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点点头:“是那天我在渌水亭畔摘的,藏在袖子里带回来。”拈起一朵,曼声吟道: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近小楹。”

短短四十个字,这几天里也不知在沈菀心中掂掇了多少来回,慢慢吟来,真真一字一泪。怎么能想到,渌水亭之会,竟成了纳兰容若的绝唱呢?以词闻名的纳兰公子,生平最后的作品竟是一首五言律诗,这是怎样的冤孽?

倚红听了诗,正要说话,门外“哔剥”一声,却是小丫头买馄饨回来了。倚红下床开了门,端进馄饨来,先让沈菀,沈菀只是摇头:“我吃不下,你自己回房慢慢吃吧。”倚红也不理她,自顾自指挥丫头在大床上放下一张梅花三足炕几来,又叫去拿姜醋麻油。

沈菀房中格局同倚红一式而略小,一张练子木的苏造牡丹纹月洞式门罩架子床靠墙立着,旁边搁着妆台、香几、巾架、灯台、画凳等,另有些翎毛、花瓶、古董装饰,惟少着一张烟榻,却在靠窗下多着一张书台,台上搁着笔、墨、纸、砚以及镇纸、洗子诸物,壁上原本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前些日子刚换了水墨山水的《寒烟归鸦图》。

小丫头布好碗碟,倚红亲自舀了一只馄钝,用筷子蘸着点了几滴姜醋,左手托着右手,一直送到沈菀唇边来。沈菀见她拿出待客的一套手段来,却不过意,只得张嘴噙了,三两口咽下,仍道:“倚红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约顾先生来一次?”

倚红问:“做什么?他这两天要吊唁上香,只怕七七头里都没得闲呢。昨天晌午倒来过一趟,偏偏你又不在,也没呆多大一会儿,说几句话,喝了盏茶就走了。”

沈菀垂头道:“我想去祭一祭纳兰公子。”

倚红冷笑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深门大院,来往的都是高官贵戚,我们算哪棵葱哪头蒜,怎么走得进相府的大门呢?太平无事,逢着人家高兴,或会请我们去跳场舞助个兴,这红白吊庆的大场面,可轮不到我们出席。难不成人家死了人,还招呼咱们去唱歌跳舞不成?”

沈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扮个随从,跟在顾先生身后去一趟不成吗?”

倚红笑道:“有这么样个唇红齿白花容月貌的随从,你想人家看不见,可不都成了瞎子?”

又是此路不通。

沈菀只觉得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不,简直是走进一间密室,四面都遮严了,哪里也去不得。脑子里就像有风车在转一样,转得飞快的,却偏偏转不出一点思路来。

自从七年前见了纳兰公子,她的生命便是为了他而存在的,唱歌,练舞,吟诗,填词,都是为了他;将纳兰词倒背如流,更是为了他。然而,对他的词越熟悉,就觉得离他的人越远,越好奇——纳兰成德,字容若,身为相国大人明珠的嫡传长子,十七岁进学,十八岁中举,二十一岁考中进士,通五音,精六艺,文武双全,仕途平坦,出身高贵,前途无量,可以说是天下间最完美无缺的人物,最光明灿烂的人生,然而为什么,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他的诗词更是那样哀痛呢?他还有什么不足?

早在七年前,她自愿留在清音阁,被派到倚红房中做婢女的当晚,她就已经问过倚红:“姐姐,那位纳兰公子,他看起来好忧伤,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倚红说:“听说他刚死了老婆。说来也奇怪,他那老婆,也算名门闺秀,听说知书达礼,相貌又好,什么都是有一无二的,可是进门三年,忽然难产死了。纳兰公子为了这个大病一场,就连升作御前行走都不能让他高兴,真是个痴情的男人。”

这七年中,沈宛一边学习歌舞,一边苦读诗书。从前父母健在时,原曾教过她读书写字,她生性聪明,凡诗书过目不忘,又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快学会了做诗填词,然而但凡表演,她却只肯弹唱纳兰词,从不以自己的笔墨示人。老鸨和倚红几次劝她学当年“秦淮八艳”那般与客人诗词唱和,赢取更多的缠头与声名,她只笑而不答,出场表演时,仍是只唱纳兰词。在她心里,这是与纳兰公子接近的惟一方式。

她很难得才能见到纳兰公子一面,多是在一些达官贵人的宴演中,她抱着姐姐们的衣裳包儿站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他,却没有办法吸引他的眼神,连一个四目交投的瞬间也不可得。

每一次风萍浪聚的相见,都被她当作宝贝那样珍藏着,珍藏在心底的水晶瓶里,夜深人静时,取出来独自回味。她用尽各种方式打听着他的消息,关于他的一点一滴都视为惊天大事:他续了弦,新娶的夫人姓官,真是吉利的好姓氏;他也的确一路升官,从三等侍卫升作二等,又提作一等,是皇上身前的大红人,得了许多赏赐;他一忽儿在南苑,一忽儿去边疆,一忽儿又往漠北极寒之地走了一遭,总之极少在京城的,在家的日子就更少;他交往的那些朋友,今天这个求他办事儿,明天那个又不理睬他了,让他很是焦心……然而这些,就是他伤心的全部理由吗?他的文名与侠名一同传遍大江南北,他的词句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哀凄,几乎一字三叹,篇篇血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侧帽》、《饮水》,她熟背他的每一首词,从字里行间寻找他的蛛丝马迹,感受着他的存在,贴近着他的心,一点一步地走近他,盼着终有一天能在他面前献舞,吸引他的注意,让他的眼神为她留连。她终于做到了。

那天,渌水亭之会上,她多么快乐,诸多歌女舞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她唱着,跳着,吸引了渌水亭所有的目光,连水湄的夜合花也不及她娇艳。她谈诗论词,挥洒自如,明明心里对公子敬若天神,却故意忍心地肆意批评纳兰词,而他是多么谦逊,宽和,从善如流。他称赞她是他的“一字师”,给予她的歌舞极高的评价,为她改名作“沈菀”,分明视她为红颜知己,顾贞观甚至暗示要替她和他做媒。

从渌水亭回来,她做了多少美梦,为自己刻绘了怎样绚丽的前景。她有了新的名字,便也以为有了新的人生,以为所有的努力都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期待都得到了回报,她想着他和她必会有更多的聚会,更好的将来。她等待着,满怀热望地等待,等待他的再一次传召——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怎么甘心!怎么忍心!怎么肯!

沈菀跳下床,从箱子里找出那件香云纱舞衣换上,又取了一把羽扇充作夜合花,开始在房中慢慢地旋转,撩手,俯身,如娇花映水,弱絮随风,天太高,她飞不上去,水太急,她不甘坠落,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渺尘世茫茫,谁堪为知音?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那天在渌水亭宴演,她跳的正是这支舞,然而此刻的心情,与那天有多么不同。泪水像花瓣一样飞落,她转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仿佛要把整个生命在旋转中抖落,直至筋疲力尽。

终于筋疲力尽。

沈菀跌坐在地上,泪水和汗水一同流淌,月光透过开着的窗户铺了一地清辉,也像水在流淌,帐顶金钩投影于地上,在幽微的月光中张牙舞爪,仿佛提示着什么,水从四面八方漫进来,夹着血腥与花香,那是相府荷花池的水,凝重,清香,举着点点落花,藏着阵阵杀机。“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那金箔沉香里,是公子消不去的旧恨新愁,离情别怨。

不是说“合欢销忿”吗?为何沈菀胸中块垒难消?不是说“紫菀还魂”吗?为何公子英魂早逝?

月光渐渐朦胧,一阵风过,拂进几丝雨滴来,那是天在哭。天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雷声号天泣地,闪电捶胸顿足,狂风扭曲着身子不依不饶,终于连带着清音阁的回廊层楼,梁柱门槛,每一扇窗棂,每一块砖瓦,都开始跟着哭号,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灯笼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然而,它们却不许她哭——就像老鸨说的,寻死觅活,她还没有资格!

公子死了,她恨不能跟了他去,却无由跟了他去。然而,她又怎能面对从此与他再无瓜葛,让他就此走出她的生命,让自己不再为了他而活着!

如果生命的意义不能用于期望,那就只能用于寻找——她誓要寻找一个答案,关于他的一生,关于他的猝死,她要为他、也为自己,寻找一个圆满的答案。她不相信纳兰公子真是因为寒疾而死,他有大好的前途,如花的美眷,怎能就这样轻易撒手,断然抛开?她不相信,决不相信!

沈菀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再一次于瞬间决定了一生的路:从今天起,她的生命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要找到纳兰之死的真相!为公子雪冤复仇!她来不及在他生前与他常相聚首,却可以在他死后与他息息相关,唯其如此,活着,才有意义。

雨声如泣如诉,而纳兰短暂瑰丽如流星的一生,也随着雨声穿帘度户,点滴在心头……

是个极冷的冬天,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所以孩子生下来,小名便叫作“冬郎”。

那一年,叶赫那拉明珠刚满二十岁,还只是个普通的侍卫,没有多少俸禄,也没什么家产,可是因为是第一个儿子的满月酒,仍然倾其所有将宴席办得隆重热闹。

大红毯子上摆着锁片、项圈、麒麟、铃铛、脚链诸物,所有的来宾都先得到两个染得红红的鸡蛋,到手时竟还是热乎乎的,不知道大冷的天,觉罗氏用什么方法保温。

明珠的夫人爱新觉罗·云英性情冷淡,等闲不出面应酬,因此今天她肯亲自抱着孩儿出来见客,众人都觉得稀奇,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也并非倾国倾城之貌,不过胜在肌肤胜雪,身材停匀,而且举止得宜,走路时裙褶儿几乎不动,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优雅。明珠虽以文人自居,但既为侍从,同僚自是武夫居多,又是喜宴,因此划拳斗酒,无所不至,也是御寒的意思。然而见了觉罗夫人,却都由不得噤声站起,嗫嚅着送上笑容来。她却任谁也不看,只怜爱地盯着怀中婴儿,微微地向前送一送,算是尽了主人之谊。

人们嘿笑着说些“恭喜”、“贺喜”的话,看到那孩儿,都觉得有几分诧异,因这孩子生得也太好了一些,珠圆玉润,白皙娇嫩得不像满人,倒像是江南水乡汉家女儿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才落地几天,倒已经会看人了,时而微笑,时而蹙眉,表情十足。

都说天下的婴儿原是差不多的,然而这个孩子却太过精灵,简直不像人间应有之子。人们诚心诚意地说着“天赐麟儿”的善祝善祷,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又忍不住向他娘脸上多看几眼——因他长得不像父亲,自然就该像娘亲多一些了,然而除了白皙这点之外,眉眼倒也不见得多么像。觉罗夫人却已不耐烦,早转身走了。留下一众武夫嗒然若失,倒小小静了一下子,仿如爆竹腾空后的片刻沉寂,极喧哗处每黯然。

后来人们都说,这孩子的脚头实在好,真旺他父亲。容若十岁那年,明珠被擢升为内务府总管,隔年授弘文院学士,康熙八年五月因参与了逮捕鳌拜的秘密行动,成为皇上心腹,当年底改迁都察院左都御史,权位日隆,然而与宰相索额图的对立也就日益尖锐。然而这些事对纳兰容若有多少影响呢?却不是外人可以探知的。

人们只知道容若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文名卓著,能词善赋。或许是自小看惯了官场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把戏,他对仕途并不热衷,常常说他的理想是可以做个与诗书为伴的文官,整理经史,永传后世。

十七岁那年,容若正式进入国子监,很快得到老师徐元文的赏识,并被推荐给内阁大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并拜于门下。次年顺天府乡试,徐乾学正好是副主考官。容若小试牛刀,一考中举——十八岁的举人,他的好运气让所有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嫉妒得发狂。然而他却并没有再接再厉,连中三元,隔年殿试时,竟然因病误期,未能参加廷对,白白地误了功名,只有等到三年后再考。

但他好像并不为此难过。就在这年秋天,纳兰成德迎娶了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两人年纪相当,琴瑟相合,婚后恩爱异常,世人常说“愿作鸳鸯不羡仙”,就专门是用来形容这种事的;

也是在这两年间,他结识了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这些当世名儒,与他们诗词唱和,讨论学问,并记其言行感悟,整理成《渌水亭杂识》,其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各种话题,不乏真知灼见;

还是在这两年中,他在徐乾学的指导下,肆力经济之学,熟读《通鉴》,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从此声闻于世,名达朝廷,连康熙皇上也备加赏识。

可以说,这因病误考的两年,是纳兰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年。娇妻,挚友,经史子集,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他最理想的生活,最珍惜的一切。乌丝画作回纹纸,赌书消得泼茶香,他的生命,了无遗憾。

然而乐极生悲,两年后,他参加殿试,得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次年夏,卢夫人暴卒。

快乐,随着卢氏之死与纳兰入值而结束,此后的日子一成不变,被公务和思念塞得满满的,不能喘息。

拥花醉酒、鸾凤和鸣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沈菀深深叹息。结识纳兰公子,正是在卢夫人亡故的第二年。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公子欢乐的模样。他的笑容里,永远含着一抹隐不去的悲戚,就像月亮上的阴影。月缺而终可重圆,人死却不能复生,想让公子真正快乐起来,除非是卢夫人能够活转来吧?

卢夫人真幸福,她死在最年轻、最美丽、最欢爱的日子里,从此生命永恒于二十岁,再也不会苍老,永远没有色衰爱弛、恩尽情绝的一日。在她生前,曾得到纳兰公子最初和最好的爱情;在她死后,又得到他那么深沉强烈的思念。他为她写了多少断肠词句,赚取了多少不相干人的眼泪和叹息,如果他不死,大概还要继续写下去。那样的爱情,是乱世里的绝唱,难怪两个人都一般薄命。

“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沈菀仿佛听到有人轻轻叹息,转过身来,便看见纳兰公子站在窗前,窗外的风铃一下又一下细碎地响着,似有还无。她一点也不怕他,向他遥遥地伸出手,说:“我知道你是死了,你死了,倒肯来看我了么?”

他微笑着点头,笑容里有一种哀伤,很熟悉很亲切的样子。

她仰望他,如望神明,心里有说不出的凄苦,却偏偏璨然地笑了。

然后,梦便醒了,一枕的泪痕。

月光穿窗而入,沈菀独自拥着被子呆呆地回想,恨不得重新回到梦里去。那梦虽然简单,可是异样真切,就好像发生在眼面前儿的事情一样。她知道那是他,他终于看她来了。他听见她要替他解开生死之谜,所以赶来谢她。

她探身将藏夜合花的桃木匣子拿过来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她的梦。然后便听见隔壁的门一扇一扇地推开,姐姐们喊丫头倒水拿衣裳,老鸨在楼下骂人,做饭的婆姨捱了冤枉呜呜地哭起来,摇惊闺的打窗下走过,有姑娘推开窗子喊住那人买珠花……在这些熟悉的声音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三章 火蛾

清音阁真正的生活是从黄昏开始的,天色微微暗下来时,清音阁的灯匾却亮起来,像妓女的妖媚的眼。

头一拨客人进来,是绸缎庄的陈老板带着三四个少年公子,一进门就指名儿点沈菀歌舞,老鸨原想着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楼,碍在陈老板是熟客,一向与清音阁有生意往来,卖布料很肯打折,吃花酒却从不赊账,虽非大富大贵,却是青楼里最受欢迎的爽快客人。正想着怎么样软硬兼施哄沈菀出来,却见她已经打扮停当,施施然扶着楼梯拾级而下,倒觉得心里不托底儿。及至察言观色,竟也没见她怎样,仍是如常招呼答对,应酬得滴水不漏,只是百般引着客人谈论纳兰公子。

老鸨借着递烟递酒,来来回回侧着耳朵听了几句,也并没什么新闻,不过是相府丧仪如何排场,文武百官如何吊唁,太医如何回禀,皇上如何恩眷,门前纸花牌楼起得多高多体面,泥金锡银,门里请的僧道响乐多精多卖力,隔一条街也听得见,诸如此类。客人既谈论得高兴,沈菀又应酬得殷勤,老鸨便也放下心头疑虑,搭讪着走开了。

纳兰容若之死正是京城里的大事件,清音阁的客人非富则贵,哪有对当朝首辅明相长公子的事情不闻不问的,一经提起,便都滔滔不绝,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在眼面前儿看见的也没这般真切。都说公子的病症最是奇怪,大伏天里忽然高烧不止,用尽方法都不能出汗,圣上正要出宫巡塞,听说公子急症,一天三次地派人慰问,又特地派太医送解毒灵丹来,可惜药未到而公子已死。

众人说到这里,纷纷顿足叹息,有的说:“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药来,或是送药的使者快马加鞭,说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也有的说,“七日不汗,闻所未闻,听说太医们查遍医书也没找到这病的名头,纳兰公子奇人奇事,连生的病也与旁人不同,怎么能怪太医束手无策呢?还是皇上圣明,且不问是什么病,只叫太医拿灵丹去救命,偏又送晚了半日,这可真是天不假年了。”

说来说去,仿佛只要皇上的药早到半日,纳兰公子的病就会应药而愈一般。

沈菀听着,却越发生疑:皇上要送给纳兰公子的,到底是什么药呢?既然连太医都不能解明病症,皇上大老远的身在塞外倒怎么知道该赐何药呢?这药也有乱送的?何况,为什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公子病殁的当天送到?那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是真的没有送到,还是早已送给公子服下了?

她本能而固执地觉得,纳兰的死没有那么简单,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若不能揭开这谜底,她怎么都不会放过自己。她知道那些名儒文士们这时候都在争着为纳兰公子题写歌咏悼文,但是她觉得他们没有一个真正了解他,知道他的心。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像她这样热切地爱着他,盼着他,生命的一点一滴都是为了他。那些华丽的词藻,陈腔滥调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她,只有她用生命写出的哀歌,才配得上公子的为人。

她努力地搜集着纳兰的故事,沿着他一生的足迹从头来过,搜集他所有的脚印,吉光片羽,都弥足珍贵。陪他重活一次,这是纪念纳兰的惟一方法,也是让她自己有勇气继续活下去的惟一力量。

一连数日,沈菀送往迎来,周旋应对,话题却只是围绕着纳兰公子,八九天功夫不到,所知所闻倒比从前几年加起来还多。因从前只是零星探问,且顾着清倌人的矜持,不好太露痕迹;如今借着说实事,大可刨根问底,无所顾忌。

天子脚下的阔人,便不是皇亲国戚,也都有些七拐八扭的关系,见沈菀姑娘有兴致,便都争着说些内幕消息,卖弄自己耳目灵通,直将纳兰家祖宗三代都翻腾出来,铺陈得清楚详细,就如同翻阅祖谱一般——

翻开纳兰家的族谱,几乎就是一部满清宫廷夺位史——他的曾祖金台石是叶赫部的第七世首领,统治海西女真诸部,并接受明朝委任,代捍大明边境,时称北关。那是叶赫那拉家族最强盛的时期,整个东北女真,只有长白山脚下努尔哈赤统领的建州女真部落可以与之对峙。

一山不容二虎。在草原上,两个强大部落的关系向来只有两种:要么吞并,要么联手。而最佳的联横手段,就是结为姻亲。于是,叶赫那拉部落的孟古姐姐被送去了爱新觉罗部,成为努尔哈赤的福晋,这就是清太宗皇太极的生母,大清历史上第一位尊为皇后的孝慈高皇后。

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一度相安共处,甚至还很和睦。然而平静是暂时的,贪欲却是永恒。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于建州称帝,决计统一女真,并于万历四十七年对叶赫部发起进攻,不久,叶赫城破,军民皆降。但是努尔哈赤并不满足,因为他平生最大的对手金台石并没有低头。他知道金台石一身傲骨,大概没有那么容易服输,遂命四子皇太极、也就是金台石的亲外甥前去劝降,希望以亲情打动于他。

皇太极带着军队逼入宫中,却看到金台石骄傲地坐在烛光中心,在他的周围,聚满了金珠玉器,以及数不清的酥油罐,地上汪着的,也都是油。千百只已经点燃的蜡烛从金台石的座下一直排列伸延到宫外去,摇摇曳曳,看得人心惊胆寒。皇太极生怕碰倒了蜡烛,忙令军队止步,只远远地站在宫门叫了一声“舅舅”。

金台石哈哈大笑,指着满屋的蜡烛与酥油道:“你怕了么?你们建州女真号称百万大军,什么样的生死阵仗没见过,却会怕这几根小小的蜡烛吗?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叫他不要得意得太早。我们叶赫那拉家族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使是个女儿,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说着,他倾倒手中的烛台,点燃了满地的酥油……

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叶赫部的末日,这个煊赫一时的英雄部落从此灭亡。金台石之子尼雅哈率余部归顺后金,隶满洲正黄旗,到了叶赫那拉成德,也就是纳兰容若,已经是亡国后的第三代了。

还有人记得金台石自焚前的誓言吗?

——哪怕叶赫那拉部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便是女子,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

也许没有人记得了,但那诅咒是流传在血液里的,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滋生、流淌,注定了叶赫那拉的后代在爱新觉罗的王朝中不会安分守己,一代又一代地用自己的言行改写历史,兴风作浪。

容若公子的死,只是那拉家的悲剧,还是觉罗氏的阴谋呢?

也许明珠并不愿意儿子在誓言与现实间痛苦徘徊,小小年纪就背上历史的重负,因此也就不愿告诉他这段往事。然而他还是知道了,告诉他的,是他的母亲,爱新觉罗·云英。

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这两个家族的渊源实在太深了,既有灭国之恨,亦有血肉之亲,真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除了孟古姐姐嫁给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为妃,成为大清国第一个受封的皇后外,清太宗皇太极、清世祖福临、甚至当今圣上康熙,也都曾纳叶赫那拉家的女儿为妃,而叶赫那拉明珠,也娶了爱新觉罗的女孩为妻,即努尔哈赤的亲孙女、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

只不过,明珠娶云英,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带有一点屈辱的意味。

那是在顺治七年腊月,权倾天下的大清摄政王多尔衮赴山海关行猎,坠马伤重而死。讣闻京城,傀儡皇帝顺治诏令全国臣民皆须易服举哀,又亲自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浑身缟服,迎灵柩于东直门五里亭外,哭奠尽仪,并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诸多惺惺作态后,次年正月,顺治帝亲政,却忽然反面无情,命诸王、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议多尔衮谋逆罪,并将其兄英亲王阿济格下狱幽禁,罪名是曾在多尔衮发葬之际企图聚集两白旗大臣夺政谋乱。令其家产籍没,子孙悉贬为奴。阿济格在狱中听闻,痛不欲生,撕碎了自己的衣裳,又拆掉监狱的栅栏,想要举火自焚,却被守卫拦了下来。顺治听说后,更加得了借口,遂于十月十六日下旨令其自尽,其子赐死,其女云英则赐嫁侍卫明珠为妻,这便是纳兰容若的生母。

那一年,云英刚满十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忽然面临了杀父之仇,灭门之痛。当她还不知道“谋逆”是何意时,她已经成了罪臣的女儿;在她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却已经成了人家的妻子。

这段婚姻,是罪臣之女赐嫁降臣之后,实在没有什么光荣可言,倒带着贬谪的意思。因此明珠与云英两个,虽然相敬如宾,却从来说不上恩爱,尤其云英自从父亲兄长一夜丧命后,就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无论什么样的谑语趣剧,都不能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的生活就像是一枝准备开花却突然经霜的玫瑰般被冻结了花期,一头是还没等盛开就枯萎了的花苞,另一头是布满尖刺的光秃秃的杆茎,剩下的生命,就只是荆棘与疼痛——握得越紧,伤得越重。

直到生下纳兰容若。

容若出生后,云英好像重新活转来了,她把全部精力与心血都放在儿子身上,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容若也真是聪慧,四岁学骑马,七岁学射箭,十四岁已经文名远扬,七步成诗。

然而有着这样一对父母的孩子,却很难快乐。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对父母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极重。母亲稍有不适,他必衣不解带地服侍,亲尝汤药,手进饮食,比下人更加尽责;父亲略有烦难,他必再三询问,代为谋议,虽不谙世事朝纲,却可以尽举经史典籍让父亲参详。康熙初年所颁治国典律,大都出于明珠裁定,而年少的容若帮了不少忙,可谓入学之前已然参政。

那么,对于叶赫部的冤仇,英王家的惨剧,他又能无动于衷吗?他的父亲、母亲,都背负着这样深重的血海沉冤,他又怎能毫无所感?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似。

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

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

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那世事如棋局局新的感慨,那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情怀,那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沧桑,岂是一个寻常词客骚人的叹息?也许,正因为这无奈,他才会为自己改了名字,不姓什么叶赫那拉,却用了一个汉文化意味极强的“纳兰”为姓,自称纳兰容若吧?

沈菀觉得悲哀。对纳兰家的故事了解得越深,就越让她觉得公子可怜。人人都视他为人中龙凤,以为他锦衣玉食,无所不有,然而谁会知道他心里的苦楚呢?他虽然总是在温和地微笑着,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着极深的哀愁,那么萧瑟,那么无奈,仿佛千年深潭融不化的玄冰。那愁苦,是为了少年娇妻的早逝,还是为了叶赫部与英王家的世仇?她曾当面批评他的词不如李煜,因为李后主伤的是国恨家仇,纳兰词却只耽于儿女私情。

她错了,大错特错,不仅错评了他的词,也错看了他的人!

她错得这样离谱,是因为忽视了他那些慷慨激昂的塞外吟咏,还是太重视他在悼亡词中流露出来的深深情意,被无名的嫉妒蒙蔽了眼睛?她太浅薄,太渺小了,她不配做他的知己!

可是普天之下,谁又是纳兰的知己呢?

那些王孙公子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纳兰公子的侍卫生涯。他们用无比艳羡的口吻提起,自从康熙十五年纳兰容若取得二甲进士以来,便成了皇上的近身侍卫,在所有的御前行走中,最得皇上的欢心。这些年里,他不知道陪皇上去过多少地方,南苑、汤泉、昌平、霸州、滦河、保定、松花江、五台山、古北口、扬子江、燕子矶、曲阜、泰山……皇上走到哪里,就要他跟到哪里,这不仅是因为他为人谨慎,进退有度,又学识渊博,才思机敏,凡皇上问询皆能随口作答;更是因为他论文采固然出口成章,应制之诗倚马可待,普天下也没第二个人比得上;即论武功,也是骑术非凡,箭无虚发,但闻弓弦响起,百步内必有鸟兽坠地,百发百中——他几乎是一个完人。甚至有人评价说,就是宫里资历最深最小心翼翼的太监总管,也不如纳兰公子谨慎、细心、体察圣意。

这些年中,皇上赏赐给他的宝贝不知凡几,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无所不至,据说明珠花园里专门有间屋子用来陈设御赐之物。人们甚至猜测,明珠大学士同索额图斗了半辈子,而最终能获得胜利、一党独大,都是承了儿子的济。

这猜测并非全无根据,因索额图是在三年前被罢免所有职务,明珠从此得以独理朝政,大权在握;而纳兰公子也正是在三年前被皇上委以重任,深入索伦地区执行秘密任务的。

——说起来,当时的天大机密,在今天雅克萨开战之际,已经成了公开的政绩。三年前,纳兰公子侍从皇上东巡归来后,受命同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一百八十人,沿黑龙江行围,直达雅克萨,名为狩猎,其实是侦察罗刹扰边之事,八月出发,冬月返回,行程数千里,备受艰辛。有时候粮草断绝,又有时在冰上行走多日,忍饥寒,御敌虏,九死一生,终于侦得东北边界水陆通道的详情。

如今大清与罗刹已经正式开战,就在上月初,清军调集军队,由彭春率军从陆路攻打被俄军侵占的雅克萨城,林兴珠则率领藤牌军在江中迎战俄国援兵,这水陆并进的战略战术,正是依了三年前纳兰公子侦边报告而制定的。皇上此时正巡幸塞外,抚今思昔,怎不感伤,难怪听说公子患病会那么焦急垂询呢。

沈菀听着这些故事,心底里泛起的却是一阙又一阙的纳兰词,从前读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今想来,才发现那些足迹早已深驻词中,《菩萨蛮·宿滦河》、《百字令·宿汉儿村》、《卜算子·塞梦》、《浣溪沙·古北口》……所题所咏者都是公子在扈从伴驾的途中所见所感吧。记得他有一年陪皇上南巡回来,还托人给清音阁送来了一大包杭白菊,他做人就是这样的温和周到,从没有贵贱高下之分的。

“平堤夜试桃花马,明日君王幸玉泉。”从前只觉得词句优美,意境清切,而今重读,却忽然明白了公子那伴君如伴虎、朝不保夕的苦楚——皇上忽发奇想要骑马去玉泉,作为御前行走的纳兰公子就得连夜试马,确保第二天出游顺利,而他需要准备防范的,又岂止试马一件事?

“夜阑怕犯金吾禁,几度同君对榻眠。”这在别人可能是一种天大的恩宠,然而于公子,却必定是苦差。皇上圣眷隆重,信任有加,走到哪里都要公子随行,连睡觉都要公子在一旁守夜,公子又怎能睡得安稳呢?八年扈从,他从无半点过错,这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吗?

想到这里,忽然有个极重要的问题跳了出来,就像一根针那样刺痛了沈菀,让她几乎是叫起来,失声问:“皇上既然这样离不开纳兰公子,而这次塞外之行又与公子有莫大干系,为什么倒不带公子同行呢?”

问得这样明白具体,座中诸人也都被提醒了,一个便说:“自然是纳兰公子得了病,不便同行。”另一个却说:“我听人说,早在公子得病前,皇上出行扈从的名单就定了的,其中并没有公子。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越议越奇,话题渐涉朝政,那老成谨慎些的便道:“朝廷中事,哪里是你我辈能说长道短的?皇上这样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咱们身在风月之地,原为赏花寻开心,倒是莫谈国事的好。”众人都道:“极是,极是。”遂撇下话题,只乱着要沈菀跳舞。

沈菀只得答应着,避到六扇落地泥金山水屏风后更换舞衣,然而心里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究竟是在皇上出宫之前,公子就已经得了病,还是因为皇上对公子生了疑忌之心,不让他扈从了呢?如果是前者,难道以公子的涵养修为会有意地称病诳驾吗?如果是后者,那么皇上的疏远对公子又是怎么样的打击与暗示呢?公子这样心思缜密、虑事周到的一个人,倘若知道皇上对自己生了猜忌,又怎能不惊动、不难过?

世人对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的故事并不讳言,当成历史传奇那样津津乐道,皇上会毫不介意,无所顾忌吗?皇上即便信任明珠,难道也会信任他的妻子云英吗?或者他不在意云英是个女流之辈,但对于云英一手教导长大的容若公子呢?先皇处死了云英的全家,容若公子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又岂会对这段血海深仇置若罔闻?顺治帝将云英赐与侍卫明珠为妻时,一定没想到在自己死后,康熙帝会对明珠如此重用。而康熙帝在让纳兰容若近身侍从之际,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外祖父与舅舅乃是死在自己父皇之手吗?纳兰公子博学多才,却连任八年侍卫而不得另派,会不会与他错综复杂的身世有关?康熙将公子一直留在身边,不许他治理一方,施展平生所学,究竟是因为太信任还是不信任?而这样的生涯中,公子曾在词中表白过的“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抱负,又如何展现?

纳兰邀集生平好友吟诗渌水亭而后忽然病发,分明另有蹊跷,倘若公子明知要死却不敢求生,那个施以毒手的人会是谁?而当今世上,明相一手遮天,又有什么人可以无视他的权威而左右纳兰公子的生死?倘若公子是被迫而死,那个凶手是谁?

沈菀悚然惊动,那么多的疑问,那么多的悲剧,却如拨云见日,竟都渐渐指向一个人——当今世上最高君王,康熙大帝!

如果有一个人决定了要纳兰公子去死,而公子明明察觉了却不能抗命,这个人只能是皇上。沈菀凭直觉认定,康熙就是害死纳兰公子的真凶。她不能放过他,她必须为公子报仇。可是,她该怎么做?她又能做什么?一个是贱如微芥的风尘女子,一个是九五至尊的当朝天子,即使她怀疑他,即使她认定是他害死了纳兰公子,她又能怎么样?

皇上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致公子于死地呢?又是用什么方法害死公子的呢?只能是下毒吧?好端端的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暴毙,却又假以患病为由,大概下毒是最简便稳妥的了。可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

除非开棺,亲眼看到纳兰公子的尸首。得寒疾而死和中毒死的症状不可能是一样的,这在许多话本戏曲里都有唱到,大概不难区分。但是,怎么样才能见到尸首呢?相府是进不去的了,难道要等到下葬后再掘墓开坟?

沈菀纠缠在自己一手打制的死结中挣脱不开,越往深里想就缚得越紧,几乎窒息。然而逼迫中,又有一丝隐隐的光亮在远处闪烁,让她觉得就要接近那故事的真相。纳兰短短的一生,处处都充满着传奇,充满着疑窦,绝不只是一句“天妒英才”就可以解释得了的。

她一定要替他解开谜底,她说什么都要再见他一面,生不能见人,死也要见尸!

这晚,沈菀正在初次见到公子的“茂兰轩”表演古琴,小丫头悄悄地跑来告诉说,顾先生往倚红姑娘房里去了。沈菀听见,顾不得正在应酬的满堂贵客,掷了琴就走,拽着衣服一路小跑着穿过院子,径往楼上倚红房里来,门也不敲,推开便道:“顾先生来了,这一向可好?”

倚红见她这样,早猜到心思,倒也不同她计较,只笑道:“小蹄子,抢客人抢到姐姐房里来了,我倒要找妈妈评评这个理,从古至今,可有这样横行霸道的人吗?知道的说你仗着是我妹妹,没上没下;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顾先生家里的,跑到这里来找男人呢。”

一席话,说得顾贞观眉花眼笑,一手一个扯着二人坐下道:“我老顾哪有这样艳福,劳两位花魁为我争风吃醋。说吧,找我什么事?”

沈菀坐下来,未及开口,已经红了眼圈儿道:“公子的头七,先生可去了么?”

顾贞观收了笑容,点头叹道:“我自然去的。那天渌水亭诗会的朋友,个个都去了。倚红同我说你也想去的,你能有这份心,也算难得,可惜相国府里规矩太大,宫里又不时有人过来,戒备森严,老顾是爱莫能助啊。”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卷轴来递给沈菀道,“这是公子自绘的小像,我特地请画师为你拓的,好好收着吧。不过是个心意,闲的时候,你自己在房里焚炷香,烧刀纸,念诵一番,也是一样的。”

沈菀看他不等自己开口,早已把话拦在里头,知道求也无用,只得道:“并不敢劳烦先生逾礼带我拜会相府,只不过白打听几句灵堂摆设,葬礼排场,就当自己去过了是一样的。”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遂掩饰地低头展开卷轴,正是纳兰画像,虽只寥寥几笔,却是衣履俨然,态度可亲。沈菀心头一热,纳头拜倒:“谢谢顾先生的厚礼。”

顾贞观忙扶住了,劝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公子虽英年早逝,然而一生轰轰烈烈,岂不抵得过庸人百年?至于公子的身后事,你只管放心,明相长公子的大事,怎么会不办得隆重体面?况且雅克萨大捷,正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皇上在塞外听说了,不及庆贺,倒先特特地派个御使到相府来,在公子灵前焚香祭告,以慰公子在天之灵,也堪称是身后哀荣了。”说到这里,又不禁叹道,“公子也真是无福,倘若不是这个病,等军队凯旋归来,朝廷论功行赏,少不得要算上公子的一份功劳。公子一直希望能够派个真正的差使,有所作为,不用再做这劳什子御前行走,眼看着这愿望就要达成了,却偏偏又……”说着不住长吁短叹。

倚红道:“这倒奇了,难道做一等侍卫还不知足?皇上有个什么眉眼高低,他第一个就先知道,升官发财还不都是囊中物?倒非要山长水远地做个地方官儿才叫好?不过话说回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说地方官有实惠,莫非纳兰公子也打着这个主意?”

顾贞观板起脸来斥道:“别胡说,公子可不是那样的人。他平生仗义疏财,最恨的就是卖官鬻爵的不义之辈,又怎么会为了贪图实惠去做官儿?”

倚红笑道:“他不喜欢,他爹可喜欢得很呢。我听说,天下的官儿都让明相给卖完了,可是有的?”

顾贞观沉了脸道:“越说越不成话。这些朝廷大事,也是你说得的?”

倚红道:“得了吧,你又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装什么道貌岸然。我知道你们从来也没把什么明大人、索大人的放在眼里,你们几个狂狷平日里凑在一起非议朝政的话还少吗?说什么索额图要算天下第一赃官,明相就得排第二,又是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明珠赶走了索额图,倒比索额图更狠更贪,我听都听得耳朵起茧了。这会儿跟我装小心。你说的那些话呀,我传出去一句,都够你掉三个头的了。”

顾贞观不气反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言官,我若是狂狷,你又是什么,侠女么?居然敢非议相国大人。你可记着,这些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在别的客人前,还是言语小心些好。”

倚红将扇子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也小心点儿,那些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别高了兴不妨头,到哪儿都只管议论起来。从前要有个什么是非差错,还有纳兰公子帮你们遮掩疏通,以后要再犯了事,看谁来保你。小心发配你到宁古塔去,可没人管你。”

一句话,又勾起顾贞观的心事来。原来,那宁古塔乃是犯人流放之地,去到那里的人,一百个里头九十九个都回不来。然而顾贞观有位朋友叫吴兆骞的,于顺治十五年以丁酉科场案被连累入刑,次年谪戍宁古塔,困病交加。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结交后,听说了此事,便一心要营救吴兆骞,百般设计,四方奔走,到底于康熙二十年迎其还京,又拨了房子给他住,及前年吴兆骞病逝,也是容若出资殓葬。遂成当世文坛的一段佳话,而顾贞观、朱彝尊这些对旗人贵族一直怀有戒心的汉人才子,也是从这件事开始,才和纳兰公子真正结为忘年之交的。

说来也奇,纳兰喜欢结交的,都是些比他年纪大得多的人,比方顾贞观就比他大了整整十八岁,姜宸英、朱彝尊、梁佩兰、吴兆骞、还有严绳荪等则都大着他二十几岁,阳羡派词人之首陈其年,更是比他大着足足三十岁。这也难怪,以他的学识见地,同龄之人的确难以望其项背,自古英雄皆寂寞,纳兰一生,想必也是孤单的吧,难怪他的词作中,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临街的窗开着,不时有青绿色的小飞蛾扑进来,围着油灯打转儿,扑打扑打地拍着纱罩,倚红看得心里起腻,拿扇子去轰那飞蛾,轰了半晌轰不去,只得放下扇子去关纱窗,往外张了一张,自言自语地道:“天气这么热,只怕不便停灵太久,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