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到跋扈一时的佟帅,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这关口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偏偏发生了。
“这是仲亨的主意罢。”念卿轻吁一口气,露出淡淡笑容。
她笑得沉静,疲惫容颜重又有了光彩。
无需他回答印证,这等胸襟,只会是霍仲亨——是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这等璀璨眸光,只有在提及他的时候,方闪动在她眼里。
或许永远不会属于旁人。
薛晋铭看着她,平静地答,“是。”
当日兵变来得仓促,佟岑勋觉察异状已来不及布署。
仓促之下,薛晋铭随佟部撤离北平,又受傅系与佟孝锡两头夹击,援兵被阻截在路上。
被儿子从背后刺伤一刀,令佟岑勋气得旧病复发,半生跋扈,终究也已是英雄近暮。
佟帅只当大势已去,万万没想这时候接到霍仲亨密电。
以当时腹背受敌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机发难,他是绝无生机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会平白便宜了佟孝锡与日本人。”
薛晋铭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
刹那间惊觉时光流转,世事重叠,却早已物是人非。
两人四目相对,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说什么,也早忘了如何说。
良久,子谦的声音打破沉默,“佟岑勋性格多疑,他就这么容易信任父亲,立时投奔了他?”
“这我不敢说。”薛晋铭笑笑,“看起来,霍帅倒是信任他的。”
子谦抬眉示疑。
薛晋铭笑得意味深长,“你们此刻不就在我手上吗?”
蕙殊一惊,立刻转头看念卿,却见念卿笑容不改。
“父亲不会拿我们做人质。”子谦冷冷道,“恐怕有人要枉做小人了。”
薛晋铭挑了挑眉,蓦地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蕙殊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真是将门虎子,连说话神气都一样。”薛晋铭笑了半晌,终于正色道,“令尊说,他放心交托二位与我,让佟帅不必枉做小人。”
十六记:烟花杀·烽火起
这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列车很快进入相对安全的地界,离码头已经不远。
蕙殊望着车窗外渐渐擦黑的天色,回眸见霍夫人仍在熟睡中,虽然车轮颠簸,她却睡得深沉,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这几日也不知她是怎样撑过来的,若非疲累到极处,也不会一坐下来便睡着。
蕙殊将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只将大衣紧紧拥住。不知是否错觉,蕙殊彷佛觉得,她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舒展开来,脸颊贴了大衣呢绒,似有浅浅笑意。
这大衣上还有着四少的气息,她也闻到了么?是这气息令她安心,还是梦中有了谁的慰藉?蕙殊凝视她良久,心中怅然,竟在这一刻涌起艳羡。
此前纵有千百般好,她也不觉得有何可羡慕,不过是各有各的命运。可此刻,她却羡慕她有挚情如此。她爱她的良人,爱到连四少这般男子也不能动摇她的心,爱到身经百劫也要一往无前。
这样的孤勇,又有多少人爱得起。
颜世则,遥远得彷佛已褪色的名字,蕙殊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只记得一点轮廓。
四少,更遥远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离他越远。
然而另一个人的坚毅眉目隐隐浮现,她不是没觉察,当他频频用灼热目光追逐她,又在她回眸时掩饰回避,她便明白他的心思了……许铮,这个呆头呆脑的人,起初曾觉得那样讨厌,如今却知他的忠义担当……蕙殊坐在窗下,不觉唇角带上浅浅笑意,任由心思纷纷扬扬。
不知列车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
车厢门外脚步声近,霍夫人蓦然睁眼,不待蕙殊反应过来,她已一惊而起。
来的却是四少,一身戎装齐整,抬手轻敲门框。
“到站了?”念卿站起身来,大衣不觉滑落地上。
“从这里下车已不远,我们改走小路到码头,列车继续走。”薛晋铭微微一笑,“这样安全,只是要辛苦你们。”念卿会过意来,空车入站实在是一出高明的障眼法,却又担心道,“夜里走小路安全么?”
薛晋铭笑道,“许铮提早赶来探过路,备好了马匹,我们骑马过去。”
“许副官?”蕙殊惊喜脱口道,“他不是赶去见霍帅了吗?”
薛晋铭笑得促狭,“给你的惊喜。”
蕙殊一怔,旋即面红耳赤,“惊喜什么,才不关我事!”
念卿与薛晋铭相视,他的良苦用心,她自是明白的。
许铮只身冒着危险,提早过来探定虚实,预备接应,却与薛晋铭一起骗她,假称是去见霍仲亨,只是不想她一早担忧罢了。
念卿心中感动,不动声色捡起滑落的大衣,交还给蕙殊,“那就动身吧,事不宜迟。”
蕙殊忙道,“夫人你穿着,我不怕冷!”
但霍夫人只是摇头一笑,转身已走了出去。
四少望着她背影,想着她倔强地不肯欠他分毫情义,连他的大衣也不肯穿……一丝苦笑泛起,唇边尽是涩意。
下得车来,才知这趟短短路途的艰难。
寒冬入夜,风似霜刃,路面已经积雪盈寸。
蕙殊生长于南方,最是怕冷,被风迎面一吹只觉周身都被小刀子扎着,手足瞬时僵冷,恨不能缩成一团。在这样的夜里骑马穿行小路,霜雪湿滑,最是危险。
不远处亮起灯光暗号,果然是许铮,连同少许士兵和马匹,早已等待在此。
念卿踏着积雪迎上前去,不料脚下微微一滑,身侧立即有人伸臂来扶。她只道是薛晋铭,忙抽回手,抬眸却见是子谦。
“你和我一道。”子谦不由分说握住她手臂,接过士兵递来的马缰,示意她先上马。
“我会骑马。”念卿一笑,论骑术精湛,她实不逊于一般男子。但子谦握着她手臂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冷着脸又重复一遍,“和我一道。”
念卿蹙眉。
身后传来薛晋铭的语声,“许副官,劳烦你照顾祁小姐,我到前面领路。” 他大步上前,越过蕙殊和念卿,经过她身旁时驻足,低声道,“下雪路滑,让霍公子照应一下为好。”
他说完也不停步,长靴踏着积雪,径直走到最前,翻身上马。
蕙殊也被许铮拉上马背,靠上身后坚实胸膛,寒意顿减。
念卿不再多言,利落地上马,娴熟身姿令子谦一看便放下心来。方才只担心她受不了路滑颠簸,夜里骑行不比得跑马场上踏青冶游,但看她标准的军人骑姿,不必说也知是谁的调教。
马蹄踏雪,雪溅有声,一下下好似指尖拂过紧绷的弓弦。
昏暗月色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蓝。
一行马队悄无声息穿过崎岖小径,偶尔马蹄过处,震落道旁枯枝积雪。
子谦迫使自己将精神力集中,不去注意萦绕鼻端的那一丝肤发暖香。但那隐约香气像在故意作弄他,总在松懈的瞬间袭来,令他烦不胜烦,下意识催马急行,嗒嗒嗒赶上前面,与薛晋铭并辔而行。
“这一路会不会太过于顺遂?”子谦沉声开口,恰问出念卿与四少此时的忐忑。
过了前面岔道口就进入城中,再往前不远就是码头,就看能否平安通过这最后一关了。按理说,四少冒充北平专使带走人质,不会这么快被识破,徐季麟到达晏城最快也是明早。
薛晋铭放缓缰绳,对子谦低声道,“到了码头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护送夫人离开,其余交给我和许副官。”
念卿转头望了四少,话到唇边,却不知能说什么。
转过路口,前方出现影影绰绰灯火,已能清楚望见码头。
虽是深夜仍有力夫在忙碌搬运,大箱大箱的货物等着装卸落船,马队络绎不绝,趁夜将到埠的货物运进运出。工头不住吆喝警告,让搬运工小心箱中货物。数艘船上装运的都是烟花炮仗之类,时近年关,杂货商已开始为新年售卖的炮仗囤货。这东西最小气,既沾不得水又见不得火,一落水便报废,若溅上半点火星更是大祸。
一行人混在驮货的马队里,悄然接近码头。
子谦与薛晋铭交换眼色,暗自错开队列,悄无声息随着马队接近岸边。
前来接应的船只不便靠近这码头,以防遭到盘查,唯有搭乘货船出去,到远处江面再换船。一早买通的货船正是左首第二艘,船上货已载满,船主远远见到许铮提灯打出暗号,忙放下搭板接人。
看着霍夫人与霍公子先后登船,蕙殊稳一稳心神,扶着四少的手踩上那摇摇晃晃搭板。许铮从船头俯身来接引,伸手可及的距离,似乎一跃即过……蕙殊将手递向许铮,抬头瞬间,身后陡然枪声响起,连串子弹从后头飞来,火辣辣擦着耳畔,击在船头船身!
许铮只差一线便可抓住蕙殊的手。
然而船身摇晃,搭板错开,蕙殊一脚踏空,直跌入水中。
寒冬腊月的河水刺骨扎髓,转瞬没顶,来不及呼救,冰水已从口鼻灌入,似万千小刀一起扎进来。耳边哗然水声、惊呼声、叫喊声,混杂在惊天动地的枪声里,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子弹嗖嗖横飞,射入水里激起串串旋流。
蕙殊竭力蹬水,身上大衣湿透却像沉重的石枷,拖着她身子直往下坠。压迫的窒痛与刺骨的寒冷,令头脑瞬时空白,水中一片黑暗……蕙殊口中涌出气泡,肺里最后的氧气即将耗尽。
一双手紧紧托上她腰间,托起她下沉的身体,往前方游去。
蕙殊神智模糊,再无力气,长发飘散水中,一口气就要缓不过来。
那人回过身,觉察她濒临窒息,猛然将她拽向怀中,冷冷嘴唇压上她的唇,温暖气流随之度入,从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为之一缓,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终于看清。
是许铮。
他将她紧紧抱住,制住她本能的挣扎,不让她浮上水面。
子弹带来的旋流密集穿过眼前,水面上硝烟弥漫,枪声响成一片,水下也被搅得混沌不堪。
许铮带着她竭力朝前潜游,水下缺氧令蕙殊神智迷糊,只抓紧许铮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蓦然间,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像炸雷落在江面。
火光照亮水底,将江水映成血红,更掀起阵阵大浪。
两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抛上江面,顿时眼前灿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坠落,夜空亮如白昼。他们搭乘的那艘货船已变成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无数烟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乱舞,银花火树,团团锦绣绽放,烟花烬化作七色星雨,纷纷坠落水面。
这景象,美如末世,眩目惊心。
船炸了。
持续不断的爆炸声掩过了许铮的嘶吼,“夫人——”
长官下令生擒,不许朝人放枪。
追兵冲向码头,根本不知货船上装载着何物,便朝货船水面一阵乱枪扫射,吓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码头上一片惊恐尖叫,货物翻倒,任何船只也不得离开码头。
眼见蕙殊落水,许铮跃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与子谦被困船上……而装满炮仗烟花的货船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
薛晋铭在岸上脸色剧变,顾不得闪避枪弹,立刻抢到岸边卸货处,与侍从夺下三只小木船,趁乱撑船靠向货船外侧。
枪声响起的刹那,念卿被子谦合身按倒,双双匍匐在船头甲板。
混乱中只听枪声震耳,弹片嗖嗖飞溅,隐约听见谁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云漪——”
念卿一震,挣开子谦,不顾一切探身到船舷外侧。
小船上的薛晋铭朝她伸出手,“跳下来!”
货船剧烈摇晃,船上水手船主已纷纷跳入江中,子谦与船上侍从开枪还击,将已追至岸边的追兵击毙。念卿回头推开子谦,“快离开这船!”
“你和他走!”子谦不由分说,将念卿拦腰抱起,抛向小船上的薛晋铭,“带她走,我来断后!”
念卿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身子急坠入那熟悉怀抱。
惯力将两人一起撞倒,薛晋铭趁势将她护在身下,以自己身体为盾,紧紧护在她上方。
侍从划动小船,如离弦之箭,在纷飞弹雨中划向江心。
那船上的子谦与侍从也先后跃下,乘着后面两艘小船赶上来,一面开枪还击,将试图夺船追上来的追兵纷纷击倒。江面上连连有人中枪落水,有追兵,也有侍从。
念卿仰头只见薛晋铭唇角紧绷,一滴汗从他下颌坠下,坠在她颈窝。
“快划!”他喝令划船的侍从,语声因紧张而嘶哑。
然而话音未落,一名侍从头部中枪,哼也未哼一声便栽倒,鲜血溅上甲板……这是片刻前还搀扶她下马的年轻侍从,跟随她一路北上,忠心耿耿。
念卿死死咬住了唇,手指攥紧薛晋铭衣襟,直攥得指节发白。
他却推开她的手,离开她身边,替上那死去侍从的位置,拿起桨继续划动小船。
小船在如梭的弹雨里前行,后面的小船也渐渐追了上来,依稀可见子谦的身影。
却不见蕙殊和许铮。
念卿心惊,环顾四下,失声呼喊,“蕙……”
下一个字已被吞噬在轰然巨响声里。
货船爆炸了。
火光瞬时将眼前耀成一片白炽血红,热浪扑面如炙,巨力将小船掀得上下颠簸。
念卿几乎要被抛出船舷,薛晋铭紧紧扣住她手腕,狠命拽住她,不管不顾将她抱紧,任船身倾斜摇晃,火团如急雨坠落四周,只抱着她一分也不放松。
货船上无数烟花炸起,星火飞溅,火药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一身一脸都是烟花燃烬的细灰。念卿刚觉察到点点灼痛,头已被他按到胸前,他用胸膛为她挡住一切,连同那呛鼻的火药硝石味道,也被淡淡的男子气息掩盖。
衣下透来暖意,和着一下下有力心跳,他的身体便如一道屏障,为她隔绝险恶飘摇。
臂弯间方寸天地,宁定安好。
念卿静静伏在他怀抱,与他一起抵御船下急浪翻卷,周遭火光灼烈,枪弹不长眼的横飞。耳中被各种声响震得瓮瓮蒙蒙,隐隐的,听见他又唤了一声“云漪”……语声如呢喃,于生死须臾间,脱口而出却仍是这个名字。
十七记:只影来·向谁去
货船上烟花爆炸,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浓烟遮蔽了江面。追兵不得不狼狈退回,眼看着小船消失在江面浓烟之中,彷佛被地狱之火吞噬。
爆裂声劈剥不绝,即使远在半里开外,徐季麟也从车中看得清清楚楚。
火光透进车窗玻璃,映着他脸色铁青,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滚下鬓角。
望着远处骇人之景,旁边的警察局长早已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那货船上满载的竟是烟花炮仗!为了生擒人质,下令只向船身射击,却恰恰点燃了这偌大的炸药库。火团熊熊,将货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只怕也早变了焦炭。
火势足足染了两个钟点才渐弱下去。
派去搜索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江面发现了不少焦黑残骸,身份不可辨认。
徐季麟一语不发下车,望向浓烟滚滚的江面,良久,颤抖着手将烟斗点燃。
烟雾喷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此世上再无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
最先投效佟大帅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热忱为薛晋铭牵线铺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论才干资历,论身家手腕,他何尝输于此人。若说佟帅昏聩,放着良臣不用,偏将薛晋铭引为心腹,怪只怪老匹夫有眼无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宝,百依百顺,她却为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谋高枝,择三公子而栖。
亦怪不得枪弹无眼,生死无常。
“这篓子可捅大了!”警察局长脸色发青,掏帕子抹着额头汗水,“徐专员,弟兄们都是照您吩咐办事,可这……长官那里,这可怎么交待?”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伸手入衣内,“怕什么,我有少帅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