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

“那就陪我坐会儿,咱们随便聊聊。”

姜岚毫无戒心地坐下来。

“昨天大姐打电话回来,她还提到了你。”知春微笑着说,目光却如利刃。

姜岚没立刻反应过来,但荣韵的名字似乎让她不自在,她极快地笑了笑:“她提我干什么?”知春没回答她,却反问:“你以前认识大姐吧?我是说荣韵。”

姜岚口吻波澜不惊:“我怎么会认得她呢?”

“可是她走以后,你似乎特别高兴。”

姜岚的笑容淡了些:“知春姐,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语气并不惊慌,有种软中带硬的腔调,脸上那层稚气也不见了,知春觉得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初见姜岚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知春用力抓着沙发扶手,想克制自己,但是没用,女人天生都是跟着情绪走的,主意随时会改变,哪怕理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小姜,说心里话,我很佩服你,你做得很好,我是指你伪装成看护,插到我和荣钧之间。”姜岚的腰一下子挺得笔直,而脸色却瞬间苍白。

知春满意地打量着她:“我们别再演戏了,好不好?其实你蛮大胆的,换了我,即使有这心也没这个胆跑去干涉人家的私生活。不过想想你以前的经历,也就没什么好吃惊的,你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人。”

姜岚脸上浮起认命的神色:“荣韵都告诉你了?”

知春注意到她对荣韵直呼其名。

“在荣家,我只尊重一个人,就是荣钧。”姜岚简直有读心术。

“因为他为了你,不惜和自己的母亲为敌?”

姜岚垂眸不语。

“那荣钧的父亲呢?他为了你们也牺牲很多。”姜岚的神色一下子阴冷下来:“牺牲?不,他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他不缠着我妈妈,妈妈后来也不会那么惨。”

“你的意思是,你母亲并不爱他?”

“她为什么要爱那个男人?”姜岚表情狠戾,“我妈一直爱着我爸爸,哪怕他死了!她一直在拒绝,可荣诚不放过她!还有他那个妒忌心强到死的老婆,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怨气都撒在我妈身上,直到把她逼疯为止!”

姜岚猛然收声,知春注意到她嗓子里含了一丝哽咽,但随即控制住了。

知春等她冷静下来,才说:“我不关心他们之间的事,我关心的是——你和荣钧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成年后肯定见过面吧?”这是缠绕了知春很久的疑问,也是她唯一想不通的地方,这个问题得不到解答,她就不能放下荣钧的过去,她努力过,但没成功。

“没有。”姜岚回答得并不坚决。

“那你为什么回来?”

“我得知他出了事,而我又刚好考到了看护……”

“这么巧?可你们之间毕竟隔了近二十年啊!二十年后,你重新出现在荣钧面前,就因为他在你十一二岁时对你很好?坦白说,我对自己十来岁时候的事都记不清楚了。”

“我和你的经历不一样。”姜岚很镇定,“对我好的人,我会记一辈子。”

知春笑笑:“哪怕这个人是你仇人的儿子?”姜岚沉默。

知春很容易就看出她在撒谎,起身说:“那我只能去问荣钧了。”

姜岚一惊:“不!你别跟他谈这事!”

“为什么?”

“他一直怕你知道。”

知春重新坐回去:“那么,你们后来确实又见过面了?”

姜岚挣扎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

“对。我们……的确又碰过面,在我二十二岁那年……距离我们分开刚好十年。”姜岚走进包房,沙发里坐着位年轻男子,眉宇清朗,有几分面善。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上一回他是和几个年轻男女一起来的,小薇姐告诉姜岚,这位客人连着两次来找她,可惜她都不在——前个礼拜,姜岚一直在疗养院陪伴突然患病的妈妈。

“这男人对你很上心,你得多留点神啊!”

姜岚笑吟吟地走过去,傍着客人坐下:“对不起吴先生,让你久等了。”她入这行仅仅半年,但因天资聪颖,再加上小薇姐调教有方,颇受客人欢迎。而这位吴先生却让她有些疑惑,不论她怎么撒娇卖嗲,他只是冷静地看自己表演,眼里毫无迷乱气息,就在她气馁之时,他忽然提议带她出去。

在酒店客房昏暗的灯光下,姜岚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征服这位客人,而他冷静依旧,像旁观者一样默默注视自己。

姜岚觉得沮丧,小薇姐有时会数落她不够柔软。

“女人是水做的,你有时候却硬梆梆的,像根刺。”

她决定再努力一把,出其不意坐到吴先生身上,手蛇一般在他全身游动。

她的大胆终于收效,客人神情越来越不自在。手渐渐向下,探入敏感地带,即将握住他时,忽然被挡住。两人互相瞪视着对方,吴先生的眸中全是尴尬。

“你对所有男人都这样?”

他的问题让姜岚羞恼,又有些茫然:“你要我怎么回答才满意?”

“说实话。”

她神情桀骜起来:“不一定,主要看客人口味,我以为你喜欢这样。”

姜岚从未碰到过这样的客人,他让她挫败,而且紧张,她决定撤退了,但他不让。

“你还认得我吗?”客人语气平静,似乎没带多少期望。她摇头,几乎是不耐烦的。

他却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可我一直记得你——姜维萱。”

姜岚惊骇得什么都忘了,身子筛糠似的抖了一下,眼里揉入凶狠:“你是谁?”

他似乎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就回答了她:“荣钧。”

他等待般盯住她。

姜岚先是怔怔的,没过多久,血色从她脸上褪尽,她断然起身想要逃开,被荣钧及时抓住。

他从裤兜里掏出厚厚的皮夹搁在桌上。“今晚你的时间我全买下了。”他把姜岚按回床上,“坐吧,我们谈谈——你改名了?”

姜岚撇着脸不理他。

荣钧笑笑:“我还是喜欢叫你萱萱。”

姜岚的心抽动了一下,多遥远的称呼。

“你喜欢这样的生活么?我是说,时不时跟男人上床,然后收钱?”

“……”

“你妈妈知道你在做这种事?”

姜岚忽然跳下床,不顾一切冲向门口。

荣钧追上去,扯住她的浴袍,因为用力过猛,浴袍被他拽下,姜岚狼狈地停在房门口,她没法穿着内衣短裤出门。荣钧靠近她,用浴袍重新将她裹住,姜岚想推开他,但没成功。

“你可以上我,因为你愿意花钱!但别像八婆一样打听我的私事!”她咬牙切齿,像凶相毕露的小兽,“别以为你认识我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没义务回答你!”

荣钧笑着用手指去叩她的牙:“好尖利的牙口。”

姜岚一口咬下去,血腥气瞬时在嘴里蔓延,荣钧没有喊疼,缓缓抽出手指。

“你小时候也这么咬过我,还有印象么?”他的语气忽然变得轻柔。

那一次,他不小心打碎了她爸爸留给她的陶瓷兔,当时她九岁,初到他家。在新伤口的旁边,仍有一圈淡淡的旧伤口的印迹。

泪水忽然朦胧了姜岚的双眸。

她和荣钧就这样重逢了。

荣钧找她的目的很明确——他想帮她脱离脏乱的环境,让她重返正常生活的轨道。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上一辈的恩怨,她不愿接受这种赎罪式的帮助。

两周后,姜岚去疗养院探望母亲,意外地撞见荣钧——他偶尔也会来看看她妈妈。在这里见到荣钧,让姜岚明白了一件事,她母亲长期以来的医疗费用都是荣钧在支付,此前她一直觉得困惑,而院方表示支付者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

她询问荣钧,荣钧没有否认,他的确瞒着家人偷偷承担下了范阿姨的所有费用。

姜岚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得知真相后,她无法再对荣钧横眉冷对,两人的关系得到实质性缓和。

44-重逢(中)母亲在不远处的草坪上独自把玩皮球,那是姜岚听从医生的建议给她买的。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打母亲身边经过,忽然恶作剧地抢走皮球,母亲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姜岚看得火冒三丈,抛下荣钧直奔那老头,恶狠狠地把老头搡开,又夺回他手上的皮球。

老头趔趄着站住脚跟,正想骂人,见荣钧跑了过来,他便不满地嘟哝:“我跟你妈妈开个玩笑而已,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说完,悻悻地走了。姜岚把皮球还给妈妈,妈妈还是很紧张的样子:“他说,他想跟我开个玩笑。”

“妈妈,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教训他们!”姜岚口气凶狠。

母亲有点惧怕似的看看她,依然只是嘟哝:“他开玩笑的。”

荣钧低声对姜岚说:“你紧张过头了,刚才那人没恶意。做人不该这么强硬,尤其你还是女孩子。”姜岚不悦:“女孩子怎么了?我不想讨好别人,也不需要别人来讨好我!但谁要是惹我,我不会客气的!”

“这不是讨好不讨好的问题,你对别人和善,别人开心,你自己也会开心。”

“我一直就是这么过的,从十二岁到现在!我知道什么情况该怎么处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萱萱,我想帮你啊!”

“那是你的事!我没求着你帮我!”

“你……”姜岚满腔怨气已经无法控制:“你看不惯我就别再来烦我!你为我妈妈付的那些钱我早晚都会还你!”

“我不是这意思,你误会了!要我怎么说你才懂呢!”荣钧蹙眉,很无奈。

“我懂不懂都不用你操心,请你以后也别再来了!”

“萱萱……”

姜岚抬起冰冷的眼眸,那里面全是陈年旧恨:“想要我接受你,除非你母亲死了。”

荣钧脸色泛白,眼里的热忱迅速凉下来,他转身就走。

姜岚忍住不去看他的背影,心里不是没有懊悔的,毕竟,他是除了母亲以外唯一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她不该如此迁怒于他。“萱萱,那是我妈妈,是生我养我的人,如果我这么说你妈妈,你会高兴吗?”耳边忽然又传来荣钧的声音,他居然折回来了。

这回姜岚没顶嘴,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发现荣钧已经走远了。

然而,没过多久,荣钧重又出现在她面前。

“我不想你总是怀着那么多仇恨过日子。”他解释,“既然这些恨是我们家种下的,我有责任把它们从你心里拔除。”

姜岚的火气早就消了,淡淡地说:“你真是一厢情愿。”

荣钧笑笑:“就当我有强迫症吧。”

姜岚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她无法再对荣钧恶言相向。“我找过你叔叔。”聊起往事时,荣钧说,“他说你几年前就跑了,一直下落不明。”

姜岚缄默。

荣钧瞥了她一眼,轻轻一笑:“但我总觉得咱俩还有机会再见面……因为你妈妈在这儿,你早晚会回来看她。”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在姜岚心上勾起丝丝涟漪,还有些酸楚,隔了这么多年,依然还是他最了解自己。

“萱萱,换份像样点的工作吧,不要在那种地方混了。你妈妈如果知道你这么做,会难过的。”

他不止一次这么劝姜岚,有时姜岚会笑他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但无法否认,这些话对她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终于有一天,姜岚心动了,她答应好好考虑,不过,是有条件的。

“除了你,我不想见到你家里的任何人。”

荣钧表示没问题,顿一下,又告诉她:“你们走后没多久,我爸爸就过世了。”

他语气怅然,姜岚记得他和父亲的感情一直很好。

小时候,她也很喜欢荣伯伯,直到有天晚上,她躲在自己房间里,听到荣伯伯在外面和母亲说话,两个人似乎都很激动。她偷偷溜到门边,打开一道缝,吃惊地发现荣伯伯抱着妈妈,妈妈使劲挣扎,低声央求他:“这样不行的……荣诚,我们还是算了吧……”

姜岚一直没把偷窥到的这一幕告诉任何人。现在,她也不打算告诉荣钧,荣伯伯死了,就让那件肮脏的事随他一起埋入地下吧。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

一个月不到,荣钧就为姜岚在一家私人企业找了份部门助理的工作,又帮她在公司附近租了间单身公寓。

工作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打打稿子,收发一下文件,但就连这样基础的文书工作,姜岚也从未接触过,为了让她顺利就职,荣钧每天下班后都会赶到姜岚的住所,手把手教她使用电脑。

等姜岚把基本文档都掌握熟练了,荣钧还给她做了个个人主页。

“这东西能干什么?”姜岚对网络接触同样极少,很好奇。

“可以写日志啊!比如你有什么心得,或者拍了照片想跟人分享的。”

“你有吗?”

“有。”

荣钧把自己的网页开给她看。姜岚浏览了没多会儿就看完了,她抿唇笑:“才这么点啊!你真够懒的。”

荣钧笑道:“是啊!你别学我。”儿时那暖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荣钧告诉她:“我和任总讲好了,下个月一号你去公司报到,他还给你安排了一个不错的师傅——你和夜总会方面什么时候了结?”

“已经讲好了,不过最近生意火爆,他们来不及找人,让我再去顶一周的班。”

荣钧显然不满意,但也没办法,想要平顺地从灰色地带解脱出来不留后患,有时不能不有所妥协。

仿佛命中注定似的,就在夜总会做事的最后一周,姜岚认识了袁守诚。袁守诚是个低调的富商,新加坡人,五十多岁,为人沉稳,不像他身边那些幕僚喜欢夸夸其谈或者神经质地大笑。他对姜岚很和善,与她聊家常,口气如尊长。

聚会结束时,他婉转地表示想带姜岚出去,她拒绝了。袁守诚倒也不生气,坚持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

路上,姜岚实话实说,她马上要离开这一行了。

没想到袁守诚居然赞许地点头:“你是不该在那种地方混,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

分别时,他给姜岚留了张名片,告诉她,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找他。

姜岚内心当然是感激的,但也没有当真。一周后,她如愿成为一名公司小白领。

仿佛一夕之间,她干涸冰冷的世界迎来春风,万物开始复苏,并欣欣向荣起来。

也许因为荣钧的缘故,姜岚明显感觉到上司对自己很客气,他的态度自然也会影响到同事们,总体而言,上班还是相当愉快的。

再去疗养院看妈妈时,姜岚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甚至幻想,如果妈妈知道她摆脱了黑暗,从此像一个正常女孩那样生活,病情会不会渐渐好转?

而她惊讶地发现,妈妈居然从普通病房转入了豪华病房。起初,她以为是荣钧干的,但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便找院方细问,很快得知这一切都是袁守诚所为。

她母亲的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袁守诚显然是用了心的。

姜岚感到巨大的压力,但还是拨通了袁守诚的电话,向他表达谢意。

袁守诚告诉她,月底他会去加拿大,有个分公司在那儿开业,问她有没有兴趣同去。

姜岚知道袁守诚是有家有业的人,他这番邀请用意很明显,如果搁在遇见荣钧之前,她说不定会动心,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她婉言谢绝,同时很想告诉袁守诚,不必再为自己费心,但他好像料到她会这么说,并没给她机会表达意思。“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去三江,姜小姐,希望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出于谨慎,姜岚没把袁守诚的事告诉荣钧,怕他有想法,没过几天,她就把母亲重新转回普通病房,让一切恢复原样。

她和荣钧几乎天天见面,在她那间温馨的小房子里。他们常常一边煮饭一边谈天说地,聊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小时候的回忆,那些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现在终于有了重新展现的地方。不过,分别这么久,隔阂感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姜岚煮饭时,荣钧发现客厅窗户前飞进来一只大蛾子,他很紧张,到处找扇子,打算把它赶出去。

等他找到扇子返回客厅,蛾子已经被姜岚踩死了,她正用纸巾包裹尸体。

荣钧错愕:“你怎么把它杀了?”

“何必那么费事。”姜岚轻描淡写地说完,把蛾子扔进垃圾桶。

荣钧喃喃:“可那毕竟是条生命啊!”

“命也有贵贱之分,蛾子的命不值钱。”

荣钧看看她,没话讲了。

荣钧的傻气姜岚打第一天认识他就领教过了,不过她并不讨厌这样的男人,反而觉得有安全感——她和荣钧在一起时,从不担心遭到算计。生活并不总是顺遂人意。

姜岚为母亲去采购一些日用品,在商场无意中撞上以前常去夜总会的客人,他独自一人,看见姜岚立刻跑过来打招呼:“璐璐!真巧啊!听说你转场子了?”笑容暧昧,不乏下流,姜岚尴尬极了。

荣钧就在她身旁,立刻用手挡开那人,蹙眉说:“你认错人了。”

客人惊愕:“认错人?!这怎么可能呢!我和璐璐可是……”

没等他说完,荣钧便不客气地推开他,拽起姜岚疾步就走,直到冲出商场才缓下脚步,姜岚的手都叫他给攥疼了,心里却觉得很温暖。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