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下旨赐婚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
自从上次皇帝召见他,过去了近百天,皇帝再没提及过任何关于认回皇室血脉的事。这让夏宣忐忑不安,如果皇上改变了主意,不再过问卓雨楼的事,任由她自生自灭,他就无计可施了。
这三个月噩梦连连,明明每日都惦记着卓雨楼,但又必须每日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简直是备受煎熬。
仲夏天气,天气闷热,更叫人烦躁。练军又苦,内外交困之下,他一个没撑住,竟在练兵时昏了过去,送回国公府后,一群人围着他哭天喊地,其中真心担心他的屈指可数。夏宣休息了几天,除了嗓子仍旧疼的说话不大利索外,七七八八的好得差不多了。
本来平时就烦躁的了,有病一闲着,便更烦闷了,所以确定自己无事后,他就张罗着要回营地去。大病未愈,就要回军营去,无异于自杀,可怜夏庆庚就这么一个嫡子,且是最有出息的,自然不能放任这么糟践自己,没等夏宣出门,就被他爹派人拦住了。
他被下人抱住大腿,阻拦着不放行的时,宫里来人递来了消息——太后娘娘召见他,叫他立即进宫一趟。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太后知道了婚讯,要当面质问他。夏宣便立即回到自己的院子,重新换了身得体的衣裳,忐忑不安的进宫去了。
太后的态度如何至关重要,最好的结果是太后赞成这门亲事,让他毫发无损的迎娶卓雨楼。
可惜太后的第一句话就戳破了夏宣的幻想。
她见了他,便怒声呵斥道:“跪下!”
太后身边此时只留了两个老嬷嬷,皆是她的心腹,亦是看着夏宣长大的老宫人,她们都朝夏宣眼神凝重的微微点头,示意他不要违背的意思,今个,她老人家心情不大好。
夏宣老老实实的跪下,等着太后训斥。
“你干的好事!”太后指着他道:“你怎么会想娶那个私生女?”
“…”他小声道:“您见过她了?”
“前几天,皇后领她到哀家这儿来过,一身的小家子气,畏畏缩缩。”
看来太后是不喜欢卓雨楼了。他理解,太后出身夏氏,平日最看不上出身微寒,想凭美色上位的女子,卓雨楼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恨屋及屋,她对雨楼有微词很正常。
夏宣不吭气,垂头跪着,做出知错的样子。
太后讯吃完夏宣,抛出她的决定:“不许你娶她。夏家不能要做过官奴的女人当主母。哀家不管你想娶她,是出于什么目的,总是哀家不会同意。你尽早回了皇上去,就说你改变主意了。”
夏宣这才出声,声音沙哑的道:“我娶她,不仅不会辱没门庭,反而对夏家有益。”
之前夏宣说话不多,听不出来他嗓音异样,此时他说了一串话,句句低沉,用破锣嗓形容不为过,太后一怔:“你是怎么了?”
“…我…我…”总不能说是相思病:“我已经瞧过大夫了,说我是风寒,吃过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你啊你——”太后到底是心疼夏宣:“行了,先起来说话吧。”夏宣暂时得了宽恕,可以站着回话了,他谢过太后之后,道:“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想说什么便说。”
“您想必也知道,现在三王相争,尤其以康王和皇孙闽江王势力最大,我姐家已出了一位王妃,外界纷纷都猜测夏家是否是支持康王的。自从康王成亲后,闽江王殿下看到微臣,亦变得冷淡了许多,自古皇位相争,牵连世家大族,最后血流成河的不在少数。眼下这样的局面,我想…就算卓雨楼不是闽江王的胞妹,但她毕竟是太子之女,是闽江王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我若是娶了她,自然能和闽江王走的更近些,不管日后几何,夏家都能平安度过,世代荣华。”
太后被夏宣说动了心,不想让夏宣娶卓雨楼原因,归根结底是为了夏家的长久利益。但如果娶了她,也有好处,倒是可以考虑。
见太后迟疑,夏宣送了一口气,不枉费他说的口干舌燥,嗓子发紧,想要咳血一般的难受。
不过太后又提出了另一个可能:“闽江王嫡妃的妹妹尚未嫁人,真想不得罪闽江王,哀家给你做媒,你娶他的妻妹不是更好?”
夏宣嗓子极疼,忍着难受劲,道:“太后娘娘,水满则溢,夏氏过于强大了,若是再娶一个出门望门的女子,我怕重蹈霍氏覆辙。储君未定,时局不稳,夏家应该韬光养晦,而不是过于强大…引起皇上猜忌啊。”说完这番话,他又跪下,哭丧着脸道:“我口不择言了,请您降罪…”终于嗓子的疼的受不住了,他捂着嘴巴不停的咳嗽,来不及摸帕子,就呕了一口血沫在手心里。
这可吓坏了太后,顾不得责怪夏宣了,立即派人去传御医。一时把夏宣留到宫门快关闭前,才不放心的派人送他出宫去了。
夏宣虽咳了血,嗓子里面想插了一把刀似的难受,但说服了太后娘娘,他从心底高兴。从宫里出来后,欢天喜地的骑马回府。
雨楼已经进宫了,可见皇上已经准备认下她这个皇孙女了,估计认亲的事就在最近几天,他回去后要调养好身体,这个节骨眼决不能病下。
哎?她进了宫,她的妹妹雨堰怎么样了?托付给那对奴仆夫妇了?还是交给季清远养了?
对了,不知道季清远这家伙知道他为之牵肠挂肚的妹妹,竟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他会是个什么表情?!谁叫你从中作梗,这种失望的滋味也得叫你尝尝。
慢着…若是知道雨楼和他没血缘关系,他会不会也对她…
夏宣越想越纠结,不觉得捏紧了缰绳,他被自己的猜想气到了,心中怒道,姓季的,不管你怎么想,总之你想也是白想。
…总之,卓雨楼嫁给自己差不多可以定下来了。
说动了皇上,劝动了太后,现在他还剩下最难的一道关——他爹。
他爹不比太后,太后可以相信他是为了家族利益娶卓雨楼,但他父亲未必肯信,不、是一定不相信。
他亲自数次对父亲说出过,他迷恋卓雨楼的话,父亲能信他是为了家族娶卓雨楼的话,才奇怪。
于是夏宣又纠结了,先是后悔当初不该嘴欠,把自己对卓雨楼的感情讲给父亲听,然后是懊悔自己不该让卓雨楼知道扶乩的阴谋,如果她不跟父亲戳穿扶乩的阴谋,现在抬出扶乩的谶语,事情就迎刃而解了——父亲相信卓雨楼这个郡主是夏家的福星,一定欢欢喜喜的让她入门。
现在…难了。
夏宣大病未愈,一纠结起来,只觉得脑袋昏沉,若不是随从眼疾手快扶住他,他下马时险些跌伤。
才进府门,就有人下人来报,说大小姐回来了,老爷叫他过去。
他姐回娘家,从来没有好事,想必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到了客厅,见父亲和继母高坐在正位,大姐夏宓绷着脸,立在父亲身后,表情冷若冰霜,眼神冷酷,如同想活刮了他一般。
夏宣朝各位长辈施了礼,然后等着挨训。
夏庆庚先道:“太后娘娘叫你入宫是为了什么啊?”
不等夏宣回答,夏宓便道:“你已经跟爹说了,你瞒不住了!”
夏宣装傻:“什么事?”
“若琏派人跟我报过信,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夏宓气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能瞒这么久?!你真以为你的婚事,只关乎你自己吗?!”
继母王氏在一旁叹气,实则等着看热闹。夏宣娶的妻子地位越低,对她和自己的儿子越有利,这屋子里,她是真心想成夏宣和卓雨楼的。
夏宣继续装傻:“姐,您知道什么了?”康王的消息够快的了,他的好外甥女康王妃立即做出了反应,找她母亲告状,打算从中作梗了。
“你还装傻?”夏宓紧握拳头,咬牙切齿道:“你几月知道那卓雨楼是太子遗腹子的?你又是何时跟皇上请婚的?今日若琏知会我前,我居然一点风声不知道。”
这时王氏开口叹道:“别说是你了,就是你父亲和我也一点不知啊。”
夏庆庚脸色铁青,等着儿子解释。
夏宣愁眉不展的装可怜:“我也早想说的,可是皇上当时没有查明她的身份,不许我对任何说。我也是无…”奈字没出口,就迎面飞来一个空茶盏,他闪开躲过,继续把话说完:“我也是被逼无奈…”
“少来这套!你当我不知道你小子?!”夏庆庚拍案而起:“你当初为了她魂都丢了,现在她是郡主,可把你高兴坏了罢。想娶她的意思,是你自己主动提出的吧!好啊你,贪恋美色,竟然连夏家的脸都不顾了!这个府里谁不知道她做过你的通房丫头,上上下下千余口奴才面前,你把夏家的脸丢了彻底!”
夏宓是支持康王的,在她面前提闽江王不合适。况且假如在父亲和继母面前,摆出他是迫不得已娶卓雨楼的模样的话,对她以后入府的地位十分不利。
她没有背景,但至少得让继母知道,他对她十分看重,与她为敌,就是与他为敌,下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
夏宣叹了一声,道:“是我对她执迷不悟,想娶她进门。”
夏庆庚气的眼前一黑,遂即挽起袖子便出了门,不一会,就亲手拎了一根木棍进来,对夏宣怒喝一声:“孽障,给我跪下。”
见父亲亲自取了家法来,自知在劫难逃,夏宣一言不发,跪下任打。
“我不如打死你,也好过你让她进门!就当我从没生过你。”
一下下打在脊背上,夏宣大病未愈,正是虚弱的时候,挨了一阵,有些撑不住,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夏宓想给弟弟一点教训,之前并未拦着,但见父亲越打越凶,忍不住心痛,对夏宣道:“你还快点跟爹认错?”
夏宣不吭气,咬牙任打。 后背出现了道道血痕,血粘着衣衫贴在后背上,疼的他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终于,喉头一甜,猛地咳出一口血,溅了满衣襟。
“别打了——”夏宓骇然间,急忙扑过来,抱住弟弟,对父亲喊道:“那个女人未必会进夏家的门。”
夏宣擦了擦嘴角,狐疑的看着姐姐。
夏宓道:“若琏说,那个卓雨楼恳求皇上,想削发为尼,为亡父祈福,终身不嫁。说不定皇上会同意让她出家。”
夏庆庚适才放下家法:“真的?”眉间露出一丝庆幸。
夏宣不想再挨打了,借机下巴往他姐肩膀一搭,佯装昏了过去,却暗自得意。
虽说君心莫测,但对皇帝,他却深知一点,那就是你求的,他未必肯给,倘若你让步,他说不定会让你获得嘉奖。就像他请求去边疆从军,反倒被留在了京城,步步高升。
卓雨楼肯为太子出家祈福,只会让皇上觉得她是个至情至孝的好女子,配得上以郡主的名义出嫁。
第六十九章
夏宣挨了父亲的打,加上原本身上的病疾,几乎丢了半条命,被抬回院子后休养后,虽经过大夫的诊治,晚上却发起了低烧,吓的屋里的一个个都偷偷的掉眼泪。夏宣迷迷糊糊间听到哭泣声,心里只道晦气,若是传出去,外面还当他夏宣今日病故了。
他一身的伤,床上趴了小半个月,才渐能下床,期间大姐夏宓又来找过他,根据她最新得到的消息,皇帝封了卓雨楼昭宁郡主,似乎没有允许她为亡父出家祈福的意思。
夏宣并不吃惊,他一早就预料到了。
于是夏宓自然是再次劝夏宣上奏皇上,就说他改变了主意,不能尚郡主,哪怕为此暂时遭受皇上的惩处也是值得的。
每当他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假作伤痛,哼哼呀呀的表示根本听不清楚对方说什么。气的夏宓照着他满是伤痛的脊背使劲拍了几下,疼的夏宣假哼哼变成了真吃痛。
夏宓和夏庆庚软硬兼施都拿夏宣没办法。
卓雨楼嫁入夏家已成定局。眼瞧事情没有转机了,夏庆庚和夏宓都死了心,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夏宣执意如此,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除了接受外,别无他法了。
好王氏认为卓雨楼进门对自己有益无害,反倒是很主动的对待这件事,皇帝赐婚的诏命到达后,她就忙前忙后帮着张罗夏宣的婚事,对外尽到一个主母该有的责任。
夏庆庚恨极了夏宣,可也拿儿子没办法,毕竟夏宣迎娶卓雨楼,已经从家事变成了国事,况且夏宣朝中已站稳了脚跟,爵位也袭了,官职也有了,翅膀硬了,他管不住了。于是夏庆庚彻底寒了心,府内的事一概撒手不管,一门心思烧炉子炼丹,盼望早日飞仙。
转眼,就到了夏宣娶亲的日子。
是日,镇国公夏宣一身红衣,乘马前来迎亲。到了宫门外列出彩礼,等着与皇上和皇后拜别的郡主出门。
皇上赐一万缗给昭宁郡主置嫁妆,几乎于嫡出的公主相当。但这个盛大的排场,包括雨楼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这并不是为她这个郡主置办的,而是包含了皇上和太后安抚镇国公的心思在里面。他肯娶她这个空头郡主做妻子,失去了许多,自然要从银钱上弥补。
叩拜完皇上和皇后,本有一个哭嫁的仪式,雨楼从凤冠垂下的珠帘后,看到场的所有人,皆是一副甩掉一个沉重包袱的轻松感。便省去了假哭的眼泪,假模假式的啜泣了几声,旁边的宫女们也都机灵,赶紧扶了她乘金铜裙檐子出宫,换坐花轿去镇国公府。
天不亮就被折腾起来穿衣打扮,此时坐在轿中的雨楼,只觉得晕晕乎乎,像是做梦一般,当然是噩梦。
自从被贬为官奴以后,她就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这么不清白的人,还能坐上花轿,从正门嫁入夫家。不过比起这么嫁给夏宣,她宁愿一辈子不嫁。
她还记得那天,安静的生活再度被打破,打扮的与平民无异的锦衣卫高官突然造访,要带她入宫。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夏宣出卖了她。当然,之后也证明,她猜的不错,她每次拥有的小幸福,都要被夏宣毁个彻底。进宫后,她像个物品一样被领到各宫去叩拜,这个过程,她竭尽所能的靠自己的微薄力量抗拒这门婚事。
在太后面前表现的畏畏缩缩,好让疼爱夏宣的太后,觉得她配不上她看重的夏家嫡子,在皇上面前则表现的对亡父无比追念,愿意出家为尼,为亡父祈福。
可惜,她的种种努力都没奏效,她到底还得嫁给夏宣。
到了国公府后,她被扶出了花轿,由宫里的陪嫁嬷嬷护着去拜堂成亲。这个过程,提前被教导了很多遍,她的做很好。顺利的拜了堂,便被送到了新房内候着了。
坐下后不久,她听到周围的欢闹声越来越大,便猜可能是夏家派来主持同牢礼的女子来了。果然,陪嫁的宋嬷嬷轻声对她说:“该行同牢礼了。”
她起身挪步到桌前,不知谁的手帮她掀起了盖头的一角,仅露出她的嘴巴,她在递上来的羊肉上轻轻咬了一口,就将头侧到一边了。
“郡主,您好歹吃一口吧…”
雨楼不为所动,这时就听夏宣道:“算了,她一路颠簸,胃口可能不大好。”
听到他的声音,她立即烦躁的将盖头重新扶了下来,呆坐着不动,因她这个动作,屋内一时静的出奇。
终究是夏宣率先笑道:“好了,我也该出去接待宾客了,你们好好照顾郡主。”收敛了尴尬的笑容,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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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夏宣的外甥女嫁给康王后,朝中的人都猜测夏家其实是支持康王的,可现镇国公居然尚了流落外的闽江王庶妹,不仅让人纷纷揣测夏家的态度,一时间,究竟哪个皇子能成为皇储又变得不那么明朗了。
不过,也有人揣测闽江王的胜算更大,否则镇国公府也不会娶这么个生在民间,养在民间的所谓郡主。
在宴请宾客的夏宣,心思十分矛盾,一方面想早点回去见新娘子,一方面又怕见她,被她赶出去。终于把最后一波宾客也送走了,夏宣才先去洗了身上的酒味,忐忑不安的往新房走去。
轻手轻脚的进了门,见她端坐婚床上,心中还是泛起了暖意,态度温和的摆手让侍女都退下了,剩下他们两独处。
摸起秤杆,他十分紧张的去挑她的盖头。
看到她容颜的那一刻,他心中道,自己的确已经称心如意,再没什么奢望了。
“…雨楼…”他见到心上人,一时忘了她对自己的怨恨,含情脉脉的唤她的名字。
雨楼垂着眼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夏宣先道:“我…知道你恨我。”
她这才冷笑一声,算是发出了点声息。
他小声问:“你想听我解释吗?”
她冷笑道的意味更浓,答案显而易见了。
他略显失望的道:“我…知道你不想,我再跟你怎么解释,你都会恨我的吧。”说完了,也沉默了,坐到她身边的位置,看着跳动的烛光发呆。
这时雨楼动手去摘凤冠,夏宣见了,赶紧伸手帮忙,她便很反感的一扭身子,夏宣一怔,心酸的道:“你嫁给我了,总不能以后都这样不许我帮你…有些事避免不了的。”她想了想,让夏宣帮她将凤冠除下了。
两人继续干坐着,雨楼不动,亦不说话。
夏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熬了一会,对她道:“雨楼,你不是想一辈子都不跟我说话吧,这怎么可能呢?现实点不好么。”
这句话终于惹怒了她,她冷冷的看着夏宣:“你究竟喜欢我什么,我值得你这么丧心病狂的把住不放?”
“我…也不知道…”他低声道:“只是你不在眼前,我就想去找,没有你,我吃不好也睡不下。”
“是没有我侍候您,给您暖床,您睡不踏实吧。”
夏宣委屈的道:“去南京的路上,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