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这样真好。”艾默摇头笑,泪珠不住往下掉,止也止不了,“我不是难过,我……只有感激,感激有你们陪她过完余下人生。”

启安没有说话。

艾默转过身,狼狈擦去泪水,“对不起。”

话音未落,身后一暖,他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艾默身上发软,力气迅速流失,只想软绵绵跌进这怀抱,什么也不去管。

他的气息温柔低拂耳畔,手臂坚实,满满的安全感将她包围。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重修茗谷吗?”

他问她,声音低如耳语。

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想,什么也不想,这样就已经够了。”

他静了一刻,低低问,“也不想短简关于霍老夫人更多的事吗?”

“你,叫她什么?”艾默睁开眼睛,回头看启安。

启安挑了挑眉,不认为有何不妥。

“为什么你不叫她祖母?”

启安哑然,看着她复杂的表情,慢慢笑了,“因为她并没有改嫁给我的祖父,她一直被称为霍夫人。”

“那他们……”艾默呆住,脸上神色复杂,亦惊亦怔,悲喜难分。

“他们是终生相伴的伴侣,不必有那一纸婚约的证明。”启安慨然,“祖父尊重她的过往,也敬重你的外曾祖父,他与她至死相伴,却要我们始终称她为霍夫人。生前挑选墓园的时候,祖父也只是说,希望有朝一日落叶归根,能够迁葬故土,却从未表示要与霍老夫人合葬在一起。”

他看着艾默复杂的神情,缓缓说,“虽然是这样,我的父母却一直将霍老夫人当作亲生母亲对待,我们四个孩子也都在她膝下长大,与她感情深厚。祖父这么多年来,每晚都有一个习惯,睡前一定要新手为她倒一杯热牛奶。只有在他最后病危的日子里,这个习惯才改变,变成她给他端来热好的牛奶。”

艾默心口抽痛,良久说不出话,“那她呢,她是什么时候……”

那个字,她不忍问出口。

他却答非所问,“艾默,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重修茗谷的真正原因。”

她皱眉看他。

他双手揽了她肩头,清晰而平缓地说,“我想重修茗谷,作为送给她百岁寿诞的礼物。”

艾默一个激灵,抬起眼直勾勾望了他。

启安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点头,“是的,她还在世,今年已是九十九岁高龄,身体还康健……找到你的消息,今天早晨我已转托二姐赶回美国当面告诉她。”

「尾声」

“今人犹是故人,他乡知是,千秋共此素光。”

绢绘屏风上墨痕新干,秀致笔画,衬着淡淡的写意山水,千山飞鸟,正是艾默亲手所绘。

淡淡灯光下,退后一步左右端详,艾默仍觉屏风摆得挤了,或许是字写得太小了吧……总怕哪里不对,不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会喜欢么。

这匆匆忙忙修饬起来的茗谷,还来不及完全恢复原貌,会是她记忆中的故园么。

这仓仓促促按启安的描述,布置起来的房间,会不会是她多少年心心念念难忘的样子。

启安说,她常提起从前房间里有一架心爱的绢绘屏风。

启安说,那年中秋,祖父偶然兴起,题了一幅扇面挂起来,写的就是这句“今人犹是故人,他乡知是故乡,千秋共此素光。”她看了爱不释手,只是惋惜扇面太小气,说要题在屏风上,再配了画才好看。

艾默推开窗,好让清新晚风透些进来。

下了一天的雨,到傍晚才渐渐停了。

不经意抬头,见云层间隙里悄然露出一弯清光,月亮似隐非隐,似现非现,似堪堪露出一点儿笑靥在美人脸上。沐在雨后月色下的茗谷,芳草起伏,林景摇曳,中庭喷水池中波光粼粼闪动,干涸了多少年的这池碧水,再度映得月色清澈。

艾默目光投向庭院一角,昨天傍晚发现那里的一丛白茶花,分明三月就已开过,却在这时节,这时间,不声不响探出一支新结的花苞。

废墟中沉睡已久的茗谷终于在今夜醒来,等待迎回它的主人,霍沈念卿。

算着时间,这会儿启安应已到了机场,应该已经接着了她和父母。

这么一想,心头又怦怦急跳得一阵乱过一阵,连手脚都紧得没处放。

启安不让她一同去机场,怕她在那里就慌了神,她也怕惹得老人太过激动。他却笑说,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只怕是她经得起的,你却要哭得一塌糊涂……

竟被他说着了,真的,还没有见到,就这么想一想已觉得心脏不堪重荷。

想着就在今夜,就在眼下,她就要踏进茗谷的大门,经过白茶花夹道的石阶,从一个世纪前的风云岁月里款款走来,走过万里重洋,走过尘封时光,走过扑朔迷离的传奇,终于回到她魂萦梦系的故国家园,回到她仅存于世的的骨肉身边。

她会是什么样子?

已近百岁高龄的外曾祖母,素未谋面的外曾祖母,她会是什么样子?

想得太入神,艾默竟未听见汽车驶到门口的声音。直到大门轧轧开启的动静,惊得她一跃而起。

艾默飞奔下楼。

推门而出的刹那,层云里一轮明月现了出来。

素光清辉,洒向静静的茗谷,将一切都笼上影影绰绰的纱雾。

照着一枝初绽的白茶花。

照着月下园径的尽头,那个伫立阶前的淡淡身影。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