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顾长熙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我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手肘撑在膝盖上,把脸深埋到手掌里。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可是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走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性别,不知道她到底是男孩,是女孩。

  我们最近频频谈论起这个话题 ,殊不知她曾经悄悄降临过我们的生命,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泪水还是从指尖溢了出来。

  我们的孩子……

  我或许第一时间就应该告诉顾长熙,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

  我跟他说,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天使,可是他走了?

  还是说,那次意外让我子宫有了永久性伤害,可能再也无法和你一起孕育一个生命了?

  我和他的聊天对话框被我置顶在微信里,只要打开软件,我就能看到最后一句。

  他说:我们会生一个更可爱的。

  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这多像一个讽刺的笑话。

  我以为,我和顾长熙的故事,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终于可以获得一个完满的结局,就像童话里说的:“王子和公主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生活的残酷并没有满足于此,你稍微感觉一点甜蜜,它就会换上坏人的脸谱,把小说里恶俗的情节,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强行安插在你身上。

  甚至把以前埋藏好的事情连根拔起,重新暴露在太阳之下。

  雨打风吹。

  高温暴晒。

  任何一个凡人,都毫无招架之力。

  201x年1月27日。

  我和顾长熙开车去机场。

  我嚷嚷着要练习开高速公路,我市里开了很久了,但从没有上过高速。顾长熙说市内机场高速速度不会很快,便同意了。他坐在副驾驶,指导我开车。

  我还记得当时车里播放着音乐,是一首很欢快的歌曲,叫《Young For You》。

  这是一个中国乐队的歌曲,但是主唱的发音很奇怪,很像英国乡下口齿不清的人,但是和音乐在一起却莫名的和谐,让人觉得心情很愉快。

  “我喜欢这首歌。”我跟顾长熙说,“乐队叫什么?”

  “不知道,”他耸肩,“我也是头一次听到这歌,节奏感还挺强的。”

  “你上网查查,”我稍稍侧头跟他讲。

  “不用我帮你看着前面吗?”他不敢放松。

  “不用,”我被他小题大做的的认真劲逗笑了,“我又不是新手,更何况你瞧瞧前面,老远都没有车,担心什么呢?”

  “也是。”他也笑了,拿出手机,开始百度:“《young for you》是北京的英伦风格摇滚乐队GALA演唱的一首……”

  这是我失忆前,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句还没有说完的话。

  下一秒,高速路的护坡上忽然跳出一只小狗,它飞速地跑到行车道上,看到车,又吓得惊呆,在路中间一动一动。我下意识地想避开它,猛打方向盘,汽车在空旷地路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摩擦声,但是由于车速太快,汽车失去控制,车头一下撞到右侧护坡,又被甩到路中间。

  剧烈的冲击让我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在虚弱地叫我的名字。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顾长熙以一个诡异畸形的姿势蜷缩着,他的右侧身体似乎已经被卡住在车身里,血从他的头上流下来,哦 ,不,他身上到处都是血,脸上/脖子上/身体上,到处都是血。

  我想动,可混身都好痛,血从我的额头上流下来,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用手抹开它,发现安全带困住了我的身体,我使出吃奶的劲儿解开安全带,用手去拉顾长熙。

  可是我拉不动他。他的安全带死死地困住了他。

  这一刻,我已经忘了痛,也忘了慌张,忘了害怕,我不顾一切地要拉扯他,收获甚微。

  血很快覆盖了他的脸。

  我咬着牙齿使劲扯安全带,可是他的嘴,忽然却从那滩血里叫我的名字:

  “出去,小宁。”

  我愣了一秒,更为努力地扯带子,我的视线被液体模糊,我搞不清楚到底是血水还是泪水,我没有哭的意识,但是忽然有一种失去他的巨大恐惧将我吞噬。

  这时,顾长熙忽然睁开眼睛,他的脸是血,眼睛也充满了血,看上去十分吓人,可是眼神在红色的血中却分外明亮。

  他拼尽全力,厉声喝道:“出去!”

  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害怕,我哭了出来,我颤颤抖抖地拉他,可是他却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巨大的恐慌席卷我全身。

  我终于想起向外界求救,我手脚并用地爬出车厢,可当我刚刚浑身颤抖地站起来,或者站起来刚刚1-2秒,我的世界直接停在了这一刻——

  一辆货车呼啸而来,来不及避让,直接撞了上去。

  那辆黑色的轿车被推出去好远。

  大出血……

  肋骨多处骨折……

  肺部破碎……

  心脏起搏器……

  再来……

  通知血库……

  影影绰绰的人影,恍恍惚惚的视线,碎碎念不停的声音,我的世界充满了不安。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我身上多处缠着绷带,稍稍抬头就头晕。

  “你只是皮肉之伤,没有什么大问题。”有个护士在帮我换输液瓶。

  “……”我还在清醒中。

  “你算伤的轻的了,毕竟你系着安全带,前面有个方向盘,主要撞击面也不在驾驶室这边。”

  我忽然一切都想起来,我急切地问她:“那顾长熙呢?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副驾驶室的人呢?”

  我牢牢地盯着她,心悬得高高的,想听到他的消息,又万分害怕听到什么消息。

  果然,护士为难地瞧着我,说道:“你还是先养好自己吧,你的头部受到了震荡,不宜情绪太激动。”

  “他怎么样……”我更加心急了,胸膛起伏着,眼里噙着泪水,害怕到了极点。

  “他没死。”护士见我这样,直接说道。

  我的心一下就落下来了,踏踏实实地落下来了,直接落到了肚子里。

  还好……还好……

  我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我眼巴巴地问护士:“那他在哪儿?”

  护士说:“他比你伤得重多了,在副驾驶,又有二次车祸,现在还在重症监护。你幸亏从车里出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瞅了瞅我脚上的伤,又说道,“你也别操心,他有最好的医生照看着,等你能下地了再去看他吧。”

  重症监护……

  他在重症监护……

  两天后,我站到了顾长熙的病房外。

  因为害怕感染,我并不能进去,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他。

  可是我几乎无法看清他,因为他浑身都被医疗机械包围了,从头到脚,绷带、石膏、瓶子、管子、机械设备……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能说话,不能动,也不知道我在门外,看着他。

  只有那个心跳监视仪还有跳动,这是他唯一的生命特征。

  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玻璃上出现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雾气内外,我们像隔了两个世界。

  这一刻,我宁愿躺在那里的是我自己。

  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解脱。我不想承受这样的痛苦,可是一想到如果是他站在这里,我又心疼他承受这样的痛苦。

  这两日,车祸的片段历历在我眼前浮现。我想起顾长熙那一张流血的脸,想起他虚弱地叫我的名字,还有他用尽最后力气跟我说的:“出去。”

  那一刻,他只想让我出去。

  高速上的二次车祸,会更加惨烈。

  我闭上了眼睛。

  我咬了咬牙,心里万分笃定地想:

  “你一定会好起来,顾长熙,一定会。”

  我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一边自己养伤,一边照顾顾长熙。其实我的伤并不严重,一个多星期就好差不多了,可我根本无心上班。

  然而我也并不能帮上什么,顾长熙在ICU,我每天只能祈祷、等待或者发呆。

  我每天无所事事,但是时常却觉得心力交瘁。

  我看着医院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各色各样的病人患者,人间百态频频上演,觉得特别疲惫。

  我不敢回家,我害怕面对那个温暖的小家,害怕看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车祸之后,我的心格外脆弱敏感,我再也受不住任何刺激。

  我买了一个特别便宜的担架小床,晚上支在顾长熙的病房外面,只有这样,我晚上才能稍微睡着一会儿。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梦。

  全是梦。

  梦到我不想醒来,不想面对这个现实。

  可当我起来,看到还在ICU里顾长熙,我的心又变得坚如磐石,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给自己力量,给他力量。

  我无数次想如果当时没有回去,如果当时我没有开车,如果当时他没有坐在副驾,如果当时没有那个货车,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或者就没有这么糟糕……

  我躺在床上想,吃饭时候想,刷牙时候想,甚至有次洗手对着镜子也自言自语起来。

  我好像入了魔。

  可是没有如果。

  一切都是既定,没有如果。

  一天,一个60来岁的男人找到了我。

  他看上去很慈爱,但是带了点不怒自威,那是常年身居高位才能有的状态。

  他说他姓顾,我一下就明白了。

  他是顾长熙的父亲。

  那个时候我站在顾长熙的病房外。

  我们的谈话很短。

  “你身体好点了吗?”他问我。

  “我没有什么大碍,好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们的事情。”他说。

  “……”他说的很简短,我不确定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世事难料,不怪你。”他说。

  我侧眼看了眼他,忽然问道:“他会不会醒不过来了?”

  他的表情有差一刹那的变化,但是很快他就说,带着很笃定的语气:“不会。”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顾长熙,他有时候的一些坚持和倔强,找到了血缘基因的源头。

  “你还会来看他吗?”我又问。

  “会。”他很慈爱地朝我笑了笑。

  但是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40章

  

  顾长熙在ICU的第14天,我收到了舅舅的越洋电话。

  我很意外,难道舅舅也知道我车祸的事情了吗?可是接通后,我的心一片冰凉——

  外婆病危。

  我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离开我,组建了新的家庭,并且有了一个男孩。上大学前,我和母亲,外婆生活在A市。大学考上了B市的建筑学,离开了家乡,大二时候,母亲过世,只剩下我和外婆相依为命。我还有一个舅舅,我很小时候他就出国了,现在定居在美国。母亲走后,他一直想把外婆接过去,因为虽然同在国内,但是我在B市念书,她在A市生活,我并不能很好的照顾她。但是她总是不放心,说什么也不去。等到我上了研究生,去了英国,她才好说歹说地去美国养老。可是她总说美国文化语言不通,她很孤独。我想等我安定下来了,把她接回国内来,可是岁月走的太仓促,我们都还没有准备好,时间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放下电话,我浑身颤动,瘫坐到椅子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情况吧。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说的也是我这样的情况吧。

  一边是至爱,一边是至亲。

  伤心和悲痛都只有一瞬间,我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扮演一个六神无主被生活打败的怨妇形象,焦虑和不安迅速占据了我情绪的巅峰,它们是时间的帮凶,催促着我要立刻做决定。

  我没有告诉舅舅我现在的情况,他那么远,说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平添担心。

  我去咨询了顾长熙的主治医生,告诉他我要离去一段时间。他挥挥手,告诉我,顾长熙现在的情况,除了医生和护士,非专业人士都无济于事,另外,院里领导有上面的指示安排,他们一定尽全力医治他,无需我多嘱咐和担心。

  我想起了顾长熙的父亲,想起了病房外近日几个常出现的面孔。

  我再次去病房外看他。他仍旧是那么安静的躺着,医疗仪器时不时有规律地响一声。有人说恋人之间会有心电感应,那他现在会有意识吗,会意识到我会暂时离去,会舍不得我吗。

  那一刻,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底泛滥。我说不出什么感受,只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充斥着我整个口腔,让我有作呕的冲动。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应该是我们的宝宝,和爸爸第一次的打招呼吧。

  可那也是诀别。

  我先回到了a市。我需要回到外婆户籍所在地开亲属关系的证明,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办理签证。我奔波于s市的领事馆和a市,天天和舅舅保持联系,外婆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时常处于昏睡状态,但她常常在梦里唤我的名字。

  我心急如焚。

  可很快,另外一场噩梦降临。

  那天,我收到领事馆的通知,让我去领签证。

  S市和A市只有1个多小时的动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上午一早到领事馆,办完事情,在S市休息一天,第三天的飞机飞往美国。

  可就在去往领事馆的出租车上,我的肚子没有征兆地痛起来。

  开始只是一下一下地阵痛,出租车司机是一个40来岁的大姐,一直跟我聊着天,我还能勉强应和一下,可是走到一半行程时,疼痛加剧,豆大的汗珠滴下来,我没有精力再搭理她。

  “哎哟小姑娘,你怎么了哇?脸色好苍白的。”司机从反光镜里看我。

  “肚子很痛的啦?”她注意到我一直捂着肚子。

  我点点头。

  “吃坏肚子了啊?”

  我摇摇头,轻声说道:“应该是大姨妈要……”

  “你有没有带卫生巾啊?”司机一下反应过来,“不要搞到我车上哟。”

  “不会……我有感觉……”我捂着肚子,“要不你前面找个公厕……”

  “好的好的。”司机忙不迭答应,“我给你送到公厕,你弄弄好再上车啊。”

  司机很熟悉路,过了一个红绿灯她就别进一条次干道,停在一个公厕前面。

  她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要不要加长……哎呀!”

  她忽然惊叫起来。

  她赶紧下了车,打开我的车门,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怎么这么多血啊~小姑娘你怎么搞的啊,说了不要弄在我车上的啊……你赶紧下来赶紧下来!”

  说着她就来拉我。我肚子已经痛得混身乏力,扭头看了下,果然身下溢出好大一滩血。

  “不好意思……”我有些难为情,挣扎着下车,从包里拿出一张红票子,“我把洗车钱给你……”

  “哎哟不要不要了……”司机有些嫌弃地说,但是飞快地抽走了我手里的钱,“这么多血,真是晦气哦。我刚刚接班你是第一单啊……你赶紧去厕所弄弄……哎哟真是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后备箱拿出一张帕子,万分嫌弃地擦了擦后座,看看也擦不干净,干脆开车走了。

  我一步一步地挪向厕所。

  我来姨妈从来没有这样痛过,感觉小腹坠胀地快让我死掉,有什么东西在从我的身体里分崩离析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