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撇开眼睛,“说什么呢。”

玲儿:“往常上山你都同我抢着去,这次怎么这么轻易就让给我了。还要送我药……不对,你有鬼。”

小春心道,的确有鬼,不过不是我而已。她看着玲儿,道:“只是药圃有些事情我走不开,这次你去,一定要打听得全面一点。”

玲儿小下巴一扬,“我是谁,你放心,那人爷爷做什么的我都会给查出来!”

小春拍了拍玲儿的肩膀,以示鼓励。

回到家,小春拆开一包荧粉,围着种药的地洒了一圈,又跑到那人常常蹲着的树下面洒了一些。

做完这些,小春拍了拍手,清掉残留的粉末。

“我亲眼见过你脚落在地上,你若是真鬼,那就飘给我瞧瞧,有本事就一点粉末都别带起来!你要是假鬼……哼哼,那就怪不得我了!”

小春安排好一切,放松心情地回屋睡觉了。她丝毫不担心会被那人察觉,因为之前的晚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眼睛上蒙着的布条,小春料定这贼就算不是瞎子眼睛也肯定有问题。

那夜,她并没有去看守,她非但没去看守,反而殷切地盼望那贼能来。

因为完全放松了心情,小春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直到第二天正午她才被饿醒了。

睁开眼睛,小春喝了口水,简单吃了点东西便往药圃赶。她一路上兴奋的不得了,等赶到药圃的时候,她第一眼便看到桔梗地又少了一角。

“来过了来过了!”这次药被偷,小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特别的开心。她跑到桔梗地旁边,小心翼翼地趴下身子,看着地面。

但太阳正亮,荧粉就像沙子一样,看不出变化来。

“……”

小春深吸一口气,“等一等吧。”

她一边照看着草药,一边等待日落。这一天过得格外的慢,太阳磨磨蹭蹭,终于一点一点地落下去了。而随着太阳落下,地面上一道淡淡的亮痕也渐渐显露出来。

亮痕从药圃起始,慢慢延伸要树林深处。这痕迹很浅,很淡,而且断断续续的,可如果细细查看的话,依然能看得出来。

小春掐着腰,看着那道亮痕随着黑夜降临,越来越明显,她哈哈大笑起来。

“敢跟我装鬼,你个臭瞎子!等着瞧,我让你好看!!”

4第四章

那天,小春按捺不住好奇,顺着亮痕往树林里走了走,不过因为荧粉不够,没能走多远痕迹便断掉了。回去之后,小春将剩下两包荧粉全都洒了出去。

做这些的时候,小春可谓是兴致勃勃。她现在完全不把那人当贼看了,而是把他当做一个趣味的玩物。

山里的岁月总是安逸的,安逸且无聊。小春独自一人生活在薄芒山里,平日除了几个邻里,跟其他人都没有交往,现在平白冒出来这样一个人,小春当然觉得有趣。

又过了一日,那道痕迹终于看得更清楚了。那晚,小春没有刻意看守药圃,那贼很容易地便偷到了药,离开得很早。小春没有马上跟过去,而是等深夜过去,天开始泛青的时候才动身。她穿了短打衣裳,将衣袖裤脚扎好,又拎着自己的棍子,准备齐全了才朝那痕迹延伸的方向探寻过去。

这片树林正对着小春的药圃,但是小春却极少进去。不仅是她,小春认识的其他人也很少往这片树林里走。

小春只知道那片林子很深,往里面是薄芒山谷,再向里是更大的一片山林,人烟稀少,无边无际。

小春顺着地上的印记往前走,以防万一,她还在来时的树上刻了记号。越往深处走,树就越是粗壮,小春抬头,看着高大的巨木,啧啧两声。

“真是什么人藏什么地方。”小春用小刀在树干上划了个道,然后接着往前走。树林里杂草丛生,高一点的都没过了小春的膝盖。

走了一个多时辰,没有出树林,那荧粉也还没有断。小春揉了揉肩膀,顺着树木的缝隙往前望。“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天已经开始亮了,小春不敢停下休息,不然等天大亮的时候,地上的荧粉就要看不见了。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道:“都已经到这了,绝对不能放弃!”当她走累了的时候,就在心里默念,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能抓住那大块头的尾巴了。

终于,在小春的脚就要走断的时候,在太阳升起,地上的痕迹消失的时候——小春终于找对了地方。

别问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能在这样的深山野林里搭棚子住的,除了那野人,小春再想不出其他人。

小屋搭在树林边缘的小块空地上,或者说是有人特地清空了一片林子,搭建了这个小屋。其实这根本也算不上屋子,小春自己也不富裕,但是看见这“屋子”的时候,她真觉得自己算是商贾之家了。

“什么东西,张婶家的鸡棚都比这个好呢。”小春嫌弃地撇撇嘴。

小春没有马上出去,而是在树丛里躲了一会,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别说那个偷药贼,连鸟叫声都没有。小春躲了一会,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就大摇大摆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来到那片空地上。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周围一切亮堂了不少,小春的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她来到小屋边,仔细看了看。屋子周围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小春蹑手蹑脚地贴到屋子的门上,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慢慢站直身子,晃了晃手里的棍子,深吸一口气,一手虚推着门,然后随着一声大喝将门猛地踹开——

“贼人何在——!!”

其实小春喊这么大声,有一多半是给自己壮胆。

她推开门,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老汉。而除了这个老汉外,屋里再无他人。

小春一下子僵在当场。

老汉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皱纹。他躺在床上见有人闯进来,也没有力气坐起身来。小春看着看着,倏地一下把拿棍子的手背到身后,然后干咳一声将棍子撇到门外。

“呃……老伯,我……我好像走错地方了,你别见怪。”

老汉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小春,他开口,还没说话呢便咳嗽起来。“哎呦哎呦。”小春见他咳起来,连忙走上前帮他顺气,她的手放到老汉的胸口,摸到一把干瘦的骨头。这老头病得太重了,满脸的死相,小春心里有些不忍。

“老伯,你要喝水么,我帮你倒些水来吧。”

老汉还在咳嗽着,说不出话,小春站起身环视一圈,这屋里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最后她在墙角的地方找到一个小水袋。她将水袋拿过来,扶着老汉让他饮了一些。

喝了水,老汉终于好了一些。

小春垂下头,满怀歉意道:“老伯,是我太鲁莽了,抱歉。”

老汉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姑娘怎么会来到此地。”

“……”小春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将此事说出口。难道说自己来抓鬼的么……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道:“实不相瞒,我是来找人的。”

老汉又咳嗽了几声,“……姑娘要找何人。”

小春摇了摇头,将水袋放到一边。“我也不知道他是何——”

就在转身放水袋的时候,小春余光忽然扫到床头的地方,那里有几片枯败的淡紫花瓣,虽然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小春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桔梗。

“……”

小春斜过眼看着老汉,老汉神色疲惫,只是坐着就像是要花掉所有的力气。小春一时脑中千丝万缕,最后她清了清嗓子,斟酌道:

“老伯,呃……你有儿孙么。”

老汉缓缓点了点头,“家中……咳,家中有一个孩子。”

小春挑了挑眉毛,满含深意道:“那这孩子,身材不小吧……”

老汉一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姑娘?”

小春抿了抿嘴,伸手取来床头的花瓣,站起身同老汉道:“老伯,看来我没找错地方,我就是来找你的孙儿的。”

老汉有些发怔,小春抖了抖手上的花瓣,“这些日子你的孙儿是不是经常给你拿药回来啊,那都是在我药圃子里偷的!”

“咳……咳咳咳!”

老汉眼睛有些睁大了,他手指颤抖着指着那花瓣,一着急便又咳嗽起来,小春连忙拿来水袋。

“老伯你先别激动。”

“他……他竟……竟偷别人的东西……我咳咳……咳!”老汉一气急,脸上红紫红紫的,额头上的青筋根根分明。老汉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两眼睛就要往上翻,小春吓得连忙伸手顺他的后背,“老伯你别急,别急!兴许我弄错了呢!”

“那……那个混……混账东西!”

“哎呦老伯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老汉一咳嗽,整个木板床都开始往下掉渣,小春看得心惊胆战,一手顺着老汉的背,一手托着木板。她皱巴着脸,心说这也太惨了,惨得她都不好意思开口责怪什么了。

“老伯,老伯你先冷静下来……”

小春语气平和,老汉也渐渐地稳定下来。小春叹了一声自己命苦,然后开口道:“老伯,好像是我弄错了,我的药圃没丢桔梗。”

老汉脱力地缓缓摇头,“我……我知道是……是他干的……这几日他每晚都偷偷跑出去……以,以为我不知道。姑娘不必为他开脱……”老汉手撑着床,颤颤巍巍地从被褥里取出一个灰布包,打开一看,里面零零散散地有几个铜板。

小春:“……”

还没等老汉开口,小春就伸手把那包又系上了,心里叹了一下自己命苦,然后语重心长道:“老伯,你的孙儿担心你的病,虽然行了小人径,但也是出于一片孝心。你看……我也不像是那么得理不饶人的人,这样吧……”小春想了想,道:“你让你孙儿出来,同我道个歉,这盗药之事我便不追究了如何?”

老汉无力地摇摇头,道:“姑娘……非是我不讲理,只是现在……现在他出不来。”

“什么?”小春疑惑道,“出不来?什么叫出不来?”

老汉:“要……要到日头落下,他才……才能出来。”

小春浑身打了个寒颤,“啥意思,晚上才能出来,鬼么!?”

“咳咳……咳。”老汉颤颤地摇摇头,费力的解释道:“不……他虽与常人有些不同,但绝非鬼怪……姑娘,姑娘切莫误会……”

小春舒出一口气,道:“那为何白天不能出来。”

老汉:“那孩子……双,双目有疾,不……不能见光。”

小春想起夜下一幕,他眼睛上蒙着的厚厚的布条,心下了然。她放松了心情,同老汉轻松道:“不要紧,我可以在这等着。对了,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春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帮老汉关好门,然后绕到屋子后面。果然同老汉说的一样,地上有一个一丈宽的木头盖子。

小春笑着走过去,蹲在木盖子旁边,伸出手在木盖子上咚咚咚地敲了几下。

“喂,大块头,你是在里面腌咸菜呢吗?”

5第五章

“喂,大块头,你是在里面腌咸菜呢吗?”

小春喊完话,马上把耳朵紧紧贴到盖子上。她张着嘴巴细细地听,果然,没一会,里面就传来轻微的声音。

“咕噜……”

“哈哈。”小春听到这算不上陌生也算不上熟悉的声音,心里莫名觉得好笑。她也顾不得雅观了,直接撅着屁股贴在木盖子上,兴致勃勃道:“大块头,你能听见吗!?”

这次里面没有马上回应,过了一会,小春才听到里面咕噜了一声。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小春想起刚刚老汉说的话——

【他虽与常人有些不同,但绝非鬼怪。】

有常人有些不同……小春哼哼两声,心想这人哪里是“有些”不同,她与他见了这几次,从没听他说过一句人话。

不过奇怪的是,虽然这个大块头只是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但是小春觉得,他的每一次出声,她似乎都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比如现在,他的咕噜咕噜中,就带着疑惑和惊恐。

小春得意忘形地笑道,“怎么地,是不是认出来我的声音了?没错!就是我!被你偷药的苦主!现在寻上门来了,哈哈哈哈!”

“咕噜……”

小春整个人撅着,没一会腰就开始疼了,她索性坐到盖子上,手指头尖一边点着木盖,一边像模像样地叹着气道:“唉,虽然你偷了我的药十分可气,但是你也算是个孝子,再说你家这情况……”小春想了想那个干巴瘦的老头,和那一咳嗽就掉渣的床板。她吧嗒吧嗒嘴,斟酌着词,“的确是十万火急,我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说着说着,小春又拧起眉头,“不过,不是我说你,你有这般的苦衷,为何不直接同我说。难道在你看来我小春是这么冷血无情之人么!?”说激动了,小春怒眉,啪地一下拍了木盖一下。

“咕噜!”

里面的人显然被吓了一跳。

小春拍得自己手也生疼,她甩了甩手,嘀咕道:“其实也不用‘在你看来’,因为你本身也看不来……”

小春自顾自地说着,没一会便累了。她脱力地盯着木盖,好像要透过盖子看到里面的人。

“喂,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说话啊。”她心说别我说这么半天,你连听都没有听懂。

里面没有声音。

“对了,还有一事我很疑惑。”小春又道,“你眼睛能看到么,看不到的话,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药圃的。还有,你到底是如何蹦的,怎么能跳那么远!”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小春不耐烦了,她站起身,拿脚跺了跺木盖。

“咕噜……”

“原来你还活着啊!”

里面又没动静了。

“要命!”小春站到一边,两手掐着腰。“你不会说话吗,你不会说话怎么同我道歉!?我告诉你,我虽然不会同那老伯计较,但你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小春来来回回走了几圈,那人还是没有出声。

小春朝那木盖子指指点点道,“你不用跟我装,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你不会说话无所谓,我也能听懂你的!跟我道歉!”

没声。

小春紧走几步,站到木盖子上,“做错事就要道歉。”

里面没有动静。

小春咬着牙道:“你出不出声……”

等了一会,里面完全没有要出声的迹象,小春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好,好……”她连续说了好几个好,然后一瞬间杏眼一瞪,猛地弯腰,双手掐在盖子边缘,往上使劲一抬——

“到底你出不出声——!?”

一刹那,阳光照进了下面。

“唔!”

其实,在掀开盖子的瞬间,小春就已经后悔了,而在听到那声痛苦的低吟声后,她就更后悔了。

盖子下面是个一人多深的洞,里面并不大,那人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脸死死地埋在下面,那硕大的身躯整个都在颤抖。

“你……”

小春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他,虽然只是背影,但是那异于常人的轮廓小春记得再清楚不过。他的穿着与那简陋的房屋和掉渣的床板十分匹配,衣裳破破烂烂的,而且明显小许多,胳膊和腿都露出半截,脚上连双鞋都没有。

而这么个大块头,现在窝在地上,他双手抓着头,小春看到他手上清晰的纹路,那力道像是要把自己头发都扯下来一样。

小春心里一抖,连忙把盖子放下。

而在盖子马上就要扣上的时候,小春心里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她把盖子留了一个边,自己顺着那小口滑进洞里,又垫着脚将盖子盖严实了。

世界一下子便黑暗了。

黑暗且狭窄。

在黑暗降下的一瞬间,小春忽然觉得有些可怜这个人。难道他每天都要窝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而且这里这么窄,他那样的身材站别说活动,连站都站不直。

过了一会,小春渐渐适应了黑暗,看到了身边黑黢黢的轮廓。他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好像痛苦还没有过去。

小春尴尬地咳嗽一声,“不至于吧……不就晒了一下太阳,我马上就盖上了啊。”

他没出声。

小春抿抿嘴,伸出手小心地碰了一下他的后背,才发现这人浑身蹦得跟石头一样硬。

“……”小春犹豫地探了探头,“装的吧……”

他还是没有出声。

“我告诉你,你别想唬我,我不吃这套。”

依旧没有声音。

小春终于开始心虚了,她猫着腰,往前挪了挪,手轻轻放到那人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