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君谦惊的回头,却见那银缎一样的月下,俏生生立着一个身段娇媚的女人,她就在他背后几步外的亭子下立着,满目含情望着他。

“雪娇?”虞君谦震骇无比,“你怎么在这里,你方才,不是已经走了吗?”

付雪娇每日都会来看谢瑾瑜,每次都要逗留到晚上才会回去。

而方才她已经告辞离开了,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还做出这样矫揉做作的一副表情望着他,难不成是夜晚撞了鬼,中邪了?

“君谦…”

付雪娇的声音压的更低了几分,却娇媚婉转,她缓缓上前了一步,眼泪簌簌落下:“君谦,这些年,我的心里好苦啊…”

“你,你站在那别过来,有话好好说,一大把年纪了,你这像什么样子…”

若不是身后就是荷花池,虞君谦几乎都要夺路而逃了。

半老徐娘发起嗲来实在是吓人的很,幸好他家瑾瑜从来不是这个样子。

他那个远房的堂弟也真是能消受得了,想一想他都汗毛直竖。

付雪娇委屈的不行,什么叫一大把年纪了,帝都贵妇圈谁不说她保养的好,这些日子和虞仲谦在家里‘吵闹打架’,她还让自己饿瘦了一大圈,今日换的这条真丝旗袍,连嘉言都说她背影瞧着像十八岁的大姑娘…

元敏敏瞧着谢瑾瑜睡熟了,这才蹑手蹑脚的推门离开,佣人正守在门外,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道:“少夫人,那虞太太,方才借口东西落下,折转了回来,现在在荷花池那…”

元敏敏神色一变:“我先过去,你快去通知大嫂,注意,别惊动了旁人。”

佣人应声去了,元敏敏心急如焚奔下楼,带了人快走到荷花池边时,借着月色果然隐约看到亭子外立着两个人。

她心头一紧,正要过去,身侧那男人却忽然眼疾手快从暗处揪出来一个人,直接捂紧了那人口鼻将他拖到了一边,打晕了过去。

元敏敏心中清楚,这约莫就是给付雪娇放风的人。

她心头不由更笃定了几分,若是付雪娇坦坦荡荡,又何必让人在这里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守着?

可见,她一定在弄什么鬼。

元敏敏放轻脚步向亭子边靠近…

“君谦,瑾瑜病成这样,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她是我妻子,我照顾她理所应当,算什么苦?”

“君谦,我瞧着你这样待瑾瑜,我真是羡慕,哪里像我家里那个男人,在外面做下这样龌龊事来,连累我和嘉言…”

虞君谦想到虞仲谦和马翠萍那阴差阳错的一段,不由得老脸一红。

若不是虞仲谦喝醉了酒闯进去,那么说不得那一日就是他和马翠萍睡到了一张床上去。

想到这里,他终究还是心底有愧,这把年纪了,闹出来这样的丑事,付雪娇也真是可怜。

“你也别太难过了…那也不是他的本愿,说起来,也是被我连累了…”

虞君谦温声劝慰了几句。

付雪娇却哭的越发梨花带泪起来:“君谦…有件事,藏在我心里二十多年了,我原本想着死了也要把这心事带走的…”

虞君谦眉毛微微皱了起来,只觉得付雪娇这一声一个君谦叫的他头皮发麻,一阵反胃,想要厉声打断,但看她哭的可怜,又不免有些愧疚。

“天色不早了,有什么事,不如改日你再和瑾瑜说…”

虞君谦说着,转身就要走,付雪娇却忽然咬了咬牙,两步奔过去,直接从后抱住了虞君谦:“君谦,君谦你听我说,当年明明是我先遇到你,我先喜欢你的…”

第511章好好整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你给我松手,你干什么,干什么…”

背上蓦地压了一具娇软馥郁的柔软女人身体,虞君谦吓的差点一头栽到莲池里去,慌乱的要扒开付雪娇的手,可付雪娇却死死抱着他的腰,怎么都不肯撒手…

高蘅闻讯赶来,正看到这一幕,她脾气暴烈,当即气的眉角青筋直跳,尖声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干什么!”

付雪娇陡地听到高蘅的声音,吓的魂都要飞了,她做事向来仔细,刚才留了人在暗处守着,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反而把高蘅给招来了?

虞君谦更是惊的几乎魂飞魄散,被自己儿媳妇撞到这样的丑事,真不如一头撞死的好,情急之下虞君谦甩手一推,付雪娇尖叫一声,竟是直直栽到了莲池里去,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伴着她惊慌失措的连声尖叫,这夜,立时热闹了起来…

付雪娇不会水,这黑咕隆咚的夜里,莲池中影影绰绰仿佛四处都是鬼魅一般,她吓的拼命挣扎连声尖叫,高蘅铁青着脸和元敏敏奔过来,此时也顾不得尊卑上下,直接呛声虞君谦:“爸您这是在干什么?妈还病在床上生死不知,您,您怎么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虞君谦急的跳脚,“阿衡,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做对不起瑾瑜的事,我也不知道她说着话怎么就扑过来了啊…我都快吓死了…”

元敏敏瞧着公公的样子不像作假,忙劝道:“现在当务之急,先把人救上来,大嫂,再闹下去,传出去,咱们虞家也跟着丢人…”

高蘅冷眼看着付雪娇此时狼狈无比的样子,想到方才那一幕,气血不由得往上翻涌,恨不得她在这池子里再多泡上一会儿,好好整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之前敏敏和她说,她心里还不肯相信,没想到婆婆这边出了事眼瞅着国内治不好,这狐狸精就憋不住了要把尾巴露出来了。

“让她在池子里再多泡一会儿!”

高蘅冷眼看着付雪娇在水里扑腾,既然还有力气挣扎,那就说明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既然死不了,那受点罪,也是她罪有应得。

付雪娇被人从水里捞上来时,半条命都快没了,她这些年养的身娇肉贵,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冻的浑身颤抖,高蘅却不让人给她拿条毛巾过来。

真丝旗袍下了水,立刻就不能看了,原本就紧窄不行的衣服,现在更是纤毫毕露的紧贴在身上,若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这样穿,想必还有些看头,但她这般年纪,未免就有些不庄重了…

头发也湿透发型全毁,脸上的妆容也乱七八糟,这张脸瞧着就不再那么精致雍容,倒是带出了几分狼狈的老态来。

付雪娇此时又气又怕又悔,自己不该这样冲动,这么多年都忍了,怎么偏偏不能忍到谢瑾瑜一命呜呼呢。

现在又被虞家这两个儿媳妇撞见,她若是不想办法扳回点颜面,以后怕是再也没脸踏足虞家了。

“阿衡,敏敏…我方才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政委才扶了我一把。”

付雪娇咬着嘴唇,颇有些可怜的看向虞君谦,他若是个聪明的,就该顺着她的说辞说下去,要不然以后在儿媳妇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却不料虞君谦闻言几乎没蹦起来,指着她鼻子就骂了一句:“你,你真是厚颜无耻,明明是我要走,你扑过来就抱我,真是恬不知耻…”

付雪娇气的脸都绿了,委屈道:“政委…天黑路滑的,我不过是一时没看清楚路才会这样…”

“行了,别演戏了,究竟是怎样,您自个儿心里最清楚,我们虞家小门小户的,容不下您这样一尊大佛,还请虞太太,今后少登我们虞家的门了!”

高蘅出身好,在娘家时就养的骄纵,嫁了人又事事顺心,自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对不喜欢的人说话也不会留情面。

更何况现在她真是看到付雪娇就觉得生理性反胃,毕竟她和婆婆感情那么好,亲母女也不过如此了,谁敢给谢瑾瑜气受,她肯定头一个就要蹦出来。

“你…”

“我什么我?婆婆现今病着,家里乱成一团糟,虞太太,您就别跟着添乱了吧!”

“敏敏,让人送客,我还有些话想和公公说一说。”

高蘅说着,目光冷冷落在虞君谦脸上,虞政委被儿媳看的后背直冒汗,他真是冤枉死了…

付雪娇毕竟是个聪明人,事情闹到现在这样,她也不指望能立刻翻盘,反正谢瑾瑜快要死了,今后,她有的是机会。

元敏敏让人‘送’了付雪娇出去。

虞君谦见人都走了,高蘅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不免苦着脸道:“阿衡,我是什么样的为人,你和敏敏都清楚,我怎么会做对不起瑾瑜的事呢…”

“我嫁过来没几年,并不清楚。”

高蘅不冷不热丢了一句。

虞君谦又道:“我在这里好好儿想心事,谁知道她怎么冒出来的,我要走,她就扑了过来,我深证不怕影子歪,反正我问心无愧…”

“依着你说,责任都在付雪娇身上了?苍蝇可不叮无缝的鸡蛋!”

“你…你这孩子!”虞君谦气噎,高蘅此时气消了大半,见堂堂一个政委此时被自己一个晚辈教训也没有勃然大怒,心里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婆婆病成这样,她却跑到您跟前来作妖,爸爸,您真的没有怀疑过付雪娇呢…”

虞君谦蓦地想起刚才付雪娇叫他君谦,还有眼神发烫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个激灵,难不成,难不成…

可,怎么会呢,她可是瑾瑜最好的闺蜜,她与虞仲谦,据说也是情投意合…

“总之,爸爸您留个心吧,若她当真存了什么心思,那么这么多年,陪在妈身边的可能根本就是一条毒蛇!”

“不可能,不可能吧…她待瑾瑜那样好。”

也难怪虞君谦不敢相信,这些年付雪娇待谢瑾瑜,还真是没说的。

第512章为他折寿,仰或殒命,心甘情愿!

也难怪虞君谦不敢相信,这些年付雪娇待谢瑾瑜,还真是没说的。

“可是今晚的事,她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了,爸爸,您好好想一想,真正的闺蜜,现在这样的时候,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自己闺蜜病成这样,她却跑去勾搭闺蜜的老公…当真是其心可诛!”

虞君谦的眉毛一点一点的紧蹙了起来,无疑,高蘅说的很有道理,今晚付雪娇的举动实在让人意外。

他蓦地又想到付雪娇那一句:当年明明是我先遇到你,先喜欢你的…

这话什么意思?他根本不记得他认识瑾瑜之前和付雪娇见过面,他也根本不知道付雪娇存着这样的心思…

如果说,她说的是事实,那么,这些心思,她竟然就在在心里藏了二十多年了?

虞君谦忽然觉得透骨的寒意直冲头顶,这样微凉的夏夜里,他竟觉得说不出的一阵毛骨悚然。

“我去看看妈,您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阿衡,若是你妈醒了,这些事,千万别让她知道。”

“放心吧,我分得清轻重。”

“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虞君谦看着高蘅离开,他双手撑在围栏上,俯下了身子,肩背也塌陷了下来,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高蘅从谢瑾瑜卧室出来,元敏敏却在楼下等着她。

“大嫂,我心里有个想法…”

“之前厉少那边传来消息,是老太太那个远房外甥女动的手脚,可我现在心里却在想,那马翠萍是不是只是个替罪羊,会不会,会不会根本就是付雪娇…”

高蘅倏然顿了脚步,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动的飞快,让她几乎要窒息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同样身为女人,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她怎会不清楚。

今晚的一切已经证实了付雪娇确实对虞君谦存着那种心思,那么,这么多年她还能和婆婆做好闺蜜,她还真是能忍能藏啊。

“敏敏,你让我想一想,我得好好想一想…”

如果敏敏猜的没有错,那这付雪娇,该是多么可怕!

静微到江城时天色已晚,她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就上了山去拜访大师傅。

这一次倒是赶得巧,大师傅云游归来,正在寺中。

静微先是虔诚还愿之后,方才去了禅房。

大师傅看到她,慈目中不由就含了笑:“看来,大劫已过了。”

“还要多谢大师傅您指点我。”静微双手合拢,跪坐在蒲团上:“大师傅,我今日来,一为还愿,二来还有一事,想求大师傅帮忙。”

大师傅法号慧慈,曾是当年名满天下的明达大师门下弟子之一。

后来明达大师圆寂之后,他的师弟慧仁拿出师傅生前所立遗嘱,接任了主持位子。

而他在云游多年之后,来了这寒山寺,做了这里的主持。

这么些年,他没有再踏足过帝都一步,确切的说,师傅去了之后,他整整十年循着师傅的足迹走遍大江南北,方才重新振作起来。

师兄弟们都以为他是失了主持职位才会这般消沉,却没人知晓,他心里最难过的,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些虚名。

他只是实在不忍,不忍看着师傅的衣钵就这样被人作践了。

但他天性淡薄,不爱与人相争,师傅刚刚圆寂,慧仁就急不可耐的要上位,他不愿在师傅灵前扰了师傅的清静,因此在丧仪之后,他就直接离开了帝都…

这些年,他偶尔也听闻了一些慧仁的行事,慧仁在帝都名声也起来了,但还算暂时没做出什么有损师傅威名的事来。

静微将自己所求说完,慧慈不由得紧蹙了眉:“小施主,你知不知道你所求的这些,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不怕,大师傅,我今日就实话与大师傅您说了吧…”

静微缓缓伏下身子,轻轻叩首之后,方才抬起身子看向大师傅:“大师傅,我是多活了一辈子的人…”

“竟会如此,竟真有此事,我云游四方多年,自认也算有几分见识,佛家讲究轮回一说,老和尚也曾有幸,遇过两三次奇事,但像你所说这般,却真是平生第一次听闻…”

“若不是亲生经历,我也不会相信这些,大师傅,我听人说,佛家有一卷经文,听了诵经之人,会在梦中回到自己的前世,大师傅,求您成全我的这个心愿…实在关系极大,有些事,我必须要弄清楚…”

慧慈大师久久不语,静微俯身叩首,以额触地,一下一下,渐渐额上一片通红。

慧慈大师终是沉沉叹了一声:“你命格尊贵,将来必要一飞冲天,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这般…你可知,人的命数都是天定的,你有所求,就要有所失,你真的想好了?”

“大师傅,比起我失去一些东西,我更愿意自己能帮到他,上天让我重活一次,难道不是弥补上辈子的遗憾的吗?如果重活一次,仍要看着悲剧重演,那么我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哪怕我会折寿,仰或殒命,但若是这辈子我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可以寿终正寝圆满一生,我又何惧?”

静微说到此处,眸中已经是一片闪亮:“大师傅,我欠他实在太多,哪怕要为此赔上我的一条命,我也心甘情愿。”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劝你,你随我来。”

静微大喜,立时又俯身叩头:“大师傅,多谢您了!”

慧慈心内轻叹一声,也许这就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他又何必违逆呢?

上一次那死劫,这孩子都安然无恙,那么这一次,想必也会否极泰来吧。

檀香轻袅,浮起在半空,雕花楼空的窗格里,有淡淡迷雾一样的阳光透进来,阳光里有轻尘在飞舞。

静微垂眸跪坐,慧慈轻声诵经,她渐渐似坠入浮沉梦中,前尘往事,一并涌入。

她又看到了满城的缟素,飞舞的纸钱,几乎要遮蔽帝都的整片天空。

她看到那金丝楠木下葬,僧人跪坐诵经,她看到了厉夫人几次哭晕在墓前,形容憔悴,一夜白发。

画面再次变幻,却是她从未看到的一幕。

第513章她终于知道了上辈子厉慎珩死后,是谁接任了总统之位

总统府前,无数人簇拥着那个黑衣挺拔的年轻男人,他正一步一步走上高阶,听万民的欢呼。

静微看到那个人站定,缓缓的转过身来,看起来不过堪堪四十岁的男人,正值壮年,气势沉稳眸光锐利,此时却含了温和笑意,俯视着他的子民。

“我裴祁深只愿,自此以后,海晏河清,国运昌泰…”男人声音恢宏沉稳,一字一句,传遍天下,民众欢呼,沸腾如海河奔腾。

昔年厉慎珩接任总统一职,亦是同样举国欢呼。

只不过短短数载,物是人非也。

静微忽地睁开眼来。

依旧是那间小小的禅室,慧慈依旧双掌合拢垂眸坐着。

檀香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飘散在空中。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筋骨,缓缓跌坐在了蒲团上,竟然是他,果然是他,真的是他!

怨不得涵口关初见,她心中就觉得十分不舒服,感觉古怪至极。

原来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天定,上天早已暗示过她。

静微像是回到了那一日在沼泽地,拖着厉慎珩走到精疲力尽时的状态。

她伏在蒲团上,甚至连直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

慧慈大师唤了小沙弥进来,粗瓷碗里盛了供奉在佛祖前的清水,静微手指颤栗,捧了碗,缓缓喝完,清水入腹,似涤荡了体内浊气,灵台逐渐恢复清明。

“大师,多谢您,我心愿已了,还有诸多事要去做,就不再多逗留…”

静微缓缓从蒲团上直起身子,双掌合拢,再次虔诚的跪拜:“大师,若佛祖庇佑,得偿所愿,我与他,定来为佛祖重塑金身…”

“阿弥陀佛,小施主只要心中谨记,行善除恶,为民为国,足矣。”

“大师,您放心吧。”

慧慈唤了小沙弥送静微下山,一直到出了寺庙,走出山门,静微方才扶住石阶边矮树,沤在心口里的一口血喷涌而出,溅落枝干。

‘若你要为此折了三十年的寿数…你也不后悔吗?’

死且不惧,又何惧折了寿数呢。

我阮静微,甘之如饴。

距离江城百里那座小镇,有个美丽的名字——夙水。

小镇多水,白墙黑瓦的建筑鳞次栉比,带着一种超脱于尘世的沉静美好。

静微这是第三次来这里,第一次,是随同江苹一起,在她家中小住。

第二次,是江苹退学之后,她来这里找她,得知她随着江母一起搬回了外祖家。

这是第三次,江家的宅门依旧紧闭着,只是原本挂在门上的大锁,现在只剩了锁链,大约是风雨侵蚀锈坏了,也大约是被人偷走了,隔着矮墙看到庭院深处,杂草丛生,蛛网密布,显然长久无人住过的样子。

静微一颗心不免凉了大半,看这庭院,也大致能猜到,江苹母女,大约这一年多都不曾回来过。

她在门前站了许久,恍惚又想到那时候放暑假,她随同江苹来她家中,两个女孩子晚上抱了被褥睡到房顶上。

江阿姨自己酿的樱桃酒,甘甜醇厚,她和江苹一杯一杯的喝着,最初不觉得醉,后劲儿上来时,两个人倒是都有些懵了,躺在房顶上,耳边是水声潺潺,头顶是星河垂落,倒有些应了诗中的意境。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可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怎么就这样一去无回,再也找不回来了呢。

静微将玉坠从衣襟里拉出来,那玉坠中一缕淡黄已经快要消弭无踪,静微心头不祥的那一种预感越来越深重,可她,到底该去何处寻找江苹?

陈昊不远不近的站在她身后,一直都在打量着这栋宅院。

这栋宅院建造在偏僻处,最近的邻居也隔着十来米远的距离。

和这里的每一家小院子一模一样的布局,除却院落荒废了之外,倒也瞧不出什么异样之处。

陈昊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院子的西北角处.

庭院里到处都生着杂草,结着蛛网,可偏生那个角落里却不见蛛网痕迹,杂草也似有人踩踏过的痕迹。

“静微小姐,我进去看一看可以吗?”

陈昊忽然开了口,静微见他面色有异,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下了。

陈昊走到门边,正要推门,隔壁院落里忽然有人吱呀一声推开门,探头看了过来:“你们…是在找人吗?”

静微慌忙点头:“是,我想请问一下大娘您,这里住着的一对母女是不是搬走后就没有回来过?”

那大娘开门走出来,狐疑看着静微好一会儿,才道:“小姑娘…我好像记得你和江家那个丫头一起来过,你是她的同学吧?”

“是,我和江苹是同班同学,大娘,您可知道她们母女现在搬到何处了吗?”

“这个我们都不清楚,只知道她们搬回了江苹那丫头的外祖家去,对了,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还是不要逗留太久了,我听我家小外孙说,这院子长久没有住人,从上个月开始,都闹鬼了…”

“闹鬼?”静微不由大惊:“这怎么可能呢…”

“是我小孙子看到的,他有天晚上听到这院子里有声音,好像还看到了一个蒙着脸的女人一闪而过…我小孙子吓坏了,第二天就发了高烧。”

“小姑娘,时间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吧,万一真的撞到了鬼,会吓到你的…”

那阿婆说着,就蹒跚的回了院子。

“陈昊,你怎么看?”

“我不认为真的是鬼,大约是有人在这里装神弄鬼吧。”

“静微小姐,不如让我进去看一看吧。”

“我和你一起吧。”

“您还是留在外面吧,万一真的有人藏在里面,伤到了您,我怎么给厉少交差?”

静微也不愿为难他,点头应了下来。

陈昊走到院门处,伸手推门,推了两下,都没有能推动,大约是从里面拴上了。

静微见状,心底的疑团越来越大,但转念又想,江苹母女搬走了,这处院落又没有卖掉,荒废下来后,也许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就偷偷搬到了这里来住,怎么也能遮风挡雨不是。

第514章她之所以苟活着,不过是为了…

陈昊看了看矮墙,身手利落的直接翻了过去,他翻进去后,果然看到门栓在拴着,他走过去拉开门栓,开了院门:“静微小姐,您在外面稍等一会儿,我进去看一下…”

静微看着陈昊直奔西北角而去,她心中不由一颤,她记得这个不太大的院落的构造。

江苹的房间在西北角的二层,而一层,是储物室,堆满了杂物。

陈昊去这里做什么?

静微忍不住也跟着走了进去。

寻常人大约不会注意到一些蛛丝马迹,但周从夜肆,包括陆远陈昊这些人,都是经过缜密训练的,自然各方面的敏锐都异于常人。

“这是储物间,里面堆的都是杂物。”静微开口,看着陈昊推开那扇积满了灰尘的门,阳光仿佛都照不进去一样,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乌压压的一片,灰尘四起,呛人的很。

陈昊四处看去,静微也站在门口向内望。

储物间里静寂无声,时不时会有一些虫子爬过飞过,蛛网挂满了房梁,完全不像有人在里面的样子。

陈昊的目光又落在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地面,没有人踩上去过的痕迹。

“我去楼上看一看吧,静微小姐,这里长久没人住,太脏了,您在院子外等着我吧。”

静微‘嗯’了一声,转过身去。

陈昊随手带上了门。

门关上,储物间里的光线立刻黯淡了下来,角落里废弃的一个橱柜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那蜷缩在橱柜里几乎瘦的脱了形的女孩儿,缓缓将手从嘴上放了下来,她隔着橱柜上的玻璃,怔然望着那紧闭上的一扇门,许久,她好似哽咽着,无声的呢喃了一个名字:“静微…”

眼泪从她大而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来,缓缓的沿着消瘦的脸庞滑了下来。

滑过那道凸凹不平的疤痕时,她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倏然的颤了一下。

她抬起手,复又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脸,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停的往外涌,从她的指缝里漫出来,她瘦的高耸的肩胛骨,剧烈的颤着,她哭的无法自持,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来。

静微,原谅我不能出去见你,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见了你,不过给你徒增烦恼和伤心。

不如就让你以为我已经搬走了,我过的还不错,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不值得你惦记着,你慢慢的也就彻底忘掉我了…

这世上,除了妈和静微,惦记着她的人,大约也并没有几个了吧。

也许再过一些日子,她就真的成了这世上孤零零活着的一个孤魂野鬼了。

但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吧。

她又抬手,轻轻抚了抚左脸上的伤痕,含着泪溢出苦涩笑意来。

妈从来不肯对她说起的一些陈年往事和秘密,其实,她早已偷偷的知晓了大半。

压在妈妆台下抽屉里的那张照片,黑白背景,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站在码头上,笑容如春风拂过一般。

那照片后面,写了一行小字。

赠梵素——致庸,于1975年,帝都,惟愿,生生世世,常伴卿侧。

原来幼时曾无意夜半醒来听到的那个名字,就是照片上的男人的名字。

小时候被人追着骂没爹生的小杂种时,她也曾偷偷抱着这照片哭过,问他,是不是自己的爸爸。

也曾跑去问妈,为什么爸爸不要她们了。

可这样的话,她也只问过那一次,因为,她那从来都刚强坚韧不肯掉泪的妈妈,在她问出那一句后,整整哭了一天一夜。

她再也没提过爸爸两个字,但心里却像是有了执念,拼了命的想要挖出所有的蛛丝马迹。

妈以为她当真变成了乖巧的女儿,听话懂事,可她却根本不知道,她曾偷偷看了她的所有日记,把那个人的身份,名字,来历,都弄清楚了大半…

所以那一年暑假,她才要闹着和静微一起去帝都。

她心怀着憧憬而去,却怎么都不曾想到,因她这一念之差,却给自己和妈,酿成了永远无法承受的苦果。

她以为等来的会是父女相认抱头痛哭,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根本没有见到她想要见的父亲,在那寸金寸土的豪华别墅区里,她见到的,是盛气凌人的贵妇,高高在上的千金,她像是蝼蚁一样任人践踏,被人扼住了命脉,从此,再也看不到一丝的光明。

江苹眼中的泪痕渐渐的干涸了,透过橱窗她看到外面的天幕渐渐变成了暗沉的深蓝。

万籁俱静,她甚至能听到角落里隐约的虫鸣。

若是那一个夏日她没有生出那个念头来,是不是此刻,她和妈依旧住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安闲的度着夏日。

而不用如此刻这般,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而妈她,却要为了她仰人鼻息,受尽践踏和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