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笑了,并没有问出心底的这句话。

只是他唇角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念卿垂下目光,已来不及将泪水忍回。

一点微温的泪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凉。

“总算皆大欢喜,还哭什么。”薛晋铭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推开念卿,“叫小七来,快把许铮的去向告诉她,省得她长吁短叹,担心无缘报答救命恩人。”

“小七心里的人是你。”念卿低声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将她往旁人身边推。”

薛晋铭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

念卿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晋铭,错过一次无妨,若一再错过未免可惜。”

“你这不算将我往旁人身边推么?”他反唇相讥。

这一问,窒得念卿再不作声。

他顿时生悔,放柔了语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尚未遇着中意的人,况且……当年辜负洛丽,她虽然音讯杳无,我与她的婚约还是在的。”

方洛丽,这久违的名字,连同那如花丰妍的笑靥重又浮上心间。

一句辜负,又岂能道尽当年家国官场恩怨。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恍惚忆起往事,忆起那些共历的时光,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

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点音讯也没有么?”

薛晋铭略迟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后一次寻到她行踪,是在北平……世界说小也小。”

“怎么?”念卿诧异扬眉。

“她与佟孝锡在一起。”薛晋铭缓缓道。

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念卿只怔怔瞧着他脸上自嘲笑容。

“她、我、佟三,本就是旧识。”薛晋铭平静地笑笑,“我与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过他当时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认得洛丽,是她裙下不二之臣。当年佟帅刚刚发迹于北方,声名不大好听,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

旧京华,旧风流,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

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

“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

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

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

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

“不行。”她语声哽咽。

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

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

“快揭开,我想看你。”他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

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

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

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

“晋铭。”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

“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彷佛看着无尽空洞。

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

他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那最深处的漩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漩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

“不!”

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

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

怎会得来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欣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简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

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

“薛先生说要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

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

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

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

“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连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

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

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

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

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

那艳绝光采,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

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

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

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

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

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

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

“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有人惴惴道,“大约是往右边走的,码头也是这个方向。”

念卿立刻吩咐备车,任凭侍从阻拦,只二话不说,上车便催司机往码头赶去。

车轮压得一路冰屑四溅,阳光渐渐透过层云,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

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紧扣在掌心,念卿一言不发,直觉眼睛干涩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的。车子风驰电掣赶到码头,远远的,已见着大小船只进进出出,入目尽是繁忙景象。

船来船往,离别送行的人群拥挤岸上。

眼前种种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

侍从跳下车,拉开车门,却见夫人静静坐着,身姿端正,眼望着前方的码头,似乎并无下车的意思。侍从试探问,“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闭码头?”

这里已是霍仲亨所辖地界,莫说封闭一个码头,就是拦截江面,将所有已开出的船只追回也不是难事。夫人若想追回那两人,只需一声令下,实在不必亲自追来。

可是夫人缄默,一动不动望向前方江面,目光恍惚,唇角抿紧。

他口口声声仍唤着云漪;

他送回这遗落已久的宝石;

自始至终他是最清醒的人,从不曾遗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愿令她两难。

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甚么?

无非是,放手后退笑对。

便让往昔种种皆随他去,有情无情终需断绝。

念卿低头,将丝绒盒子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

侍从唤道,“夫人?”

她闭了闭眼,缓缓摇头。

“您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侍从迟疑问。

夫人侧脸向内,彷佛带了一丝笑,轻声道,“回去吧。”

侍从愕然,看着她漠然神色,与方才失魂一般追出医院的样子,彷佛竟是两个人。

车子缓缓掉头,原路返回医院。

路上夫人再未开口,微阖双眼似睡着一般。

直至侍从轻声唤道,“夫人,接您的车已到了。”

念卿睁开眼,见已到了医院,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

从大门到门廊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车子长驱直入,所经过处,卫兵依次敬礼……似是无声提醒,提醒她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

檐前枝头积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处泥泞狼狈,如同她扫上泥污的裙摆与湿漉漉的鞋袜。

车停稳,念卿踏上门前台阶,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朝楼上走去。

侍从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念卿抬手止住他,满面疲惫,“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转身将门带上,低头以额抵门,良久一动不动。

这一路离散惊魂,等了这许久,总算是要走了,就要去到良人的身边,做回众人瞩目的霍沈念卿……可心中空茫茫,究竟是遗失了什么,为什么觉察不到欣喜。

不是薛晋铭——念卿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负疚。

那是遗失了什么,是睡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么?不是云漪也不是霍夫人,仅仅是她自己,再也做不回的自己。从前只能以云漪的名字求生,往后只能以霍夫人的身份存在,唯独不是念卿。

不能有自己的悲喜,不能有自己的离合,哪怕仅仅是想对一个朋友的挽留,对一个知己的酬偿,也不能了……太多事于她都是不能做,甚至不能想。

从前、如今、往后,都不能了。

念卿缓缓挺直后背,转过身,一如既往地抬起头,迫令自己坚定。

便在抬眸的刹那,空气凝结,时间停止。

她看见他,静静负手立在窗前,一袭黑色大衣,轩昂身形,如渊停如岳峙,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一直这样看着她,彷佛已看了许久。

【卷三】兵以弭兵 战以止战

十九记:笑缱绻·语铿锵

长窗在他身后敞开,阳光斜照进来,檐下雪已化了,滴水溅湿窗台。

风携暗香,拂起她鬓发纷扬。

霍仲亨一言不发望着她,看她衣衫单薄,低绾的发髻散开,裙摆也扫上污迹,一身的狼狈憔悴;看她两肩越显瘦削,脸庞也苍白;看她眼底氤氲,雾茫茫似笼上烟霭。

这是他珍之惜之,原该捧在掌心的女子。

这是他立下誓言,愿为之遮风蔽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娇妻。

此刻她却狼狈站在他眼前,受尽波折,心力交瘁。

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霜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一片水雾弥漫,朦胧里见他走近,挺拔身躯将身后光也遮住,大衣里露出深青色军服,胸前满满的勋章灿亮。

这勋章与他宽阔胸膛,便是她所能见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浅,缠绕心头的那些忧、那些虑,连同漂浮的心绪,都在这一刻沉下去,悲欢喜怒各自落回原位。只因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

相对无言,不同于静默的宁定,窗外吹进的风里也似有了暖意。

外头融雪正寒,她却连大衣也不穿,就这么瑟瑟站在他面前。

霍仲亨脱下大衣,严严实实将她裹住。

厚呢大衣格外软和,犹带他的体温。

“冷不冷?”他问。

念卿摇头,喉咙里哽住,说不出话。

他用手背贴了贴她冰凉脸颊,低头看见她湿漉漉的鞋子,浓眉皱起,二话不说抱起她放到沙发上。然后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将鞋子脱了抛到一旁,再脱下雪水浸湿的袜子,用温暖大手拢住她冰冷双脚。

“冻成这样还说不冷?” 霍仲亨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

念卿说不出话,只定定望着他为她暖足的双手。

“冻傻了么?” 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来,衣袖却被陡地拽住。

“你要走?”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

霍仲亨点头,来不及说话,就见她似一只被惊吓的猫儿,起身扑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