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唯有铁甲森然的女子,昂首阔步地前行。
她记得封彧的话:倘若有幸活捉了夏珂筠,就带她来这里看看你顾长烟的狼狈和懦弱,也好让她明白,和你顾长烟被称为双姝,是她一辈子的耻辱!
如今她看到了一个比那年更加优秀的夏珂筠,那么,为了不成为她齐名双姝的耻辱,她必须成为从前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顾将军!
从回到原部队开始,让双姝变成无法超越的——世无其三!
阿筠……
遮天蔽日的风雪,迎面而来的冷风,入刺椎骨的寒冷,只有信念是坚定的。
麒麟山口和莽苍原的任何一处一样,积雪浮云端,霁色徒增寒。耳边是风声封山,她张望了一眼。雪中马儿不能前行,不如徒步来得快,好在她身手矫健,竟也没能耽搁片刻。
到了山口突然停了下来,地势熟络,找了个隐蔽处,拿出干粮小憩片刻。
麒麟山口是个好地方,是不是,阿筠?
此时的夏珂筠,刚好到了麒麟山口的不远处。她看着大雪封山,微微蹙眉:“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山口一圈,谁都不许跟来。”
“陛下,这儿很危险!”
夏珂筠却笑了笑,无所畏惧:“如果南泽的人还没来,那么你们守在这里,一旦出现人影,就地解决;如果他们已经到了,为了赶时间,一定在去浮屠山坳的路上,不会逗留。危险在哪儿?”
随行的侍卫说不出哪里不对,又说不是哪里对。
夏珂筠呵了一口气,一个人径入茫茫白雪。
顾长烟让陈林去浮屠山坳通风报信?那可是她的心腹军队,她一定不舍得。心里却怅然:长烟,你会不会等着见我一面?
雪洞里的顾长烟坐了好一会儿,看着天色将晚,走到洞外瞥了一眼。
依旧是茫茫的白,没有见到心底那抹红。双手交叉茫然思索:阿筠,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我会去浮屠山坳,你会来吗?
直到日落西山,最后那点光亮消失殆尽,顾长烟打了个哈欠,阖上了眼。
梦里都是那抹红色的身影,如何都挥之不去。
口中呢喃了一声:“阿筠……”
梦里的那个人便回答:“咦?你居然醒着?”
素来警觉地她突然感觉到人的气息,猛一睁眼,便看见梦里的那种颜色清晰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揉了揉眼,生怕这是梦境。
“我刚到,以为你睡着了,没想到你是醒着的。”夏珂筠坐了下来,“走得累了,有水吗?”
顾长烟默默地递过水壶,认真地看着她。
这不是做梦。
“怎么了?”夏珂筠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她立刻撇开了眼,说话都不利索了:“没……没有。”
夏珂筠抿了一小口,还过水壶,笑得比池中菡萏更灿烂些:“赵恕说南泽派人去浮屠山坳,麒麟山不适合大军行走,我料想定是你自己去和老部下汇合了,便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说罢,凑近了些,呵出来的气息在顾长烟的面前萦绕不散:“你躲在这儿,是在等我吗?”眼中媚态,尽显无疑。
这个雪洞——三年之前她就来过,顾长烟说,大军无法穿越麒麟山口,如果要逃生,这里可以是一个歇脚点。后来顾长烟放了落入陷阱的夏珂筠,她便在这里歇过脚。
顾长烟坐在原处纹丝不动。她的气息在拨动她的弦,心里在回答是,口中说出得却是:“走了很久,所以在这儿休憩。”
夏珂筠眯着眼睛看着她,抱胸撇嘴:“既然不是来等我的,那我先走了,改日迎战时再见!”
说罢起身,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顾长烟顿时急上心头,脱口喊道:“阿筠!”
夏珂筠故作为难地回了头:“顾将军有何指教?”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陛下,天降大雪,不便行走,有伤龙体,不如明日再走?”
“你这是在留我吗?”夏珂筠立刻蹲了下来,倾身在她面前,“你要是说你在留我,我就留下来了。”
顾长烟原本绯红的面颊更红了一层,说话更是不利索了:“我……是……也不是……”
夏珂筠被她的窘迫逗得开怀大笑:“我记得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没有这结巴的毛病。是几年不见,脸皮变薄了?”
那是因为……初见时,她在她眼中,不过就是一个邻国的女皇,仅此而已。
顾长烟伸手抵了抵下巴,严肃地回答:“不及陛下脸皮如此有韧性!”
夏珂筠笑得越发开心:“我若不是如此有韧性,又怎么能厚着脸皮带兵来莽苍原,又厚着脸皮让南泽派你过来?”
提及此事,顾长烟便收起了仅有的那点儿羞涩:“阿筠,你是……真的要拿下莽苍原?”
夏珂筠骤然收起了玩笑之心,女皇的威严自内而外地散发:“于公,莽苍原是南泽的天然屏障,又有丰富的资源,你知道,大夏国内矿产贫瘠,我需要莽苍原;于私,三年前我兵败莽苍原,我需要用它来证明我的能力,此次出兵举国瞩目,我输不得。”咬了咬嘴唇,回问:“长烟,那么你呢?”
顾长烟的眸色暗了暗,低头沉沉地回答:“于公,我是南泽将军,莽苍原是我一直以来的驻地,我必须和我的手下保卫这块土地;于私,顾家祖训,只要顾家一日还有兵权,必保南泽边境无患。所以,我不能丢了它。”
雪洞里一片沉寂,只有两道呼吸声轻轻浅浅。洞外的风声愈发剧烈,如猛兽嘶吼孤魂哀嚎。一团白雪乱蓬蓬,蓦地窜天蓦地空。
“我知道。”夏珂筠抿了抿嘴,下唇咬出一道绯红的印记,“可是……可是如果,南泽负你呢?”
☆、第8章 以你为荣
顾长烟默了默:“我对南泽的举动心知肚明,也早有准备,何来负我一说?”
夏珂筠登时一愣,脸上晕开一抹笑容,随即又被焦虑覆盖:“你此次出征莽苍原,你弟弟和母亲还在新安都,倘若这里有半点不测,你就不担心他们的安危?”
“担心。”顾长烟回答,“所以,我必须马上去浮屠山坳和旧部下汇合,阿筠你懂吗?”
夏珂筠便不说话了,她早该想到的,顾长烟又怎会不顾家人的性命?只是,封彧说顾长泽和顾母在他那里,顾长烟又有什么对策?
“我不是来拦你的,你赶紧去浮屠山坳吧,南泽的原守军只是被我们困住了。等你汇合之后,莽苍原这块土地我依旧要抢,到时候兵戎相见,我可就不会让你了。”夏珂筠认真地说到。
顾长烟清清楚楚地听她说“让”这个字。
她最擅长对战争的运筹帷幄,而夏珂筠,她有治国之才,行军打仗岂是她的对手?
只是她现在长进了,以及,她比顾长烟骄傲许多。
顾长烟虽是个雷厉风行的将军,却又是个谦和寡言之人;不似夏珂筠,她是个张扬骄傲的女皇,也是个永不服输之人。
一个似海水可凶猛可纯净,一个似骄阳永远盛气凌人。
顾长烟并不打击她的自信:“阿筠不用让我,想从我手上夺走莽苍原,除非……”
“除非什么?”她眸光一闪,等着顾长烟说出下半句。
顾长烟却笑笑,不说下去了:“没有机会。”
夏珂筠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往她身边一坐,托着下腮漫无目的地看着洞口的飘雪。
晚上她是不会走了,难得有一个独处的机会。
“长烟,你跟我说说,这三年你都去哪里,做了些什么,和谁在一起,还有……”她踌躇片刻,“有想我吗?”说话间打了个寒颤,朝着她的身边缩了缩。
顾长烟便将自己的披风摘了下来给她披上,只是天色黑了,夏珂筠看不见她眼里的关切。
“在白鹿镇,成天无所事事,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她苦涩地笑笑,“就是不想出来,不知道出来了怎么面对新安都,把敌国女皇私放这件事,幸亏封彧压了下来。所以我对他还有点感激。”
夏珂筠静静地听着,蓦地攥起了拳头:“可是……你当初为什么不答应跟我回大夏呢?”
“叛国之名,我担不起。”她平静地回答,“我是个瞻前顾后的人。”
“不是的!”夏珂筠想都未想便反驳道,“你出兵从不畏畏缩缩,向来成竹在胸战无不胜,你若是个瞻前顾后的人,那我又算什么呢?”
顾长烟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看一眼夏珂筠。
黑暗中,她抱着双膝,长发落在她的肩上,只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却因为离得近,便好似能勾勒出一幅美人图。
“阿筠,我这次回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呵出的白雾气息在黑夜里依旧清楚,她说话时略显沧桑,早已没了三年前的那点豪壮。
“什么事?”夏珂筠问道,“我可以帮你吗?”
她摇摇头:“等新安都来消息,只要中途不出差错。”
夏珂筠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手心凉凉的,手指纤长柔软,顾长烟猛地一缩,却没缩回来。
她只听见夏珂筠清脆又坚定的声音:“我相信你,只要你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毕竟,世人口中,我们并称双姝,虽然一开始我很不服气,可是后来,我以你为荣!”
顾长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她相信她。
人生最得意之事,莫过于,你心上之人,无论是何立场、在何场合,她都相信你,用她全部的信念。
倘若,她没有从白鹿镇出来,那么会不会如封彧所说,她会以自己为耻?
她扬了扬唇角没笑出来,心里却有暖流注入:“嗯,一定行的!”
北风呼号,夏珂筠带来的一队人在冰天雪地里寻找她,而她此刻,坦然地靠在顾长烟身边,闭上眼睛打了个盹。
哪怕是在野外,若是顾长烟在,她便能安心地闭眼。
她早就清楚了,顾长烟带给她的快乐和安全感,早已是千军万马无法比较和匹敌的。
大夏朝臣纷纷进谏女皇早日定下皇夫,她却从未有此想法。那些男人在她面前站着,恭恭敬敬,可她能想到的,也不过一个顾长烟尔尔。
我怕吓到你,毕竟,你是一个那么优秀又内敛的女子,你的身边有封彧这样的男人,你会接受一个同为女子的我吗?
她抱着顾长烟的胳膊渐入梦境,睡得心安理得。
顾长烟拢了拢披在她身上的披风,伸手,悄悄抚过眼前女子的青丝。柔软顺滑,带着淡淡的菡萏香,末了,又摸了摸自己束起来的长发,蹙了蹙眉。
若是两国相安无事,她定要向夏珂筠讨教讨教,如何让头发乌黑如墨,如何让皮肤白嫩似雪,如何带着挥之不去的摄人香气,又如何搭配那些绫罗绸缎钿合金钗,让人宛如踏云而来的谪仙,美不胜收。
舞刀弄枪惯了,她喜欢夏珂筠身上,那种自己没有的柔软和娇媚,大约便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看她有些冷,顾长烟抱紧了些。
踏实的在手上,等到明天,又是一场针锋相对。
天亮起来的时候,外头都是寻找夏珂筠的声音,她是被手下的呼喊声唤醒的,睁开眼,顾长烟早已站在了洞门口。
“长烟,别被人发现了!”她站了起来,伸手便将她拉了回来,解开披风还给她,“昨晚他们一定找疯了,你急着去浮屠山坳,我也得赶紧回去免得被怀疑了。”
顾长烟系好披风,微微点头:“嗯,一路小心。”
“你也是。”夏珂筠笑笑,正对着,猛地一头栽她怀里。而后抬头,便看见顾长烟原本冰冷的脸浮上了一层绯红。
她又害羞了。
“我走了。”夏珂筠心满意足地放开手,从洞门口小跑了出去。
红色俪影如踏雪飞燕,在白茫间分外显眼。
顾长烟目送夏珂筠越来越远,这才出门,朝着另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陈林应该是派人来找她了,只不过,夏珂筠带来了一队人马,陈林的急脚子若是看见了便不敢上前。
顾长烟失了消息,他便不好向封彧交代。
当务之急,还是早日到达浮屠山坳,她现在不知道顾长泽和顾母如何。出来时交代过顾长泽,可她现在并不相信封彧。
封彧虽然对她好,可若是她不听话,他也是个狠得下心的男人。浮屠山坳有她的亲信,她需要把长泽和顾母转移。
从麒麟山口到浮屠山坳需要些时日,赶路的这几日顾长烟并不知晓前线状况,夏珂筠从麒麟山口一回去就开始让人到南泽驻地叫阵,只是陈林不敢出来应战,十万大军的气势一降再降。
等到她到达浮屠山坳已是好些时日之后,被围困许久的浮屠山坳缺粮少水,却没有如外人猜测般的人心惶惶。
浮屠山坳少人行,因着粮草短缺,这儿又没有飞禽走兽,一众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顾长烟当年留下了军队,有她的得力助手,人称哼哈二将的张哼和于哈。她走后,莽苍原驻军都由哼哈二将统领。现如今被大夏围困,新安都的援军迟迟未到,浮屠山坳已经做好了最后一战的准备。
“张兄,这几日大夏军队的阵型略有变化,我看着,可能是新安都的援军来了。”浮屠山坳简陋的军帐里,哼哈二将在做最后的决策,“兴许再过几日,援军就能打进浮屠山坳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新安都来过一批援军,被夏军歼灭在了兰溪沟,如今再派大军过来,等他们突破夏军防线,我们早就饿死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和夏军决一死战,援军将领若是有点儿眼见,必然会跟我们来个里应外合!”
“张兄,你如此一说,新安都现在的几个武将,王元已经兵败,还能派出什么有眼力见地的?除非平王亲上前线,要不然……哎!要是顾将军在,莽苍原怎会有夏军的立足之地!”
“我张哼驻守莽苍原一直追随顾将军,她虽为女流却是个巾帼英雄,她若在,哪怕是如今这个状况,也定有万全之策保我五万军队安然无恙!”张哼仰天长叹,“兄弟们,愿随我张哼与夏军决一死战的,今天就吃饱最后一顿,日落之前出兵迎战!若贪生怕死的,就给我留在这里,倘若我前线将士不幸身忙,给你们一个投降保命的机会!各位,请你们考虑周全,要死还是要活,荣耀还是耻辱!”
“愿随将军出战!”
“没有生死!只有荣耀!”
“出战!出战!出战!”
……
小小的浮屠山坳,震耳发聩的军号。斗志弥漫,意欲同敌军决一死战。
临近浮屠山坳的顾长烟加快了脚步。她听到了久违的战斗号角,听到了熟悉的口号。她的军队……
山坳里,哼哈二将正在集结兵马,粮草殆尽,最后一餐伙食,要么耻辱地活着,要么荣耀地死去!
“报——”前方士兵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打断了正在鼓舞士气的张哼。
“何事慌张?”张哼握着□□,甚是不满。
“顾……顾将军回来了!”士兵气喘吁吁地说道,“顾将军,她回来了!”
☆、第9章 后顾之忧
口号声戛然而止。
张哼和于哈互相对视一眼,突然抑制不住心中激动:“顾将军来了?平王找到顾将军了?”
“顾将军现在就在外面!”士兵回答。
二人赶忙冲到外头时,顾长烟已经等了很久。
风雪中行了许多日,没有出来时那么神采飞扬。哼哈二将依稀记得三年前的顾将军还是个锋芒外露之人,现如今却突然内敛了起来。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冲上来拍他们的肩膀说“兄弟们辛苦了”,看起来越发稳重。总归是跟随了多年的人,哼哈二将立刻迎上来,一抱拳:“属下见过顾将军!”
铿锵有力的声音,丝毫没有弹尽粮绝的窘困,也不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来,当即双手奉上兵符:“我等等候将军多时,没想到真的把将军盼回来了,这下,五万将士有救了!”
顾长烟依旧面无表情,她在新安都时便这样,可一来到莽苍原,感受着这里熟悉的风土人情,便觉得,即使马革裹尸血流成河,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到,“这些年,辛苦两位了。”
没错!是顾长烟的声音。多年未见的哼哈二将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握紧了拳头:“顾将军里面请,通知下去,今晚不开战了,咱们给顾将军接风洗尘!”
“免了。”顾长烟当即制止,“浮屠山坳粮草短缺,大伙儿都饿了许久,无需为我接风。想到大家都在这里受苦,我须得为我当年犯下的错赎罪。新安都的十万援军在前些时日就到了,我观察夏军的分布,恐怕也不容易突破。为难你们坚持了这么久,先商讨要事。”
张哼和于哈相互点了点头,如今这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时候,顾长烟的出现无疑是最鼓舞士气的事情。
士兵们听说顾将军回来了,多日饥寒交迫下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从麒麟山背侧开一条雪路。”顾长烟简洁明了,“我一回来,赵恕会担心我发动奇袭,趁着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浮屠山坳的时候,派人出去运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