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萍听他如此说,便点头施以一礼,退下了。
穆衍风“哎”了一声,在石凳上坐下,也不搭理于桓之,顺手又拾起他方才翻得武功谱,看了两眼,又放下书问:“你怎一点不知含蓄?”
于桓之挑眉:“昨夜洞房,委实累得厉害。少主体恤在下,一早便命人做了十全大补汤。桓之自是感激不尽,岂有推脱的道理?”
晖雨轩外的园子里倒有杏树,风过,粉白的花瓣飘飞。南霜出屋时,正巧看见于桓之自飞花中走来。
她这日也着粉白裙衫,素日齐腰的青丝在左侧挽成一个大发髻。发髻上插一朵桃红色的花钗,简约清爽又好看。
出嫁的女子要将头发全部挽起,以示有所归属。
于桓之见南霜这副装扮,心中砰然一动,自石阶前向她伸出手,唤了声:“娘子。”
南霜也是惊诧,片刻却嘿嘿笑了,将手往他手上一放,道:“休息了一阵子,也不是那么疼,就走路走得慢些。”
两人来至亭中,离萍已将膳食备好。
这日的饭菜格外清好,穆衍风方才被于桓之将了一军,已然失去了嘲弄他的兴致,此刻他便将精力放在南霜身上,左夹一筷子鸡脯肉,右夹一筷子青竹笋,连连往他妹子碗里添菜。
于桓之不满地持筷将他筷子凌空一打,淡淡道:“自己吃自己的。”
穆衍风见状,心中暗喜,又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南霜碗里道:“妹子,小于忒能折腾了吧,你多吃些,省得他今夜又兽性大发。”
他话说得露骨,南霜也不见外,嘿嘿笑着望着牛肉抿了抿口水,望着于桓之道:“我听说蜀地的饭食格外香,日后我要跟桓公子去看看。”
蜀地是于桓之的故乡,亦是暮雪宫的旧址所在。于桓之闻言淡淡一笑,从南小桃花碗里挑出方才那块牛肉,道:“荤腥吃多不好。”继而又将南霜的手握了握,挑了块鱼肉给她,说,“这鱼做得颇有些蜀地风,日后我带你去吃正宗的。”
穆衍风将筷子一拍,怒道:“小于你也忒小气了。即便霜儿妹子嫁了你,也还是我的妹子。我关心她一下,你至于这样吗?”
于桓之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理,而是拣了个空碗,舀了碗汤朝萧满伊递去,温言道:“满伊姑娘,少主不会照顾人,你昨日醉酒,要当心身子。”
萧满伊还未反应过来,那碗汤已然被穆衍风凌空抢去。穆少主霍然而起,将汤碗往桌上一搁,拔出腰中的剑,喝道:“比武!”
于桓之云淡风轻为自己舀了碗汤,喝了一口说:“不比。”
“比不比?!”
“我昨晚耗了一夜,当然不比。”于桓之道。
穆衍风怒吼:“你上次就是拿这借口来搪塞我!”
于桓之又道:“这几日我要好生陪着霜儿,你若要比武,可另寻他人。”
南霜闻言,闪忽闪忽眼,埋头低低地笑了。
穆衍风见状再不好发怒,只生生将火气压了下去,撩了衣摆坐下。萧满伊见状,扯了扯他的袖子,说:“衍风,你若觉得无趣,我跳舞给你看呀。”
穆衍风神情一僵,转头看见萧满伊笑得率真,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道:“嗯,满伊…我…”
“什么?”萧满伊问道。
于桓之一笑:“少主是想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萧满伊眼神一亮,片刻亦笑起来。穆衍风的脸霎时红了,“小于,你又知道了?!”
南霜侧目望见苑里春风绵长,万紫千红摇曳生姿,笑了笑,与萧满伊说:“你的惊鸾曲跳得好看,哪日得空,我也想瞅瞅。”
萧满伊说:“就今日吧。”想了想,她又道,“衍风与我说,惊鸾曲有些蹊跷,要找桓公子相商。正巧今日大家都在,我跳给你们看。”
萧伊人说风就是雨,即刻放下筷子起身道:“惊鸾曲的舞衣在枫和苑,我这厢便去取来,正好膳后走走。”
穆衍风望着萧满伊翩跹的背影,怔然了半刻,不禁道:“我从前未发现,她的性子其实这么好。”
“这话你怎不对她说?”于桓之又抵了他一句,见穆衍风垂眸不语,他又为他倒了杯茶递去,“所幸现在知道她性子好,日后好好珍惜便是。”
这句话说到了穆衍风的心坎上,一时间穆小少主也颇为感慨:“还是你看得透彻。”
苑里的风更大了,于桓之起身道:“我去为霜儿取件斗篷。”
院中的一处有杏花飘飞,树下石桌前有一小片空地,南霜挥手一指,说:“大哥,我们那里坐,待会儿烟花好跳给我们看。”
穆衍风点点头,待两人在石桌前坐下,他又语重心长道:“妹子,不是我说,小于这个人什么都好,就忒阴了些。”
南霜闻言,不由想起昨晚之事,也点点头道:“桓公子性子也是极好的,但有时笑起来,便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南小桃花说这话的时候,又忆起昨夜缠绵,于小魔头凑在她耳边笑着说什么“烫了”,“湿了”的乱七八糟,脸不由有些红了。
穆衍风拍桌道:“妹子你果真是我的妹子啊。小于笑一笑,那可真是天昏地暗,礼乐崩坏,苍生涂炭啊。”语毕,穆少主抿抿唇,不由回味道:“苍天啊,一时不查,我的文采又进步了。”
南霜点了点头,道:“大哥我亦有同感。”
穆衍风拂袖一挥,气起丹田:“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三笑,苍生涂炭。”
南小桃花鼓掌:“大哥文采飞扬,横扫千军。”
“你们在说什么?”身后,于桓之忽然问道。他胳膊上搭了间浅色披风,手里端着茶盏茶壶,走近了俯身将托盘往桌上一放,微蹙着眉头讶异地望着小桃花:“什么叫文采飞扬,横扫…千军?”
南霜咳了一声:“比喻大哥的文采,有雷霆万钧之势,遇神杀神。”
于桓之愣了,忍了好半晌,嘴角的那抹笑意怎也褪不去,顷刻后,他终是笑起来,坐在南霜身旁为她倒了杯茶水,道:“霜儿的文采,亦是所向披靡的。”
穆少主与南桃花,虽为觉察出有何不妥,但先前两人背地里对于桓之说三道四,此刻都有些赧然,所幸敌不动我不动,静坐品茗。
于桓之见两人格外沉静,便悠悠然念道:“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三笑,苍生涂炭?”
穆衍风与南霜同时愣住,转头怔然瞧着于桓之。
于小魔头笑得无辜,清隽的面容露出悠闲自得的神色。
穆衍风只手拍桌,抓着腰间剑柄道:“你小子有话直说!不说本大爷就要砍人了!”
拍桌的力道摇落一阵杏花雨。雪白的花瓣拂过于桓之的唇,亦拂过南霜的眼,四目相接,他们都不由愣怔片刻。南霜冲于桓之憨直笑笑。
而于桓之却凝视着一片在南霜嘴角停歇了半刻的新叶出了神。片刻后,于小魔头不自在地偏过头轻咳了两声。
穆衍风望着于桓之耳根后浮起的一抹疏红,欣喜万分,他仰天长笑,讥诮道:“难得啊难得,小于,你可是被本大爷的雄风震慑住了?”
话音落入虚无,明媚春光里,簌簌花落,洁白如雪地飘洒在石桌上,绿荫里。
须臾,于桓之回过头来,脸上挂着衣袂淡如疏烟的笑容,仿若冬日的浓雾被晨光一照,熹微,模糊,且十分美好,“霜儿,衍风,上次说要结拜。呐,我们结拜吧。”
在穆衍风与于桓之相识的数年里,于桓之一直称他为“少主”。其实在流云庄内,穆衍风名为主,于桓之的地位也几乎与他一般。
曾经穆衍风想过让他换个称呼,说这般叫“少主”,显得两人关系疏离,可于桓之却说,总不知如何称呼好,不如就叫少主,用这称呼挖苦你起来也格外痛快。穆衍风再无异议。
而今日,穆衍风忽觉改称呼,亦是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他有些呆愣,挥手抓了枚在空中飘洒的落叶,咬在嘴里问道:“小于你说结拜?”
于桓之点点头:“不如结为兄弟,今生今世,患难与共。”
第77章 ...
*
不如结为兄弟。今生今世,患难与共。
穆衍风一直记着这句话,记得那个春深,萧满伊如梦似幻的舞姿,记得落花飘飞中,南霜动人的笑容。因而哪怕后来再艰辛,他也撑了下来。
他真正明白何为一色春,那些出现在生命中,留给自己明媚且鲜亮记忆的人们,他们与自己分享的悲喜,他们对自己的感情与信任,会让人在如严冬般困苦的时日中看到一色春意,从而锲而不舍地走下去。
萧满伊这日的一曲惊鸾舞尽风华,洁白的杏花翩翩翻飞,远天霞色璀璨,恍若所有的美好,都集中在这一个明媚春日。
萧满伊舞完,站在石桌上犹自喘气,抬目时眼神却很得意,她说:“桃花儿,你曾经问我,能不能在石桌上跳惊鸾曲。”她从石桌上跳下来,得意地跑到南霜旁边,“你看,我现在可以了,我终于能跟师傅跳得一般好了。”
南霜的眼中有水光,她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却有些沙哑:“是啊,你师傅一定很开心。”
于桓之伸手将小桃花的手握在掌心,对萧满伊道:“满伊姑娘如今当真舞霸天下。”说着,他转头望着愣神的穆衍风,笑道:“少主痴了?”
穆衍风一时窘迫,片刻后,却将手里的轻衫往萧满伊面前一递,偏过头不自在地说:“穿、穿上吧,切莫着凉。”
萧满伊将轻衫接了,乐道:“衍风现在对我真好。”
穆衍风的耳根却难得一见的红了红,嘴角不经意荡开了一抹浅笑。片刻后,他回头道:“满伊,带了吗?”
“带了带了。”萧满伊笑道。她方才从枫和苑过来,除了换了身衣裳,还拿着一个布囊,里面放着轻衫和木匣子。萧满伊将木匣子取出来,往南霜跟前递去,说:“你成亲,这是我与衍风买来送你的。”
南小桃花“哇”了一声,将木匣子接过打开。
木匣子内放了一柄白玉桃花簪子,桃花的花蕊却是水精制成,透明的色泽熠熠生辉。
穆衍风挠挠头道:“这簪子不算贵重,不过我看这桃花做得新奇。满伊说妹子你喜欢她的杏花手链,我们便照着这样式,选了款簪子。”
于桓之垂眸看着那发簪笑说:“倒别有一番宁静致远的风情。”
南霜将发簪翻来覆去瞅了良久,不停说:“喜欢喜欢,这样式喜庆,颜色又雅致。”她抬手拢了拢发髻,欢喜道:“我带上试试。”
兴许是花开得太盛,一根枫树花枝竟撑不住重量,凭空折断。落下的花枝刚刚好打在南霜的手背上。南小桃花手上失力,发簪“叮当”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两截。
南霜一惊,忙弯身去拾,手背上被花枝划出的口子却渗出血液,滴落在发簪之上。
“叮当”一声,茶碗盖翻落在地上。
于惊远温温凉凉往地上瞟了一眼:“你也落了。”
穆昭很是窘迫,端起手中热茶咝咝喝了两口,烦躁放下道:“今儿怎么回事,我们仨连番打翻东西。”
南九阳见这日晴好,本邀了穆昭和于惊远一起在小亭喝茶,谁知先是于惊远碰落了花瓶,再是自己跌碎了碗碟,接着穆昭又被茶烫着手,不慎将茶盖摔了。
南九阳招呼丫头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勉力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东西都不贵重。”
于惊远见穆昭面露忧色,又悠悠然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穆昭本来还将心思压着,被于惊远这么一说,愤然拍桌道:“桓之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眼见着武林大会就要进了,你一点不担心?!”
“何止他是我亲生儿子?”于惊远挑眉道,“霜儿如今还是我媳妇儿。”
南九阳乐呵呵地赔笑:“我家桃花益发出息,出门一趟,改嫁两次,竟然真给我找了个好女婿。改明儿为父得好好表扬她。”
穆昭鄙夷地将他望了望,又拧起眉头自己纠结了一阵,即刻霍然起身:“不行,我得回苏州一趟。”
“回去作甚?”于惊远将茶盏往桌上一放,“你知晓武林英雄会时,会有何事发生?”
穆昭愤愤然回头:“我不知,可我总不能眼见着风儿,桓之涉险!”沉吟片刻,他又道,“我早年就该将万鸿阁处之而后快。”
南九阳上前拉住穆昭,又赔笑:“盟主此言差矣,彼时万鸿阁连个鸡毛错误都没犯,你无凭无据,怎能除掉它?难道让流云庄背上骂名?”
穆昭闻言,又自桌前坐下,拍桌道:“反正欧阳一家子,不是什么好鸟。”骂完,见于惊远神色如常,他又怒火中烧:“你不帮你儿子,我去帮我儿子和侄子总行吧?!”
“你帮得了吗?”于惊远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你什么意思?!”
于惊远道:“衍风习武,天纵奇才,而桓之亦然。你这些年跑来京城大隐隐于市,如今回苏州,若让你与衍风比一场,你有多大胜算?”
穆昭哑然。
“莫说衍风,便是桓之的武功,如今也定然在你之上。”于惊远说罢,站起身捋了捋袖子,望着亭外一颗枝叶繁盛的白杨道:“人老了,便要服老。儿子长大了,便要让他们自己去闯。莫说我现在武功全废,我即便有武功,亦不会帮他们一分一毫。桓之与衍风还是雏鹰,能否翔天展翅,全靠日后的历练。桓之,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我希望,他无论遇到什么,都能自己坚强地闯过去。而江湖本险恶,你若想衍风继承盟主之位,威震江湖,那他必定要度过此难关。”
八年前暮雪宫的腥风血雨,五年前武林大会无故取消,江湖中平静了数年,有多少人是在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这年的武林英雄会,到底是怎样的危机四伏,已不容人猜度。也许于惊远说得对,若事已至此,不如将其当作一次历练。
穆昭忽然颓唐叹了一声:“许是你有理,我去了苏州,说不定还会给风儿和桓之添乱。可我这心总也放不下他们。这两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虽偶尔为小恶,本身的性情却极真极善。”
南九阳拍拍穆昭的肩:“我又何尝不担心?”他道,“桃花亦是我的心头肉,是我和花月的骨血。还有萧萧那孩子,是花月唯一的徒弟,乖巧得很。”
“不过,我也相信桓之。”南九阳顿了顿,又说道,“毕竟我不能护着桃花一辈子。现在桓之是桃花的夫婿,衍风是她的结义大哥,若他们不能保护她,日后也没人能保护了。”
穆昭闻言,又跟着再叹三声,片刻后他忽然道:“不行,我得去信给风儿。当年红影将转月谱的秘密写在几本旧书上堆在书库里,我虽然解不开,指不定桓之那聪明小子能解开。”
南九阳瞟他一眼,懒懒道:“打住吧,当年红影和花月将秘密分记在两处,光解开红影那一半秘密有甚用处?花月她…”说到这里,南九阳惊愕地顿住。
“你们说什么?”于惊远忽然回头惊讶望着他们,“当年红影给我的转月谱并非孤本?”
于惊远沉思片刻:“转月谱之谜,与惊鸾曲有关,这点我有耳闻。莫不是红影怕转月谱就此失传,才与花月将其秘密一分为二,分别记录?”
南九阳却愣愣地望着穆昭:“我怎忘了,桃花和萧萧就在流云庄啊。”
穆昭亦拍桌道:“对啊,萧萧会跳惊鸾曲,花月将转月谱的一半秘密给了你家桃花,而红影将另一半的秘密记录在旧书库里,若桓之那聪明小子能就这些线索解开,拿到转月谱练成暮雪七式的第七式,胜算便大了许多。我、我得赶紧写信去。”
这时,门外一个小厮忽然跑进来:“老爷老爷,江王爷来了。”
“江兄?”南九阳一喜,“快快请进。”
“不不不是江王爷,是小江王爷,九王爷江蓝生。”小厮匆忙道,“老爷不待见那个。”
“江蓝生,这浑小子来做什么?”南九阳眉头一拧,老大不乐意。
“九阳叔莫不是不欢迎我?”还未等人通传,江蓝生便径直入了内院,见了于惊远,穆昭和南九阳都在,他拱了拱手,笑道:“见过前辈。”
于惊远蹙了蹙眉,出了亭子也未看江蓝生,回房去了。穆昭招呼着人研磨拿纸笔,对着江蓝生也置之不理。
“你来做甚?”南九阳问道。
江蓝生一笑:“去年残夏,晚辈到府上向南姑娘提亲,九阳叔倒颇为热情,让晚辈尽管追随而去。后来我去了凤阳,才发现九阳叔好聪明的心思,以南姑娘身怀水镜的传言,去试探了万鸿阁,又暗中让穆少主和桓公子将南姑娘从万鸿阁带出。更有甚者,九阳叔早已相中了于桓之做女婿,却让晚辈一顿折腾,陪着唱了个跳梁小卒的角儿。”
“啪”一声,穆昭将笔往桌上一搁,笔墨四溅:“如玉公子数年前未寻到转月谱,没想到如今还不死心?!”
江蓝生挑眉望向穆昭,彬彬有礼地躬身:“穆盟主何须动怒。转月谱并非江某要寻,而是圣上所求,不然当年九阳叔高中状元,又何须平白无故辞了官?”他顿了顿,忽而低低笑了一声,“想是九阳叔也发现了转月谱与惊鸾曲的关系,要保护南姑娘的娘亲,才辞官掩人耳目吧?”
南九阳皱起眉头,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