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叹了一声,拂着襟上的落花站起身来,慢慢往书房寻去——幸而他还记得那本稼轩词是搁在哪一架。
他的书房一向少人进,这会儿门却开了一线,蔡廷初微一皱眉,凝神侧耳,里头果然有细碎的声响。他悄然推开,见一个穿着海军衫和百褶短裙的女孩子正脚踩矮凳,全神贯注地扒在他办公桌边的书柜顶层翻找什么。
蔡廷初摇了摇头,又怕骤然唤她,惊动这小丫头摔下来,遂曲指在门上轻敲了两下,待那女孩子讶然回头,才开声向询:“敏敏,你找什么呢?”
“爷爷——” 那被他唤作“敏敏”的女孩子先是一呆,旋即甜笑着从凳子上下来,手里抱着个大十六开的皮面册子,“我有两个要好的同学过来温书,我跟她们说您当年授少将衔的照片潇洒的不得了,她们想看,我找给她们瞧瞧…” 说着,翻开怀里的相册凑到他眼前,“爷爷,您那时候真帅!”
蔡廷初连眼角的余光也没落在那照片上,板着面孔敲了敲敏敏的额角:“说谎。放回去。”
敏敏扁了扁嘴巴,不情不愿地娇娇嗔道:“爷爷,我都答应人家了,我同学都在外面呢!”
“说实话,你到底是找什么?”
“爷爷,就给我们看看吧。” 敏敏苦着脸央了两句,见爷爷不为所动,虚了声音巴巴地试探着说:
“…她们想看虞先生的照片。”
蔡廷初哂道:“你们国史课本上没有么?”
敏敏一听,马上抱怨:“书上印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而且…”
“而且什么?”
敏敏脸颊微红,没有立刻答话,偷眼看了看爷爷,才拣着最软和甜润的声气说道:“而且…也没有虞夫人的照片。爷爷,我们就看一下,求您了,看一看嘛,又看不坏,我都答应人家了…”
蔡廷初轻轻一叹,终于点了头:“里面的照片只许看,不许拿出去。”
“我知道,您放心!”
敏敏抱着那相册,眉飞色舞地拔腿就跑,辫梢上的两只蝴蝶结仿佛活过来一样在她肩下跳跃飞舞。
蔡廷初在后头沉声道:“不许跑!”
前面的小丫头只好耐着性子慢下来,只是那娇小的身影刚没入走廊的转角,楼梯上的脚步声便又“飞”了起来。
阔大的檀色皮面沙发上,三个同样装扮的女孩子挤在一起,像树枝上落了一窝小鸟。
“喏,这是我爷爷。”
“蔡爷爷是伴郎啊?”
“这婚纱和凌兰那件好像…”
“是哦,怪不得杂志上说流行这种事几十年一轮回的。”
“说不定是凌兰学人家呢!她最做作了,之前演的那个《未了情》,就是学赫本,气质又不像。”
“嗯,也没有虞夫人漂亮,不过…”那女孩子声音低了低,窃窃道:“虞夫人看着也没有‘倾国倾城’那么美吧!”
敏敏嘻嘻一笑:“我以前也问过我爷爷,我爷爷说——” 她作势虚指了指两个同伴,压沉声音道:“宋诗你们都不读吗?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话音未落,便听背后传来一声低咳,敏敏吐了吐舌头,回头时面上已是乖觉巧笑:“爷爷,我说得对不对啊?”
蔡廷初瞥了她们一眼,道:“小孩子,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说,看过了就放回去。” 说罢,转身要走。
敏敏赶忙跳下沙发,追上去牵住他的衣袖:“爷爷,我们同学都在说早年虞先生和虞夫人的事,您不是还做过虞先生的侍从官吗,他们…”
“胡闹!”她话犹未完,便被爷爷肃然打断:“先生和夫人的事,你们知道什么?是能当笑话讲的吗?”
他声音一高,另两个女孩子也吓得不敢作声,敏敏低着头嘟哝:“爷爷,我们就是不知道才想问您的嘛…”她觑着蔡廷初的脸色,大着胆子试探道:“最近有人写了本书,里面说的就是虞先生和虞夫人的事…”
蔡廷初闻言,将信将疑地回头:“什么书?”
敏敏小小得意地窃笑了一下,拽着他坐进了另一边的沙发,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来,在爷爷面前晃了一晃:“这个——”
蔡廷初一眼扫见封面便皱了眉,上头一个旗袍女子的剪影,颜色暧昧,姿态模糊,装帧矫情,书名是从《诗经》里捡出来的:《与子偕臧》—— 一看就知道是时下那些不入流的所谓“爱情小说”。
敏敏见他面露鄙色,急忙先捡要紧的问:“爷爷,这书里写虞夫人其实是戴季晟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啊?”
蔡廷初还未答话,边上一个女孩子也跟着道:“听说当年的报纸披露过的,说虞夫人先前嫁过人,还和…”那女孩子话到嘴边,斟酌着换了个说法:“说虞夫人本来是霍总长的女朋友。”
“胡说八道。”蔡廷初口吻沉肃,脸色却还好,小女孩子这个年纪自然是喜欢叽咕这些,只是捕风捉影拿这些事来编故事的人,却是无聊可恶之极。待看着一班小孩子憧憬又恳切的目光,不由好笑,他慢慢站起身来,正色道:“联勤总部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敏敏赶忙点头,便听爷爷接着说道:“那是原先的陆军部,当年,夫人就是在那个门口遇见虞先生的——先生和夫人,是一见钟情。”他笑微微地拖长了声音,几个女孩子听得专注,浑不介意他抽走了那相册,“那时候,夫人还在中学里念书,比你们也大不了两岁。”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门口,一个女孩子犹自追问:“那后来呢?”
蔡廷初再不置一言,径自踱出门去了。
窗外的花影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摇曳生姿,脚步一踏上去,人影便也入了花林,柔风拂面,吹动两鬓花白。照片上的
他忽然想起方才敏敏拿出来的那本书,不知又是什么牵强附会的滥俗故事——
“与子偕臧” ?
他轻笑,“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里的句子,那样的顺理成章;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邂逅相遇”和“与子偕臧”之间,有多少山重水复,荏苒流年。
标题的“前朝句”出明人夏与诚诗,“缓缓归”这个梗被用过很多了——吴越王妃毎岁归临安,王以书遗妃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这是苏东坡的记录,他为这事儿写了三首《陌上花》。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出自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番外之二
笑问客从何处来
秋日的雨说下就下,也没个征兆,或是说,这一整天的慢阴天都是征兆?
小馆子开在江边,雨水一浇,江面上烟雨茫茫,最后两艘船靠了岸,夜色初笼,只一个老艄公无处可去,吃过米粉又要了壶酒,就着一碟子香干嚼得慢条斯理,眼看晚上的生意要泡汤,一身蓝袄黑裤手脚爽利的老板娘皱着眉头朝楼上招呼:
“满崽,下来吃饭!”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一路答应着跑下来,小方桌上已放好了菜饭,还有一小碟切薄的腊肉,咸香的烟熏香味勾得那艄公口里忍不住咕噜了一声。男孩子揽过碗筷刚扒上两口,忽听外头有匆忙的脚步声响,母子二人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穿着军装大衣的年轻人避着雨进来,他身形高大,但躬身疾走,动作颇有几分狼狈。
老板娘刚要起身招呼,却见那人一跨进来便掀开大衣,解脱出一个娇小玲珑,素衣黑裙的女子来。老板娘连那艄公见状都是一愣,只觉得这二人虽行色忙乱,但此刻进到堂中,却叫这潦草的店面都莫名地亮了一亮,正迟疑着想要上前招呼,那年轻人已抬头问道:“掌柜的,热茶有没有?” 抬眼间英气逼人,唇边犹噙着歉然笑意,倒叫老板娘心里忽悠了一下,连忙招呼道:
“有有有,长官稍等,马上就来。”
抬脚要走,又笑容可掬地停了停,“店里有今年新下的‘银芽’,长官尝尝?”
那年轻人脱着大衣点了点头,“好。”
他身边的女子身上倒没淋湿,只是盘起的发辫蹭乱了,乌丫丫的头发遮了一半脸孔,这会儿松开来用手指重新理过,精致娟好的轮廓便显露出来,晶莹剔透的面孔像是能吸住人的视线,纵是老板娘急着去厨下沏茶,也忍不住打量了几遍,纳罕这女孩子怎么生得这样好?
艄公见这一男一女拣了离他不远的位子坐下,乐呵呵地转过身搭讪:
“长官这是要出城还是进城啊?”
那军官随口道:“进城。”
艄公带着几分酒意眯起眼睛望了望他,凑近过去压低了嗓门:“是去城西嘉宁桥吧?”
那军官不动声色,他身畔的女子却似有些好奇地望了那艄公一眼,军官握了握女子的手,对艄公温言问道:“老哥怎么知道?”
艄公嘿嘿一笑,回身喝了口酒,咂着嘴说:
“长官别看我是个摇橹的,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点儿眼力价还能没有?”
说着,下巴一抬,瞟了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装外套,“您这个年纪,膊头上就捞了三颗金豆豆,少说也是个团座,十有八九是要去嘉宁桥虞家。老庄我说得对不对?”
说话间,老板娘已端了茶出来,特意拣了两个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长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见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规规矩矩的短袄长裙,玉色衫子阔袖窄腰,远看简净,近看才瞧见衣摆和袖缘都用极淡的金绿丝线绣了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着一只莹紫的玉镯,一看衣裳气派就知道是高门朱户里出来的小姐,禁不住又自谦了两句:
“店小,没有好茶,您二位将就。”
“掌柜客气。” 那军官的言谈态度虽不跋扈,却也不热络,问了两句店里的预备,先点了一碟退鳅,略一犹豫,低声跟身边的女子解释了两句,待那女子点头,才又点了血鸭、米粉并两样时鲜的菜蔬。老板娘心道,江边的馆子江鲜美,眼下秋江水满,正是铜鱼最肥美的光景,这人听口音是外乡人,想不到于本地的吃食却是行家,一边揣度一边迭声应着去了厨下。
艄公听着他们这边点菜,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啧啧道:
“长官初来云衡,吃得倒很在行哪!这退鳅真是到了非吃不可的时候了,啧啧…”
那军官还未答话,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素衣女子却转过头来笑道:
“人少冷清,老先生要是不介意,不如和我们拼一桌吧。”
她回眸一笑,艳色惊人,直把那老艄公看得一愣,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连忙抄了自己的酒壶酒杯乐呵呵地挪到了他们对面,“好好好!” 当下又讲说了一番品味江鲜的门道,不多时,老板娘上了菜,鱼肥酒暖,那艄公更是起了兴致,连云衡的风土人情也一并演说起来。
“嘉宁桥的虞家在云衡很出名吗?”
那素衣女子闲闲一问,老艄公立时瞪开了双眼,一脸诧异地道:
“虞家!妹陀,嘉宁桥的虞家你都不晓得吗?那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几遍,也没“可是”出个合适的词出来,挠了挠头,指着那军官道:
“你问他,问他——当兵吃粮的没有不晓得虞家的。虞家!啧啧,进了城你就见识了,城西嘉宁桥,过了桥,一条巷子到尾都是虞家!”
他说了这些,仍是意犹未尽,见那女孩子饶有兴味地瞧着自己,更是非要说出点什么来,“嗨,当年我还后生那阵子,要不是家里老母亲死命拦着,老庄我也跟着虞家大帅打天下去了,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他忽而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拍,先叹后笑:“兴许也能弄个长官当当!”
那女孩子听了掩唇而笑,替她剔鱼刺的军官却是神色一黯,老艄公看在眼里,蓦地疑上心头,谈笑了两句,借故进了厨间,凑到老板娘近前,悄声道:
“桂嫂,你瞧这后生带着个乖妹陀,是个什么来历?”
桂嫂灶上熬着汤,心不在焉地应道:“一看就是大家子的小姐。”
“着啊!”艄公附和了一声,犹犹豫豫地舔了舔嘴唇:
“桂嫂,这…怕不是叫人拐出来,私奔的吧?”
桂嫂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磕在锅沿上,面上一层微霜,“这可不敢乱说!我瞧着人家般配得紧。”
“着啊!”艄公又附和了一声,“就是般配得紧,才拐得出来咯。”
桂嫂皱眉道:“什么‘拐’不‘拐’的?我看那长官是体面人,说不定是走亲戚呢!”
“哪儿有这么走亲戚的?”艄公不以为然,“你瞧见那后生膊头的金豆豆没有?三颗!少说也是个团长,出门连个马弁都没有,云衡城的连长都比他排场大些…再说,” 艄公声音又低了低:
“刚才我提了两句虞家,那后生就不自在,我是怕…那妹陀不会是从虞家拐出来的小姐吧?”
桂嫂一愣,思忖着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怪。”想了想,稳住心神道:
“他们什么来历咱们可管不着,我只管做我的生意。”
说罢,走出来添茶添酒,顺带着哄走了自家孩子。
艄公却放不下心里那点儿疑窦,一团和气地同那军官聊了几句,故作平常地笑道:
“小老弟,这妹陀是你——”
他拖长了话音,便见那军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却是坦然一笑:“堂客。”
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三书六礼拜过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发僵的脸孔倏然松弛下来,奋力一笑,面上的皱纹聚得愈发深了,“长官好福气!老庄我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么标致的妹陀一共也只见过…” 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
“这么一个。”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红了脸颊,一笑低头,无限娇憨。
正在这时,门外几道银亮的光束闪过,接着便是汽车刹停的声音,车门开合,下来的尽是撑伞的戎装军人,雨夜里车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几辆车子。桂嫂赶忙到门口观望,片刻间,几个兵士就到了檐下,为首的一人神情颇为焦躁:
“掌柜的,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位长官带着夫人从这儿经过?”
桂嫂一听,心里暗叫不好,难道叫老庄猜中了,里头那对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鸳鸯?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虞家出来追人?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瞒,竟是愣在当场。
馆子里的人也都瞧见了外面的动静,那军官刚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
:“老弟,你们走不脱了,妹陀叫她家里人带回去吧!
你赶紧翻窗子出去,后头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
让虞家的人抓住,铁定要把你打靶了!”
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二人,惟那军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
“老哥,多谢了。” 说罢,朝外头朗声道:
“杜中光!”
桂嫂正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答,同她问话的军官却猛然神色一振,撇开她忙不迭地赶进门去,挺身行礼:“校长,夫人”, 神态举止极为恭谨。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军官冲那姓杜的说道:“找到车了?”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军官蹙眉道:“下着雨,修什么?”
杜中光脸色一红:“…呃,是。”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进来,拿衣裳的那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
说话间,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艄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那军官颔首道:“鄙人姓虞。”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
“没什么。” 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子弟,能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他心里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
巷子里仿佛日日都有等着谒见父亲的人,“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巷口的青石板桥,流水悠悠,桥头总有个卖花的老妪,丝线串起的栀子、茉莉,带着娇翠的叶,洒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时他刚刚记事吧?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抱他的是谁?是龚揆则?赶紧扯开那花,他犹要去抢,他笑呵呵地把他举高:“咱们四少将来是要骑大马做将军的!这些花儿朵儿的,咱们可不要!”
他听了,也真就不要了。
番外之三(一)
庐山烟雨浙江潮(一)
山路转弯急,战捷身子一晃,赶忙笼住身边一株两尺多高的盆花,冲口便道:
“你这车怎么开的?说了没有,要小心。”
前头的司机忙道:“是…皬山这条路是新修的,我来的少,路不熟,您没事儿吧?”
“路不熟就慢一点。”战捷拍了拍身畔雨过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么事?是它不能有事。”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那花,唯恐碰掉了一个花苞。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战参谋,这花贵得很吗?”
战捷扶着花盆矜笑着说:“总长伺候了这么久,不贵也贵了。”
他从邺南军区调到总长身边不过月余,日日看着总长大人照料这株打了苞的茶花,听说已经伺候了两年多了,贵贱他不懂,但这两日开出花来,是真好看。
那司机抿着嘴想着,忽然“嘿嘿”一乐:“别人送花儿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篮的。总长倒好,连根带盆儿,整个一棵给人搬来。您说这养着也麻烦,万一弄死了,不就可惜了?马主任办公室原先有棵什么兰草,他儿子一杯开水泼进去,转天就死了…您可得嘱咐勤务兵,千万别乱往里头倒茶根儿。”
战捷听着他絮叨亦是莞尔,此时春早,浅翠的山谷里氤氲着淡薄的岚气,正像一杯新冲的春茶。这趟差事不过是个跑腿的活儿,可他心里却有些轻轻重重的颠簸,男人给女人送花,总是依稀透着点儿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战捷跟着个婢女穿过两进庭院,又沿着浅溪走了段回廊,溪岸上生了大丛的迎春,眼下正当怒放之时,娇黄的花瀑千丝万缕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颜色亦叫人有夺目之感。婢女将他引到一处花厅,门楣匾额上镌着“明瑟山馆”四个字,战捷品咂着两旁的楹联暗暗点头:这里也确是水木明瑟。
“您稍等,我去请夫人。”
那婢女低头退了出去,战捷把花摆在靠窗的条案上放稳,正打量厅堂中的陈设,忽然隔窗落下来一缕风铃般的清越笑声,接着便听见一个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语:“虞绍桢,你就等着你爸爸回来揍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