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射击死界,”是程牧阳在说话,耳边有温热的气息,低低地擦过去,“北北,不要乱动。”

就是想动,也没有什么机会。

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着,手臂和双腿的所有关节都已被他制住。她甚至感觉到自己脉搏被金属压迫着,跳的急促,如此质感,应该是他手腕上的表。

她从来不知道,如果你想要不伤害而完全制住一个人……要用这样的方式。

经过消声器的过滤,仍能听到弹头在空气里超音速的飞行的尖啸。

然后又是手动退弹壳,再上膛。

应该只是狙击手在给大部队补漏,或者只是两三只野猫来袭?

她抬头不能,也低头不能。

鼻尖蹭着他的衬衫,就这么迁就着,夹在他和墙之间,动弹不得。

背脊上的伤,被藤木墙壁压迫着,反倒少了些让人烦躁的痒,虽有些疼,却意外地舒服了些。从小到大,真正在枪火下用身体给她挡过危险的,只有过两个人。

而今晚,程牧阳成了第三个人。

没有时间的衡量标准,她判断不出这场对峙维持了多久。

“好了,”最后,程牧阳终是放宽了和她之间的距离:“结束了。”

清凉缓和的声音,有着镇定人心的魔力。

她听到有物体碰撞玻璃的声音,余光看到小风单手拎着狙击枪,把三个金属弹壳规规矩矩地放到了玻璃台上。就像是小孩子玩够了玻璃球,交还给父母。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瞥过来,很快又收回去,默默拿着枪,默默回到了露台。

合了窗子,倒在藤椅上,蜷着身子继续睡觉。

“出汗了?”程牧阳伸手,轻轻替她拨开额头的浏海,“睡房的空调坏了吗?”

他的手指有特殊的味道,她大概能辨别出这是什么。

刚才那个弹壳掉落的响声,应该是他在手动退弹壳,而不是小风。

“我受不了空调的冷风,”她说,“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南北说着这句话,窗外忽然就有道刺目的光划过。

他转头看出去,一瞬间只有红色的光,勾出那侧脸的轮廓,幸好他的五官并不十分硬朗。如此模样,反倒让人觉得他只是休息的间隙,被人打断,去欣赏窗外的烟火。

她被光刺的眯起眼睛:“你这个小老板也做的不安稳,如果早估计到这种事,怎么还住在这里?”

“这里非常安全,整幢建筑都是最高防爆系数,”程牧阳说,“如果你不是忽然醒过来,或许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知道。”

她仰起脸,和近在寸许的眼眸对视:“那你在做什么?打野猫?”

“我?适当的示弱,”他给她做着简单假设,“你看,程牧阳带了这么多人在身边,却仍要时刻防备,是不是身边人有问题?或许真有机会制于止死地?”

她嗤地笑了:“风雨飘摇,还自得其乐。”

两个人这才分开,他走到桌上,把小风留下来的子弹都扔进垃圾筒。

“你让我想起小时候抓猴子的事。知道豚尾猴吗?猕猴的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趣事,“以前我在云南,是很小的时候,总想要抓住偷我东西的小豚尾猴,我用了很多方法,甚至学它们交流的方式,眯眼,噘嘴什么的,来逗它,都没成功。”

他听得有趣,打开墙柜,拿出冰镇的纸巾。

冰柜月白的光,成为房间里仅存的光源,把他的影子投在墙面上。程牧阳擦干净手,却不见她继续说:“然后呢?”

“然后,就是用示弱的方式,抓到的它,”她现在想起那只小猴子,仍旧觉得很怀念,“不过我抓它,是用来陪我玩,不像你,是为了赶尽杀绝。”

这双手,在她的记忆里是很干净的。指甲从来都修剪的一丝不苟,喜欢握着纯黑色笔管的水笔,写下来的公式让人如坠云雾,是个冷清幽默,偶尔有些难以琢磨的男孩子。

在她的生活里,儿时是潮湿而毒虫繁多的密林,后来是在无数枪械守护下的,平淡无波的山庄。只有那么几年,对她来说,弥足珍贵。

而他也被当作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被封存在记忆深处。

如今这个男孩子忽然从过去走出来,以深不可测的名字出现,让这次偶然的台州之行,变得越发超出掌控……

回到房间,后背的皮肤奇痒难耐,她不知如何处理时,老阿姨竟就如神算般,拿着药膏出现。她趴在床上,任凭阿姨拿着细软的刷子,给自己上药,听到老阿姨说是程程下楼,拜托她们来看看,是不是药膏已经因为她不老实的睡姿,糟蹋了干净。

她脸埋在床褥中,笑而不语。

难怪小风要乖乖把弹壳收拾好,如此才能不惊动在熟睡的局外人。

“我们程程啊,疼人是真疼,就是不会说话。”老阿姨的手保养的很好,指腹竟然还很柔软,刷完药膏,慢慢用指腹替她又揉按了一次。手指永远是最好的药刷,只有人的皮肤温度,才能让药膏彻底软化,渗入受伤的地方。

老阿姨似乎问她了句话。

她强迫自己醒过来:“什么?”

“我是说,囡囡的家在哪里?”

“云南,”她的声音有些不清楚,真是困了,“瑞丽市畹町镇。”

老阿姨似乎很感兴趣:“也是旅游圣地吗?”

“游客并不多,”南北懒着声音,在半梦半醒中说,“瑞丽市三面都接壤缅甸,畹町算是西南的一道国门,往西北去就是中印边境。有山有水,有热带雨林,也有最小的国家级边防站,东南亚人很多,属于非常大的集散市场。”

“很多东南亚人?”

“非常多,有时候一个村子五六十户人家,有多半都是跨国联姻。”

“那么,我们的囡囡也个是混血儿?”

“应该没有吧。”这真是个好问题,其实她自己也不敢打保票,谁知道老祖宗有没有娶过几房东南亚美娇娘。

老阿姨听着越发有趣,追问了很多问题。

她最后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

只是有些话,总不能说。

比如,畹町连接着中国内陆,是中缅和中印的主要通道,那里最有名的并非是地上的什么集散市场,而是地下东南亚的最大黑市。

以军火、翡翠、红木、野生动物和毒|品为主。

所有人都以为南家是中越边境不可碰的姓氏,可当真正走进这个市场,会发现南家覆盖的边境不止是中越,还有缅甸和老挝,甚至是印度。

真正意义上,他们也是生意人。只不过政治色彩更浓烈些。

以红木为例,收藏界近十年最热的海南黄花梨、东南亚紫檀木,在流通的过程中,都要经过南家的手。海南黄花梨,在清末接近绝迹,世上存留的家私数量不会超过万件。

而如今那些正在生长期的黄花梨,还要等待数百年生长,才有可用的大料。

数百年?哪个收藏家能等待数百年?

比起那些被十几个国家联手炒高的血钻,这才是真正的“有价无货”。

敢于收藏这些的人,大多是为了填充自己的私人博物馆。限量的商品,绝非财力可达,而是身份。所以,与其说南家做的是生意,倒不如说他们做的是政治。

可即便如此,她也有过颠沛流离。

当一个家族动荡时,任何光鲜靓丽的姓氏都是无用的,想要真正得到安全,就需要出现个强大的人,站在这个家族的最高处,铁腕统治。

南淮做到了。否则她永远都要远离畹町,不能重返故土。

所以,她才能像个游客,孤身一人来到台州。单单这个姓氏,就足以保她平安无事。

今晚的事,让她想起了曾经的哥哥。

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胆量挑衅程牧阳?

早晨醒来,是因为哥哥迟来的电话。

大意就是问她的行程,何时回到云南。她轻描淡写地说了沈公忽然改变行程,要从海上返台的意思,南淮意外沉默了几秒,忽然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想了想,没有刻意去提程牧阳。

不过倒是记起自己给沈家败出去的那个玉镯,软着声音撒娇说:“小哥哥,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好的翡翠?”

南淮笑了声:“怎么忽然喜欢老女人的东西了?”

这是她曾经不屑一顾时说的话,那时特意给她请了师傅,鉴别翡翠玉器,她学得痛苦,就这么抱怨了句,没想到平素大度的南淮,偏就记得这件小事。

她不得已坦白:“我把沈家这里一个值钱的玉镯送人了,想要补上谢罪。”

电话另外一端的男人应了,替她还这个人情。

南淮结束通话前,告诉她:“沈家之行,背后是很诱人的一笔生意,记得我的话,你只需健健康康回来,余下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参与。”

第六章 南氏的南北(3)

结束通话的时间,是五点十七分。

天即将亮起来的时间。她推开自己睡房的玻璃门,走出去。

远处的湖面上,星星点点有未熄的渔火,空气还有些潮湿的味道,像是刚才有过阵雨。幸好这里露台避雨措施不错,不会有积水弄脏衣裤。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更突显壁灯的光线。

而程牧阳就这么穿着简单妥帖的休闲衣裤,脚踩白色的拖鞋,坐在高背藤木椅里,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藤木矮桌上,有一壶茶。

他听见脚步声,没有抬头,反倒是哗啦一声翻到下个版面:“天还没亮,怎么睡醒了?”

“被我哥哥的电话吵醒了,”她和他坐的地方是隔开的,算得上是隔空相望,走不过去,“你一直没睡?在看什么报纸?”

“昨天的俄罗斯《新信息报》。”

她喔了声:“这么官方的报纸,别告诉我会写今天哪里有军火交易。”

“这些倒是没有,”他瞧了她一眼,笑得像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纯属消遣。比如莫斯科市长竞选,投票,在你的眼睛里就是一场舞台剧,简单来说,忽然有人失了总统的宠爱,或许就是他背后的黑色势力在内斗?或者是在某个市场投资失败?就像你明明知道历史是这样的,教科书却是另外的文字,不觉得很有趣吗?”

她想了想,笑起来。

程牧阳说的估计十有□,就是那个倒霉的前莫斯科市长,在新旧两任总统间徘徊,最后墙头草没做成,反倒成了势力绞杀下的牺牲品。

坐飞机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三个同舱的人在议论,没想到程牧阳也在关注这件事。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小风终于晃晃悠悠从摇椅上爬起来,揉了会儿眼睛,对程牧阳比划了几下。程牧阳低声用俄语,对他说着什么,小风抿起嘴巴,看向南北。

最后的程牧阳曲起手指,狠狠弹了下他的额头,迅速而低沉地说了句话。

南北完全听不懂,只能隔着栏杆,等他给自己解释。

“小风说,你吵醒他睡觉了,”程牧阳把报纸扔到桌上,走过来,“他说,通常女人要给男人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献身。”

南北听得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思想?”

“他从小在俄罗斯长大,你知道,那里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三,男人是稀缺物种,自然比较大男子主义,”他笑一笑,把手递给她,“跳过来。”

南北握住他的手,直接跃过了齐腰的栏杆,对于从小在原始丛林生活的人,这种障碍和距离实在不值一提。

“俄罗斯男人没什么责任心,爱喝酒,脾气暴躁,”他扶着她的手臂,直到她安全落地,“而女人都是尤物,人数泛滥,可以说是男人的天堂。”

“所以他就如此被惯坏了?”她听得有趣。

“差不多,”程牧阳若有似无地笑著,“你知道,大多数时候他和我在莫斯科,都有超模围着他,献身也再正常不过。”

她抿唇笑起来:“然后呢?你又说了什么?”

“我?”程牧阳重复了一遍她听不懂的俄语,然后,再低声翻译给她,“我告诉她,这个女孩,需要先向我道歉。”

她噢了声。

远处的天空已经有些亮起来,仍旧是阴云密布。从这里看湖面,烟雾袅袅,不甚分明。

忽然有隐隐的雷声响起来。像是被闷在了云层中,音色低沉。

在雷声中,她说:“对不起。”

“没关系。”

“当时有很多原因,我不得不离开。”

如果那时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是世代生在这样的家庭,或许她会做不同的选择。起码,她会告诉他为什么,自己必须回到畹町。

“没关系。”他再次重复。

她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曾在昨夜很娴熟地退弹,上膛,叩动扳机的手此时只是敲打着木质的栏杆。

轻叩木头的声响,缓慢,而不失节奏。

程牧阳忽然说了句话,又是她不懂的语言。

她问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手肘撑在身侧的围栏上,倚靠在那里,“我在和小风说话。”

话没说完,小风已经从藤木摇椅上站起身,拉开了露台的玻璃门。湖面有潮湿的风吹过来,在玻璃门开的瞬间,将两侧的窗帘吹的瑟瑟作响。

她望着少年的背影,猜想他刚才说了什么。

程牧阳像是感觉到她的好奇心:“想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说,”他撩起她额头的浏海,看她那双黑的发亮的眼睛,说“小风,你最好换个地方去睡觉,我现在,想要吻这个小姑娘了。”

他说完,手已经滑到她的脸侧,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而那双眼睛,也不再是深夜里浓郁的褐色,反倒有着半透明的光泽,漂亮的让人侧目。

她笑著避开他的手,努力打破这太暧昧的氛围:“所以,在莫斯科,你就是这么邀请女人的?”“我?”他也笑一笑,收回手,“在莫斯科,我通常都是被邀请的人。”

南北抿起嘴角,推了推他:“醒醒吧,程小老板,这里是浙江省。”

程牧阳就势退了开,回到藤椅边坐下,把报纸扔回到竹编的小筐子里。

雷声已经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