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以前常笑,第一次看见主子哭,让燕子心底不禁慌乱,又怕出声惊着了皇上,只得从怀内拿出棉帕给主子,主子擦去了泪后,朝紧随在身后抬轿的太监示意,太监忙将手上的油伞送至,主子便拿着伞走到了皇上的身旁,撑起伞与皇上共同站在雪中,燕子静静的看着,却看见主子朝皇上笑了,很阳光的笑容,却让她的心微窒。
望着头顶突然出现的油伞,皇帝空洞的目光侧望着身旁的人儿,离根给了他一个灿若阳光的笑容。
“朕,朕有很多话没有说,还来不及说。”
离根一阵心酸,轻问:“皇上想说什么?”
“朕想说,朕会等她,等她回来,朕爱她,太深太深,已放不下;朕想说,”皇帝目光越发空蒙,声音嘶哑如磨沙,“朕知道错了,再也不会说死的话。”
“皇上,她明白的,您想所说的话,她心里一定明白。”
“可她还是走了,一如八年前,这次,是再也不会回来。”
这样的死寂、了无生气,她从未在皇上身上见到过,离根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绝望,掩藏在悲伤深处无法发泄的绝望。
“皇上,”丢下伞,离根抱住了他,哽声道:“您还有我,不是吗?离根会永远陪在您的身边,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呵呵,你不知道不离不弃是最会半途而废的吗?不要轻许誓言,那样只会让二人走得更远。”皇帝幽幽说完,推开了她,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皇上?”
见皇上并未回头,离根忙跟上,亦步亦趋紧随身侧。
他走了,永远的走了,双言失声痛哭,自始自终,他的眼底只有主子,生前是,死时是,死后亦是,她在他的心中什么也不是,泪珠像是断了线怎么也止不住,她爱他,从十五岁那一年第一次见到他,心就遗失在了他身上,贤王应天宇,夜夜,她都要想着他的名字入眠,当拥着他时,她只觉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就算他把她当成主子的替身,她也无悔啊。
第五卷 一城风絮 第二十七章 因果
陌寒已泪流满面,望着木床上安详似沉睡的人儿,忆起二十五年前的一切,只觉心被切了半块,疼痛难忍,人生跟她开了个大玩笑,寻寻觅觅中,她负他太深,深至下辈子都无法还清。
门吱咔打开,陌寒微转身,泪水迷蒙的双眸在见到进来的身影时,一刹那的恍惚,呼吸像是窒息一般。那人月白长衫,月白风帽,湖色披衣,斧削似的轮廓,历经沧桑的眼眸更为深邃,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无数次梦境中出现的人突然站在了她的面前,却不知为何泪落地更凶。他耳鬓旁已有了丝缕白发,雪一般的白。
两个深深相望,彼此眼中的痴缠、怨恨、爱恋一一闪过,最终凝结在一起。
“二十五年,我足足等了你二十五年。”陌寒全身微颤,不可抑制,泪如雨下。
应修门眼底复杂莫测,眼前的女人让他爱、恨,怨了一辈子,原本以为这一生至死都会相见,再见尽是如此情形。
“为什么不说话?”
“我该说什么?”视线移至应天宇安详如睡的遗容上,应修门神情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彻心扉。
“该说什么?当年你的离开,不留只字片语…”
“你心里早有了答案,比谁都清楚,我这次来,是看宇儿的。”应修门的声音显的冷漠,话一出口便断了陌寒所有的期待。
陌寒面容苍白如纸,怔怔望着倾尽一辈子在爱的男人,全身似被车裂般,痛的无已加复,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清楚?不,她盼了二十五年,不应该这样:“我没有答案,我不清楚。”
时间像在两人之间凝顿,只觉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却只是一瞬间而已。应修门走近应天宇的身边,修长的手轻抚上儿子安详、消瘦、冰冷的面庞,久久,释然地一笑,“陌寒,我曾恨你,恨入骨血,你使我得到很多,但失去地更多,皇位、江山、尊严、兄弟之情,还有儿子,若没有你的报复,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现在,过都去了。可当年,你再恨我也不该与宇儿有牵扯,他是无辜的。”
应修门望向陌寒,沉稳的目光中有自责、懊悔,最终化为无奈的叹息。他了解她,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二十五年来在懊悔中度过,只是彼此都无法去承认当年的过错,一旦承认,面临的将是永无止境的心痛与深深的绝望。
原来他知道,他都知道。陌寒垂眸,如同石化,直到月白长衫出现在她视线之内,她才缓缓抬目,目光空洞。
“那么多年了,放下吧,别在欺骗自己了。”
“欺骗自己?”陌寒喃喃。
“答案你早就清楚,只是你不愿去承认,不愿承认当年你所做下的一切,恨之反被所恨累的代价。”
陌寒双眼陡然睁大,惊慌地望着他。
“我们都老了,活不上几年,将以前的种种放下吧,放下心里的包袱,轻轻松松地过完下半辈子,陌寒,原谅自己。”
“原谅自己?”陌寒慌乱地摇头,厉声道:“原谅什么?我没有什么要原谅的,是你负了我,是你,一切是你的错。”
应修门轻轻一叹,苦笑:“是啊,一切都是我的错。”说罢,深深望了儿子的遗容一眼,转身缓步离去。
陌寒起身欲喊,却不知该说什么,盼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见到他的时刻竟只是复杂地望着他离去。陌寒终于忍不住痛哭,哭声凄厉。恨之反被所恨累?恨之反被所恨累?再次相见,他竟给了她这么一句话。
“官儿?”此时,一道身影冲进了厢房,却在见到房内的情形时,僵在当场,目光掠过陌寒与床上躺着的人,久久,说不出话。
“皇上。”双言哽咽的朝他摇摇头。
“母后保重。”千言万语,皇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咬牙离去。
一个冬天就这么静悄悄的过去,过了年,转眼间小草泛绿,花开满园,橙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白玉砌阶栏杆,仲春之中,格外鲜目。
“主子,开花了,开花了。”随着燕子的欢叫声,离根匆忙从内室跑出,只见在院内的石桌旁,几株去年刚种下的海棠花开得艳如云霞。
“主子,您种的海棠可比御花园的美多了。”燕子嘻嘻笑道。
“你这小马屁呀,一天可得拍上好几个。”离根轻笑,这株海棠世间最为普遍不过的,哪能与御花园的相比。
“主子冤枉奴婢,奴婢说的可是实话。”
见燕子嘟嘴俏皮的模样,离根眼珠一转,咧嘴笑道:“那我一天岂不是要冤枉你数十回?”
“主子,”燕子跺跺脚,主仆二人嘻闹成一团。
这时,一红一绿穿得光鲜夺目的二嫔妃进了圆门,和煦的阳光下,二人头上的翠玉金银散发着特有的光泽,竟是如嫔与有了二个月身孕的彩嫔。
燕子忙朝二人行礼,进室内端茶去了。
“荣嫔妹妹这儿就是不一样,天天很热闹啊。”
“是啊,从未见过主子跟奴才玩得这么起劲的。”
“二位姐姐,快请进。”离根笑望着她们,见彩嫔满脸郁气,关心的问道:“彩嫔姐姐这是怎么了?”
“哎,妹妹,你也不是不知道,自御医诊出我怀有龙子,贤妃娘娘便从未给过我好脸色,左右给我难过。”彩嫔抿了口燕子上的茶,又重重放下。
“姐姐,千万别动气,伤了龙子就不好了。”如嫔在旁边劝说。
“是啊,听说有了身子的人,忌心浮气燥,姐姐要为肚里的孩子着想。”离根温和的道,自彩嫔有了身子,不止主宫位的贤妃,连淑妃,德妃都对彩嫔施压,太后从天龙寺回来后,清心理佛,将后宫的一切都交给了皇后,皇后体弱,有些事虽知道,但也管不过来,贤妃三人对嫔妃的施压虽不敢明目张胆,却也让嫔妃们吃足了苦头,像彩嫔这样的更不用说,这些她都知道,后妃之间的手段也就如此,不过,却不知怎的,自贤妃对彩嫔摆脸色后,这彩嫔竟常上她这里来说说话,俨然拿自己当好友般。
“我气什么,她也只是忌我而已,她自个八年来蹦不出个子儿,还不允许我们生了?”彩嫔神情据傲。
离根淡淡而笑,“贤妃娘娘对姐姐们向来挺好的呀。”
“好什么?”如,彩二人异口同声,彩嫔更冷哼:“就是个蛇蝎美人。”
二人又说了些话,便起身离去,至始至终,离根只微微笑着,听着。
“主子,”燕子收拾着桌子,满脸光荣:“您的好脾气可是出了名了,嫔妃娘娘们都来亲近您呢。”
“她们只是太寂寞了。”靠在桌上望着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离根眼底有丝伤感,都只是太寂寞了,一如她。
夜来得太快,金碧辉煌的皇宫在夜幕下变得寂静,若明若暗的宫灯在夜风中飘扬,宛如幽火。
慈德宫殿内只剩一只青花宫灯照明,烛光照在冰冷在大理石上,使得整个宫殿更为清冷。
陌寒坐在冰冷如明镜的大理石上,赤足披发,双眼无神的望着这盏明灯,苍白面容毫无生气,像一个冰人,脑海里转的始终是三个月前那人所说的话‘恨之反被所恨累?’夜夜,这话像是个毒咒,咬扯着她的心灵,怎么有承认?二十五年来的执着,只为等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她耗尽的青春,只为自欺欺人吗?恨了一辈子,只是恨自己过去的荒唐?蜷缩起身子,深深抱住自己,也抱住她脆弱不堪一击的心,似乎这样,她才能觉得好过点,陌寒闭眼,静静靠在冰冷的墙上,任孤独啃噬。
直到烛火即将燃尽,陌寒幽幽出声:“修立,若要我原谅你,除非回到当初,人生若只初相见。”十六岁的她…
良久,久到以为只是她在喃喃自语时,黑暗中传来声音,沉沉的,像是压抑了许久,才吐出一字:“好。”
一直守在殿外的双言一震,人生若只初相见?初相见时的王爷?二人清相从她的脸上滴落,这代价,太大,太大啊。
第一道曙光从东边升起时,二扇笨重的木门被打开,金光迅速射进了寂静阴沉宫殿内。
赤足散发的陌寒走进了殿内,望着睡在木地板上的男子,有瞬间的恍惚。
“主子,您这样做,对王爷公平吗?他可痴痴等了你二十五年呐。”双言哽咽,王爷这样值吗?值吗?
陌寒蹲下身,一手轻抚上他的俊颜,淡淡道:“我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原谅自己。”她的仇恨,毁了一切,若非当初她与天宇之间,一切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想了整整三个月,最终承认,二十五年来,她早已料到她在等的答案,只是不愿承认,不愿承认现在她所受的一切是她自己种下的因,因由她起,果亦由她独尝,而地上的这个男人则是根源。
“陌寒?”熟睡的人陡然醒转,原本邪肆的狭目此时却是天真如未经历风雨,孩童般清澈。
“修立,醒了?”她笑得倾城。
修门点点头,弯着头无邪的道:“这一觉睡得好沉,陌寒,##什么,突然好想你。”说完,一把抱过她,将脸深深埋进她怀里。
陌寒微一怔,此时,应修立抬头,嘻嘻道:“陌寒,我饿了。”拍拍肚子,似在朝她撒娇,神情举止完全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起来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嗯?”
“好耶。”
二十八章 执着
星光闪耀,将天空点缀地似一块锦布,光彩夺人。
“皇上,今天的夜空真美。”离根端来一盏春菊茶放在院内供乘凉的石桌上。
“朕有好阵子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了。”皇帝望着天空,目光沉淀。
“皇上,上次下棋您可输给了妾身哦,今夜想不想反败为胜?”
“你的棋艺是越发精湛,再这样下去,朕得重新去拜师了。”
月光下,皇帝浅笑着望她,虽笑却毫无生命力,原本如星斗般明亮的双眸此刻也不见了光华,只剩淡淡惆怅,全身沐浴在月光之下,似与人隔离,离根心被纠痛了,已四月,至那日已四个月,看着什么都没变,却什么都变了,太后与其说的潜心理佛,实则是关门自闭,皇上如常的表面下,只有她知道,心底的哀伤有多浓。
“怎么了?”见荣嫔只望他,皇帝笑问。
“皇上,”离根弯头迎笑,深深望他,半响,轻轻拥住了他,感受着他的温暖,亦把自己的温暖给他,“冷的话就抱抱妾身,妾身从小可是冬暖夏凉的哦。”皇上的人生不应该被那狠心的女人左右,她要皇上快乐,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么说来,你还是块璞玉呀。”
“那是。”离根将他拥的更紧,许久,幽幽开口:“皇上,妾身不甘,好不甘。”
“怎么了?”
离根的双眸暗淡似暮,抬眸时,暮色隐去,只剩淡淡温柔,“妾身不甘皇上为了一个女人没了笑容,丢了心,只剩躯壳。”
“你是不是想说,朕是大应的皇上,是千万百姓的皇上,不该有儿女私情,不该为了一个女人而做贱负天下?”皇帝苦笑,对荣嫔他向来不隐瞒他的痛苦和想念。
“呵呵~~~皇上想得真深远,妾身可没想得这么伟大呀,妾身说了,妾身不甘,这不甘只是为自己抱屈,皇上不是我一个人的皇上,”离根哀怨的道:“就已够委屈的了,现在,皇上的心还这么廉价的给了别的女人,妾身是怎么插都插不进,怎能不甘呢?还有,皇上一进妾身这里,妾身就觉得是在跟个没魂没心的稻草人说话。”
“没魂没心的稻草人?”
“是啊,皇上容妾身放肆了,您呐,活生活现的人不当,干吗要当个没魂没心的稻草人呀,天下男人可羡慕您的左拥右抱的日子,您倒好,放着色诱可餐的后宫不尝,偏要做个稻草人,被天下男人知道了,这世界就快没男人了。”
“没男人?什么意思?”
“男人都被您气死了。”
皇帝微怔,望着荣嫔二分伤心二分委屈六分俏皮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被她如此表情一闹,连日来的心底的阴霾竟少了许多,沉重的心情在今夜有了丝轻松。
“皇上,妾身讲的实话有奖励吗?”离根眨眨眼,在心底起誓,她要皇上快乐,一生都快乐。
“这是实话吗?”
“当然了,要不您指出妾身哪句说的是谎话了。”
皇帝沉吟了下,道:“你想要什么?”
“妾身不贪心,只要金、银、绸、缎、烟、茶叶,盐之物就行了。”
“这还不贪心啊?”皇帝摇头,复又奇道:“你要烟、茶叶、盐做什么?”
“嘿,这还用问,当然是孝敬父母了。”
“好,朕赏你。”
“皇上,您老人家赏赐奴才东西时,唔,暗中进行吧?”
“暗中进行?”老人家?皇帝额头折出了几条黑线。
“是咧,妾身怕别的嫔妃眼红,成为众矢之的呀。”离根###的笑容。
一听这话,皇帝哭笑不得。
星光柔和,辉照大地,二人愉悦的相谈着,似望了那些沉重的过往,只沉浸在彼此的逗趣中。
月上柳梢。
夜静了下来,一时,二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相视好半响,离根收敛了俏皮,轻声道:“皇上,您不应该再悲伤了,四个月的悲伤足够了。”
“你不懂。”皇帝叹息。
不懂吗?明明心底沉痛,离根却不允许自己沉到痛苦中去,想了想,道:“皇上,或许在这宫里也有人像您爱她这般爱着您呢。”
皇帝摇摇头:“她们或许爱朕,只是这爱多少夹杂了权力与利益,她们身后牵扯的可是整个朝廷。”
“那我呢?妾身身后可干净得很。”
“你爱朕吗?”
离根一楞,下意识的反问:“皇上会爱上离根吗?”
皇帝眼底带笑,温和的望着她:“这就是你,在别人未对你付出时绝不会对他人付出。”这也是他能站在这儿的原因,这辈子,不想再有感情的牵扯,累了倦了。
离根张嘴欲驳,却不知该说什么,罢了,皇上认定的事她又何必去说透,透明了,一切就会不一样,说过了要陪他一辈子的。
当雷声响起时,轰鸣汹涌地铺开盖地,只觉天要踏下来了,此时,已过了春夏,是深秋。
叶黄了,纷纷扬扬洒落,雷一过,风肆虐,飘起落叶无数,整个王宫尽是飞叶的天下。
离根一进甘泉宫,听到内寝传来的咳嗽声时,眉心蹙了起来,眼底尽是担忧,进了内寝,浓郁的药草味扑面而来,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红木宫窗前的秋菊,和着窗外阴沉天空与滚滚闷雷,形成明暗的对比,雕着牡丹屏风后便是楠紫木雕刻凤翔展翅的御床,倚靠在枕上的佟皇后虽然满脸苍白,神情憔悴,却依然维持着皇后该有的尊贵和矜傲。
小微刚服侍主子喝下药汁,见荣嫔进来忙端了凳子过来,离根朝皇后行了礼便入座。
“我们有些日子未见面了吧。”佟皇后轻开口,目光似在看着她,又不似在看她。
“禀皇后,妾身已有一年多未见着皇后了。”
“可知道我今天为何叫你来?”
“妾身不知。”
“听说你近来跟贤妃三人走得很近,是吗?”绣着精致牡丹花的被褥下,皇后冰冷的手指突然紧握,神情却未变。
离根奇怪于皇后所问,柔声道:“贤妃娘娘常唤妾身去给她选布料,看花式。”
“只是如此而已吗?”
“是,妾身有时也会和淑妃,贤妃,德妃三位娘娘聊聊天,赏赏花。”这就是她这一年来的生活,隐约的离根有些知道皇后今天为何会叫她来甘泉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