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清秋自己都觉得不太对劲,面无表情地道:“也没什么,其实这只是我的本份罢了。”
说到最后,有些涩涩的意味。她是在遗憾,想了多少回今生要找个如意郎君,没想到最后遇上这么个主。当然不是世子太差劲,多少女子等着这位英明神武的贵人看上一眼,她再推三推四就是不知足,说不定被人家当成拿架子。
苏妙曾对她说过,万事先问过自己的心。开头的时候,她看不清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何心意,如今她依旧没有看明白,只是身体比心更忠诚一些,昨夜之事摆明了她对世子并非一无所觉,也许对世子来说,这不算什么,可她是女子,礼法禁锢根深蒂固,既然已与他有了亲密的举动,那样之后,她整个人就算是他的了,难道她还有脸去嫁与旁人吗?咬着牙吸着气才做出这个决定。有些认命,有些不甘,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天色未明便醒来,听着窗外风吹枯叶的萧索之声,忽地想通,人这一生不会太长,数十年而已,难道她要永远这般举棋不定?
若今后他不能善待于她,那么大不了离开就是,又不是养不活自己。这样做也不一定是委曲求全,只是在逼自己别想太多,别想太远。
有很久没下过厨,连这世子府的膳房也很少去,她身后带着两名亲随,没有人敢拦她,要去哪里便去哪里,膳房管事还未起床,其他人更不敢说什么,故任她在膳房里大展身手。那两名亲随也从头跟到尾。清秋替那两人辛苦,可撵不走他们,只得随他们去了。
瞧她的心情有些黯淡,卫铭叹了口气,起身拉住她:“什么本份不本份,我倒真想你有这种想法,那我便少担些心事。即使你不这样做,只要你的心在我身上便成了。”
她没有言语,有些烦躁,并不想接这个话岔,只听他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回来便找你,却没见你,我以为…你害羞…”
“那个,世子爷还是先吃饭吧,凉了味道便不好了。”清秋生怕他再说出什么羞人的话,连忙岔了开去,想到他为了宁思平遇刺之事一夜未归,真想问问是何种情形,又觉不妥,没来由让人奇怪她想知道这些干嘛。到底曾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知道他还在人世,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想到这个有些矛盾,到底该不该问呢?
卫铭不再多言,坐下用饭,举箸前促狭地问:“今日这饭菜中,没什么古怪了吧?”
这话说的,好像她没安好心似的,枉她大早上起来准备这些吃食,当下道:“那是,我是谁啊,带罪之身,做的饭没毒才是奇怪,世子爷你千万别吃,到时候出了事可别又怪到我身上。”
“有毒也是相思之毒,我甘之如饴,哈哈。”
还未吃完,二门外通传进来,京中各处陆续送来贴子,该是知道了昨夜北齐使团出事的消息闻风而动,朝中主战的一派,早巴不得出点事,还有借此之名送来关注,与之结义的闲人。其中还有宋珙的贴子,照理他是卫铭的好友兄弟,要来便来,用不着送贴子,但因着孔良年之事,他曾托况灵玉私传过话,心中有几分不自在,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卫铭,况且孔良年突然转变态度,说此事不用再提,料想是求亲无望,便断了那份心。宋珙心下轻松不少,转而便想到了自己的事,但不知灵玉小姐的心意,下决心请卫铭好好一叙,看有无可能。
卫铭将贴子放过一边,看来自己这几日连拉拉清秋的小手,与她逗乐几句的功夫也没有,也罢,还是先见过父母,尽早了结和谈之事才能过安稳日子。
秋尽枯叶残,清秋这几日过得很清静很清静,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常见到卫铭,也许这是她今后要过的日子,若真如此,她同那些舞姬有什么区别?偶然见到他,听说了雪芷要为她庆生,这算什么?她的生辰何时值得让人费心来祝贺?不过这样看来宁思平应该没什么大碍,他的好未婚妻居然有心弄这些事。
她知道卫铭那日回了趟郡王府,但不知说了些什么,见到他时也瞧不出喜怒,倒是老管家让人托信叫她生辰那天回家去,病好后早该去看榴花姨,却一直耽搁着没有去。这样也好,雪芷那边,她实在不想去。
久违的二夫人也派了绿珠来看她,还带了些价值不菲的衣料、胭脂水粉,说是前些日子她病中,不方便来看她,现在补上,另当是提前贺她芳辰。这让清秋受宠若惊,早先为了替她说媒这件事,随着她离开郡王府后没了音,现在二夫人这番举动难道又想起来这件事?千万不要,她一点也不想嫁给那个人。还有她的生辰何时这般重要了,一个个的上赶着凑上前。
绿珠还是一如既往地妖娆打扮,唯一改变的就是她的态度,以前说话都是仰着头,瞧不起人的样子,如今亲热不已,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清秋姑娘,带着羡慕的语气,夸她有福。不得不承认,绿珠的嘴实在是能说,从世子搬出府后,王府的大小事情说到了前日世子回府与郡王夫妇的情形,清秋最终还是弄清她的来意,竟是替二夫人来拉拢她。
二夫人还能干什么?此生她都以反对郡王妃的意志为乐趣,想来郡王妃定是对她不满,反引得二夫人费心思。清秋心中暗暗冷笑,想拿她当枪使吗?这档事儿永远是吃力不讨好,只为了世子吗?还送来胭脂水粉,觉得她的姿色不够吗?心中恼怒却不敢言,只好无言以对,唯一记挂的小小姐不知怎么样了,可惜连见她的机会也没有。只好问了膳房众人的近况,新任膳房的管事是从宫里出来的,脾气忒大,连绿珠也不敢跟那管事叫板,凝雨和含烟早没权力再记帐,跟着做活打杂,比起这个,清秋爱拿锅子敲人,或骂他们几句再算不得什么,那些人均想起清秋的好来,可人家得世子青睐,将来是要做贵人的命,又怎么可能回来。
好命吗?清秋不敢确定,但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再想回到以前那种随意的日子是再也不能了。
往事成灰莫问
夜很凉,清秋的房里却很暖,世子府里装了地龙,日日定时烧了火将热气通过火道送进房内,极是享受。这东西是世子从边关带回来的稀罕物,听说北齐这两年也才时兴起来,也只有富贵人家用得起。不过南齐冬天再冷也冻不死人,顶多有两三个月会觉得寒意袭人。
清秋因住搬到鉴天阁里住,也就沾了这个光,算是被世子瞧上后的好处之一。
之所以说是好处之一,全因短短几日,不断有礼物送到她房中,还不带重样的。送东西来的小厮们说,这些全是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谁送的?没人说,其实不用说也知道,除了世子还有谁,难为他百忙之中有这功夫,清秋连推辞也推辞不得。从小到大不是没收过礼物,但如此之多却是见所未见,一时感慨万千。守孝那三年不可能有人为她庆生,直至到了郡王府,还有几个身边的人记挂着意思一下,故一向对生辰如何过不太在意。突然间有人这般为她重视,心中的欢喜大过了忧愁,谁想要孤零零地没人记挂呢?今年的生辰如此不同,何必扫了世子的兴
她拣了些能用得上的几样东西留下,余下的让人收拾走。今日日间送来的礼物中,有一样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模样象小兽,竟是纯金做的,背上驮了个木头做的暗红珠子,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最是喜爱,拿在手中把玩舍不得放下,到了晚上点了灯还在看,想不通那木头为何会隐隐在发光。
看得眼睛流泪也没看出来什么东西,只好上床睡觉。经过上次夜惊魂后,清秋每晚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检查关没关窗,今晚也不例外,她检查过后吹了灯方去睡觉,半夜正睡梦正酣时,被人轻声叫醒。
今夜的宁思平很生气,他才得到一个消息,世子卫铭不好好查他遇刺受伤的事,反而不务正业地想东想西,居然在忙着为自己新近宠爱上的一个女子筹备生辰贺礼!而且那个世子新宠正是他的清秋,所以哪怕是泄露自己的秘密,他也要去见清秋,说清楚自己的心意,让她明白只有跟他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没料到会在清秋窗外遇上暗中守着的侍卫,而且功夫还不弱,差点就惊动了王府众人,不得已出手结束了他的性命,要怪就怪他命不好吧。照样是对外间那两个丫头放了迷香,然后他来到清秋床前,上一回也是这样默默看着她的睡颜,他愿意永远能够这样看着她。
可今夜他却得叫醒她,轻声叫着:“秋秋,秋秋…”
她缓缓睁开了沉睡着的双眼,黑夜里并没有点灯,惊见一人站在床前,低低地叫着“秋秋”,这是高家小子的口气,一瞬间竟没想起他没死这件事,还当他战死在边关,眼前这个是鬼魂,当下吓得浑身僵硬发不了声。
宁思平觉得不对,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别怕,是我,等我点上灯。”
待他点了灯转过身来,清秋已缓过劲来,前些天相见的情景一幕幕闪现,原来不是鬼,是宁思平,传言中遇刺受伤的北齐天府主人,居然此时出现在她的房中。这就象在做一场黯然神伤地梦,眼前的人穿着暗色四片宽氅,牙白里衣,打扮与当年的高家小子一样,典型的南齐少年儿郎打扮,甚至连南齐人喜欢把对襟多出来一小片这样的小习性也一样,可是,他如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北齐人。
她恼怒地抓紧被子,看得宁思平转过头去,然后披衣而起,有些自嘲地想,感情她的房间成了爷们的玩乐之地,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检查窗子关没关一点用也没有。慢着,自从上回出事后,除了鉴天阁入口处,每晚窗外的园子里,必定有人守着,那么他是怎么进来的?
与他坐在桌上,清秋想若不是茶冷,自己要不要遵循待客之道给他倒杯茶水?听说他伤了很重,失血过多,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至今起不了身,但看来看去,清秋看不出他有受伤的迹象,皱眉道:“你…不是受伤了?”
他手抚上胸口,从外面看,确实看不出受伤的样子,那些并不重要。
“秋秋,我来还是为了让你跟我走的事,那日你想也不想便拒绝了,我想说的是,迎娶雪芷不过是为回来这里找个名目而已,毕竟以我现在的身份,再隐藏身份也不太方便。”
半夜三更无声无息出现在她床前,竟还是问这样的问题,清秋着实想不通,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叫出声,是看清了他是谁,念在两人相识一场,还有他如此古怪执着,她选择了沉默。他说娶雪芷只是因为需要个名目,她一点也不相信,他们是如何相遇如何在一起的,她听也不想听,与她何干?
想了想她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这个问题宁思平从来没有想过,在他心目当中,清秋一直都是那个叫着他“平哥哥”,拉着他问东问西的女孩,一心等着极笄后嫁给她的女人。可他在她将要及笄那一年,离开了她,如今回来,还是为了迎娶另一个女人,说到底他欠她太多。他无限怜惜地道:“难道还用问吗,我对不住你,当年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走,想要解释也说不清楚,那会儿连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也不清楚,只好让你别等我,没想到…要你等到现在,我实在过意不去。”
她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不可思议地笑了笑才问:“你说,我然等你?哈,真是好笑,我为什么要等你?我连你究竟是谁都搞不明白!”
为了见她,宁思平可谓是费尽心思,但上回好不容易才见到她,被她冷言冷语呛得无话可说,这回亲身前来,自是有了准备:“你不会说,根本不认识得我吧,可高弘平就是我,宁思平就是高弘平,如果你需要证明,我会证明给你看。”
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好久,最后终于承认:“就算你是他,那又怎么样,你没死,太好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幸事。不过没想到宁宗主你会这么想,我不过是守孝三年,错过了嫁期而已,你也知道,南齐不同与北齐,女人年纪一大就难找夫家,这样就是为了等你?”
她说这些都是真的,未婚夫婿突然要去送死,她也没必要哭着喊着跟了他去,来个殉情什么的,死就死了,她还有病入膏肓的老父要照顾,连想他的功夫也没有。这两年一直没能找到个好人家,把错都怪在他身上时,倒是会想起他,在心里骂骂他,除此之外,她没觉得自己对他念念不忘的,倒是乍闻他还活着,怨气重了几分。
见他低头不语,清秋又跟着来句:“宁宗主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还有这么高的功夫?想来遇刺受伤也是假的吧?高明,不知这般行事为了哪般?”
伤势是真的,不过是伤在他的替身身上,刺杀之事前几日,他早已去往隐蔽在南齐各处的联络点,却不能告诉她。只觉心里五味陈杂,半天才问道:“秋秋,你就一点也不在乎我这次回来找你?就算是我对不住你,现在当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可好?”
清秋叹了口气道:“宁宗主,我们不要再说这些好不好,你不再是高弘平,我们之间也没有了婚约,确实再无必要谈及往日之事,还有,雪芷对你情真意切,早早迎回北齐,过你们的日子吧。”
见他低头不语,又劝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当注意言行才是,今后也别再来,若让人知道你当年的身份,对你对我都不好。”
她言尽于此,别的话不想再多说,宁思平低低地道:“你竟这般不想见到我…”
突然皱眉道:“只怕是为了那个世子卫铭吧!”
清秋微微一怔,他竟知道些她与世子的事,只是这事她不想提,淡淡地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秋秋,你真决定给他做妾?”
妾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压抑着怒气道:“你胡说什么?谁要给他做妾?”
她命薄不假,可还没堕落到给人家做妾去。
“难道不是吗?卫铭的动向我们一直都注意着,不知哪里传出的消息,他的爱妾近日要过生辰,而他却犯愁不知送些什么给她,闻风而动,想巴结他的人闻风而动,尽拣些贵重的新奇的送来,名为祝贺芳辰,其实都是冲着世子大人去的,你…竟不知道?”
清秋讶异,原来那些东西都是别人送来的。她拿起桌子上那个纯金小兽,睡前顺手扔到在桌上,宁思平看了看道:“这是迎香兽,本身倒没什么,就贵重在那颗石香木做成的珠子上,珠子颜色暗红,乃是上品,送礼之人倒也真舍得。”
随着他说的话,清秋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讶异,最后把那迎香兽扔到一边,撇了撇嘴道:“那是他说的,我没打算做谁的妾,包括你在内!”
是啊,即便跟他去北齐,雪芷也在,难道她就是个做妾的命?
宁思平听她说不会嫁给世子做妾,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道:“可他明明对你…”
“对我如何?难道我就不能有个人喜欢?这些年我跟野草似的自生自灭,但凡对我有意的,不是家里几个老婆的,就是缺胳膊少腿的,正经人家嫌我是望门寡,老姑娘,这真心或假意,又怎么样,世子喜欢我,多好啊,我感激他,回报一二,过两天舒心日子罢了,这样也不行?我不过是想得人真心相待而已,要求不高吧?”
这个点上地龙早已停放热气,但觉一室清寒,清秋说着说着有些发抖,她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真的发冷,有些说不成话,她倒情愿他当初死在了边关,心里竟有些恨意,他还回来干什么?又或者他要娶妻生子行大运,好好地呆在北齐做他的天府主人不成吗?干嘛回来一口一个秋秋地叫着,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她,还拿她要当人妾室来让她难堪!
宁思平默默在心里说道:我也是真心。他想到清秋说活得如同野草般自生自灭,心里阵阵发紧,竟不知她心中的伤这么深,还有望门寡,都是为了他,清秋才落了这个名声。他微闭上双目痛心地道:“即使他是真心,那你真就打算这样跟了他?”
“不劳宁宗主挂心,你请吧!”
清秋无力再应付他,若他再不走,她便要去唤人!
赶走了宁思平,清秋无力瘫倒在床上无声流下眼泪,这几日她一直在逃避这件事,逃避自己对自己的盘问,没料想居然还要被他逼问!
早先的时候,她想的就如同对宁思平所说,世子对她确实不错,她暂且不想太多过几天有人宠有人爱的日子,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世子一时起意。也许到最后她终将离去,或许心里对他的喜欢会越来越多,可也不至于不计较名份留下来,过着隔三岔五见上他一面的日子,但将来再说吧,哪怕这个将来就在明天。就这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拖了一天又一天,如今听说外面已传了开去,她未定名份却被人当成了妾,只怕大家都认为,她只能做个妾。这个字眼太伤人,可事到如今,她如何能清高地对别人说,才不要做妾,她要的是明媒正娶,真心相待?
可否婉言相拒
清晨醒来,清秋尚浑浑噩噩,也不知道流泪到几时才睡着,只听得外面有些喧哗,不知出了什么事。正想起身去看,外面有人敲门,象是极不耐烦,越来越大声,小丫头磨蹭着半天才起来开了门,听声音竟是世子的声音,这么早,他来做什么?
清秋本是和衣而眠,刚起身下床,里间的珠帘就被人挑起,世子快步进了房,见她无恙,似是松了口气,柔声问道:“睡得可好?”
这几日二人都没好好说过话,只知他一直在忙,男人们在外头做事,女子无权过问。清秋自问还没到因被冷落觉得受委曲的地步,一向不理世子在哪儿,也不怕他再叫府里的舞姬享乐,只要他不怕跟那天府主人一样,大享艳福之际被人刺上一剑,她又何必担心。倒是府里别的丫鬟纷纷猜测她是不是被世子冷落了,若不是日日有礼物送到她房里,不定那些人如何笑她呢。那些风言风语她不会听到,但总觉得不安。可能昨夜想得太多,没有睡好,这会儿乍一见他,莫名有些鼻酸,心里那些为难和自怜自伤突然涌上心头,努力压抑着那股酸意,迎上前请他坐下,哑着声道:“还好。”
“眼圈都是红的,哪里会好…也别整日在府里呆着,想去哪转转,便让他们准备下,过几日我得了空便来陪你。”
陪她?清秋苦笑,她哪里担得起这福份。
卫铭看她一脸憔悴,只在心里琢磨其中的缘由。晨起时听报,守在清秋后窗那处园子里的守卫没了影。这些守卫都是跟了他几年的精兵,绝不会偷懒去睡,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离岗,找遍了府里上上下下也不见踪影,竟是离奇失踪。他想起上回有人潜入的事,直担心她会出事,匆匆来到清秋房外,门外的守卫还在,报说并无异常,拍门叫人却半天才开,小丫头只说睡得太沉,浑不知出了何事。其实卫铭一进这房子的外间,便嗅到同上回一模一样的迷香味,心里一惊,这事透着蹊跷,总觉得是冲着清秋而来,可她偏没事,幸好清秋无恙。
此人两次前来,都迷晕了清秋身旁丫头,那清秋呢,她明显没有中迷香,那么来人与她相识?不,他不愿意这样想,清秋不似有太多秘密的人,可又是为了谁才这般憔悴?想到有可能是为了别人,卫铭心里一沉。
明明心中有疑问,可他没有问出来,反云淡风轻地表现得只为了来看她睡得可好。他起身在房里转了一圈,看到桌上那个纯金小兽,笑道:“我让人送来的东西不少,你只留下这么个小物件,其他的都瞧不上嘛?”
“还请世子爷把这些都拿回去吧,全是送给您的爱妾的,我哪里受用得起。”她长长的睫毛半合着颤抖,遮挡住满心的失望。
那些人为何送礼卫铭也知道一些,但不知谁将她传成了自己的妾室,有些好笑,却也没有点破,也许就是在等,看她的反应,也许她会就此默认。这几日刻意不与她多见,是怕她再象那日说什么本份不本份,那般隐忍他又不是看不出来。那日他回了郡王府,面对母亲的盘问与安排,只是笑而不语,看似有了主意,然则他正在为自己难明白心意矛盾,既想清秋顺从地跟着他,又觉会委曲她。
如今,她不情愿的意思很明显,明显得让他止了笑意,眉宇间有些怔忡神情,半晌沉默之后,放缓了声音道:“那是他们乱传…你别当真。”
清秋低叹,她又如何不乱想,迷茫、慌乱还有情动的些许喜悦甜蜜,最受不得闲言碎语,甚至还有郡王妃会如何对她,让她不知所措,昨夜总算想透彻,当下低了头:“我自然不会当真,但若真拿了这些东西,倒真担上了这名声,还是不要的好。”
这也算是婉转道出自己的心意了吧?眼下世子并没说要给她安个什么名份,她自不好直言不愿做妾,权当试探好了,想来世子那般聪明的人该明白。抬头见他面色平静,不恼不怒,只扔下手中的迎香兽,语气柔和地道:“不要便不要,你喜欢什么我来送你,还是想去哪儿,听说齐家班那出《玉满堂》唱得不错,改日叫到府里来热闹一回,你看可好?”
她的试探被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真不知世子为何这般对她,若说只是一时新鲜,那听了她的话该一怒将她扔到一边不理会。若说是真情真意,明白了她不甘为妾的意思,当该十万个难为地说服她,眼下的态度象全不当一回事,倒叫她毫无头绪。还有郡王妃呢?为何也不见动静,她还指望着郡王妃出面打发她走呢,这未尝不是个出路。倒不是犯贱非得人撵她才走,而是心里还在期盼,期盼能有人懂她知她,待她以诚。虽明知这不可能,只会被人笑她不知足罢了。
待世子走后,清秋撑着头想了半日,实在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呆呆地不言不语。两个小丫头因为睡得沉晚起,心中惶恐,怕被世子责罚,所幸没什么事,等了半天才敢进来服侍。清秋瞧两人脸色不对,问起因由,二人道:“适才听别的房里姐姐说府里出了事,有个守卫莫名其妙失踪,听说就是守在这鉴天阁外的守卫呢,离得这么近,怪吓人的。”
听说夜里有个守卫失踪,清秋心里打了个突,莫不是宁思平所为?内府一般住着女眷,平日是不允许有男子出入,只有鉴天阁外有守卫,上回世子说有人潜入,她一直半信半疑,如今倒是信了,定是昨夜宁思平来的时做下的好事,那人,已凶多吉少了吧?
她从未把宁思平所行之事往深入想,但见他如今功夫高下手狠,看来不光是样子变了,性情也变得难以捉摸。如他所说,迎娶雪芷只是为光明正大回越都安个名堂,毕竟一府之主亲身来南齐和谈太失身份。而这回他假装遇刺,又存的什么心?他此番前来,为的便是和谈,难不成和谈有变?日日都知世子为了和谈忙碌,可见并不顺利。
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去告诉世子,宁思平遇刺之事有古怪。试想她一个世子府的厨娘,如何会知道这些?难不成要她说出自己认得宁思平,或者出来指证他原来的身份,?如此一来就得说原先她也是北齐天府主人的未婚妻,如今他半夜潜入世子府私会她,北齐天府的人与世子府的厨娘勾结,而这个厨娘居然是世子看上的女人,说出来任谁也想不到吧。世子是谁?南齐负责和谈的代表人物,打得北齐落花流水的名将,还有天府主人即将迎娶的雪芷与这个厨娘还是同门,这是怎生混乱的关系?
清秋深吸一口气,决定什么也不说,她还是顾着眼下自己的事吧。
眼看离自己生辰越来越近,世子没再让人往她房里送的,二夫人几次拉拢她也没放心里去,某一日静极思动,想起苏妙有个小女儿与二夫人的小小姐差不了多少,便想去看看她们母女两个,白天苏妙不必去月中天,时间若够,她还可以再去看看榴花姨,这一阵子还真有点想她,虽然老管家交待让她生辰那日再回,提前几日也无妨。
不知何时起,红玉和那些丫头们都尊称清秋一声姑娘,极有礼数的模样让清秋望而却步,她本来在府里就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如今连房门也懒得出,灵玉小姐那边更不用想,见了面该多尴尬,象自己拿了人家什么似的。
想想红玉当初说过要她抓牢机会的话,当时她甚觉荒谬,没想到一语成谶,她还是走到了这步。这个女人看人看事都有一套,又是郡王妃身边的人,一声姑娘便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给拉得远远的,莫不是郡王妃的意思?不管是什么意思,清秋都有些脸红,她算是哪门子的姑娘,好像成了主子,其实不过成了别的丫鬟的眼中钉罢了。
她要出门得先跟红玉打个招呼,那两个亲随跟着她在府里转悠找人,跟了这么多天,再不喜欢也习惯了。总算在库房找到红玉,听说她要出府,只面无表情地朝清秋微微行个礼:“姑娘要出门,得让我们准备一下才是。”
有什么好准备的?清秋纳闷,忽然想到世子前几日说的想出去便让他们准备下,看样子如今她要出府是件大事。
只见红玉先叫来服侍她的两个丫头,交待了几句,同时给前院发话让人备上车马,继而又问明了清秋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后,在心里忖了忖,转身去库房拿了几封银子,还有四色礼品两份,一阵忙乱打点好,虽说不用多大功夫,但清秋还是皱起了眉:“这…这是怎么说的?”
红玉恭谨地回话:“姑娘要去见亲眷好友,自然要备些礼才是,几封银子是怕姑娘有需要用到,带在身边也方便些。”
红玉处世圆滑,要不然也不会成一府主事之人,与青书二人一内一外,把世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人家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她又有什么好反对的。清秋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道:“我原用不到这些,太麻烦你。”
“姑娘说哪里话…对了,”红玉想起一事,跺着脚道:“只顾着准备东西了,倒忘了最要紧的事,姑娘今日再做这种打扮出府可不成,快,你们快给姑娘打扮打扮,上好的头面用上。”
候在一旁的两个丫头听令要扶清秋回房,再重新梳妆。清秋哭笑不得:“摆这种阵仗做什么,难不成还得穿金戴银不成?”
“那倒不是,但也得讲究些个,如今您的一举一动可都有人看着呢。”
她偏了偏头,马上明白过来,红玉这是在说她身份不一样了,提起这事清秋心里就不痛快,可反驳不得,合该自己被人说,她就是不明不白,人家没说错,没看错,只咬了唇不语。
“这样便很好。”卫铭施施然走过来,带着些笑意问道:“只是外面天寒,加件衣裳倒是真的。”
他说很好,旁人自不会再多说,红玉与一帮下人跪下行礼,清秋突兀地站在那里,她偏了偏头,世子爷?他不是忙得成日不见人吗,怎地突然回府了?
卫铭抬手让那些人起来,又道:“我以为你要在房里呆到明年春天呢,难得你要出门,打算去哪儿”
“成日呆在府里闷得慌,我想出去看个朋友。”清秋低眉顺眼地回话,她们不是都看死她顶多当个妾吗,那她真得做出个妾的样子出来。
卫铭走到近前不避嫌地握住她的手:“好,我陪你去。”
言明心意如何
不光是清秋讶异,周围立着的奴仆都吃了一惊,红玉垂着手不敢言语,她不知道世子这是在做给大家看,还是真有此闲暇,反正他对清秋用的心思可不小。郡王妃有话交待给她,多看,多听,却不要有任何举动,此时更不用难为清秋,只将与她有关的事细细回报便成。到底郡王妃在想什么,红玉不敢枉猜,但她清楚郡王妃没有这么好说话。她怀清秋相处并无仇怨,自不愿多事。
“怎么,去见苏妙而已,我不能去吗?”
“苏妙姐姐住的地方有些偏僻,这…”世子出门一向阵仗不小,瞧他一身深紫锦袍,玉带缠腰,如果出现在那种地方,且不说太惹人注目,只怕会吓到苏妙。
他倒是无所谓,耸耸肩道:“无妨,再偏僻还能远到边关去?”
有世子同行,自然原先准备的车马也用不着了,他惯用的车马紫帐亮辕,仪驾堂皇,随行的护卫十足气势,看得清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上车后,重重叹了口气,惹来他关切相询:“为何叹气?”
许是离开世子府,马车内又只有他二人,清秋不再有太多顾忌,心里轻松了不少,闻言一笑:“上回和世子爷一同出门,我还只是个劳碌命,丫鬟不是丫鬟,厨娘不是厨娘,得主子令去学菜,一路只能坐在车板上,连个垫子也没得用,这回便得了个座,可见攀高枝的好处,怪不得人人都要往高处攀登。”
她本想着出府散心,到最后还得面对这个让她忧愁欢喜的根源,如何能不叹息,万望苏妙不会疑她带着世子去炫耀才是。其实有什么好炫耀的,她愁得不行。
卫铭轻轻一笑,并不在意她话里的刺,想起上回去月中天,又问:“若不是我逼着你做北齐菜,也不会去月中天,你便见不到那位苏妙姐姐了,这个可得谢我。”
说着说着又去握她的手,清秋连忙扭身躲过,把手放在身后,心也跟着紧张起来,这是青天白日,马车之中,世子总不会行那般羞人之事吧?若真如此,那也太看轻她了。
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外面的人声与车轮声仿佛渐渐远去,车厢里极静,卫铭深深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像是在等,等她先说出话来。
清秋知他对自己已太多纵容,即使是没有真心,也没使出无赖的模样强要了她。若是换成别家的公子少爷,但凡瞧上了谁,都只当是那人的福份,敢有反抗之心,只会骂她不知好歹,打也要打得她愿意呢。他身为郡王世子,自是不缺人服侍,偏要来讨她欢喜,每每想到此处,心里总觉得极为受用。或许她要谢的是他这一时的柔情蜜意,可总不能为此便沉沦下去,想要硬得下心肠与他立时三刻便撇清关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想了又想,终是艰难地道:“世子爷,我自问还不是什么绝色,你若只当清秋是件玩物,那可不行。”
卫铭看着清秋,玩物?她不只看低了他,也看低了自己,有种被误解的感觉,闷得说不出话来,刹那间想起了自己打马越都快意年少的时光,那时哪曾如此在意过一个女子会如何看他,他唯一上心的只是对方梳的什么髻,簪的什么花,唱的什么曲,舞姿是否动人。
“我从未当你是什么玩物,清秋,难道我说的做的,还不能表明我的心意?”
她这些天心中一直有事,那日她婉言相拒被他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总想着何时能与他讲明自己的心意,又有些不舍、为难,现在既然把话说出了口,像长长出了一口气,听他此言,难受和欢喜两种念头在心里缠绕,想到终是无用,颓然道:“你的心意也不过是让自己多了个妾,可是世子爷,我二十二了,我要想做妾,哪里等得年纪这般老大才去做,或许人家会说,世子的妾与旁人妾不同,其实有什么不同呢,对我来说,都一样,不可能的。”
卫铭还是一脸深沉地看着她,轻轻吐出三个字:“然后呢?”
然后,还有什么然后,清秋微闭了下眼,逼回自己涌上的泪意:“还请世子爷莫要再来招惹清秋,我要的只怕你给不起。”
看到她眼中的涩意,卫铭不忍再逼她,伸手一捞将她搂入怀里,柔声道:“你又怎知我给不起?”
他心里明白,清秋不想被人轻看,更怕他是虚情假意,其实错在他自己身上,明知她为了何事犯愁,可任她如何为难,却非得要逼着她亲口说出来才算,如果她总也不说,一点也不争,一点也不开口要,倒象是连嫁他为妻也不屑似的,他的心意再重又能如何?
她被搂得紧紧的,只好顺从地伏在他怀里,贪恋着他怀里的温暖,仔细想着他说的话,心里更不确定起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她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坚决不会做什么妾室,他给不给的起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到底还是让他得了逞,手是躲了过去,人却倒在了他怀里。
往城北的路不短,总不可能一直抱在一起,清秋暂时得以解脱出来。时值入冬,她穿了件绣着片片金线的芙蓉色夹裙,头发照样结成了辫子,最前端拢起几缕头发盘着,不见珠花与钗环,只在辫子的末端绑上几串细碎的珍珠流苏,这样的打扮在红玉眼中有些寒酸,普通,在卫铭眼中却很别致。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长得不算极美,却照样能入得了他的眼,此刻她趴在窗棂上背对着他看街景,他却在看她辫梢那轻轻晃动着的珍珠流苏。
今天日头很暖,在这样的暖日里街上人很多,有时马车比人走得还慢。卫铭也不着急,任清秋挑着车窗帘子看一路上的热闹。苏妙住在城北的平安里,这一带比较偏僻,多是贫民聚集之地,成片低矮的房屋,到处搭着架子,趁着暖阳晾晒衣被,甚至还有不畏寒的汉子解开衣衫,晾着一只胳膊耍杂耍,更少不了沿街乞讨的老人小孩。南齐再富足,也有穷富之分,看得出这里龙蛇混杂,清秋想到自己,在最难的时候,也没有落魄到这个地步,不禁心酸。当看到路边的一个豆腐摊子时,又忍不住笑了,她原先有个想法,就是开个小小的豆腐坊,却一直未能成事。不要紧,她有预感,总会有那一天。
“咦?”前面聚集了不少人,挡住了去路,半天没有动弹,清秋有些急燥,世子在府里那么一耽搁至此已近午时,不知又要在这里等多长时间。都怪他,轻车便行的话早就过去了,这般招摇有什么好处?
卫铭敲了敲车厢壁,外头的亲随已去查探情况,不大会儿功夫回来禀道:“回世子,前面是关帝庙,每个月都有大户人家来此行善颁米,今日是国公府的几位夫人与小姐在。”
行善积德是好事,不过想来那些夫人小姐和世子爷一样的想法,瞅着新鲜来看热闹,真是不知民间疾苦。来时已费时半天,返回去绕到别的路又太费事,清秋没好气地横瞅了世子一眼,他倒不在意地下车,又回身接了她,打算走过这一段。
这只是个小小的关帝庙,平日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只有每月月初时,有些行善之家让家人来此布施米面,接济这一片的穷人。今日难得会有那些名门千金们会出面,自然是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那些夫人小姐们可不会亲自动手,搭了棚子坐在一边休息。庙前堆了许多米面袋子,仆役们在攘闹的人群里分发米面,还有家丁站成一排维持秩序,断不能让闲杂人等冲撞了贵人。
国公府的夫人小姐出行,仪仗也不会小到哪里去,所以卫铭的车驾虽奢华,在今日的关帝庙前不致引来太多人注目。人委实多了些,连旗杆上也爬了几个调皮小子。短短一段路,却半天没有挤过去,虽然有亲随前后护着,卫铭仍是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只听喀嚓一阵响声,那旗杆年月已久,居然不堪重负从中折断,倒塌下来,正好朝着庙前那些夫人小姐们所在之处倒去。众人惊呼声中,眼见着惨剧便要发生,一道人影从外围处飞身而起,快如闪电奔至庙前,堪堪一脚在旗杆侧边点了一点,将它顺力踢至庙墙内,那里很空,不会伤到人。来人甚至还有功夫提溜住顺着旗杆往下掉的顽童,轻轻落脚在庙前的台阶上。
此人身法快捷,姿态潇洒,更救了一众女眷,引来众人连声叫好,有眼力的认出这是年初名动天下的少年将军,越都城最最年少有为的世子爷,不由惊喜叫道:“是卫世子!”
这下可算乱了套,满场呼哨声,人们一听连世子爷都来了,还当场显了神威,莫不满足惊叹,感慨今日果然没有白来。被救下的几位贵妇和千金款款起身过来答谢,她们只听得全场惊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脱险,想想都是后怕不已,又早闻世子盛名,便上前来相见。
卫铭本不想在这种情形下多做交涉,可是一眼看到那群丽人中竟有宋珙之妹宋雅,便停下来见礼。原来宋雅与国公府的小姐是手帕交,见有这样的热闹,喜不自胜,请示了爹娘跟了来,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位交好的闺阁小姐。她今年还未及笄,甚是活泼,上前叫了声:“世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