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邻,你——心里还是只有苍龙一个人么?”舞鹰声音里微带犹豫。
“那你呢?还想着那位柯姑娘么?”阿邻不回答反问。
“柯姑娘人好,我喜欢她很正常…”
“什么?”阿邻跳起来。“你——你怎么能…”
“我原本以为你任性自私,现在看来,你人也很好,我喜欢心地好的姑娘。阿邻,委屈你嫁给我这个丑八怪…”
“你才不是丑八怪!连苍龙——叔叔都比不上你。”阿邻轻声反驳。“我先前那么说,可能是气你整天黏着那柯姑娘,看也不看我一眼吧?唉,我从小没了娘,爹爹常年在外面打仗,没人督导,性子是不好了些。”
“以后咱俩结成夫妻,你给我生一大群娃娃,我不出去打仗,你也长命百岁地,咱们的孩子一定性子好。”舞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谁——谁说给你生娃——娃?”阿邻结结巴巴地反驳,声音又细又小,语气里羞涩有之,更多的是欢喜无限。
“这雨就快停了,一会儿恐怕就要跟大家伙碰面。阿邻,我们从今以后可能要几个月不得见面,现在…”
李昶和柯绿华互视一眼,柯绿华虽然听不懂舞鹰说什么,但看李昶笑嘻嘻地,他双手拇指伸出,做了个拜天地的手势。柯绿华脸上一红,张嘴就想提醒舞鹰。
“阿邻!”铁勒的声音及时出现,显然他也听出来舞鹰口气中的意思,做父亲的听着女儿女婿亲热,实属难堪,遂连忙现身。“你到哪里去了?爹爹担心你呢。”
李昶一拉柯绿华,也跟着走了出去。拐个弯,看见素兰呆呆地靠在石壁上,身上衣服随便遮掩着她的胸腹之处,柯绿华让李昶先走,自己蹲下身子道:“姐姐,你怎么了?”
素兰抬起头,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好一会儿讶异地道:“你——你怎么从里面出来?”
柯绿华先前一点都没听懂素兰和铁勒之间的对话,见素兰双颊色如渥丹,嘴唇微微红肿,好似刚被人狠狠地亲过一般,心中也猜不到是为了啥,只道:“姐姐和铁勒大人进来时,我和他…嗯…正在晾衣服,不方便相见。姐姐也是晾衣服么?要不要我帮你穿上?”
素兰似乎心神不属,点点头,人却没动,继续痴痴地发呆。柯绿华帮她穿好衣物,一同走出去。只见外面四人除了阿邻兴高采烈地抱着铁勒又叫又跳外,三个男子全都一言不发,内中舞鹰满脸通红,铁勒神色尴尬,苍龙站在山洞口的雨帘处,盯着细雨茸茸,似乎在想心事。
柯绿华因为什么都没听懂,于众人的异样丝毫不觉,见舞鹰无恙,心里欢喜,冲到他身边笑道:“舞鹰,你平安无事,我太高兴了。”
舞鹰看见柯绿华也很高兴,点头道:“这一场大雨真是凶险。我在水里腿脚抽筋,要不是阿邻冒死救了我,可能再也上不来了。”说到阿邻时,他不自禁地看向铁勒父女,眼光黏在阿邻身上,好半天才移开。
柯绿华见了,心道这场大雨,倒是成全了舞鹰和阿邻,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吧。
素兰舞鹰姐弟劫后重逢,有说不完的话,柯绿华遂走到李昶身边,看他若有所思,问道:“在看什么?”
“这雨小了。山洪一停,我们就可以到对岸去。我离开中原已有三个多月,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下这样大的雨?”
“你在担心战事?”
李昶点点头,把目光自细雨移到她脸上,叹道:“一回到中原,军务缠身,加上战场之上凶险万分,我可能没法子把你留在身边。你愿不愿意先到燕京城我的府里等我?”
柯绿华听了,微微一怔道:“先到你的府里?”孤身一人去他的家?他们不是发誓要再也不分开的么?刚刚在山洞里,他还说以后要天天晚上跟自己那般亲热的啊?
李昶难得地露出烦恼的表情,长叹道:“就算是我,也无法事事如愿。”说到这里,十分苦恼,恨恨地道:“他奶奶地,要想随心所欲,恐怕只有我当了皇帝的那一天!唉,当初我俩发誓,老天爷作证咱二人再也不分开,现在就要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怪我么?”
柯绿华内心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见李昶满脸歉然地看着自己,微微摇头,勉强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把那些大老婆小老婆小丫头大丫头的统统送走,没人给我气受,我就不怪你。”
柯绿华话音一落,只见李昶神色踌躇,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她心中一震道:“怎么了?你不舍得她们么?”
李昶摇摇头:“不是。”他素来是个果决的人,这会儿却对自己要说的话斟酌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知道我是燕王的第三个儿子,对么?”
“嗯。”
“我父亲有四个儿子,当初一直把咱们俩追杀到这大草原的南方朱雀,是我二哥李晏的护卫,就像你见过的东方苍龙是我的护卫一样。我们家世守北方,所以我大哥世子李旭尊北,护卫叫北方玄武,我弟弟李晞的卫士叫西方白虎。”
柯绿华见他说到李晏的名字时,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怨毒,暗道他的亲生哥哥这样苦苦相逼也难怪他如此,回想当初自己跟着他夺命狂奔,居然是他的亲生哥哥想要他的命,若非亲身所历,简直难以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兄弟。“燕王知道李晏的所作所为么?你父亲正在跟皇上打仗,用人之际,你二哥这样行事,岂不是自乱阵脚?”
李昶微微点头,接着她的话道:“你这样说,固然极有见识,可帝王家的事儿,不那么容易说得清。当年父王以东方苍龙赐名我的护卫,激起他的正妃姜氏大大的反感,人人都知道我父王想做皇帝,他这样赐名于我的卫士,摆明了想让我做他的继承人。”
“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还怕一个妃子么?”柯绿华听他提到燕王正妃姜氏的时候,眼睛里霎时充满仇恨,想起当初奶娘说过的那个樱桃口、说话细声细气、十全十美的美人——也许燕王很宠爱她,由爱生畏也很正常。
“怕倒不至于,可我父王野心极大,想做皇帝,不得不依靠姜家。”提到姜家,李昶停了好久,才接下去道:“我父王手下六路大军,水陆并进,其中四路领兵的大将都姓姜,你说他能不在意姓姜的女人怎么想么?他就算想让我作世子,也左右掣肘,远不如直接让我大哥继位既平稳又简单。”
柯绿华想不到燕王家里还有这么多牵缠复杂的关系,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李昶谈到这些事情时声音镇定自若,想到他这样心机洞察,条分缕析,莫非心里已经有了对付的方法?
“那你想怎么办?”她问。
他转过脸来,看着柯绿华,眼神深不可测,半天才轻轻道:“你知道本朝的史故么?”没等柯绿华回答,他就接着说:“当年先皇帝生了十六个儿子,以第八子我父王最为雄才大略,可为祖训所限,只好传位给了长子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这几十年来我父王南北征战,把蛮人胡人赶出天山以外,白河以北,皇上和太子却一年比一年荒淫昏庸,弄得民不聊生,听了朝廷里那些文士的胡言,整天提防我父王起兵造反,他们想削夺父王的兵权,没了兵,我们父子的性命危如累卵,不由我们不反。”他顿了顿,停住口看着柯绿华,好像在等她反应。
柯绿华点点头道:“要是以后你父亲作了皇帝,你大哥李旭做了太子,以你的脾气,恐怕又要起兵夺这天下——老百姓就又要遭殃了。”说到这里她长叹了一声,“那姜家和李晏是不是也防着你将来造反,所以才要趁着你行刺舒渊,先下手为强,顾不得大敌当前了?”
李昶点头叹道:“正是如此。我大哥为人朴讷,不得父王欢心;二哥的心思比地沟里的老鼠还要肮脏,眼光都不如井里的蛤蟆长远,若他做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宰了旭、晞和我,接着鱼肉天下苍生。父王虽然不喜欢他俩,碍着姜家,也只能等天下定了再说。父王可以等,我却等不了,这一次的追杀是你亲眼见到,其实这几年来,我逃过的明枪暗箭数也数不清,连吃喝这些小事,都不敢掉以轻心。”说到这里,李昶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道:“说到这里你懂了么?我不能送走家里的那些女人,否则你就危险了。”
柯绿华听了,咬紧双唇,半晌摇摇头道:“如果她们不走,我也不必回你的府里了。你给我随便找个房子,我在那房子里等你。”
“不行。你在外面更危险,我不放心。”李昶的语气斩钉截铁,见她听了,连耳和腮都红了,是犯倔的前兆,忙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在外面住容易露馅,万一被姜王妃访察到,你就无处可逃。在我的家里,你可以暂时装成婢女,你的身份越是平常,就越是平安,你懂么?”
“不行。我不能和你那些女人在同一个房檐下,你说什么都没用。”
李昶眉头皱起来,气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都没听懂么?我是为你好…”
“你不必说了。”柯绿华摇头阻住他的话,“我不能和那些女人在同一个屋檐下,苍龙,你别逼我,我真的受不了。到你家之后,我可能要扔掉你所有的被子,清洗你所有的床褥,连床上的帐幔都要拆下来洗刷干净,否则我就会想起你在那床上,那些被子底下,跟那些女人做的咱们刚刚做过的事!苍龙,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要是你心里不能也只有我一个,你就配不上我!你让她们走,不然你就让我在外面等你,两条路你自己选一个好了。”
劫红颜
李昶见她不听话,耐着性子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还这样难为我,不是太过分了吗?”
“你让我跟你以前的女人住在一起,还说我过分?”柯绿华双臂抱胸,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昶。
李昶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才道:“你要是从小长在王宫,就能知道我的难处了。”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极轻:“我的母亲是狄人,她在我八岁那年就离开人世了,在那之后,我全是一个人活着——这些年来,我身边其实没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
柯绿华听他谈起母亲时,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怀念,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他还这样想念她?他这片刻的软弱,让她联想到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可怜孩子,就像自己当年在母亲死后的感觉一样。“我娘在我五岁的时候也死了,我还哭得吐血不止,奶娘就骗我说我娘在天上,跟月亮里的仙女住在一起。”童年记忆里渴望有母亲怜爱的心情,现在也还是不能忘怀,想到李昶跟自己一样是个自小没娘的孩子,对他的怜惜之心大盛。
“你相信你娘在天上,对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昶声音低低地,陷入往事的回忆中,“我娘临死时,我看见他们送来一盆水,水里浸着一条长长的白绫,我才八岁,在屏风后亲眼看着姜王妃的人把我娘勒死,她的舌头伸出来,脸涨得通红。这十七年来,我梦里最痛快的事儿就是亲手把姜氏宰了,给我娘报仇!王妃夺走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她得逞第二次——绿华,你不光是我的妻子,还是救了我命的恩人,是我可以完全信赖的朋友。你要是知道我心里有多担心,就知道我让你躲在府里,实在是不得已。”
他声音里有难得的恳切,令柯绿华左右为难。想到要去他的家,和那些被他宠幸过的女人住在一起,她胸口憋闷,几乎呕吐,蹲下身子,干呕了半天,听见李昶一迭声地问自己怎么了,她待恶心的感觉慢慢过去,深深呼了一口气,才道:“我去你家当婢女就是了。”自己本来就是他家的女仆,这也不算是侮辱,“不过在你送走她们之前,你再也不要碰我了。”
“啥?”李昶出其不意,追问道:“为啥?”
“不为啥。”柯绿华慢慢站起来,肩背挺得笔直,直视着李昶道:“你曾说过那些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你多看她们一眼,她们如此处心积虑,我就算天天霸占着你的床,也无甚用处。唉,但愿咱二人经历这些劫难之时,你能时时刻刻记得咱们当初永不分离的誓言。”
“铲除姜氏非一朝一夕之功,在这之前,府里的女人都不能送走,你不是想让我一直当和尚吧?”李昶说到这里,脸都白了。
“那你就想法子快点铲除他们。”柯绿华先还满脸伤感,及至看见李昶的神色,忍不住轻笑道:“在家里记得要把裤带系牢。要是让我逮到你跟哪个女人勾搭,你可小心了。”
“你还有心思打趣我?什么叫把裤带系牢!?”李昶见柯绿华转身欲到素兰身边,连忙伸手拉住她道:“你不会这么忍心吧?要灭了姜家,可能要好几年呢?”
柯绿华把胳膊自他手上拉开,再说话时,声音里没有了刚才打趣的语气,只轻轻道:“如果让我选,苍龙,我宁愿你是个亡命江湖的刺客,是个粗鲁不文的杀手,或者是个农夫小贩都好,那样就只有咱二人。可你偏偏是个王子,为了你的野心,我受些委屈没什么,可我不能跟她们一起侍奉你——你别难为我了。”
李昶怔怔地看着她,她平素柔和的眸子里全是决心已定的神色,知道自己再说无用,无奈地叹道:“你还是对我不放心。”自己想了想,又慨又怨地加了一句:“老天爷总不叫人事事如意,就是不知道当了皇帝之后会不会好点?”
柯绿华听了,心中想起空慧所唱的“天上人间,志与愿违,百年一瞬,如愿者稀!”心中莫名地伤感起来,想来天上人间,总是如愿者少,就算是皇帝,也有不顺意的时候吧?
她和李昶二人心中不快,都痴痴地看着山洞外的风雨,好半天沉默。不想听见身后素兰的声音道:“妹妹,你把当初那首《凤求凰》再唱来听听好么?”
柯绿华回过头来,听素兰接着道:“困在这山洞里,左右无事,就特别想听你唱这首曲子。舞鹰,你学会了,要常常唱给阿邻妹妹听啊?”
舞鹰点点头,和阿邻两个人都是欢喜万分。柯绿华见了,暗想阿邻终究是个有福气的女子,一生一世能有舞鹰这样的好男子疼惜着,老天爷也算开眼,匆匆百年,还是有人如愿的。
她点点头,刚要张嘴唱,只听身旁的李昶轻声道:“这曲子名叫《凤求凰》,当年司马相如唱给卓文君,他二人宠辱不分,百年好合,成就一段千古佳话。绿华,这该是男人唱给女子的歌。”说完,他双手打着拍子,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皇栖,得讬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声音并不如何悦耳,可隐在声音背后的心意,山洞里众人都听出来了,一时间触动了各人的心事,人人沉默,不再说话。李昶看着柯绿华,低声道:“我自小就不擅长唱歌,等天下定了,你可以时时提点我。”
他天性不爱流露内心的情感,这番当着众人的面唱《凤求凰》,让柯绿华很是感动,点点头,将头轻轻靠在李昶肩膀上,心中一阵平安,不知不觉睡着。
不知道睡了多久,感到有人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看见李昶站在自己眼前,对她道:“走吧。雨停了好一阵了,我们涉水过去,回家。”
她站起身,跟着李昶,到了山洞外,先前如怒龙奔涌咆哮的野马川,这会儿水势已经平缓。李昶水性极佳,带着柯绿华凫到对岸,跟着铁勒父女和素兰姐弟一起沿川上行,去寻找那天分散的几百个铁勒族士兵。
铁勒带出来的这些武士,在暴风雨中无法找寻首领的下落,此时天晴,沿着河道向下,很快就和铁勒众人碰面。大雨之后,路途泥泞,马匹也疲惫不堪,可铁勒心中有事,卸掉一些行李物品,人人上马,疾向铁勒族的领地飞驰。
于路走了两天,并没有碰到什么伏兵,只要过了这一片草地,就到了铁勒族的地盘。枯草蔓烟,大风刮得明珠素兰美丽的脸庞微微疼痛,随风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金戈铁马之声,让她神情一凝道:“那是什么在响?”
铁勒停下马,听了一会儿,手中马鞭向上一举示意道:“众人停下。术虎兄弟,你骑马前去看看。”
一个武士答应了,他单人匹马向着远处跑去,在远处高低起伏的丘陵间忽隐忽现,后来消失。可一眨眼的功夫,只见他纵马回奔,边跑向铁勒边大声喊道:“同罗人。铁勒好汉,是同罗人来了。”
术虎人还没到近前,只见远处丘陵之上,战马嘶鸣之声已经随风送了过来,马蹄声响若惊雷,竟有几千人之众。
李昶见状暗暗咒骂,他急着赶回中原,想不到老天爷跟他作对,隆冬将至下了两天暴雨,现在又来了这些同罗人捣乱。他左右张望,看见不远之处有一个不高不矮的土包,忙道:“大哥,咱们去那里。”
铁勒点点头,指挥众人退到土包之上。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同罗士兵已经赶到了近前,数千人簇拥着一个华服秃顶的老儿,那老儿手上硕大的扳指在晨晖中闪着红艳的光芒,正是柯绿华在安乐铜锣客栈见过的乌德。她对李昶轻轻道:“这是乌德大人,素兰姐姐的丈夫。”
李昶看了一眼乌德,再看一眼素兰,心想这老色鬼定是来抢明珠的。这几天他一直找不到一个稳妥的机会杀了素兰,今日若她跟了乌德走了,以后要想杀之可就难上加难,想到这里,他伸手拽下后背的铁胎弓,搭上箭,只待素兰一走,借着射乌德的借口,先灭了这个祸胎再说。
铁勒手下的众武士也纷纷搭上弓箭对准数十丈外的同罗人。风猎猎吹来,吹得明珠素兰乌黑的长发随风飘起,那张美若天仙的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乌德的声音喊道:“铁勒,交出明珠,我赐你全尸。”
铁勒没有回答。他手下不过区区几百人,如果乌德真的指挥族人进攻,铁勒武士寡不敌众,下场可想而知。但这几百武士常年跟着铁勒征战,最是骁勇强悍,铁勒善于治军,加上打遍草原无敌手,冲锋陷阵之时,身先士卒,众人只要围绕在他身边,就觉得无所畏惧。
“素兰,铁勒有没有伤害你?”乌德看见素兰立在铁勒旁边,一张胖乎乎的老脸满是关切,他手臂上挥,看情形是要族人立时冲上前杀了铁勒族人,夺走素兰。
铁勒开口说话,声音沉稳,虽在强敌虎视眈眈的情形下,也没有一丝颤抖:“待会同罗人冲上来,大家跟在我后面,千万不要走散,…”
“铁勒大人,把你的刀架在我脖子上!”素兰突然打断铁勒,低声说道。
铁勒转过脸来看着素兰:“我…”
“没有时间了,快点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乌德看见你要杀我,或许会退兵。”素兰急道。
铁勒见素兰脸上神色不似作伪,心中一动,尚在犹豫,只见旁边猛地伸出一双健臂,持着明晃晃的单刀架在素兰脖子上。铁勒大惊,抬头看竟然是苍龙。
“苍龙兄弟,你这是做什么?”铁勒急道。
李昶微微一笑,不回答铁勒,反而鼓足音量对着远处的乌德大声道:“老头儿,看见了么?你要是敢往前走一步,我第一刀割破明珠的脸,第二刀割断她的喉咙!他妈的,你们夫妻害我的事,当我真的不记得了么?”
乌德果然大吃一惊,眼见苍龙的刀紧贴着素兰娇嫩的项上肌肤,他吓得脸都白了,生怕苍龙果真杀了素兰,忙颤声道:“苍龙,别动手。那件事是你二哥的护卫逼我和素兰干的,不关我们夫妻的事。”
“那好,你让你的部下退后,放我们平安回去,我就把明珠放了。”李昶大声说道,边说边拿刀作势在素兰脸上轻划,吓得素兰花容失色,失声大叫。听在乌德耳里,这苍龙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若当真划花了素兰的脸,那可如何是好?乌德左右为难,看见李昶刀尖又指向素兰的脸,大惊失色,手向上一挥,就要指挥族人后退。
不想就在此时,只听远远又传来马蹄奔腾之声,西南处有将近上千的军马向着两军对峙之处跑来。头前马上之人身高体阔,手持大刀,隔了老远就对乌德大声道:“乌德大人,千万不要后退。”
铁勒见了此人,一向沉稳的脸上勃然变色,大声吼道:“小菩萨,你勾结敌人,陷害自己亲兄,还有脸来见我么?”
“大哥,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家各自守着自己的土地,过了上百年了,你偏偏要南征北战,把大家集合到一块。你这么搞下去,得罪了都摩人,倒霉的是咱们全族。我也是被你逼得没法子才这么做的。”
“你勾结敌人害自己的亲兄弟,还说什么为了族人好?还带着我的兵来抓我,简直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你如此愚昧,可真枉我素日看重你!”铁勒大喝一声,右手一挥,挡在他身前的武士纷纷规避,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铁勒骑马走到土坡之下,手中大刀向前挥出,对着菩萨身后的铁勒族士兵大声命令道:“我是铁勒,我命令你们到我身边来!”
声音随风贯入那千多名铁勒族士兵的耳朵里,但见铁勒单人匹马,无所畏惧地站在众人之前,虬髯乱发迎风张开,像兽群中的狮王一般威风凛凛。在铁勒的大喝声中,马嘶人啸,原本跟随菩萨而来的铁勒族战士果真抛下菩萨,向铁勒奔来!
铁勒虎目看着跑到跟前的族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我的兵!小菩萨,你想不到吧?你连自己的亲兄都要陷害,又有谁会舍我跟随你?”
菩萨脸如死灰,叹道:“我许了他们荣华富贵,想不到一看见你,连荣华富贵都不能留住这些战士的忠心!大哥,你要杀我么?”
“你走吧。我不会对自己的亲兄弟动手。”铁勒看着菩萨,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沉痛,他对素不相识的战士尚且如亲兄弟一般,否则这些战士也不会看见他就轻易倒戈,菩萨跟他一起长大,感情更非一般战士可比。
菩萨闻言,神情一震,似乎心头终于有了愧意,他最后看了一眼兄长铁勒,掉转马头向着丘陵外走去。不想勘勘走出几步,只听弓弦嘣地一响,菩萨胯下马中箭,一个腾跃,将他掀下马来。
同罗族数十人抢出,把菩萨拽了回去。乌德大声道:“铁勒,你假仁假义,骗得了你们族里这些毛头小子,可骗不了我!你放了素兰,不然我把你的兄弟一刀一刀割碎!”说罢,示意手下人动手,但听菩萨哎呀惨叫,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已经被割了下来,掷在两军对垒间的枯草丛中。
此时铁勒手下的战士已有两千多人,他若奋力一拼,同罗人也不见得占什么优势。可守护在他身边这些忠心耿耿的族人,个个都有父母亲人,为了一个明珠素兰,值得这么多人牺牲么?他心中不过片刻犹豫,就决心已定,对李昶道:“苍龙兄弟,放了素兰夫人,让她走吧。”
李昶点点头,放开素兰。哪知素兰得了自由,不但没有飞奔向乌德,反而定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铁勒,美丽的眼睛里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水雾,颤声道:“铁勒,你让我走?让我——去哪儿呢?”
“乌德大人是你的夫君,你回到他身边去吧。”威风凛凛的铁勒,此时不知道为何,竟然不敢直视素兰的泪眼。
“我知道啦,你是天上的苍鹰,眼睛里只有这片大草原,明珠素兰,不过是大草原上迟早枯萎的一朵小花罢了!哈哈哈——”素兰凄然地大笑,抬脚向土坡下走,走出一步,突然又回过头来轻轻道:“你既然不要我,在山洞里为何要亲我呢?”
她声音虽轻,站在铁勒身边的李昶等人还是听到了,人人都转过去看着铁勒。铁勒见素兰脸上全是凄苦的笑容,心头一软,叹道:“夫人才智超群,是个奇女子,我铁勒配不上,还是回同罗人那里吧。”
“铁勒,你亲了我,现在为啥不要我?为啥把我送给别人?”素兰双眼宛如沾在了铁勒脸上,铁了心要铁勒回答。
铁勒目光扫视了一眼面前的族人,又看了看对面急红了眼的乌德,沉声道:“夫人艳名远播,铁勒不想族人因为我一个人的私欲,给大家带来祸患。”
“别人都喜欢我美,想不到铁勒竟然嫌我太美了!真不愧是我明珠素兰看上的男人!”素兰哈哈大笑,声音中带着一丝狂乱,听在人耳朵里,都是心头一震。
铁勒见素兰雪白的脸笑得通红,心中对她满是歉意,正想劝她不要如此,只见眼前刀光一闪,一道血痕沿着素兰的左脸横贯而过,她手上的匕首鲜血淋漓,转过脸来对着乌德大声喊道:“看看我吧!乌德,现在你还喜欢我么?还要这个一脸刀疤的丑八怪么?”
向秦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舞鹰第一个冲到姐姐身边,伸手扶住她,急道:“姐姐,你这是何苦?”
乌德看着素兰脸上的鲜血渐渐染红了她的半边脸颊,又是惋惜又是心疼,叹道:“素兰,你不愿意跟我,也不必毁了你的脸啊?”
素兰没有回答他,她美丽的眼睛里眼泪扑簌簌流下,到了伤口处,血水泪水混成一片,抬起手,滴着血的刀刃对着自己的右眼,颤声对乌德道:“你要是还不死心,我就自刺双目!从今以后,大草原上的明珠再也没了,世上多了一个又丑又瞎的苦命女子,还有人争么?”
乌德盯着素兰的匕首,良久长长叹了口气,掉转马头,向着来路回奔,同罗族的士兵跟在他身后,几千人马走得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柯绿华奔到素兰身边,自血水处看去,伤口处皮肉翻出,显然她用了极大的腕力,铁心要毁了这张脸。柯绿华心中难过,掏出巾帕轻轻道:“姐姐,我帮你把血止住?”
素兰摇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铁勒,似乎要把他的人印到脑子里,再也不忘记。四围静寂,两千多人都注视着她,好久之后,看她慢慢转身,翻身上马,只对舞鹰低声道:“弟弟,咱二人走吧。”说罢,再不回顾,红的血滴在白衫子上,马蹄踢起一缕烟尘,向着人丛外驰去。
舞鹰刚要跟在后面,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道:“我来追她。舞鹰,你带着大伙随后来。”
舞鹰抬头看,铁勒一人一马已飞奔而出,众目睽睽之下,但见铁勒追上素兰,猿臂轻探,将她隔马抱到自己怀里。
观望的铁勒族士兵发出震天的欢呼,舞鹰和阿邻更是喜笑颜开。柯绿华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拉住李昶的胳膊大力地摇晃,笑道:“天哪,苍龙,你看到了么?姐姐和铁勒大人——”
她话说到一半,见李昶脸色阴沉,一点喜色也无,不由得狐疑道:“怎么了?你不开心?”
李昶摇摇头,看了一眼四周的铁勒武士,人人英武,弓强马健,这大草原上高车族分裂的日子显然不多了,低头见柯绿华满脸忧色,他转容笑道:“你说铁勒大哥和明珠生的女儿,长得会像爹,还是会像娘?”
柯绿华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这个,随口答道:“会像娘吧。阿邻长得就跟铁勒大人不一样啊。”
“那就好办了,咱们俩的儿子应该愿意娶铁勒大哥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说起儿子,这一路上你我二人要多多努力,争取早点生一个才好。”
柯绿华听了他的话,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生活,眼神一黯,心中默默地长叹了一声,低头走开。
“三郎,咱们也走吧。”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屡教不改地称李昶为三郎,就是那个高得禄!李昶看着走远的柯绿华,再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高得禄和成福,叹道:“高得禄,你要是机灵点,该有多好!”
成福忙插口道:“小王爷,我怎么样?我机灵么?”
“你他妈的有卵蛋,怎么机灵都没用!”李昶说完翻身上马,向柯绿华追去。
“这是什么意思?有卵蛋没卵蛋有差别么?”成福和高得禄二人面面相觑,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
三天之后,大队人马平安地到了铁勒族的聚居地,李昶心急中原战事,即使铁勒百般挽留,仍坚持连夜离开。铁勒无法勉强,只好同意。
柯绿华最后一次给素兰换过脸上的创药,临别在即,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看着素兰裹着伤布的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兰跟铁勒二人骑马带着卫兵,送李昶、柯绿华、成福和高得禄四人,相伴着走了一程又一程,仍是不忍分别。李昶对铁勒道:“大哥,你为人仗义,我这一次能逃出命来,全亏了你。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这就告辞了,大哥千万不要再送了。”
铁勒抬头见日头已经微微偏西,长叹一声,只好道:“苍龙兄弟,你多保重。以后若有需要哥哥的地方,派人给我送个信就行。”
李昶点点头,看了一眼素兰,又看向铁勒,再说话时,语气变得极为沉重:“大哥,今日你我是兄弟,分别在即,苍龙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以大哥的英明神武,将来这大草原被铁勒族统一是迟早之事,我中土近年来虽然内乱频仍,但保疆护土,我辈从不后人。我只希望异日你我各自为君,大哥能记得今日咱二人结义的情分,不要听近身之人的谗言,来侵扰中原。”
铁勒明了李昶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年若不是兄弟的善意,现今哪有什么铁勒族?兄弟放心,若我异日统一草原,咱们世世修好,永不动干戈。”
李昶听了,哈哈大笑,和铁勒二人拥抱作别。
“苍龙,我和妹妹说几句私密话,你放心么?”素兰自毁容之后一直沉默寡言,直到此刻,方才张口说话。
李昶点点头。素兰拉着柯绿华的手走到一旁,站定后,轻声对柯绿华道:“妹妹,你这一走,看来是要到苍龙家里了,对么?”
柯绿华点点头,她盯着素兰缠着白布的脸,心里难过,感到手心里素兰的指尖冰凉,忍不住道:“姐姐,我自小长大的地方,有一个医术高超的老人,回到中原,我求她来看看你的脸…”
素兰摇摇头,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看尽浮华的沧桑,淡淡一笑道:“不必了。那张脸,除了带给我灾殃和凌辱,还有什么用?”反握着柯绿华的手,素兰声音里带了些忧心道:“妹妹,苍龙雄才伟略,野心勃勃,你这么跟了他去,让我很是担心。以苍龙的为人,若有朝一日你成了他实现野心的累赘,只怕他会把你一脚踢开,若真是那样,你一定看开些!我们虽然是结拜姐妹,其实在我心里,你跟我的亲妹妹毫无差别,他日你若有了难处,别忘了大草原上你还有一个姐姐。”说到这里,她双手握着柯绿华双手,柯绿华感到手心一硬,多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听素兰压低声音道:“这包里就是当初我给苍龙灌的假死药,我们草原上最尊贵的大巫配制的。你留着,万一到了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你兴许用得上。”
柯绿华点点头,心中感激素兰对自己的一片情意,抱住她流下泪来:“姐姐,你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