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朔送过欧阳怡就立刻回了栖霞官邸。今日是虞夫人谢瑾和的生辰,虽然虞家不遍邀亲朋,大事庆祝,但也安排了数席家宴。此时宴饮已毕,照例有牌局,虞夫人自幼在谢家便是西式的家风,在这些玩意儿上,只喜欢桥牌,于是,谢夫人便拉了小儿子致轩和冯广勋一起,陪虞夫人玩儿桥牌,虞若槿和康雅婕那边倒是轻易就凑了两桌麻将。

卫朔在偏厅门口望了望,见虞浩霆不在,便转身上了二楼,却见邵朗逸的侍卫长汤剑声正在书房门口跟郭茂兰聊天。二人见他过来,都点头示意,待他走近了,郭茂兰才道:“邵司令和汪处长都在。”

“由中央党部派员,在团以上单位设政治处?”虞浩霆冷冷一笑:“周汝坤的算盘打的倒是精明。”

“孟公德高望重,这件事由他提出来,我们直接驳他的面子不好,也落人口实。”邵朗逸口中的“孟公”是早年改元共和的功臣元老孟维麟,也是如今的中央党部书记,虽然近年来于政事涉及渐少,但在江宁政府中声望甚隆。

虞浩霆将手里的信撂在邵朗逸面前的茶船边上:“孟维麟也是老糊涂了,哪有以党治军的道理?”

邵朗逸拿起信看了一遍,却是孟维麟给虞浩霆的亲笔信,里头倒有许多热忱劝勉之言,不由一笑:“老先生大约是想要效法俄国人吧。”

“共和肇始,清帝逊位,三五年间国中党团就已过百,到现在也有二十之数,他们一党一派主张的不过是各自阶层的利益,在议院里头筹谋席位也就罢了。军人是卫国重器,岂能握于一党之手?”虞浩霆说着,忽然冷笑道:“效法俄国人?布尔什维克才夺了政权几年,自己一党之内就已经互相倾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要是此风蔓延到军中,哼…”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弹了下手里的信:“人家说,你现在是把卫国之兵握于一己之手。”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个略带稚气的笑容:“什么一己之手,不是还有你吗?”

邵朗逸摇头笑道:“这件事你想怎么办?”

“我准备给老先生回封信,说说君子群而不党。”虞浩霆闲闲说着站起身来,对汪石卿道:“石卿,你来写。”

汪石卿点了点头:“孟公那里还好说,但中央党部那班人既然被周汝坤撺掇起来,恐怕不那么容易罢手。”

虞浩霆觑着邵朗逸道:“你说呢?”

邵朗逸又翻了翻手里的信,说道:“既然推不得,那就应了吧。不过,事关重大,仓促之间要全面铺开未免有难度,总要先找个地方试一试。”

“那就让他们先去陈焕飞那儿”,虞浩霆道:“旧京是重镇,昌怀基地这两年刚有规模,况且,陈焕飞的伯父也是中央党部的委员。”

汪石卿听了,低低一笑:“我们答应的太容易,反而叫他们疑心,不如先叫人跟他们闹一闹,拖些日子,我们再卖给孟公一个人情。”

虞浩霆点头道:“你这就去办吧。下楼的时候要是看见小霍,叫他上来一趟。”

“你找小霍做什么?”邵朗逸一面笑问,一面提了风炉上滚开的水,烫过茶船中的杯子,自去冲水醒茶。他刚沏好一盏,虞浩霆便端起来呷了一口,赞道:“邵公子冲茶的手艺可是越发好了。”

邵朗逸眼中笑意闪烁:“你跟我装什么?你也就能喝出点茶叶的好坏罢了。别说冲茶的功夫,就是水的好坏你都未必知道,还不如小霍。”

虞浩霆搁了茶盏,轻声道:“周汝坤也该收拾了,这种人我懒得理会,我想叫小霍去。”

邵朗逸笑道:“这样的事你有多少人能做,还用得着他?”

“他去年在北边那么久,霍伯伯面上不问,心里不知道怎么着急呢。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说也得在江宁待一阵子,我给他找点事做,总比让他闲着又闯出什么祸好。”

他正说着,就有人敲了两下,推门进来,正是霍仲祺。

小霍走进来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形,不由撇了撇嘴:“你们两个人躲在这儿清闲自在,也不叫着我,让我在下头被人逼着看牌。”

邵朗逸递过一只茶盏给他,笑吟吟地说:“你要是不乐意,谁能逼你?”

霍仲祺接过来品了一品:“致娆那丫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不顺着她的意思,你怕什么她就说什么。”他说着,却见邵朗逸和虞浩霆都暗笑不语,连忙转了话题,对邵朗逸道:“你沏茶的水这么轻,是化的雪水吗?”

邵朗逸点了点头,霍仲祺又呷了一口,却摇头道:“你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你冲的铁观音虽说是乌龙茶,发酵却轻,再用这样浮的水越发飘了。栖霞必然有从栌峰取的山泉,你搁着不用,偏去浪费旧年的一场桃花雪。”

邵朗逸含笑听了,却只看着虞浩霆,虞浩霆轻轻一笑,却是一脸的无所谓:“茶是我要喝的,水也是我想起来的,你们都是高手,只我是个牛嚼牡丹的,好不好?”

霍仲祺将茶盏放回案上,对邵朗逸乐道:“难得有一样四哥认栽的事情,今天这茶你沏得倒是值了。”说罢,又问虞浩霆:“你们叫我上来什么事儿?”

虞浩霆道:“你这次总要在家里待一阵子,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霍仲祺听了,略一沉吟,说道:“四哥,我想去旧京。”

“我还以为你打算回沈州的”,虞浩霆奇道:“你怎么又想起来要去旧京了?”

“我…”虞浩霆一问,霍仲祺便迟疑了,几个谎话托辞都摆在嘴边,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去骗虞浩霆,只好含糊其辞:“我有点儿私事。”

他这样一说,连邵朗逸也有些讶然,和虞浩霆对视了一眼,笑道:“你离了旧京都这么久了,还有‘私事’?”

虞浩霆见霍仲祺的神色竟有些慌乱,想到他前番离家出走的事情,倒不愿意逼他:“你的事情急吗?要是不急就先帮我做件事再走。”

霍仲祺正心绪烦乱,听到他这一句,连忙点头:“四哥你说。”

“周汝坤这个人不能再留了,你跟叶铮想个法子料理了?”

霍仲祺想了想,促狭一笑:“好,我尽快。”

虞浩霆正要开口,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却是郭茂兰的声音:“四少,谢小姐找霍…”他话还未完,便听谢致娆在门外 问道:“小霍,我们要去文廟街看灯会,你去不去?”

原来她之前叫了丫头来问,没见到霍仲祺便被郭茂兰打发下去了,谢致娆等得不耐烦,索性便自己上楼来找。

“致娆到底是长大了,懂得先敲门了,真是给我们面子。”邵朗逸说着,走过去拉开了房门,谢致娆一见是他,甜甜一笑:“三哥哥,我不耽误你们的公事,我只问问,你们待会儿要不要去看灯?”

邵朗逸让着她进来,笑道:“我们去,小霍不去。”

谢致娆已径自走到霍仲祺身边:“为什么?你要干嘛?”

霍仲祺苦笑着看了邵朗逸一眼:“我有事情,四哥有要紧事交给我。”

谢致娆看了看虞浩霆, 道:“浩霆哥哥,今天是十五,你就放小霍一天假吧!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如叫谢致轩去,反正他也闲着,他还做过你的侍从官呢。”

虞浩霆不理会霍仲祺求救的目光,点头道:“我的事情不急,你和小霍去吧,你们好好玩儿。”

谢致娆拉了霍仲祺出去,邵朗逸才笑着问道:“小霍去旧京有什么‘私事’?”

“不知道”,虞浩霆淡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大概猜的出。”

“哦?”

“我猜是他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我去沈州的时候,小霍问我,这一辈子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无所谓,你猜他想要什么?”虞浩霆说着,方才的笑意都退了下去,眼中现出一抹怅然:“他说,他这人没什么志气,他只想,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邵朗逸将冷掉的茶倒在茶船里,笑道:“这可不像小霍的话。”

“他当初是在家里惹恼了霍伯伯,才求着我去的沈州,如今又突然要去旧京,他到底闯了什么祸,他不说,霍家的人也不说。这个情形,还能是什么事?”

“那你由着他去旧京,岂不是跟霍伯伯过不去?”

虞浩霆在沙发上斜斜一倚,淡然道:“你不觉得小霍这两年转了性子吗?他大约也是难得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就算不能真的白首不离,眼下多一刻两情相悦也是好的。”

他说着,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我不好,也想让别人好,不成吗?情关难过,就叫他去闯一闯。过的去,是他的本事;过不去,也让他长长见识。”

邵朗逸又重新滚水沏茶,轻叹了一声:“你这么替他着想,怎么偏要算计我?”

虞浩霆懒懒瞟着他:“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邵朗逸悠然道:“他要美人,你要江山,还剩下什么给我?”他转过脸笑谓虞浩霆:“无非是,且将新火试新茶——也少不了你们的。”说着,递过一盏茶给他,却见虞浩霆眼波渺渺,有些失神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是江山?”

邵朗逸一怔:“那你跟小霍说的是什么?”

虞浩霆目光一凛,起身笑道:“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060、凡事相信,凡事盼望

刚一开学,顾婉凝就收到了欧阳怡的信,说是申请了美国的学校,要出国去读书。她之前听欧阳怡说了卫朔的事,又是吃惊又是心痛,欧阳怡对卫朔有好感的事她早就知道,却没机会先去探一探卫朔的口风。欧阳怡后来每次给她写信,都会提到卫朔,字里行间都是绵绵情意,她看在眼里,还暗自替欧阳怡开心,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段日子我总是沉陷在自己的心事里。元宵那晚,我和姐姐去看灯会,满眼流光溢彩的热闹却总掩不住我心底那一点固执的寂寞。我有时候甚至忍不住会想,也许我会比他的妻子更能令他幸福呢?这样的念头有一丝一毫都会让我羞愧,甚至觉得可耻。

我想,一个崭新的环境也许能让我更快的忘记,从自己的困顿中解脱出来。听说,佐治亚州气候宜人,还有美丽绵长的海岸线。”

顾婉凝反复看了信,深深一叹,豁达如欧阳,也会这样纠结于感情事。她提笔给欧阳回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快活一点,来掩饰深重的失落。宝笙死了,欧阳走了,安琪家里不许她和自己来往,她回国三年,不过是这几个朋友,这样快,就彼此零落了。

“顾婉凝,楼下有人找。”

她的回信刚写了一半,隔壁宿舍的董倩忽然探头进来,笑嘻嘻的同她打招呼。

“呃——知道了,谢谢你!”

顾婉凝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儿,若是学校的女同学,上来找她就是了,梁曼琳过完年一直忙着拍戏和结婚的事情,两个人见面也少,她在旧京又没有什么别的熟人。

她搁了笔,走到阳台上朝下望了望,看见楼下站着一个着军装的年轻人,本能地一惊,旋即又放松了下来,原来是霍仲祺。

“你们学校的女孩子还真有趣。”顾婉凝裹着大衣一走出来,霍仲祺便迎了过去:“我请人上去叫你,还要查我的证件,验明正身,才肯帮忙。”

顾婉凝莞尔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上个礼拜刚调到这边的警备司令部。”霍仲祺原本就挺秀英俊,此刻对着她,更是眉目温存:“我如今在旧京也没什么朋友,就想着来看看你。你要是没事,我们吃饭去。你想吃什么?旧京最近开了什么新馆子吗?”

顾婉凝摇头笑道:“你问我可是问错人了,我平时都在学校里吃饭的。”

霍仲祺到旧京来纯是为了她,开口请她吃饭之前自然是细心拣选过地方的,刚才这番说辞无非是不想叫她觉得刻意,当下便道:“我来的时候,听警备司令部的人说,淳王府附近新开了一家葡国菜馆子,我们去尝尝?”

他说着,见顾婉凝面上有犹疑之色,忙道:“你要是有事就算了,我一时心血 ,也没有提前跟你打招呼,只想着这个钟点,大约你也是要吃饭的…”

顾婉凝原本有些犹豫,但是见他这样客气洒脱,且因着外婆的病,两人之前在江宁见了几次面,按他的话说,“也总算是朋友”,自己一味推拒反倒像是执着于旧事了,想到这里,便道:“那你等我一下,我上楼去拿手袋。”

霍仲祺听她竟肯答应,满心的欢喜几乎压抑不住,连忙说“好”,一个人站在楼下等着,初春的夜风夹着寒意吹在脸上,他也只觉得暖。一时顾婉凝出来,两个人闲闲聊着天,走在夜色掩映的校园里,倒也不十分惹人注意。

“我出来的急,没换衣服,这样到学校来找你,没关系吧?”霍仲祺见她跟一个擦肩而过的同学打招呼,轻声问道。

顾婉凝歪着头看了看他,笑道:“没关系。休息日的时候,我们学校附近常能看到军官,不过,都是空军。”

“为什么?”

“好像是昌怀有一个空军基地,找个飞行员做男朋友可是件顶时髦的事。刚才上楼叫我的那个女孩子,就有个空军男朋友。”顾婉凝说着,轻轻一笑:“不信,你回头去跟他们借身空军制服,再来跟我们学校的女生搭讪,不敢说有十足十的把握,六、七成还是有的。”

却见霍仲祺笑着摇了摇头:“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如今可是一心一意只做好人了。”

顾婉凝绞着手袋的链子想了想,狐疑道:“你是不是在江宁惹了什么麻烦,才躲到旧京来的?”

“你就不能想我一点好的?”霍仲祺皱眉道:“你走了之后,我可一直都在前线呢。”

他这句话说的正经,倒让顾婉凝有些赧然:“是我小人之心了。我暑假的时候可能会到报馆去实习,要是霍公子以后在战场上成了英雄,可要给我个做采访的机会。”

霍仲祺笑道:“那还是算了。在战场上当英雄,一不小心就是烈士了。”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霍仲祺的车就停在路边,却不是警备司令部的车牌,而是一辆米黄车身的凯迪拉克,夜色之中颇为显眼。霍仲祺见她打量车子,微微一笑:“这车不是我的,一个朋友刚从美国订回来,借给我玩玩儿。”

车子开出了一段路,霍仲祺和她谈笑了几句,忽然觉得顾婉凝没有方才在学校里那样活泼,悄悄打量了她一眼,却见她眉宇间一片惘然。

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回国之后,顾婉凝坐车都极少坐在副驾,她还记得那天和虞浩霆从国际饭店出来,他开了车带她去芙蓉巷,她从来没见过他自己开车,很觉得新鲜,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的侧脸很好看,眉峰轩傲,眼尾狭长,那天,他穿了身浅灰的西服,打了烟紫的领带,她私心揣度,甚至觉得他有些太过好看了,或许是因了这个缘故,他才总是习惯着军装吗?用戎装凛冽淡去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华翩跹。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霍仲祺偏过脸问她。

“没什么,想我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霍仲祺低低重复了一句,笑着说:“我小时候顶淘气的,你呢?”

顾婉凝唇边浮着一缕浅淡的笑意:“我也淘气过一阵子,后来就懂事了。”

小霍仔细看了看她,笑道:“我倒想不出,你淘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淘气起来是什么样子,她自己也快忘记了吧?

自母亲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淘气过了,一次也没有。从她在报纸上看到那张婚礼的照片开始,她就知道,所有事都不同了。

“父亲”沉默温雅,和记忆中宠溺纵容她的那个人全然不同。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耐心地照料她和旭明这么多年——只因为母亲在他生命中短短一瞬的惊鸿照影吗?

“疏影的小词填得很有心思。”他谈到母亲,就像说起一个深镌于记忆中的挚友。父亲总希望给她最好的教育,她知道,他大约是很希望她能像母亲一样,否则,他就觉得有愧于那个风华卓然的女子。

对她而言,他与其说像一个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个老师。不是他不够疼爱她,而是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在小心翼翼地度量着这疼爱的尺度。她知道,他对他们并没有义务。她不愿意再给他添任何麻烦,她不挑剔,没要求,弹琴跳舞读书,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消磨精力和时间。他尽量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她便努力去做一个最乖巧懂事的女儿。

一直到她14岁生日那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于是直白地问他:“你是不是爱我妈妈?”

他的回答并不让她满意,他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即便是爱,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方式。

她追问:“那你呢?”

他并不信仰基督,那天却引了一段《新约》:“哥林多前书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这么说,我妈妈的爱是不够包容忍耐了?”

顾婉凝对葡国菜印象不多,只记得鳕鱼和葡挞,点了这两样,其它的便索 给侍应。等侍应生过来上酒,顾婉凝瞥了一眼那酒,却有些吃惊,葡国自产的白葡萄酒按理说也不错,可那侍应取来的却是一瓶旧年的罗曼尼.蒙哈榭,她忍不住对霍仲祺道:“酒是你点的吗?”

霍仲祺无所谓地一笑:“我叫他们选一瓶最好的来,怎么了?”

顾婉凝抿了抿唇:“还真是最好的。”说罢,又看了看周围,葡式餐厅不像法国餐厅那样精致奢华,即便她穿的简单,也不算失礼,四周的壁纸是轻暖的粉红色,许多装饰都和海洋有关,不知道餐厅主人是不是还在追念早已湮灭了几个世纪的帝国荣光,只是其他的桌子都是空的,她不免有些奇怪:“今天是礼拜六,居然没有什么人。”

“这餐厅刚开,知道的人少。”霍仲祺一边说,一边拿起酒杯冲她点了点头:“你能不能喝一点?”

这家餐厅刚开是不假,但却不至于没有客人,只是他提前打好招呼包下全场罢了,连酒也是他提前预备好的。

顾婉凝轻轻转了下杯子,抬手在杯子上虚划了一下,笑道:“白兰地我能喝到这里,这个还可以多一点。”

两个人吃了饭出来,霍仲祺刚要给她来车门,顾婉凝却停住步子,想了想说:“你喝了酒,还是不要自己开车了。”

霍仲祺一愣,见她两颊娇红,水汪汪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瞧着自己,心里一阵酥麻,连忙点头道:“那你稍等一会儿,我打电话叫人过来。”

顾婉凝却摇头道:“现在还早,我坐电车回去好了。”说着,朝前面一指:“那边就有电车站。”

霍仲祺沉吟了一下,笑道:“好,那我先送你回去。”

初春的晚风虽然没了冬日呼啸凛冽的气势,但吹在人身上仍是寒意十足,他们在站牌下等车,霍仲祺背对着风口挡在她身侧,顾婉凝向他柔柔一笑:“没关系,刚刚才喝了酒,我不冷的。”

暖黄的灯光下,她眸光莹亮,面上如同被胭脂晕过,颊边、眼尾都泛着淡淡的荔红,那娇润的颜色直从他眼里沁到心里,霍仲祺连忙移了目光:“就是刚喝了酒,才怕吹风。”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看出来你能喝一点,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以后跟人在外头吃饭,最好不要喝酒…”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顾婉凝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怪异,便住了口:“怎么了?”

顾婉凝眉眼之间俱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我在听霍公子教训呢。你这个样子,倒跟我们那个舍监差不多。你放心,旁人可拿不出这样好的酒来给我喝。”

霍仲祺一听,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分明是自己约她出来吃饭,又特意备了酒,这会儿反而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教。

顾婉凝犹自抿唇笑道:“不过,你今天运气倒好,没有碰到我们的舍监,下次要是被她撞上,才有的你受。之前我们宿舍有个女孩子晚了五分钟回来,被她数落了半个多钟头才罢休,从《圣经》一直讲到《朱子家训》。还有一次,董倩的男朋友来找她,被舍监截住了,把籍贯身世、部队长官全都查问了一遍才放过。后来董倩跟我们说,那位汤少校的事情,恐怕连她知道的都没有舍监清楚…”

霍仲祺望着她笑语盈盈,心思却只停在那句“下次”上。

下次?

他没听错,她是说下次,她愿意他再来见她吗?那么,别说是被舍监教训,就是枪林弹雨里要他冲过去,他也肯的。

“铃铃”的电车声响惊动了心潮起伏的霍仲祺,两人上了车,售票员打量了他们一眼,对霍仲祺道:“长官,买票吗?”

霍仲祺点了下头,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那售票员看了看他,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不去接他的钱。顾婉凝连忙从手袋里找出几个铜元来:“双虹桥”,那售票员又觑了觑霍仲祺的脸色,才接了钱撕票给她。

他们往后走了几步寻了位子坐下,霍仲祺才轻声问顾婉凝:“怎么电车上买票不找钱的吗?”

顾婉凝莞尔笑道:“两张票只要六个铜元,你拿一块大洋出来,让他数一百几十个铜元找还你吗?人家还以为你是不肯买票,才故意为难的。”

霍仲祺想了想方才那售票员的神情,低头一笑,瞥见顾婉凝手里的车票,便道:“你给我看看车票。”

顾婉凝知道他没有坐过电车,事事新鲜,便把车票递了过去,霍仲祺拿在手里看了看,感叹道:“原来坐电车这么便宜。”

他们前头亦坐了一男一女,女的一直絮絮说着什么,过了一阵,声音渐高,男的却端坐着一言不发,仿佛是夫妻吵架的样子。只听那女子说着说着,声气忿然起来:“你老实同我讲,那个许小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那男人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哪有这种事?”

女子浮夸地冷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你问过她?”

“没有。”

“什么没有?是你没有问过她,还是没有这回事?”

“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整天乱想,她不过是待人活泼热情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