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道:“不妥,不妥,出家人岂可诳语。”沈菀劝道:“这并不是有意诳语,乃事出有因,倘若此事被相国知道,也不过这么着,一样要另置棺椁收殓,倒白白地叫大师受人责备,且使首辅大人心中不安,终究又于亡者何益?况且这事原不怪大师,都是小女子莽撞所致,大师若定要报官,不如这就将小女子捆绑了送去相府领罪便是。”
劳妈妈听了,只怕方丈真要将她“母女”二人捆往相府里去,顿时吓得捶胸大哭起来,望着方丈不住打躬求告。众僧人也都帮着劝说,都道:“事已至此,传出去有百弊而无一利,倒是代人遮瞒的好。如一则于沈姑娘可息事免祸,二则于寺院可保全名声,便在相国大人来说,也还是不知道的倒比知道的心安。大人新经丧子之痛,已是不幸,再听说爱子棺椁被焚,岂有不伤心动怒之理?若是因急致病,反是我们的不是了。”
又有年老僧人出主意道:“纳兰公子的棺椁原是内外两具,这外棺虽有烧损,毕竟未毁,想来内棺必不致有事,这便是不幸中之大幸,总算未对公子遗体不敬。如今我们赶着找一副金丝楠木的板来,照着原先的尺寸重造一具,也是亡羊补牢的意思。金丝楠木虽然难得,到底还是有银子便可换得来的,前年户部大人的先考亡故,就是以楠木造棺,也曾在咱们这里停厝,听说他们备的楠木还不只这一副呢。如今我们不如求人通融,先买了那副板来救急,以后再慢慢寻更好的还他就是了。”
方丈沉吟道:“还是不妥——就算棺材可以重造,解木移棺也得需些时日,如今相府里不时有人来往,难道能遮瞒得住吗?”老僧人听他口气活动,笑道:“这就更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咱们这灵堂烧损,也要重新修葺,索性就将四面都用黄幔围起。如今正是中元节,就借这个由头大做法事,凡是相府来人,只让在牌位前上香祭拜,不教进幔子看见棺椁就是了。”
到此地步,方丈也无别法可想,又见沈菀出手阔绰,泪眼不干,只当她怕得狠了,一心保命,倒也于心不忍,遂道:“既如此,还须大家商量妥当,想一个万全之计,且要口径一致,若事后透露出一星半点,这欺瞒之罪只怕再加一等。”众人都道:“只要能躲过这一劫,就是众人的造化了,生死大事,谁肯多那个嘴去?便神佛也不应的。”又议了一回,便散了。
这里劳妈妈拉了沈菀回去厢房,一进屋便摊了手,直抻到沈菀眼皮底下去:“拿来!”
沈菀也知道今天祸闯得大,这一关八成过不去,却还是明知故问:“什么?”
“拿另外的那一半钱来,我明天就走。”劳妈妈说得理直气壮,却还是本能地压低了声音,益发显得阴森。刚才在灵堂里大哭一场,鼻涕眼泪都还糊在脸上,粘着几丝乱发,映着青灯,使她凭添了几分狰狞,有点像衙门里逼供似的,咬牙切齿地道,“你的胆子比天还大,连放火也做得出来,我倒小瞧了你!我明天就走,一天也不要再陪你发疯了。原先你只说让我当你一个月的娘,陪你出去走走,哪知道你竟是走到寺院来?住在寺院里也算了,若只是安安稳稳地住几天,我只当诵经礼佛,也不是什么坏事,又哪想到你竟会放火?现在还要撺掇着方丈开棺。这要是给相国大人知道了,我有几个脑袋赔送?赚你几个钱,原为的是活得好一点,不是为了死得早一点。你快把下剩的一半钱给我,我明天就走;不然,现在就找方丈说个明白。”
沈菀沉下脸来:“到了这个地步,你不当我的妈也当了,不陪我说谎也说了,你告我纵火烧棺,你就是同谋,一样跑不了干系,说出去有什么好处?你说我拿钱骗了你来给我当妈,这样的话,说给谁谁信?你告我不成,我还反要告你拐带呢,到时候清音阁的老鸨帮你还是帮我?”看着劳妈妈怕了,便又放软声音,央道,“我答应你,最快明天,最迟后天,就跟方丈说送你回乡,让你先走。你好歹陪我做完最后一场戏,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起疑的才好。我许你的钱,非但一分不少,还多送你一份盘缠,如何?”
劳妈妈愣愣地看着沈菀,由不得一阵心寒。她早知道沈菀有心机有手段,但一向都见她客客气气,温言慢语的,只当毕竟是个女孩儿家,纵有城府又能奸到哪里去?及今夜见她竟然有胆纵火烧棺,这会儿又沉了脸说出这番阴冷恐吓的话来,才不得不怯了。知道她心思细密,做事果决,说得出做得到,倒未必是恫吓,便不敢再倔犟。况且又听她说明后天便让自己先走,只得允了。
过了两日,劳妈妈果然收拾了来向方丈辞行,说是有亲戚南下,正可搭伴还乡,留下女儿在此料理棺材重新解锯油漆诸事,还请方丈帮忙照料。方丈虽然为难,也只得答应,一则棺木焚毁,自当留人住在寺中等候料理;二则也是因为沈菀态度诚恳,出手大方——金丝楠木的板子求了来,立便照着公子的棺椁重新解锯造制,七月流火,最经不起耽搁,不得不额外加了一笔很丰厚的打赏,自然也是沈菀的手笔。
“钱能通神”这句话或许不当用于佛门,然而沈菀注意到那些僧人很多都穿着敝旧的僧袍,双林禅寺是明相的家庙,近来又新经丧事,少不了布施之资,这些僧人竟还这样褴褛,理由只有两个:一是寺中有事需用大量银钱,入不敷出;二是方丈贪酷,将供奉中饱私囊。而不论是哪一种,用钱开路总是不会错的。
但是这样子一味撒漫,沈菀拿进寺里的一点点积蓄很快就用尽了。她在清音阁是清倌人,虽受欢迎,缠头毕竟有限,这次私逃出来,是抱着有去无回之心,不惜一切代价只求开棺。如今被迫出此下次,烧棺造棺,已将积蓄用去大半,下剩的又被劳妈妈榨干洗尽,除了继续住在寺里,这时候其实也无处可去。
接连做了几日法事,终于捱到这日棺材造成,方丈带着几位大弟子,同沈菀一起来到灵堂开棺移尸。棺木十分沉重,不过榫子已经烧得松动歪扭,众人用力一揿,也就断了,四下里一较劲,棺盖应声而开,被推到一边去。棺里尚有许多花瓶、古董等器物,也都各有损伤。
方丈由不得唱一声佛,叹道:“竟连殉葬之物也烧坏了,这却如何是好?”
沈菀安慰道:“幸好外边只是些普通器物,不为贵重,只怕里边的殉品才宝贵呢。不知伤到了没有?还是打开看看才放心。”
方丈道:“内棺看起来并未有损,就这样移过去装殓了也罢,棺材封得好好儿的,又开它做什么?”
然而众僧人也都好奇首相公子的殉葬品究竟为何,事情走到这份儿上,开不开棺也只差一步了,便都怂恿说:“不打开看看,终是不放心。器物也还罢了,最重要是公子的遗体不知是否有损,还是亲眼看看的妥当。”
方丈点了点头,又向沈菀道:“沈姑娘可要回避?”
沈菀哪肯回避,忙道:“此事因我而起,不亲眼看一看事情到底怎么样,终究是不安心的。”
方丈略略思索,带头念起经来。众僧人也都盘腿打坐,闭目唱诵。沈菀听着那经声,只觉心底十分难过,几乎忍不住要嚎啕大哭。她陪伴了公子的棺椁这么多天,早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是想到就要亲眼看到公子的尸身,却还是不能不觉得紧张颤栗,一颗心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的一般。
公子的棺椁被焚烧,公子的遗体被惊动。她做这些事,其实是对公子的大不敬。然而她一心想要追究他猝死的真相,想要替他报仇。不开棺,如何验尸?
但是,真的有疑点吗?真的有罪恶吗?如果开了棺,确定公子的死确属寒疾,那她的一切作为又有何意义?她如何对得起公子?从今以往,岂能心安?
她从清音阁逃走,想来这时候老鸨不知怎么天罗地网地找她呢,只是再想不到她会躲到寺庙里来。但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寺里吧?当她离开双林院,又该向哪里去?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让她躲藏、逃避的?难不成接着回清音阁做妓女?公子已经死了,她的歌舞再也没有人看。从前呆在清音阁是为了打听公子的消息,可是亲眼看到公子的遗体后,她还有什么可问、可做的?
经声四围,沈菀的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茫然,惊惶,无助。她恍恍惚惚地看着那些僧人,仿佛想从他们的诵经声里寻找答案。然后,她忽然接触到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眼睛灼热地盯着她,直勾勾的,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里去。她认得他的名字叫苦竹,就是他上次拿走了她的梳子。这一向,她走到哪里,都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烤得背后火辣辣的。不能再留在寺院里了,即使为了这个叫苦竹的僧人,她也得早走为妙。
经声停下来,先站起四个僧人来,分别站在棺材四角,手里各自执着一只锲子,彼此点一点头,然后一下一下,将锲子砸进棺材的缝隙里。沈菀听着,只觉得那楔子分明是锲在自己心上,一下又一下,闷闷地疼,她知道她就要看到纳兰公子了,她忽然有些怕见他。
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渌水亭,他长袍宽袖,御风而来,何等潇洒俊逸,他对着她抱拳而揖,称她“一字师”,又何等谦逊儒雅。她情愿永远记住他最后的样子,那完美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她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他的遗容,破坏心中最完美的印象呢?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棺材的盖微微松动,于是又上去了四个僧人,分别掌住棺材的四角,只听方丈轻轻说一声“起”,八个人一齐用力,上抬下撑,棺盖应声而起,被轻轻地放到一边,八个人不约而同,齐刷刷轻轻发出“呀”的一声,本能地让后一步,低下头来。
屋子里忽然死一般寂静。公子安睡在黄色的锦缎里,态度安详,而面色黧黑,双唇爆裂,十个指尖更是蘸了墨汁一般——再没有常识的人也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中毒而死。
众僧人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明明是满屋子的人,可是竟连一声呼吸也不闻,就好像所有的人都被惊恐和敬畏掐住了喉咙一样。方丈更是满脸悔恨,紧闭着眼睛,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说没看见。皇上的御前行走、首相的嫡传长子、名动天下的第一词人、一等侍卫纳兰成德原来是死于中毒而并非寒疾,这要传出去,可就是捅了天大的窟窿了。
而沈菀的眼泪,在瞬间如决堤的潮水一般,奔涌而出……
下毒在宫廷里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朝臣们为了打击政敌,妃嫔们为了邀宠揽权,王子们为了争权夺位,都免不了杀人灭口,投毒于无形。后宫,永远是一个朝廷最大最黑暗的秘密,充满着极盛的奢华和极痛的残酷,充满了争宠的诡计与夺位的阴谋,其香艳与暴烈都到了极致,并结合起来,构成一个极盛的时代。
后宫里越是福分厚的人就越命薄,那些早丧的皇子们就可以为此做出最好注解。康熙的第一个皇后赫舍里生的第一个皇子承祜,还有其他妃子生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是不明不白地夭折的;
还有赫舍里皇后自己,在生下二皇子胤礽后,也是难产而死——那已经不是头胎,二皇子又生得健健康康,皇后怎么会难产呢?
还有康熙的第二个皇后钮祜禄氏,大臣遏必隆的女儿,康熙十六年册封,十七年便去世,只做了六个月的皇后。这不是很奇怪吗?
然而没有人追问,大家仿佛面对春去秋来一样地接受了宫中那些金枝玉叶的横死夭逝,只当是一种必然发生的偶然事件。如今中宫虚位,是皇贵妃佟佳氏暂时总摄六宫事务,很多人都为她捏着一把汗。不过,她虽然总领六宫,却并没有册为皇后,而且只在康熙二十二年生过一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所以大概还可以多活几年吧?
康熙那么急着立胤礽为太子,大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吧——若不是连死了四个皇子,胤禵也不会成为皇长子,那样的话,又哪来的这场“立嫡”、“立长”之争呢?索性早早地定了,名正言顺,让东宫里加强守卫,戒备森严,倒或许是对太子、同时也是对其他皇子最好的保护。
康熙对两位皇后的死未必没有怀疑,可是后宫太大了,妃子太多了,关系也太复杂了,连他有时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嫔妃,又有多少儿女。所以怀疑也只好存在心里,表面上一丝不露,不然叫人说是皇宫里天天死人,有什么意思?
这件事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因为就连大内密探和御前行走在后宫里行动也不是那么方便。这番心事,他只有暗地里跟明珠透露了一点点,他是内务府总管,或者会有些线索。然而最终也没查出什么来,倒是安静了许多日子,康熙也就将两位皇后之死抛在脑后了。
身为帝王,要牵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一个妃子少一个妃子,生一个儿子死一个儿子,跟国家社稷比起来,毕竟是小事。然而在寻常人家却是大事,即使像明府这样的豪门大户,也仍是人命关天。
明府里也充满着意外与横祸——容若的原配妻子卢氏也是二十一岁时早亡的,跟赫舍里皇后死时同一个年龄,跟皇后一样在身后留下了一个儿子福哥,甚至连死因都同皇后一样,据说是难产。
康熙皇帝可以不在乎皇后之死,纳兰公子可以不在乎原配之夭吗?
他来庙里,就只是守灵,还是查案?
沈菀终于开棺确定了纳兰公子是中毒死的,就和她猜测的一模一样,反倒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了。
按理说弄清了死的原因,接下来就该查找凶手。可是公子被毒死,明珠大人会不知道吗?连相国大人都不追究,可见那凶手有多位高权重,这个人,不是康熙又会是谁?
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康熙就是杀害公子的凶手,但是康熙为什么要毒死公子呢?明珠又怎会对此事袖手旁观?公子在五月二十三举行了最后的诗会,七天后宣告暴毙,这七天里,明府的人都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哪一天得病,或者说是中毒的?中的是什么毒,急性还是慢性?毒发前,他说过些什么?
要想弄清楚这些,就非得往明珠花园走一趟——只是去一趟还不行,还得像在双林禅院一样,想办法长久地住下来,慢慢地套问真相。惟有那样,才可以明查暗访,问个水落石出。而且,那是公子生活居住的地方,只有在相府里,才可以更多更近地了解公子。
沈菀为着这个想法而振奋着,却忘了相府高门深院,并不是她想进就可以进的。反正那也不是马上就要去做的事情,因为现在这样,自己呆在灵堂中,守着公子的棺椁,已经是离他最近的地方。在公子下葬之前,她哪里也不会去,就要这样守着他,跟他生死相亲,幽明同行。
自从那日当众开棺,方丈与沈菀一起目睹了纳兰公子的死状,也就共同怀抱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为了这个不期而来的秘密,方丈对沈菀的态度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既忌惮,又亲密,仿佛结成了某种奇异的同盟,有种心照不宣的亲昵,倒不好撵她走了。而且凡是沈菀所请,无不迁就。
公子的棺材重新装殓过,就该为她“父亲”移棺了。方丈主动提出要寺里的僧人帮忙,然而沈菀说什么也不肯,说是不愿意让父亲尸身露白,坚持要亲自装裹。方丈起先觉得不妥,说是“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怎么好动手移尸,况且尸体沉重,你哪里搬得来?”无奈沈菀执意坚持,说是为人子女者,守灵守得父亲的棺木焚毁,已是至大不孝,还要别人帮忙移尸,就更加造孽,必得亲力亲为才见孝心。众人拗不过她,又正为了公子移棺的事心烦意乱,便只帮她把棺材抬进灵堂就去了。
天黑得晚,好容易捱到月亮上来,蛩鸣却又一阵紧似一阵,越发显得天长了。沈菀独自守在灵堂里,隔着一道殿门,外边的夏天就像跟里面无关似的,倒也并不觉得热。也许是因为心静,蛩声越吵就越显得四下寂静。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她倚坐着纳兰的棺冢,就好像伴着他的人。这首《浣溪沙》的副题是“大觉寺”,不知道那个大觉寺在哪里?但诗中的情形,分明写的就是此时,此地,此情,此境。纳兰公子真是她的知己,早已在词里把她的心思写尽了。不论她在想什么,都可以直接与他的词对话。念着他的词,心也就静了,满足了。
沈菀就这样轻轻地摩挲着,念诵着,直到确信众人都睡了,这才站起身活动一下手脚,准备开棺。原先的棺材烧坏了榫,况且本是装相,本来也楔得不实,使劲一撬也就撬开了。她用力推开棺盖,露出里面的砖头瓦块,开始一块块地搬出来,再一块块地移进新造的棺材里,直搬到天蒙蒙亮才忙完。轮到盖棺时,却发了愁——凭她一个人的力气,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这么大的新棺盖抬起来的。
正在踌躇,忽然房门一响,无风自开。沈菀吓了一跳,忙回头时,却是那个叫苦竹的和尚走了进来,仍是双眼直睁睁地盯着她,阴森森地说:“棺盖沉重,沈姑娘搬不动,我来帮你吧。”
沈菀大吃一惊,忙挡在棺材前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费心。”
苦竹道:“你自己也就是搬几块砖头还够力气,说到盖棺,没人帮忙,只怕不行。”
沈菀听了这一句,如雷击顶,知道自己刚才搬砖头的事尽被他看了去,那么谎言入寺、纵火烧棺的事自然也都瞒不住,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顶轰隆隆地冲去,一刹时却又呼拉拉重新跌落下来。为今之计,若想保守秘密,除非杀人灭口,然而自己又怎么是这个彪形大汉的对手?或是用钱收买,只恨积蓄已空,自己现在比和尚还穷。一时间脑子里早转过了数十个念头,却没一个用得上。又见苦竹眼神古怪,盯着自己只管上下打量,在外边风地里站了这样久,反倒满头是汗,身上的热气一蓬蓬地逼过来,发出强烈的体味,近乎于兽的气味。
沈菀在风月场里长大,什么不知?只为这些日子里一直住在寺里,又伴着纳兰公子的棺柩,心无旁鹜,才一时不及其他。如今见了那和尚几欲喷出火来的眼神,再想起那日在井台边的事,忽然明白过来,想来这和尚偷窥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顿时只觉浑身冰冷,颤声道:“你想怎么样?”
苦竹仍是死死盯着沈菀,呆呆地笑道:“你来了有多么久,我便想了有多么久,一直想着可以为姑娘做点什么,直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沈姑娘,你就让我帮你吧。”
他每说一句,沈菀便往后退一步,一直退到背后抵着棺材,再也退无可退,只得站住了。
退无可退,便只得迎上去,索性过了眼前这关再说。沈菀忽然嫣然一笑,柔声道:“有你帮忙,就最好不过。这棺材盖死沉,我一个人也确是搬不动。”
苦竹见她方才那样冷若秋霜,这会儿忽地一笑,便如春花初绽一般,心头大喜,福至心灵,竟忽然挤出一句风月话来:“沈姑娘,一个人做不了的事还多着呢。”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直走到沈菀跟前来,口气吹着她耳根发梢,痒痒地像有一条蛇在爬。
沈菀一颗心仿佛随着当日那柄象牙梳子一起跌到了井底,漆黑,冰冷,阴森森没有一丝活气。她将手转到身后,轻轻抚一抚纳兰的棺材,将心一横,昂然说:“急什么了,先做了正事,出去再说。”
第六章 明珠花园
腊月里,沈菀的肚子一天天显山露水,在寺里是再也住不下去了。她倒也不等方丈催,这日一早径自收拾包裹辞了出来,雇了辆车,直奔明珠府来,只说求见相爷、夫人,有极重要的事禀报。
恰好这日明珠不用上朝,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花园中带着孙子孙女福哥儿踏雪赏梅,听管家说府外有位年轻女子求见,倒觉好奇,先问了句“太太知道么?”待听说觉罗夫人刚吃了药睡下,没敢惊动,遂略想一想,难得地说一声“请入偏厅来见”,将孙子交给奶妈,自己踏琼践玉,穿过花园往偏厅里来。
原来明珠相府分为东、中、西三路,中路大门进来,依次有府门、仪门、正殿及东、西配殿,俱是黄琉璃瓦绿剪边,歇山顶调大脊,一路匾额俱御赐钦赏,专用以供奉皇上赏赐,并节庆时招呼达官贵戚使用,平时只着人打扫,却不常启用;东路主要是祠堂、佛堂、以及四进下人房,着令马夫、护院等在此居住,墙外是马厩;西路才是府中诸人日常起坐之地,正厅面阔五间,硬山顶前出廊,两旁各有耳房三间,配房五间,为明珠与觉罗夫人居住之上房;后宅正门悬额“钟灵所”,亦为康熙御笔亲题,正房面阔七间,前后出廊,后檐带抱厦五间,便是纳兰容若的院落,如今住着官夫人与颜氏等人;最后一进并不住人,是座二层楼,为女眷登高远眺之处,有时后园里放戏,女眷不愿意来回走的,也可在此遥看。
如今明珠口中所谓偏厅,题额“退思厅”,位于西路垂花门里,距正房处不远,乃是三间灰筒瓦绿剪边歇山重檐的二层楼,与后院里仙楼遥遥相对,前后门对开,当中一扇“竹林七贤”的人物雕镂黄花梨木落地屏风隔断。明珠从后门进来,先向屏风眼里张了一张,只见一个女子披着件兜头盖脸的黑色鹤羽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地站在当地。遂咳嗽一声,缓步进来。
沈菀一惊回头,见了明相,忙推去头上风兜,跪倒下来,哭道:“小女子叩见明相,请相爷收留。”
明珠见她一身缟素,满脸泪痕,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心下十分惊异,忙问道:“你且起来说话,慢慢告诉我,你是什么人?这是给谁戴孝?又做什么要求我收留?”
沈菀成竹在胸,当下含羞哭诉道:“小女子沈菀,原是清音阁的歌舞伶人,因仰慕纳兰公子的嘉仪,得垂宠眷,以致怀珠。只因无名无份,不敢擅造潭府,只得寄宿在双林禅院过活,一来为公子守灵全节,二则为保护腹中孩儿,奈何如今身子笨重,在寺院久住不便,只得抱辱前来,求相爷开恩收留,只要容我生下公子的孩儿,便叫我做牛做马也愿意。”
明珠闻言大惊道:“我儿向来不是眠花宿柳之辈,你却不可信口雌黄。”
沈菀道:“小女子固然知道公子清正自持,便小女子虽在青楼,亦并非朝云暮雨之辈,实与公子为有折柳之缘,遂订梦梅之契。时为去年五月二十三日,公子召小女子赴渌水亭献舞,一夕欢会,缘订三生,老爷若是不信,只管问顾大人、朱大人便知。”
明珠听她提到顾贞观、朱彝尊等人,知道这些风流才子专喜留连风月之地,又最爱与人做媒,倒有三分相信起来;又见这女子相貌娇美,言谈不俗,的确是个可人儿,若是儿子看中了她,也在情理之中,便又有五分相信;当下细细地问了她年纪籍贯,何时来京,在清音阁挂牌多久,家中还有何人,此前可曾来过相府,何时去的双林禅院等事,见她对答如流,若合符契,便又有了七八分信任。遂命下人先带她到偏厦休息,又请了太医来与她把脉,自己却往上房里来面谋于觉罗夫人。知道夫人正歇午觉,便不进来,只命丫环去请。
原来觉罗氏素有失眠症,十分看重午间这半个时辰的小憩。家下人等闲不肯打扰,知道她一醒来就要发脾气的,也不骂人,也不说话,只是喜欢摔东西,不论贵贱,什么就手扔什么,脾气出奇地坏。今天摸到手的是睡前搂在怀里的絮了晾干茉莉花茶叶的软枕,虽然打不疼人,也把丫头黄莲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地禀报:“老爷请太太说话。”黄芩便赶紧去隔壁请奶妈子水娘来服侍。
觉罗氏蹙了眉,嘟嘟哝哝地道:“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这样猴急?”一边坐起来要镜子来照,略理了理鬓角,见并未散乱,又命丫环打水来洗脸。
明珠坐在外间,见黄莲出来打水,便知他夫人醒了,遂自己撩帘子进来,陪笑道:“原不想惊动你,只是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跟咱们冬郎有了孩子,请我收留。”将事情从头细细说了一遍。
觉罗氏听了,也觉诧异,却只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半晌不说话。那水娘是服侍惯了的,便看着夫人脸色,笑道:“论理没我说话的份儿。只是我奶了少爷这么大,最熟他的脾气性情,从来没听说结识过什么青楼女子,别是她同什么人怀下孩子,无力抚养,明仗着死无对证,诬陷给少爷的吧?”
明珠也知道这水娘好比夫人的传声筒,只要他夫人不出声,那水娘说话,也就等于她的意思。笑道:“所以我不好做主,要大家商量着拿个主意。况且这是女人家的事,不如我叫她来,夫人当面问准了再议。”
觉罗氏正要说话,婆子走来说太医已经诊过了脉,问老爷有何话说。
明珠忙起身出去,一盏茶时候仍旧回来,告诉他夫人说:“太医说脉息平稳,总有半年左右。依她说是五月里渌水亭诗宴后坐的胎,算起来如今该有七个月了,太医也说不准,说是开始三个月还容易诊得出来,过了五个月,孩子大了,差一两个月很难诊得清楚。如今依你看是怎样?或是叫她走,或是留她住下,也要给句准话才好。”
觉罗氏一生为人最怕做主的,听了这话不禁迟疑起来,便又看着水娘。然而这样大事,水娘也不敢说话。觉罗氏又想一回,叹了口气道:“或者就先让她住下也没什么。即便扯谎,想骗咱们收留她,也不过略费些衣食银两罢了,好歹再过两三个月,孩子生下来,一切自有分晓。”
明珠听了太医的话,心中这时候已有八九分相信,想到儿子年轻早逝,果然一夜风流留下这么个遗腹子,也是天可怜见的一段孽缘,冥冥中未必不有什么运数使然,又听他夫人这样说,便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料她一个女人家,又重着身子,就有什么谋图,也翻不过天来。”又问要不要叫进来给夫人磕头。
觉罗氏立时回绝道:“不要。我若受了她的头,倒像承认了她一样。只当她是个客,随便安排在哪里先住下,横竖等孩子生出来再说吧。”
明珠无可不可,遂抽身出来,吩咐管家将花园里渌水亭畔一溜三间穿山耳房,名作“通志堂”的收拾出来给沈菀暂住,同家人只说是顾贞观做媒,为公子纳的外室,又拨了两个丫环并一个婆子服侍,令阖家上下都只称她“沈姑娘”,对外则说是远房亲戚,因逢战乱,父母丈夫死绝了,故而前来投靠。一边又派人请了顾贞观来,缓缓说明缘故,并重托他为沈菀赎身事。
究竟顾贞观对这件事也做不得准。然而那日渌水亭之会,沈菀确是比他们更晚离开,或者同纳兰公子惺惺相惜,暗渡陈仓也未可知,况且沈菀如今弄成这样,除了相府也再无容身之处,难道由她漂零在外不成?也只得含糊应了,又往清音阁去开交。
老鸨为了沈菀逃走的事几不曾急疯了,暗地里撒下网来到处打听,却再想不到她竟然躲进庙里去。忽然顾贞观上门来说要帮她赎身,便疑作是他的手脚,抓着顾贞观大闹起来,只说要人,不肯要钱。顾贞观被逼无奈,只得说沈菀已经破瓜,且身怀六甲,回到清音阁也是无用的了。况且,这是相府里要的人,谁敢不与?
老鸨听见,愈发大哭。连倚红也都疑惑起来,悄悄拉了顾贞观到一边问是不是他经的手,急得顾贞观赌咒发誓,说:“你明知道那个沈姑娘对容若老弟有多痴情,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怎么会在老弟尸骨未寒之时,就染指他的女人呢?”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随口将沈菀说成是容若的女人。来之前他对沈菀腹中的孩儿未必没有怀疑,然而经过老鸨和倚红这一闹,反倒坚定起来,当真以为沈菀与容若有了私情,连孩子都养出来,倒觉得这身后遗珠事关重大,非要替亡友办得妥当不可。
世上的事情通常都是这样,不论起初大家怎么样疑惑也好,然而一旦以假作真地接受了下来,就会觉得这件事越来越真,简直千真万确,从前的怀疑反都是可笑的了。
觉罗夫人也是这样。她是头一个怀疑沈菀的,私心里觉得儿子不可能喜欢一个青楼女子,可是既安顿她住下来,家里平白多了一件差事归她管,倒觉得振作起来。儿子虽然死了,却留下一个遗腹子给她做孙子,这无啻于容若转世,尤其是这姑娘早不来晚不来,刚好赶在儿子的生祭刚刚过完就上门来,可不是天意么?
因此先只说打发两个粗使丫头给沈菀使唤,及安排定了,到底不放心,又拨了一个自己的二等丫头黄豆子送去园中与沈菀做伴,临晚,又命奶妈水大娘往通志堂走一趟,看看沈菀在做什么。
水娘问:“那我去了,又没差事,又没句话儿,可怎么说呢?”
觉罗氏不耐烦:“就说恐丫头照应不到,故来看看这边缺什么使的用的,况且冬郎原是你带大的,最有经验,通志堂又是冬郎读书的所在,哪一物放在哪一处,你都是熟悉的,就当提点她几句才是;再不然,就说来给新姨娘请安——可说的多着呢,你在府里这些年,怎么连句话儿都不会说了呢?”
她这样责备嗔怪的时候,可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顺口将沈菀唤作了“新姨娘”。
“通志堂”最初叫作“花间草堂”,后来纳兰容若修书时改名,并随着《通志堂经解》一同流传于世。
纳兰性德于康熙十年进学,十一年八月应顺天乡试,中举人。老师徐乾元恰为这年乡试副考官,对于弟子如此出类拔萃,自是得意非凡,一早对同侪许下大话:明年春天,来我家里吃樱桃吧。
这是自唐朝时流传下来的规矩:每逢新科进士发榜,因为正值樱桃成熟,所以庆功宴上必然有一大盘饱满鲜艳的樱桃应景助兴,因此“及第宴”又称为“樱桃宴”。徐乾元说这话,自是指以纳兰的才华,金榜题名如同探囊取物,这一席樱桃宴是摆定了。
然而次年三月,纳兰性德却以“寒疾”为由,根本没有参加殿试,唾手功名竟然擦肩而过。徐乾元嗒然若失,虽说三年后还可以再考,但迟来的快乐,毕竟没有那么快乐。但是为了安慰弟子,他还是特意遣人用水晶缸盛着,送去了满满一缸红樱桃。
家人回来说,明珠大人见了樱桃十分高兴,立刻命侍女擘桃去核,并浇以乳酪,然后分盛在水晶碗中,分赠各房夫人公子,还厚赏了徐府家人。徐乾元点头叹道:“‘香浮乳酪玻璃碗,年年醉里尝新惯。’明珠大人果然风雅。”又问纳兰公子可好。家人摇头说,因为公子抱病隔离,所以未能得见,但令人送出一张纸来,说着从袖中取出呈上。
徐乾元接过来,只见薛涛笺上写着簪花格《临江仙·谢饷樱桃》: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
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
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徐乾元初读之下,只觉怆恻清越,然而再三读之,却觉惊诧莫名,越玩味就越觉得深不可言。这词是送给他的,感谢他的“饷樱之情”,然而词中典故历历,又分明与他无关。
“绿叶成阴春尽也”,显然套的是杜牧“绿叶成阴子满枝”的句子,说的是心中佳人经年不见,已经嫁人生子;而“玉壶冰”的故事就更离谱,是说绝世佳人薛灵芸因被迫嫁与魏文帝曹丕为妃,一路哭泣,眼泪滴在玉唾壶里,竟至红泪冷凝,点滴成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之句,是以陆放翁自比,连上“强拈红豆酬卿”,分明是喻意陆游与发妻唐婉被拆散鸳鸯的相思之情。
表面上,所有的句子都在形容樱桃的鲜艳娇美,感谢老师的殷殷垂询,然而如此铺陈蕴藉,一味缠绵感伤,真的只是在说樱桃吗?
徐乾元原本就对这个聪颖过人的弟子临试得疾觉得奇怪,如今越发肯定:怎么就会那么巧,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赶上三年大考的时候患了急病;而且得什么病不好,又偏偏是个怕传染须隔离的劳什子“寒疾”,弄得人想去探视都不行。如今从这首词中看来,这个弟子的心中,必然藏着一件大悲哀,大痛事,远不是“寒疾”那么简单。但这件“痛事”究竟是什么呢?他从来没有问过,只是想着该用什么方法来安慰这个学生。
直到两个月后纳兰容若“病愈”,特地登门拜谢老师病中慰问之情,徐乾元也仍然未置一词,只是与纳兰谈诗,说史,并且第一次打开了家中的“传是楼”请他参观。
这“传是楼”乃是徐家藏书处,也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之地。藏书无数,皆为善籍孤本,平常人别说上楼参观,便是走近楼下望一眼也不可得。此前纳兰来徐府时,每每从楼下经过,都忍不住投以久久的注视,却始终不敢提出拜读之请。如今徐乾元竟然主动打开馆藏,请他上楼,真是令纳兰又惊又喜,忘了自己“大病初愈”,提起袍角便“蹭蹭蹭”直迈上楼来。
走到最后几级台阶,忽又顿挫下来,整一整衣冠,端正颜色,这才小心翼翼地踏进楼来。那浩瀚的藏书,古籍特有的气味,真让纳兰身心俱醉,仿佛置身天堂一般。这所有的书都是他的至爱啊,看到这样的书,便是在梦里也要笑醒的。
纳兰徜徉在书海中,半晌才如梦初醒,向老师借阅了数册向往已久却遍寻不获的典籍回家苦读。几天后,又回来换取另外一摞。接下来一连数月,纳兰如饥似渴,一直沉浸在阅读的巨大喜悦中,每隔几天就来老师家还书借书。
直至有一天,纳兰向老师嗫嚅地提出:天下读书人仰求经典而不可得阅者多矣,可否想过将这些藏书刻印传世,造福莘莘学子?
这些书籍原是徐乾元家传至宝,每一册的搜求购藏都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纳兰容若斗胆提议,原以为老师会发怒的,甚至会拒绝自己以后再来求借。却不料徐乾元不怒反喜,呵呵笑道:“我早有此心,就连朱竹垞(彝尊)、秦对岩(松龄)也都曾有过此议,只是工程浩大,我又杂务缠身,生性慵懒,所以就搁下了。你若有心有力,此楼便对你永远打开,若用时,只管来取便是。”
纳兰喜出望外,当即回家向父亲禀明心愿。明珠其时已擢升武英殿大学士,虽知此事费金不菲,却是一件传世邀名的大事。遂略做沉吟,便即应允。于是,纳兰出资出力,自早至晚,从此只在通志堂里用功,亲自校订编修,广置笔墨,召募刻工,监制雕印。而朱彝尊听闻,也特地打开自家“曝书亭”所藏,供纳兰参阅雕印,并亲自撰写多篇序言。群策群力,费时三年,到底汇成《通志堂经解》全编。
此后徐乾元、朱彝尊等鸿儒每每议起此事,都反而庆幸公子的那场寒疾得的恰是时候,如不然,早早得了功名,做了侍卫,又哪来的这三年余闲,做成此等造福后世的壮举呢?
然而,当他们这样议论着的时候,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十二年后,公子又得了一次“寒疾”,这一次,“寒疾”要了他的命。
十二年,又是十二,多像是一道轮回。
沈菀站在通志堂前,那心情正跟当年纳兰容若第一次踏进“传是楼”一样,因为过分惊喜,反而迟迟不敢举步,仿佛怕举足轻重会惊醒了仙人的美梦一般。
方才她跟了丫鬟婆子来至后花园,第一眼望见渌水亭时,简直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还是这个渌水亭啊,半年前她正是在这里为公子献舞,如今重来,竟然物是人非,两番天地了。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而侯门之深,却是比深山夕照与深秋风雨更要难以企及的。
这半年来,不,应该说是从她十二岁第一次见到纳兰公子直到今天,无时无刻,她不在向往着踏进明珠花园,在公子住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尤其是公子猝逝的消息传出后,她曾经跪在府门前苦求不已,只求能在灵前一恸。如今到底来了,却似真还幻,仿佛隔着今世望前生——也许她是替公子在看,也许她已经死了,身体躺在双林禅院的灵堂里陪着公子,灵魂却回来这园中,追着他生前的脚印亦步亦趋。
通志堂就在荷花池畔,太湖石堆的假山下,与渌水亭紧邻,中有爬山廊相通,从前顾贞观、吴兆蹇等人来园中与纳兰吟诗做对时,便常常在此雅聚,如今也还散放着许多诗稿书卷不及收起。裁作不同尺寸的澄心堂纸和薛涛笺随意地堆叠着,松花江石的暖砚触手生温,就仿佛主人刚刚还在,走出未远。
沈菀见了,又是喜欢又是心酸,眼泪早扑簌簌滚落下来,忙命婆子不必收拾,顾不得解衣休息,打量住处,只如获至宝般将那些诗画字帖一张张翻看。因见其中有幅女子肖像,临风飘举,巧笑嫣然,便像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旁边题着李商隐的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禁拿起细看。
起初只当是卢夫人,待细细揣摩,却又不是,因画中人看起来只有十来岁模样,是未出阁女孩儿家的打扮。年龄虽幼,却是星眸皓齿,眉目疏朗,那种英气和媚气,几乎是破纸而来的。
水娘来时,正见着沈菀对着这幅画出神,彼此见了礼,便搭讪道:“这是咱们表小姐,如今进了宫,封作惠妃娘娘了。”
沈菀心中一动,忙问:“表小姐从前同公子很要好吗?”
水娘笑道:“小孩子家,一块儿长大,又没别的什么伴儿,自然是要好的。虽然表小姐比冬哥儿大两岁,然而冬哥儿最知尽让的,就偶尔拌嘴斗气,也都是冬哥儿先服软儿。”
沈菀又问:“表小姐常来相府吗?”
水娘道:“岂止常来,表小姐入宫前一直就是住在这里的,自己的家倒成年累月也难得回一次,只是逢年过节才回去住几日。平时都是在这府里的,由咱们老爷一手带大的。都说老爷对表小姐,比对自己亲生儿子都好。那么疼少爷,也不过是请先生来教导,表小姐的功课倒是老爷亲自过问的。”
沈菀益发上心:“那又是为什么?”
水娘道:“谁知道呢?说是女孩儿请先生不方便,要亲自教。其实女孩儿家,略认得几个字就是了,哪有多么多功课?一直教到十六岁,临近大选才送她回自己家里。”
沈菀心里又是一动,隐隐觉得好像掌握了一件极重要的秘密,却又一时理不清,故意又问:“表小姐比公子大两岁,又是老爷亲自教导的,这么说,学问岂不是比公子还好?”
水娘笑道:“那倒未必,咱们冬哥儿文武全才,古今无双,哪是表小姐一个姑娘家比得了的?若是比弹琴绣花,表小姐自然是好的,正经学问,可还差着老大一截儿呢。不过有一条,据老爷说,表小姐的医术比冬哥儿是高明的,不枉了名字里有个‘药’字。”
沈菀愈发惊异,再细看那诗句,果然见上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最后一个“药”字,与下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第一个“碧”字上各缺着一笔,心上忽地一跳,已经猜到了大半,忙笑道:“我想起来了,表小姐的芳讳可是叫作碧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