做过有损部落利益的事情。”代玥握了握拳头,“所以,既然让你出兵,就不该再怀疑你!无论如何,以家人性命相威胁,这一样是我们葛尔部所不耻的事情!”

她说得字字铿锵义正言辞,可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

顾长烟想,葛尔部的束缚不少,可似乎并没有过分的事情。他们的正直是纯粹的正直,他们的善恶也是如此,因为贫困和饥饿去掠夺,因为崇拜而崇拜。

就如夏珂筠之前所说,在你的眼里,葛尔部是蛮子,是侵略者,可倘若你是葛尔部的人呢?因为两国战争而不得安生,连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饥一顿饱一顿,为了活命去抢夺。虽然这不是个理由,但是,我们可以改变对不对?

没错,改变。

夏珂筠答应改道新四河,答应帮助葛尔部,也是对荒漠的一次改变。

倘若分散变成集中,话语权就会大大增加,也便不用烦恼被新安都和灵安歧视。既然他们活得有勇气,就可以无所畏惧!

“回去吧。”顾长烟翻身上马,“明天的太阳还要照常升起,我自己的事情,还是需要我自己解决!”

代玥便不说了,她的心里是葛尔部,顾长烟的事,只当是哪怕她真的反了,也算给了她一个让人理解的理由。

“于哈,你要回莽苍原吗?”顾长烟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道,“我还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做些什么,莽苍原我不能回去,可你驻边十多年从未离开过,你在将士们的心里一样举足轻重。回去吧,封彧只针对我不会拿你和张哼开刀。”

“顾将军!”于哈心中感激。

“不用提起我让你去新安都的事,也不用告诉封彧你找到了我。”顾长烟遥遥地望着远方,一声长叹,“回去告诉张哼,想要在莽苍原好好活着,不要交出五万莽苍原驻军的兵权!”

“顾将军何时回来?”于哈仰望着马上的女子,风吹起发丝飞舞,她坚定决绝,眼中没有失落迷茫,只有如星光般璀璨的希望。

“不知道。”顾长烟回答,“也许明天就回来了,也许一辈子都不回来了;也许回来上阵杀敌,也许回头就成了敌人;也许活着回来,也许死了回来!告诉莽苍原的兄弟们,是我顾长烟对不起大家,但我此生憾事太多,我不想再为封彧出生入死了,我只愿为我自己赴汤蹈火!我走了,有缘再见!”说罢踢动马腹,疾驰而去。

代玥紧随其后,只有于哈在原地站了很久。

——想要在莽苍原好好活着,不要交出五万莽苍原驻军的兵权!

顾长烟和代玥回到葛尔部驻地时,天已微亮,喝醉的人们睡醒了,只看见有个单薄的女子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望着塔拉部的方向一动不动。夏珂筠一直没睡,一直在等顾长烟回来。

她真怕路上遇见了什么情况,顾长烟就不回来了。

她害怕她的不归又是三年。

直到远处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近,熟悉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整整坐了一晚上的夏珂筠才飞一般地跳了起来,朝着马儿的方向飞奔而去。

昔日女皇风采撩人,哪怕是粗布麻衣,也都是旁人模仿不出的优雅。

“长烟!”夏珂筠停住脚步,欢欣鼓舞的像个青涩的少女,“你回来了!”

代玥识相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看到夏珂筠的那一瞬间,顾长烟便想到了代玥去时的话:当你无法直视自己内心的时候,你会犹豫彷徨;当你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你能战无不胜!

战争如此,感情如此。

她抱住了扑过来的夏珂筠,红着脸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嗯……我……我回来了……”

☆、第32章 女皇觉醒

夏珂筠不可思议地摸了摸额头,似乎恍然发现顾长烟亲了自己,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从来不觉得羞赧的顾长烟会这么主动,就好像被人附身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