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谢,我后悔了,我对你是……”电话那头“啪”地一声挂断了,“真心的”三个字就这么被卡在王树民的喉咙里,冰冰凉凉的吐不出来,他那被酒精占领了高地的脑袋,突然间就冷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手上忙音不停的听筒,然后转过头去,对凑过来看热闹的黄华说,“他怎么连说都不让我说完呢?”
连黄华这个二百五型的人都看出王树民那一瞬间脸上划过的灰败,这好像什么时候都能冲到最前边,好像什么时候都能下最有效的命令的男人,突然就变成了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惹了大人生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甚至觉得,这样眼圈微红,浑身酒气地站在那里的王树民有点可怜。
“怎么的?”黄华轻声问了一句。
王树民的脊背擦着柜子,身体滑下来,盘腿坐在了地上,看着一尘不染的地板,轻轻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不和我说话了。”
黄华把火锅重新点着,换了清汤,往里面放了点清淡的菜,就着一点调料煮起了汤。然后给自己和王树民一人盛了一碗,坐在他旁边,准备当回挽救迷途青少年的知心哥哥。
王树民用力抹了一把脸,他这才发现语文没学好的坏处,连段有逻辑有条例的话都难说清楚,他就这么颠三倒四倒四颠三地从小说到大又从大说到小,夹杂在其中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我当时……”
如果小时候没有把他骗到荷花池里。
如果那年冬天没有仓皇逃开。
如果在机场的时候,紧紧地拉住他,不让他离开……
如果。如果是句废话。
黄华从一开始跟着点头,到后来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里的汤都凉了。然后他鉴定说:“王树民,我以为我已经很渣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渣。”
王树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怎么办?他不理我了,他连话都不让我说完就挂电话。”
“你真喜欢他么?”黄华憋了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我怎么听着……不太像啊?”
王树民愣了半天,张张嘴:“见不着的时候,我想他的频率比想我妈都高,见着了心里总有那么股子要飘起来的感觉。”
“现在呢?”
“现在这里疼。”王树民戳戳自己的心口,“真疼。”
黄华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了他半天,才拍拍他的脑袋,总结:“王树民啊,你没救了,狗熊他奶奶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王树民酒劲上来了,有点晕,实诚地摇摇头。
黄华无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跟你一样,笨死的。”
第二天王树民酒醒了以后,那真是一个苦不堪言,头疼欲裂不说,想起头天晚上干的傻事,恨不得一头撞在饭店大厅的门柱上,以谢古今情圣在天之灵。赶紧琢磨着给谢一打电话补救。
可是这时候谢一已经登机了,手机关着,打不通。王树民七上八下了一天,整个人处于离魂状态,没事就拿出手机来拨号,然后“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然后再拨,再拨,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谢一下飞机开机的第一时间,打通了。
王树民手心的汗出得都快攥不住电话了,心说“快接呀快接呀快接呀……”
听见谢一平平淡淡的一声“喂”的时候,王树民简直想跳起来感谢耶稣感谢佛祖感谢默罕默德——小谢还接他的电话,还肯跟他说话,他颤颤巍巍地支吾了一声:“小谢,是我……”
谢一说:“我知道,你不是拿手机打的么,又不是没有来电显示,电话费交了没有?”音色语调都平平淡淡,甚至带了点调侃开玩笑的意思,王树民不知道为啥,心里的不安像是小火苗遇上干柴一样,蹭蹭蹭地往上窜。
“小谢,我昨天晚上喝多了……”
谢一“嗯”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喝多了,几路车到意大利,亏你想得出来,多大人了,大半夜耍酒疯。”
“小谢……”
“干嘛?”
王树民舔舔嘴唇,有点紧张:“可是……可是我昨天说的话不是胡说八道,是真的。”
谢一沉默了一会,王树民觉得就这么一会,自己好像看得见时间的慢动作一样,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手脚发凉,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攥着那小小的手机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一才轻轻地嗤笑了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说:“你昨天说什么了,酒吧太吵,我没注意听。”
“我说……”
“行了,我马上到了,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有空再说。”谢一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听干妈说你跑去支援西部了,好歹也这么多年了,长大点吧,你好自为之,我挂了。”
那些错过的人,真的就不在原地了么?王树民如梦初醒一样,原来是自己一直不肯长大,哭着闹着让别人迁就自己,若无其事地伤害着别人,然后丢了自己最心爱的那块糖果。谢一自来是个决绝的人,说一不二,从不回头。
他当时能一拳把谢守拙打趴下,然后一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十里洋场,一个人打拼,也能只给他一个背影,漫不经心地挥手告别。
相比于别人,其实谢一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机会,王树民头一次对自己的智商和情商产生了深刻的质疑——那些机会,居然全被他懵懵懂懂地放过了。
黄华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王树民对他摇摇头,一个人站起来走了:“今天店里我顾不上了,麻烦你们了。”
没等李爱军和黄华回答,他就晃晃悠悠地晃到了大街上,车水马龙,暮色将近四合,来往人群,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慵懒和悠然。
然后华灯初上了,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蒋泠溪看着谢一挂了电话以后疲惫地靠在后座上的样子,侧过头看着他:“还好吧?”
谢一低头捏捏鼻梁,低低地叹气一样地说:“没事。”
坐在前边的Jason回过头来:“What’s the matter? Are you ok?(怎么啦,你还好吗?)”
这家伙来中国已经七八年了,中国画甚至上海话都听得懂,就是一句都不会说,据他自称是舌头有缺陷,很多音发不出来,发出来了别人也听不懂。
蒋泠溪耸耸肩:“有个伤害过他的王八蛋刚才在跟他表白。”
Jason睁大了眼睛:“Wow,seriously?(真的呀)”
“去,别胡说八道。”谢一笑着摇摇头,“以前的一个朋友,喝多了发酒疯。”
“从昨天发到现在呀?”蒋泠溪咬着下嘴唇呲着呀猥琐地笑,真糟蹋她那张好看的脸蛋儿。
Jason来劲了,不顾形象地趴在副驾驶的车座靠背上:“Hot girl? what do you think about her? And where is she?(辣妹吗?你觉得她怎么样?她在哪里?)”
谢一翻了个白眼,蒋泠溪促狭地说:“Just in his heart。(在他心里)”她用胳膊肘捅捅谢一,拿腔拿调地把做西子捧心状,“Oh , to the world you may be one person, but to one person you may be the world.(对于世界而言,你只是一个人,但是对于某个人,你是他的整个世界)”
谢一让她给气笑了:“滚蛋。”
蒋泠溪大笑,Jason那个不明真相原因的傻鬼子跟在一边拾乐,不知道为什么,笑得比蒋泠溪还开心。
两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谢一无奈。窗外的楼和街道飞快地往后倒去,他想,自己已经老了,老得宁可孤孤单单一个人,也不想再受到任何伤害了,他是风险厌恶者,年轻的时候或者能鼓起一些勇气,可惜都落了空。而现在,王树民在机场放开他的手的时候,那些勇气和热血,就都已经冷透了。
算了吧。他翻开手机,把通讯录里某人的号码拖进黑名单。
黄华和李爱军欣喜得发现,王树民同志干活的时候更卖力了,更专注了,而除了工作之外,这家伙所有的不良嗜好和无聊的消遣都不见了,只剩下拿着手机没完没了地拨一个号这一样。
从暮春打到盛夏,打到层林尽染,打到第一场雪落下来,打到年关将近……虽然从来就没有打通过。这么长时间,傻子也该知道要不是对方换号了,要不是被屏蔽拖进黑名单了。
可王树民的智商就是从灵长类退化成无脊椎动物。
等他踩着厚厚的积雪,踏着年三十的时间点儿回到北新市的时候,被告知贾桂芳刚刚放下谢一的拜年电话,据说那个人又在出差,又不回来了。
贾桂芳唠叨:“哪那么多差要出啊,他们那洋鬼子老板真没心肝,不知道什么叫过年呀?”
王树民没吱声,偷偷订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第三十章 醋意盎然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古艳歌》
这还是王树民看图书馆的时候偶尔翻到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言语有这么一个名字——古艳歌。
哪里艳呢?
而当他站在这陌生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光鲜的,匆忙的,笑的,哭的人,他们通通都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好看的忍不住多看一眼,难看的忍不住离远一点。
只有那个人。
他发现,当他意识到,这个城市中间,有那个人的时候,陌生的街道都变得灵动起来,甚至硬生生地生出一丝仿佛幻觉一样的熟悉感。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艳在了哪里呢?
千帆过尽,生命中擦过万万千千,子夜梦回,蓦然回首间,心里却念着那个尘封在心底多年,却不曾有丝毫暗淡的名字,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心间的那么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痣。这么想着,就觉着再没有比这更艳的话了。
王树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闭着眼睛拨出了那个好像已经刻在心里的号码,通了,响了三声,谢一接了,他想苦笑,果然自己的小破手机是被屏蔽了。可是这么长时间了,自己为什么不换个号码呢?或者像现在这样,随便在路边找个公用电话?
王树民难得死心眼一回,他觉得小谢一天屏蔽着他的电话,就是一天不肯原谅他,他就继续锲而不舍地用自己那个电话拨号,拨到他气消,拨到他接电话。
“喂你好,谢一,哪位?”
王树民悄无声息地笑出来:“小谢,是我。”
谢一顿了一下,随后虽然充满克制,但是音调还是不可克制地提高了一点:“这是本地电话,你在哪?”
王树民有点得意洋洋:“我在南站门口,现在流落街头,等着你把我领回去。”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又冷又饿,真的,饥寒交迫。”
谢一二话不说地把电话拍上了,王树民眯起眼睛笑了,缩着脖子站在路边,反正他笃定了,小谢不会真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挨冻受饿,那个人心软不是两三天。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记忆中的人好像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让自己了解得通通透透的。在王树民心里,除了对老混蛋谢守拙,谢一从来都知道什么是度,闹脾气归闹脾气,多不过就是不接电话,别别扭扭地不爱理人,没准换个人都看不出他其实是生气了的。
在谢一心里,王树民却永远是没长大的样子,有时候不靠谱,有时候不着调,朝三暮四,好奇心旺盛,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觉得好。可是负重越野跑练出了他的毅力,却没练出他的长兴,再好再喜欢的东西,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淡了。爱玩的孩子,即使见惯生死,穿越过枪林弹雨,也不一定明白一辈子的概念。
其实他们都错了,有时候,自以为了解,其实比完全不了解还要危险。
所以王树民没等来谢一。只等到了一辆低调的别克停在不远的地方,前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相片,王树民偏头一看,居然是自己刚从军营里回来的时候照的一张,那年正好贾桂芳闲得没事,给谢一也寄过。
照片被放大了,一张傻乎乎的笑脸从车里往外看着,怎么都有点古怪的感觉,然后车子里钻出一个年轻女孩,中等个头,挺瘦,怪模怪样夸张的大毛衣,好像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我低调,但是我时髦”。她把王树民的靓照摘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抬头打量了一下本尊,好像考场验证件的监考老师,觉得有点像,点点头,冲着王树民招招手,把相片举起来给他看:“请问你是这个王先生吗?”
带着特别的糯软腔调的普通话,王树民眼角一跳,想起自己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谢副总今天有事情,让我帮忙接一下你,上车吧。”女孩笑得阳光灿烂,即使不施粉黛也好看得一塌糊涂,王树民觉得心里像是压了什么东西一样,沉甸甸的不舒服极了,到底扯开面皮对着小美女笑了一下,依言上了车子。
“呃,你好,我叫王树民,是小……你们副总的……”
“小时候的朋友嘛,晓得的。”女孩子一边开着车一边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我姓蒋,我叫蒋泠溪,是他的同事。”
那还真是亲密的同事……王树民心里泛着小酸水:“你们公司里挺忙的哈,现在还在加班呀?”
蒋泠溪皱皱眉头:“那帮客户搞伐搞伐得不要太烦人哦,事情多的来要死,过个年都不好过。我先送你去他家里吧?今天还不晓得要忙到几点。”
王树民敷衍地应了一声:“都不容易。”他本来想着只要一见到谢一,就扑上去抱抱他,问他冷不冷,然后死皮赖脸地拉着他,腻歪着他,小谢吃软不吃硬,死乞白赖地磨一磨,说不定也就没什么事了。
甚至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十多种第一次见到他以后开口的方式,甲乙丙丁的方案列了一大排,可是现在,就像是满腔的热情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一瓶冰水浇了似的,连冒个气都没精打采。
有那么忙么……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谢一还徘徊在城市的边缘打工的时候,宁可请上一天的假,也亲自到火车站来接人,寒冬腊月的连件厚衣服都没穿,就那么在火车站门口足足等了他两三个小时,他记得那人的手都冻得惨白惨白的,冰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