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宁愿她斥骂,将昔年委屈伤心尽数报复。
“你没做错。”她却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父亲。”她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至死维护的骄傲。身为人子,你遵从她的心意,并没做错。”
他呆看她。
刹那间迷惘,不愿相信她的话,不愿正视她眼底的坦然。
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来,彷佛她早已不再介怀,那无足轻重的往事,只是他一个人的耿耿于怀……离家这三年,原只是孩子同大人的怄气,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错已错,悔何悔。
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当初。
马车在等候出城盘查的人丛中缓慢前行,外边瓮瓮人声里偶尔夹杂老马甩响鼻的声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们得快些离开此地,好让他安心。”念卿只装没看到子谦震动神情,不着痕迹带过了话头。蓦然马车一晃,外边惊叫叱喝声随之起伏。
车壁传来嗒嗒轻响,是侍从约定示警的暗号。
念卿起身从车毡缝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从已朝马车靠拢,各自神色警戒,将手移向腰间,随时准备拔出臃肿棉衣底下暗藏的枪。
斜前方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吆喝驱赶路人,从城墙根下小跑步而来。拥挤在城门口的人众见惯兵乱,也不散开,麻木地推搡成一团,只有被惊扰的骡马长嘶短咴,扬蹄带起阵阵沙土。
“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士兵高声呼喝,在城门口端枪排成人墙,强行将等候在前面的人丛挡开,荷枪驱赶强行推搡的人。
只听四下哗然,急于出城的人众纷纷叫骂,非但不退避更朝门口一窝蜂挤去。有人高嚷“凭什么不让出城”、“大白天关什么城门”……话音未落,即被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周遭惊叫四起,城门口顿时乱成一窝粥。
守门军警手忙脚乱挡住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轧轧推动老旧的城门,
侍从当先笼住马缰,不动声色盯住四莲,防她突然生事。
念卿与子谦迅速交换眼色,示意侍从们见机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手无寸铁的平民纵然怨愤冲天也不敢与军警硬碰,围堵在前方的人丛渐渐退后,稍有反抗即被驱赶殴打。眼看城门轧轧合上,强行闯关只能是自投罗网……念卿咬了咬唇,与子谦目光交错,想说退走却又难以甘心,分明城门就在眼前,相距不过十余步。
出了这门,一路南去,便是仲亨所在的地方。
此时,他正心忧着她的处境,如同她心忧他的进退。
“夫人,请以安危为重。”子谦蓦然开口,深深凝望她,年轻柔和的脸庞透出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镇定,依稀有几分仲亨的影子。
这低低一语听在耳中,令人心头回暖。
不错,总要留得后路,以安危为重。
念卿当机立断,示意侍从挟四莲调转马车,混在人潮里趁乱退走。
马车刚刚转上回城方向,却听后边一声吆喝,“哎,站住——”
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拨开人丛,大步朝这马车而来。
车内念卿变了脸色,甫一动身,已被子谦挡住,他动作比她更快,毫不迟疑将她护在身侧。
“别怕!”他臂膀用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苍白脸庞因紧张而升起血色。
外头柔顺语声适时响起,却是四莲。
但听她甜甜怯怯唤一声,“田长官。”
“跑什么跑,见着你田大哥也不打声招呼!大老早的跑这儿来干什么?这谁呀,打哪来的?”那军官语声粗豪,透着轻薄劲儿,盘问起四莲身边的侍从却是一派凶煞。
侍从戴了旧棉帽,做乡下人打扮,只是耸肩低头,做出卑微样子。
四莲缄默,身后一道车帘之隔的念卿已屏住气息,子谦与侍从皆做好动手准备。只要四莲泄漏口风,这人稍有异动,免不得要硬杀出一条血路。
“我替爹送趟豆腐,这是我家新雇的伙计,跟着去搬货的。”
四莲话声落地,念卿悬紧的心也落回原处。只听那军官又问,“你爹呢,怎么自己偷懒,尽差遣你个丫头片子。”
“下雪天,爹腿脚不利索。”
“我就说嘛,家里没个男丁不行,哪儿能让姑娘家干这些事。”
四莲缄口不答。
那军官嘿嘿一笑,侧身挤上车板,与她贴肩坐在一处,“走,捎上我一道回城。”
“我,我得先送这趟出去,要不爹会骂的!田大哥,您给行个方便好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豆腐!甭管你爹的,听大哥一句,赶紧回家待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头打起仗来有你们哭爹喊娘的!”
“打仗?”
非但四莲一惊,念卿与子谦屏息藏身车后,也闻言失色。
那军官哎呀一声,作势要扇自己嘴巴,“瞧我这心软的,遇上你就什么话都说了!四莲,这机密大事我都跟你说了,咱这份心,天日可表吧?”四莲慌乱避开他欲摸上腰间的手,急急问,“真要打仗吗,这怎么说打就打,还不让人出城,真打起来要咱们往哪儿逃?”
那军官重重呸了声,“你以为老子爱打仗么,谁他妈乐意送死,谁不爱好吃好喝混着?这鬼世道是你我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不怕告诉你,霍仲亨霍帅、佟岑勋佟帅,听过么?响的大人物!就在今早,霍帅遇刺,人还在医院不知生死,佟帅的三个混成旅南下,先头一个营已经奔咱们来了!”
耳朵里蒙蒙的似被人塞住了棉花团,听什么都不真切……彷佛提到了仲亨,不对,一定不是仲亨,必是她听错了。
念卿缓缓转过脸,望了近在咫尺的子谦,却似乎看不清他的脸。
眼前惊人相似的眉眼,恍惚是仲亨的样子,忽远忽近浮动。
遇刺。
念卿一颤,耳边听着各种声音重又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一字字都似针刺进身子,在心口溅开血花,锐痛冲出唇间——
嘴却被掩住,被那瘦削颤抖的手紧紧掩住。
子谦发狠地收紧胳膊,将念卿圈在臂弯不能动弹,冰冷手掌掩住她的嘴。
一帘之隔就是那军官与四莲,里头稍有异动便会被发现。
逼仄的马车,随车轮颠簸起伏。
那军官岔开话头不再提起打仗的事,一路只顾言语戏耍四莲,颇有垂涎之意。四莲默不作声赶车,将那军官送到南街路口,离夏家已不远,斜前方即是教会医院所在。却听四莲“哎”的一声,“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医院被封了?”
“昨夜里有要紧的犯人从医院跑了。”
“难怪不让出城,这要等到几时才开门呀?”
“真要打起仗来可不好说,要依我看,这仗八成也打不起来。”
“真的么?”
“你想啊,霍帅这一受伤,万一有个好歹,多少人盯着他地盘呢,谁还有心思抢咱们这破地方,你说是这理不是?”
“您都说不打仗,那准没错,可要谢天谢地了!”
被四莲这一捧,那军官得意洋洋,跳下马车还不忘趁势在四莲腰间捏上一把,“回去吧,等得空了找你听戏去。”待他转身走远,四莲牵强笑容消弭无踪,侧身望一眼车帘,默默掉转马车往夏家方向而去。
总算一路无事,马车径直进了夏家后院,混在路人里随行保护的侍从都松了一口气。夏家铺子今日闭门,挂起了歇业的牌子。车帘掀起,念卿当先迈下马车,却不料一步踩虚,踉跄跌跪在雪地上。
“夫人!”
子谦与侧旁侍从都抢前来扶。
她却攀了车辕,自己站起来,膝盖微颤也不让任何人搀挽。
地上积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的,碎雪沾在她身上,容颜映了雪光,望之不忍,只恐人如薄雪,触之则化。
十四记:蚌鹬争·父子隙
夜里派出探查消息的一人也在夏家,与留守侍从会合,正担虑着夫人出城是否安全。
不多时却见马车折返,夫人与公子默然下车,随行侍从个个脸色凝重。
那三名侍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夫人挡开旁人的搀扶,独自走向屋里。
公子立在雪地里,低了头,修长身影孑然而立。
打探到消息的侍从惴惴上前,朝念卿报告,刚得到的消息,正是佟孝锡占了北平,以武力遣散议会,逮捕若干官员,率部进驻总理府;更有传言称霍督军遇刺,背后亦是日本人与佟孝锡的操纵。
听见佟孝锡这三个字,子谦愕然抬眉,念卿亦顿住脚步,本已惨淡的脸色更罩严霜。
“竟然是他!”
万万想不到,将佟大帅赶出的北平的人,竟是他亲生儿子佟孝锡。
佟帅膝下长子与次子早夭,三公子佟孝锡却年少有为,自东瀛留学归来,跟随佟帅戎马征战,屡建功勋。早有传言称,日本人为佟帅提供的军事援助,便是三公子从中牵线。这位少帅在佟系声望日隆,外受日本人赞赏,内受少壮将领拥戴,一度传出他将接掌佟帅半壁江山的风声。直至近年佟岑勋与日本人渐生嫌隙,少壮亲日的佟孝锡也接连遭到弹压。
外间早有佟氏父子不和的传言,一时谣传四起,甚而有说佟帅新纳的姨太太生下幼子,夺去佟帅欢心……豪门里真真假假,总有是非不断。可谁想到,一夜间父子反目,佟三公子竟当真动手夺权。
一夜之间,北平兵变,佟孝锡逼得其父佟岑勋仓促兵败南下。
此时的佟岑勋被人釜底抽薪,失去立足之地,只有从旁人手里抢夺地盘,才能东山再起。然而佟孝锡是早有准备,连晏城这弹丸之地也被他收编麾下,佟岑勋若不想父子相残,一路朝南败走,迟早要与霍仲亨正面交锋。
这两人若是恶斗起来,半个中国都将不得安宁。
可这两人若是联手,便是日本人和佟孝锡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这步步惊心一路,原是魑魅魍魉四伏,早已挖好的陷阱就等着她跳下去。
念卿扶了门框,一时间倦极无力,心直往下坠——仲亨,此时此刻你在面临何等境地,你是否平安?子谦顾不得思索佟家父子恩怨,满心只剩一个念头——父亲遇刺的消息是真是假,万一父亲当真出事——这念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一线动摇,便足以将他劈得魂飞魄散!
那个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只手遮天,总想主宰他人命运的人,怎么能这样就倒下?
“不可能!”子谦冲口而出,“那一定是假消息,他没这么容易被人算计,没人能是他的对手!”他大步来到念卿面前,脸颊因愤怒而涨红,肋下伤处牵动,也忘了痛楚。
第一次听他以如此坚定语气提及他父亲,念卿抬眸,在他眼里看到全无掩饰的狂热崇拜。
纵有疏离,也改变不了血浓于水,他心中的父亲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念卿倚门看他,泪光迷茫了眼前,看不清他年轻鲜朗的眉眼,但那坚毅目光定是与仲亨一样。她笑里带泪,“没错,那是骗人的,那样拙劣的谎话只有心藏鬼祟之人才会相信。”
刺杀了霍仲亨,让佟岑勋抢去地盘一家独大,这不是日本人所乐见的结果,他们绝没有行刺的理由。北平兵变,佟帅南下,仲亨岂能不知这背后险恶陷阱。被逼到这关口上,佟帅就如一条燃烧的火舌,仲亨身后却是弹药库的所在。
一旦点燃,炸毁的不只是两个军阀,那后果将不堪想象。
可突然间横生枝节,霍仲亨遇刺受伤,一步乱子打破日本人步下的瞒天杀局。
如此一来,谁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就算谁都不信,明知遇刺只是一幕烟雾弹……那么,这烟雾弹是给谁看?他又是否确信妻儿果真落在佟孝锡手里?
只有猎物,才会朝着陷阱一步步走进去。而霍仲亨不是,他一向是最好的猎人。他们将他当作一只被瞄准的野兽,只待扣动扳机。他却突然消失在视野里,不声不响,无形无迹。
“佟孝锡现在定是慌了,因而不顾一切封锁铁路抓捕我们。”子谦一面笑一面咬牙忍着。
四莲帮着念卿,正给他伤口换药,将绷带拆下重新包扎。
还没长好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硬是一声不哼,仰着脖子故作谈笑生风。
这倔强德行和某人一模一样,念卿啼笑皆非瞧着他,想着仲亨年轻时候的样子,只怕如出一辙。心中不觉温软,颊上浮起嫣然。子谦忘了下半句要说什么,呆看她,忽觉伤处一紧。
“喂,你!”
四莲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腕,只听他嚷,“绑这么紧,这丫头想勒死我!”
“不是,我……”四莲傻了眼,霎时间脸红耳赤,不知如何辩解。念卿也被子谦突转恼怒的样子吓了一跳,却听他哼声一笑,“轻点好么,我又不是粽子!”
念卿忍俊不禁,四莲僵了一刻也扑哧笑出声来,趁机从他掌心挣脱。
藏匿在夏家已是第五天了,有四莲里外照应,比预想中安全了许多。
马车上那军官一番话已令四莲猜出几分内情,当时本有机会呼救的四莲,却以沉默保护了车中的念卿和子谦。既已同舟共济,念卿索性向她表明了身份。
夏家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平日里受惯兵痞恶吏的欺压,第一次见到这等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凌人之势。霍夫人雍容沉静,待人温和,早令四莲心生好感;伤病在身的霍公子,更激起少女悯柔之心。
一连五日的戒严,令城中人心惶惶,要打仗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不能出城避祸的老百姓只好屯粮抢米,藏起家中细软财物,终日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就大祸临头……谁也没有闲心管他人闲事,夏家豆腐铺子突然歇业,终日门窗紧闭,看在街坊眼中也只当是避祸去了。
念卿与子谦从医院逃走,引来一番搜捕,所幸只被当作霍夫人的随从,并未引起重视,军警找了两日不见踪迹也就不了了之。蕙殊和许铮被当作替身捕去,真正的霍夫人和霍公子就藏匿在他们眼皮底下,却没人注意到这毫不起眼的民宅。
只有那姓田的军官偶尔上门滋扰四莲,引得一番虚惊。
四莲颇为机灵,假称家中来了远房表哥和表嫂,表哥正在病中,不便有客打扰……起初那军官执意要进去查看,侍从藏在门后随时准备动手。念卿隔着门帘,和他打了半个照面,佯装咳嗽得厉害,拿帕子掩着嘴说,“我男人怕是得了痨病。”
这句话令那人跨进门槛的一条腿,顿时收了回去。
念卿在门帘后头装咳,咳得撕心裂肺。
那人再也没有迟疑,避走犹恐不及。
子谦在炕上蒙着头笑得直抖,见念卿一额冷汗地进来,故意学肺痨咳嗽,气得念卿扬手便要打他。虽是落难狼狈,担惊受怕的日子,倒生出患难与共的情分,令念卿与子谦平添默契。隔绝在两人间的尴尬往事,像是暂时淡去。
外间战事一触即发,城中军警日夜戒严,逃出城去的希望一日比一日渺茫。
除了等待转机与救援,再也无计可施。
大雪初霁,天色放晴,屋檐下冰凌融化,雪水溅落窗台。
寒冬天气呵气成霜,不觉已是第六天了。
仍然没有转机,只有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佟孝锡在北平宣布自己就任陆军总司令,同时以总理府的名义任命其父佟岑勋为西北路巡阅使,调遣佟帅旧部驻防西北。这算是彻底截断了佟帅的后路,将他留在老巢的兵马也抽走。
仲亨传出遇刺消息后,再无动静,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城中戒备森严,念卿再不敢派侍从外出打探消息,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四莲。借着每日巡逻的机会,四莲设法找姓田的军官套取口风。
姓田的虽是个下级军官,消息却灵通,北平专使昨夜抵达的消息第一时间由他传出。
这是最坏的变故,不用说,定要来押送“霍夫人”去北平的。
日本人和佟孝锡不会放心将如此重要的人质留在这鞭长莫及的小城,必要牢牢控制在手中,才可制掣霍仲亨。小城官吏没见过霍夫人真容,蕙殊与许铮暂且还能冒充,却未必瞒得过专使,即便暂时瞒过,到了北平也必被揭穿。
要阻止他们将人带走,仅凭这几个侍从是绝无可能。
若等蕙殊他们被押回北平,只怕羊入虎口,救援更难。
仲亨的救援迟迟不来,等待,如此艰难。
当年那一场豪赌,她不知胜算几何,以必输之心赌上身家性命。如今却不同了,再不敢想万分之一输的可能,再没有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仲亨有家国,而她有他、有霖霖、有太多眷恋与守护,从此再不能输。
四莲一早出去找田伍长打探消息还未回来,只怕带回来的是更坏的音讯。
若不出意外,北平专使今天就要将蕙殊和许铮带走。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子谦忍无可忍,将挡在跟前的侍从一把推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两个侍从慌了,左右拦住他,子谦大怒挣扎,全不顾自己伤口刚刚长好。念卿立在檐下,不着急也不动怒,看着他对侍从大发脾气,只淡淡问一声,“你是救人,还是去送死?”
子谦回头望见她一脸倦色,并未呵斥责难,那目光却令他感到十足狼狈。
“总不能就让他们两个代替你我去送死,我宁肯自己去北平,也不想天天躲在屋里!”子谦急怒之下大声道,“他当他的缩头乌龟,我霍子谦不干这孬种的事!”
“你说谁是缩头乌龟?”念卿语声蓦地拔高,犀冷目光直迫上来。
气头上的话,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子谦梗着脖子,只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