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怡谢过金姑姑,让小太监帮她背起药箱回坤宁宫去。才刚走至宫门处,一个小宫女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安大夫,李娘娘有请。”

安怡心里很有些烦躁。这位李修媛,她从前在连太后身边时也常常见着其过去请安,每次都话不多,安静本分,没想到遇着事儿竟然是这么难缠。这一次她能说的、能做的都已经尽数说了做了,李修媛却还这样的步步紧逼,究竟是想怎么样?

小宫女见安怡站着不动,便又提醒道:“娘娘说了,安大夫若是太忙去不得,那她稍后亲自去坤宁宫里拜会您。”

这不是告诉所有人,她安怡傲慢端架子,没有尽心治疗六皇子吗?不要脸不要命的人谁也惹不起,想到之前李修媛撞头寻死逼迫梁皇后,梁皇后也只有屈从,安怡面无表情地跟着小宫女去了正殿。

李修媛正和沙姑姑守在一块儿小声说话,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就连头上用来包扎伤口的细棉布也缠得漂亮整齐。见安怡进来,这主仆二人齐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个递凳子,一个拉人坐下,又客气又热情。

安怡看到她们这模样,哪里还敢坐?推辞了又推辞,开门见山地把伤手拿给李修媛看:“娘娘有事但请吩咐。”

李修媛笑笑:“小安大夫是个爽利人儿,我喜欢。”

沙姑姑立刻接下去:“我们娘娘最喜欢爽利人儿了,刚还和婢子说,当初才从太后娘娘哪里见着小安大夫就觉着投缘呢,没想到是应在这上头。”

安怡垂眸一笑,恰到好处的害羞和沉默。不然叫她怎么回答这里里外外都透着假的话呢?真的喜欢她,怎么没见关心过她的手是否伤得厉害,怎么明知道她要去包扎伤口还紧拉着不放?

李修媛也不在意,三转两转,总算是把真话说了出来:“小安大夫适才说六皇儿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如此,敢问,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这么厉害的,不能只是一般的药物吧?”

仅仅只是猜测而已,现在还未查明真相,自己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会被利用殆尽,安怡并不敢乱说,便含糊道:“这个暂时不清楚,能致病的不止是药物,有时食物也会相克。”

“据我所知,御膳房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一定是有人居心叵测。”李修媛目光微闪,和沙姑姑对视一眼后,耐着性子用诱哄的口气道:“我是他的亲娘,难道小安你还信不过我?有什么,你就照实说出来,我一定不会乱说的。这口气,我忍得下。”

这些宫妃,无事都要兴起三尺浪,更何况是才吃了这样大的亏,能不想办法报复回来?要是信你就输了,你们要争自己去争个够,我只管看病行医,别把我扯进去啊。安怡笑道:“娘娘说笑,安怡侥幸得了圣上、太后、皇后的信任,又承蒙您瞧得起,才能有幸给六殿下诊病。但凡能够,自是要尽心尽力的,又怎会因为信不过娘娘而明知却不说?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娘娘的信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李修媛即便不信也不好再紧追不舍,失望地沉默了片刻,才又和颜悦色地道:“我觉着,皇儿的病情太过紧急,小安你不妨搬来这边住,也免得你来来回回的不方便。”

安怡不想住在这里,一来是对李修媛观感不好,不信任这个人;二来是因为如今是多事之秋,黄淑妃和张婕妤那里犹自虎视眈眈,换到景仁宫这个陌生的地方住,就意味着她没有保障,会多一分危险。便十分为难地道:“皇后娘娘那里还病着,圣上也没说谁去接手,还有太后娘娘那边的平安脉也没说不去诊了,坤宁宫正居于两宫之间,我不管去哪里都更方便一些。娘娘您瞧……?”

李修媛这回堆不住笑了,板着脸道:“可是圣上才说了,把皇儿交给你的。若是他有个什么意外,难道我又和昨夜里一样夜闯宫禁,去找皇后娘娘求救命?这也就罢了,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只怕小安大夫你赔不起。”

安怡心头火起,敢情这六皇子就卖给她了?好赖都要赖在她身上不成?却也不和李修媛直接对上,仍然维持着笑容:“知道了,那我这就回去禀告皇后娘娘,娘娘若是允许,我便收拾了东西搬过来。”

李修媛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娇弱地靠在沙姑姑身上:“我和你一起去!”然后抹起了眼泪:“皇后娘娘最是仁慈不过的,她是不忍心看着孩子们吃苦受罪的,所以她一准儿会答应我的恳请。”

安怡之前还只是觉得李修媛难缠,这会儿就彻底变成了厌恶和瞧不起。要知道,自己这次留宫虽然是为了养伤,但皇帝和太后的意思也是想要自己陪陪梁皇后,以便梁皇后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舒服一点。

李修媛半夜求救,梁皇后冒着得罪莫贵妃的风险满足了她,她倒好,之前的寻死逼迫梁皇后速下决断,还可以看作是手无权柄之人为了救子而不得不拼命,这会儿这样的理所当然,凭的又是什么?就因为梁皇后是一定会死的,而且还没有子女,没有将来,而六皇子却是前途远大的得宠皇子?

人不能这样自私寒凉。安怡面无表情地跟在李修媛身后进了坤宁宫,不等李修媛拉她,就迅速找了个借口躲开:“这个样子去见皇后娘娘不太妥当,还请李娘娘先行一步,我拾掇拾掇就来。”言罢行礼告辞。

李修媛拉她拉了个空,又不敢在坤宁宫里拉拉扯扯的,只得眼睁睁看着安怡走掉,然后继续哭眼抹泪地去找梁皇后。

安怡回了房间,先叫个信得过的宫女海燕过来:“你去告诉高姑姑……”总不能叫李修媛张着一张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然这人一定会告诉梁皇后,她自己也乐意搬去景仁宫。

正文 第279章 人心险恶

梁皇后不动声色地听着李修媛哭诉个不停,偶尔温言细语地吩咐宫女:“还不劝着李修媛?拿块帕子给李修媛擦把脸。”

高尚仪从外进来,趁着端药的功夫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安怡转达的话,梁皇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转脸对着李修媛还是和颜悦色:“你别哭,真相如何,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有圣上和太后关顾着,六儿很快就能好起来。”

李修媛见她油盐不进,咬咬牙,又要祭出杀手锏,起身“咕咚”跪在地上:“娘娘,六儿也是您看大的……”

梁皇后皱眉打断她的话:“你这是做什么?”不等李修媛说出后头的话,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高尚仪等人惊慌失措地围上去,把李修媛隔在外头,接着梁皇后气短胸闷,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了。

李修媛还在那里踮足张望,高尚仪已经一迭声地叫:“快请小安过来!”宫人进进出出,没人搭理李修媛主仆二人,李修媛心里有点发慌,凑上去问高尚仪:“让我伺候皇后娘娘吧。”

高尚仪沉着脸不冷不热地道:“修媛娘娘还是回去照顾六皇子吧,六皇子那里离不得人。”言罢把匆匆赶来的安怡拖进去:“赶紧的!”转头去指桑骂槐地训斥小宫女:“娘娘仁厚,你们倒蹬鼻子上脸的,光想着自己个儿,就没人想着娘娘,良心都被狗吃了吧?”

李修媛和沙姑姑呆立了片刻,只好悻悻地回去。

内殿,梁皇后倚靠在大迎枕上由着安怡施针,神色淡淡的:“小高你不必和她们吵,我已经收拾了她,你又何必拼着去得罪她?我活着,她们是不敢把你怎样,我若是去了,谁来护着你?”

高尚仪轻描淡写地道:“大不了陪着娘娘一块儿去。”

梁皇后笑了起来:“傻样儿,谁要你陪着我去死?你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儿啦?”转头看着安怡:“小安,我算是尽力护着你了,将来你可要尽力护着小高啊。”

将死之人笑着说后事,怎么看都有些凄凉,安怡郑重回答:“到时候,高姑姑就去我家吧,我一准儿把她当姐姐看。”

梁皇后一笑,叫高尚仪过去,把她的手拉起放在安怡掌中:“这样我就放心了。”

高尚仪的眼泪狂飙而出,跪在梁皇后跟前泣不成声:“娘娘!”

梁皇后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笑道:“起来,我们说正事儿。”言罢转头问安怡:“之前人多我不好问你,六皇子的病,你瞧着是个什么实情?”

当着梁皇后的面,安怡可以直言不讳:“之前我以为是旧疾复发,后头又觉着是中毒,实际上看下来,更像是两者皆有之。也就是说,有人知道六皇子有某种隐疾,这种病不能碰也不能吃某些特定的食物,故意让六皇子服用了那样的食物,导致六皇子发病。因此可以说是病了,也可以说是中毒。但景仁宫人不肯畅所欲言,我接触六皇子的时日也还尚短,并不能下结论。”

“多半是实情了。淑妃胆子虽然大,却不至于大到这个地步,贵妃更是个眼高于顶的,唯有李修媛……”梁皇后叹息了一声,低声笑道:“我本以为她爱子心切,却没想到她爱的更是她自己。她先是想诱导你直接把这事儿定性为中毒,你不说,她就千方百计的想把你弄过去,无非是想把事情捂烂在锅里,她也不想想,捂得住吗?”

如果母亲真的爱孩子,就会在孩子生病的时候把所知道的一切情况提供给大夫,而不是刻意隐瞒。但一个有隐疾的皇子,无论再怎么聪慧,也是不能和身体健康的其他皇子相提并论的,更何况六皇子在出身上就已经差了莫贵妃和黄淑妃的孩子一截了。

人心险恶,宫中是非多,一不小心就踢着秘辛了。安怡暗自庆幸自己足够谨慎小心。

梁皇后已经吩咐高尚仪:“六皇子不会是第一次发病,太医院里也一定有人知道这事儿,只是不知李修媛是用什么法子把事压下来了。你去查,看六皇子出世以来,景仁宫一共请了多少次大夫,都请了谁,谁去的次数最多。”

高尚仪领命而去,梁皇后也叫安怡:“圣上既然把六皇子交给你,你必须要十二分的用心,行一步看三步,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去吧。”

安怡退出,收拾好了随身的东西,照旧叫小太监帮忙拿了,也不休息,直奔景仁宫去。

六皇子昏睡未醒,金姑姑大抵是听说了李修媛把梁皇后吵得晕厥过去的消息,神色有些许古怪,却还是沉稳地把持住了,只和安怡谈六皇子的情况,关于坤宁宫中的事只字不问。

倒是沙姑姑没多会儿就带着两盘水果和一盒茶叶过来,先表达了李修媛对安怡的关怀之情,又表示已经收拾了一间朝阳的屋子给安怡做临时的休憩之所,再委婉打听梁皇后是否醒了。

安怡也不瞒她:“醒了。”

沙姑姑抚着胸口道:“吓坏我了,我们娘娘也吓得直哭,说要去给皇后娘娘磕头赔礼呢。”

安怡笑而不语。沙姑姑坐着不走,拉着安怡亲切地盘家常,忽听外头有人跑进来道:“圣上使人来看六皇子了。”

众人赶紧起身候着,却不见有人进来,反而是没多会儿功夫,正殿就传出了李修媛的哭声。

沙姑姑与金姑姑对视一眼,沙姑姑快步赶了出去,安怡眉眼不动,站得稳稳当当。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才见皇帝跟前的另一个大太监潘庆生进来看望六皇子,安怡对答过后,以为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潘庆生却和颜悦色地叫随从小太监递了一盒药膏给安怡:“圣上听说小安大夫为救六殿下伤了手,圣心甚慰,特赏下特效疗伤膏一盒。圣上有言,小安大夫的手很紧要,休要伤了不能拿针。”

安怡心里舒服了,高兴谢赏。

潘庆生走后没多久,宫人隐隐晦晦地传来一个消息:皇帝听说李修媛把梁皇后给气得晕倒了,便下旨训斥李修媛,不许她再去梁皇后面前晃荡,说得挺重的,李修媛都哭晕了。

正文 第280章 遇刺

李修媛为了生病的六皇子,妄想独占安怡,不惜气得梁皇后晕厥,因此受了皇帝训斥并被惩罚禁足的事儿瞬间传得满宫都是。

黄淑妃把吃了一半的燕窝粥扔在桌上,冷笑着朝甄姑姑道:“瞧瞧,李修媛这个蠢货,好好的事儿也能给她办成这样!把安怡留在景仁宫中很难吗?她不去求太后,不去求圣上,偏要去招惹皇后!”想到皇后甩给自己的那两记脆生生的耳光,不由又恨得滴血。

甄姑姑陪笑道:“您别生气,当心气着肚子里的小殿下。依着老奴说,这事儿也不能完全怪李娘娘,皇后娘娘一心就要护着安怡,当然不会轻易放手。固然人住在景仁宫中好做手脚,但安怡也还有大半日时光总是留在景仁宫中的,无非就是难做一点。老奴只是担心,那安大夫据说医术了得,不会给她看出端倪,打草惊蛇了吧?”

黄淑妃立时敛了怒气,起身来回踱了几圈,指派甄姑姑:“你立即去问张婕妤,六皇子有隐疾的事儿都有谁知道。再看一看,宫外可有消息传来?”

甄姑姑连忙去联系张婕妤,稍后回来道:“张婕妤请娘娘放心,早年知道六皇子有隐疾的那位宋太医,因为年前给太后娘娘诊病时御前失仪,被重责了三十廷杖,不许再入太医院当值,回去后不到两个月,就去了。因此这事儿目前没人知道。”

黄淑妃讥讽道:“没人知道,她张婕妤不是人?如果这事儿真的密不透风,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甄姑姑深得她的信任也不是全无理由的,当即就把答案给了出来:“老奴也这样问过,张婕妤之前不肯说,后来百般被逼不得不说了实话,她说是她娘家有位妹妹,从前曾请这位宋太医看过病,一来二去,便和宋太医一家人熟悉了,因缘巧合得了这个惊天秘密。本不敢说,但娘娘用得着,当然要冒死奉献出来。”

“哼,说出来是受用,不说才是冒死呢。”黄淑妃被捧得高兴,懒洋洋地问:“她那妹妹是谁呀?”

甄姑姑得了张欣辗转托人送的金银,有心要在主子面前替张欣卖个好,便笑道:“这位夫人,娘娘也是知道的,早前张婕妤送来的那对葡萄紫钧窑花盆就是她送的。”

黄淑妃就笑了:“是她啊,张尚书的女儿?我倒是想给她体面,让她新年时来给我磕个头,可惜她夫家资格不够,总不能叫她跟着她娘家母亲来吧?”

甄姑姑掩口笑道:“她最近交了好运呢,她丈夫田均前些日子救驾有功,晋封了右佥都御史,她也得以封了四品恭人。田御史是个刚正不阿的,这些日子就是他顶着压力,一连弹劾了谢满棠十二道折子,不然也不能叫将军他们耳根这般清净。眼看着中秋节就要到了,届时娘娘可以给张欣这个体面。”

娘家正是需要这些盘踞京中多年的勋贵大臣们支援的时候,除了让张欣进来,还可以再多让几个类似身份的女子进来,逐一拉拢,日后就是助力……黄淑妃下了决心:“你去安排吧!”

甄姑姑笑着应了“是”,走到窗前门口仔细地张望了一番,回来小心地取下头上一根中空的簪子,把簪头拧下来,挑出一张薄薄的纸条,双手递给黄淑妃。

黄淑妃将空白无一字的纸条小心地浸在茶水里,纸条显现出淡淡的字迹,她一目十行地飞快看完,亲手将纸条撕烂毁去,心满意足地抚着肚子笑:“好宝贝,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笑够了,回头看着甄姑姑眯着眼道:“就算是这次收拾不了安怡,她也抖不了多久啦。家里已经收集了安保良的十大罪证,很快就会在朝中弹劾他了!现在所欠缺的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发难,你去和张婕妤说,我送她那田妹夫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问她要不要?”

天黑,灯起,宫人一声一声地从外往里传进来:“圣上来了!”

这还是自己被禁足并被确诊有孕以来皇帝首次出现,黄淑妃惊喜万分,赶紧收拾了一下,含着笑迎了出去。

皇帝漫步进来,将手扶在黄淑妃的胳膊轻轻一抬,淡淡道:“身子要紧,免礼。”

黄淑妃心里多少知道皇帝这么快就消气,一是为了边关的战事,二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敢再恃宠生娇,而是殷勤伺候,小意温柔,按着皇帝的性子把皇帝伺候得舒舒坦坦,再来了一场痛哭悔改的把戏,博得了皇帝的谅解。

眼看着皇帝还和从前一样惬意放心地在一旁睡了过去,黄淑妃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转头看向天上挂着的那弯下弦月,暗自祈祷家里人的行动能成功,能干脆利落地把谢满棠诛杀于道上,叫他从此再不能兴风作浪。

她看得专注,没注意到身后的皇帝早已睁着眼,沉默地打量着她姣好年轻的面庞和还未显怀的肚腹,神情晦暗难明。

下弦月散发出幽幽淡淡的光芒,曲折的山间小道反射着月光,犹如一条流淌的小溪。

一身玄衣的谢满棠沉默地行于山道之上,坐骑不是他骑惯了的紫骝马,紫骝马目标太大,容易暴露身份,他便把它留在了京中。此刻的坐骑虽然也是难得的良驹,但相处时日太短,始终少了几分得心应手。

前方探子飞速奔来,半跪于道前禀告:“前方似有人埋伏偷袭。”

队伍顿时一片紧张,柳七性急地打马上前,叫那探子起来:“快过来仔细说说,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那探子低着头小心地起身,走了过去,才和柳七说了两句话,忽听一旁的谢满棠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柳七经过这一提醒,才恍然发现不对劲:“你是谁?”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已经自那探子手中弹射而出,直奔谢满棠射去,距离太近,近得柳七和其他人无暇反应,柳七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大哥!”

正文 第281章 叛徒

谢满棠早在喊出那一声的时候就已经全神提防,见白光刺来便快速往后一仰,脊背紧紧贴着马背,平行成一条漂亮的平线,堪堪躲过那贴面刮过的利器。与此同时,全身肌肉紧绷、蓄力、爆发,在对方身形手势未收之际弹跳而起,甩蹬、下马、抽刀、挥刀,一气呵成。

刺客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一击落空之后便团身护头,快速往山道内侧一滚,背靠山壁立起的同时,刀已抽出,堪堪扛住谢满棠劈下的刀。

“呛啷”一声响,火花四溅,月色映在冷白色的刀锋之上,将谢满棠白玉般的脸照得更多了几分冷清之色,亦将刺客铁黑色的脸照得多了几分青铜之色。

谢满棠看清刺客的脸,有些诧异地轻笑了一声:“好身手!阁下相貌堂堂,何故做贼?”

刺客不言不语,一双深凹的鹰眼里闪着冷厉的光芒,双臂用力,一点一点地往上抗,试图将谢满棠压在他刀上的刀反压回去。

谢满棠微勾着唇角,犹如猫戏老鼠一样的,由着他往上顶,等他顶到一定时候了,再用力往下一压,一切就又回到原点。

刺客的鹰眼里闪出怒火,两条浓眉生气地拧了起来,却还是不出声,死死咬着牙,不服输地再次往上扛。

二人都不出声,一来一去,顷刻间便无声地过招了好几个回合。

一旁的柳七缓过劲儿来,止不住的后怕,没好气地叼着一根草茎走过去,将刀连着刀鞘用力去拍刺客的肩膀,挖苦道:“哟嚯,这小身板儿还挺壮实的,爷爷的,比小爷还要高。高有什么用啊,还不是被人压得站不直腰。我说,看在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份儿上,小爷我饶你不死,让你来给小爷牵马喂马刷马,总比你做这见不得人贼要好!”

刺客大怒,猛地转头对着柳七怒目而视,“呸”地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轻蔑不屑表露无遗。

柳七受了刺激,笑容顿收,娃娃脸顿时扭曲成了狰狞恐怖的阎罗脸,扬起刀鞘就往刺客头上用力拍去,一边拍一边骂:“叫你偷袭,叫你不学好,叫你没礼貌,叫你不知道好歹!”

谢满棠也不阻止,半含着笑,冷眼旁观,手上的力道半分不减,只要刺客一松手,他掌中的刀便会毫不犹豫地往下劈。刀是好刀,吹发即断的好刀,畅饮人血无数,本身自带杀气,隔得近了,寒气戾气逼人。

刺客很快被柳七拍得头晕眼花,皮开肉绽,热血顺着裂开的头皮往下淌,糊住了眼睛糊住了鼻孔,一张嘴里都是腥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周围,耳朵里满满都是柳七的碎碎念,手臂已经酸痛,神经、肌肉紧张得立即就要崩溃。

柳七仍然不停地用力往下拍,口里还念叨着:“你这样的混账东西,我大哥杀了你也是污了他的刀,不如把你拍昏死在这里,给狼或是虎豹叼了去最好。”

有人在队伍里平平淡淡地叹了口气,道:“这样未免也太残忍了,不如让我送他上西天。”

微不可查的一声响,就像是袖箭机括相击发出的声音。这一声,击垮了目不能视的刺客的最后防线,他低吼起来:“谢满棠,你以多欺寡,不是男人!”

谢满棠笑了起来:“鬼魅行刺的宵小之辈也配与我谈什么是男人?”手上的力度骤然加大,毫不容情地往下压。

“咯嘣”一声脆响,刺客的刀口硬生生崩了一块,刺客大叫一声,虎口迸裂。柳七那要命的刀鞘再往下一拍,刺客顿时眼冒金星,踉跄着晃了一晃,半跪倒地,却还仍然咬着牙,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用力扛着谢满棠的刀。

谢满棠并未因他这样顽强的抗争便对他青眼有加,生出什么想要收服他的心思,反而失了兴趣,干脆利落地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将刀踢飞,再毫不犹豫地一刀挥落。

淡淡的月色洒落在谢满棠的身上,他便如身披银袍的死神,俊美无双,冷厉无情。刀锋将至刺客颈间,刺客猛地一咬牙,声音又快又急:“谢满棠,我与你做个交易!”

谢满棠恍若未闻,刀继续往下,顷刻间,刺客便觉颈间一凉,一痛,不由大惊失色,失声道:“谢大人饶命!我有紧急军情要报!”

刀锋堪堪停住,谢满棠满意地和柳七相视一笑,回刀收手,长身而立,语气冷淡而骄矜:“你是谁?”

刺客将袖子用力擦了一把眼睛上糊着的血,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谢满棠的眼睛,执着地问道:“若我此番立功,是否能既往不咎?”

谢满棠冷淡地道:“就凭你么?你能说出什么要紧的军情?”

刺客见他不感兴趣,不由急了:“我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说出要紧的军情了?”嚣张地指着谢满棠等人:“你们信不信,若不听我言,你们必然走不出这座大山!”

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就又挨了柳七狠狠一刀鞘,拍得他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谢满棠已然转身往后走了,冷冰冰地道:“杀了他!”

刀锋出鞘的声音整齐划一,刺客顷刻间汗湿衣衫,他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长伏于地:“谢大人,是小人太过狂妄,求您饶了小人的性命,小人必为您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夜风轻轻缓缓的吹,将谢满棠玄色的长袍吹得微微作响,谢满棠冷淡勾起唇角:“魏之明,这么说,你是想出卖旧主了?”

刺客大惊失色,猛然抬头:“您知道小人?”

谢满棠意味深长的一笑:“黄大将军身边的近人、红人,我又如何能不知?”昌黎城里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一句话就娶了安怡的浑人兵痞,他如何不知?

魏之明沉默不语,良久才道:“黄氏倒行逆施,冒天下之大不韪,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谈不上什么出卖旧主,不过是本着一颗忠君爱国的心,不忍天下因逆贼而乱,不忍百姓流离失所,吃苦受罪而已。”

柳七诧异地道:“你跟人学过说书?说得和唱的似的。”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魏之明却面不改色,伏在地上纹丝不动。

谢满棠淡淡道:“起来说话。”

正文 第282章 狭路

“一连七道关卡。我是第一道,最后一道是黄昭。”满身血污的魏之明恶狠狠地喝着皮囊里的水,指着地图上的七个红圈:“都是再险要不过的地方,方法多种多样,端就看你是否能有这样胆魄和能力活着走出去!”

谢满棠垂眸看着地图,淡淡道:“我若不能活着走出去,那你也就不想拯救天下人了?”

魏之明一滞,随即反问道:“魏某不过是个小人物,已然尽力一搏,即便败了也是问心无愧。同理,方才谢大人若是不能逃过我那一击,我便找你也是白搭,故而大人不能因此而怨怪我。”换句话说,倘若谢满棠不能活着走出去,那么他就不会再做背叛黄氏的事,反而会继续跟着黄氏一起。

但凡背信弃义的,多数都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竖牌坊的,似这样明明白白的投机取巧和无耻狠毒的倒是少数。谢满棠认真地打量了魏之明一番,道:“你可以滚下去了。”

魏之明微微皱眉,同样十分认真仔细地打量了谢满棠一番,抱拳道:“谢大人保重,魏某等你好消息。”言罢以手护头,毫不犹豫地从山道旁的陡坡上滚了下去。

谢满棠翻身上马,和凑过来的柳七轻声道:“此人假以时日,必成权奸!”

柳七小声道:“这不是那个,嗯,痴心妄想的混蛋么?反正他将来都成不了好人,不如为民除害?”将手往下狠狠一切。

谢满棠鄙夷地斜睨着他道:“看你那点出息!他还有用!”

柳七不由赞了一声:“大哥我错怪你了,之前我以为你还是挺自私自利的,现在才知道,你其实是个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能先天下之忧而忧,不顾私仇,更不怕他将来会对你不利,会害人……”

谢满棠假装没听见,等他唠叨完了才假装不经意地道:“你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安怡,安怡能看得上他?”

好吧,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不然只怕谢某人早就一口咬上去了吧?柳七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起来,又抢在谢满棠冷冷回头之际指着天上的月亮道:“今夜的月色真不错,想必接下来的路也会很好走。”

谢满棠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低声传话下去:“打起精神,出了这座山,我请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柳七将功折罪,赶紧配合地欢呼起来:“兄弟们上啊!为了把大哥吃穷赶紧地打起精神来啊!”

谢满棠白了他一眼,跟着也忍不住笑了。再想起京中的安怡和母亲,心里便如月色下流淌的山溪一般温柔。

一夜前行,一夜修罗,将至天明,所有的人已经血染衣衫。身体已经疲惫不堪,精神却处在最亢奋的状态,柳七拄着砍得钝了的长刀,望着战死被绑缚在马背上的兄弟,沙哑着嗓子和谢满棠开玩笑:“你应该把小安一并带了来,也不用咱们兄弟这样的吃力,让她抓把药面子洒下去,人仰马翻,咱们就和摘果子似的一路吃着去,想想都爽快!”

谢满棠凝望着前方的谷口,笑骂道:“撑不死你!”

柳七不怕死地道:“要也是撑死你,关我什么事?”目视着前方谷口处,轻声道:“那是最后一道关口了吧?”

谢满棠点头:“这是埋伏的好地方,以一挡十,若有檑木滚石,几无生还之理。得趁着天还未亮之际赶紧摸上去把人宰掉。不然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迟了。咱们只要熬过这一阵去,等到接应的人赶来就好了。”

柳七笑得快活极了,靥边两个酒窝显得又大又深:“这样好玩的事儿当然是做弟弟的来做,大哥你只管等着,看到机会就往前冲,不用管我们,我会带着他们来追你们。若是你等不着我,记得帮我实现我的心愿。”

“小心。我在前面集镇等你。我若过不去,你便记得替我照顾她们。”谢满棠并不与他客气,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再将手一挥,十余个人便叼了匕首,跟在柳七身后迅速隐没入阴暗重重的灌木丛林中。谢满棠等余下的人牵马隐藏于灌木从后,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谷口的动静。

拂晓,几道金光破云而出,前哨与柳七等人都尚未归来,谷中静默一片,马儿有些焦躁地踱起了步子,有人小声问道:“大哥,我们是不是再派个人去前头探一探?”

“再等等。”谢满棠竖起耳朵,微眯了眼看向前方。

“哒、哒、哒……”的马蹄声清脆响起,一匹雪白高大的大宛良驹自谷口而入,缓步往这个方向而来,行到半途,停下,马上之人玄衣银甲,手提流星锤,仰着一张青春飞扬的脸大声道:“谢满棠!有种你就出来与小爷决一死战!”

“是黄昭。”有人低呼了一声,担忧地看向谢满棠。黄昭是有名的神勇,那对流星锤据称有一百二十斤重,捶杀敌人无数,其胯下的良驹又是陪伴多年的战马,人马合一,进退自如,可以想见,谢满棠只凭着掌中一把刀,如何能与他对阵?

便有人委婉相劝:“大哥,兴许是诱敌之计,咱们不理吧?”

谢满棠沉默不语,一双眼睛黑沉如夜。

白马打着响鼻,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黄昭哈哈大笑起来:“谢满棠,我知道你在那里,怎么,你不敢出来吗?你这个软蛋!不知安怡若是见着你这副怂样儿,会怎么看?小白脸就是小白脸,趁早回京去当你的国公爷吧,来这边凑什么热闹?快别给爷儿们添乱了!”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谢满棠已经拍马走了出去。

黄昭眯着眼,细细打量着缓步而来的谢满棠,莫名觉着面前这个一身血污、神情淡漠的男人卷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势,无端叫人心折。但他那颗年轻雄壮的心是怎么也不肯承认的,便讥讽笑道:“你是来送死的么?还是你以为,你一连闯过了六道关卡,这最后一道也必然能闯过?”

谢满棠淡淡的笑着:“不试过怎么能知道?”抬眼看向四周高耸的峭壁,用吟诗作词一般的语气很平和地道:“黄小将军很有种,蛋都长在石头上了,很硬。”

黄昭没想到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骂人的话,愣了愣才傲慢地道:“小爷的蛋长在小爷的胯裆里,没长在石头上。你放心,此间无埋伏,只因小爷一个人便可抵得百余人。”

正文 第283章 相争

“黄小将军好大的口气,果然家学渊源。”谢满棠微笑着,慢吞吞地整理着被血污了的玄色长袍,状似不经意地道:“你穿得这样洁净的来找我一搏生死,我本该同样以礼相待,如此才能显得郑重。怎奈一夜奔袭,血染长衫,途中不便,只能失礼了。”

黄昭焉能听不出他同样也是在炫耀?只不过这炫耀威慑的功力比自己更高一筹,做得更虚伪更假派。这就是京城中的皇族世家们最擅长的,什么都要装得云淡风轻的,仿佛不如此就显得掉份儿似的。

对于这样虚假的作派,黄昭深以为耻,不屑道:“不用挤兑我,你不就是想说你忙了一夜,我却在此以逸待劳,胜之不武么?你放心,小爷要赢就要赢得你心服口服!”言罢利落地自马上一纵而下,提着流星锤仰头朝着谢满棠道:“我俩换马!这样够公平吧!”

谢满棠并不如黄昭所想那般,会趁势以那匹他用着不顺手且疲乏不堪的马去换白马,而是稳稳地高踞于马背之上,淡淡笑着:“黄小将军单枪匹马而来,又要与我换马,好像是很公平了。但我想,若我有趁手的武器,若我不是长途奔袭,是不是会更公平?所以咱们也就不谈公平了罢。”

柳七从山上疾奔而下,大声道:“公平个屁!黄昭小儿,你敢骑老子的马么?老子肯定等你骑上就嘬个唿哨,让它把你颠个七晕八素!你骑不骑?”

黄昭气得大怒,戳指骂道:“不识好歹!若非我坚持,此刻等待你们的便是檑木滚石,你们还能站在这里与我嗦么?”

谢满棠与他行了个礼:“多谢黄小将军手下留情,果然够公平了。本是七道关卡,但令兄定然知道你单枪匹马而来,胜不过我,所以一定又在前头多设了一道关卡。”

黄昭的脸色难看起来,想起来时二哥不放心的几次叮嘱,由不得相信若是谢满棠胜过自己,前方就一定还有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谢满棠。胜之不武,但若是就此放过谢满棠,他心里却满满都是不甘和不肯。遂道:“你千方百计陷害忠良,我黄氏与你势不两立,我已算是手下留情。你换不换马?不换就上!今日我必然要取了你命!”

谢满棠不依不饶地反问道:“黄氏的屁股既然如此干净,何故如此害怕我过去?还有你,忠勇正义公平的黄小将军,你的脑子是用来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