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想起岑慕彬办公室里那些讲究的摆设,很奇怪他在吃饭这件事上为什么如此粗糙。

下一次姚天若烧酱排骨时,知春叮嘱她多装一盒:“我给岑医生也送一盒去。”姚天若连连点头:“对主治医生是该巴结着点儿,荣钧的好坏都在他手里捏着呢!”

知春有些反感母亲的这种论调,但也懒得和她争辩,接过那装得满满的餐盒,转身去了医院。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好意思等岑慕彬来查房时塞给他,思量再三,决定一到医院就先上他办公室。

岑慕彬不在,但门也没锁,知春做贼似的溜进去,把餐盒端端正正放到办公桌上。

等知春赶到病房,荣钧说岑慕彬刚走,她反而松了口气。

第二天她到医院,与岑慕彬又是前后脚,知春有点心不在焉,问荣钧:“岑医生说什么了没有?”荣钧看看她:“没有啊!和平常一样,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知春便不再问了,心想,也许岑慕彬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他送的吃的。

吃过晚饭,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在荣钧的一再催促下,知春离开病房回家。

才走到二楼,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谢小姐!”

她回眸,看见岑慕彬从楼上走下来。

“昨天的排骨是你送的吧?”他脚下不停,与知春一起往底楼走。知春忽然想耍一把淘气,说:“不是我。”

岑慕彬没有反驳她,口气一如既往平和,但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下次别再这样。”

知春听口气不对,不觉愣住,停下脚步,而岑慕彬没有,他径直往前走。知春盯着他的背影,感觉不是滋味,她只是想表达一下感激。

她咬了下唇,追上去。

“这样不算犯规吧?只是一点吃的东西而已,我是诚心诚意的,没别的意思……”岑慕彬忽然驻足,侧过脸看着知春,她顿觉不安,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很陌生,她看不懂。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他顿一下,又迅速扯了扯嘴角,神色冷淡到近似轻蔑,“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知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显然,她无意中得罪了他,也许是触犯了他的隐私,甚至可能是他的痛处。她讶异而无措地站在医院大厅银色的灯光下,眼睁睁看着岑慕彬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条走道的暗影里。

又一天,他们在病房相遇,岑慕彬神态自若,也不刻意回避知春,和他俩说话时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对那天晚上的事只字不提。

知春对他的亲密度却大打折扣,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私人领地,比如岑慕彬,他并不像知春以为的那么平易近人,他需要跟人保持一定距离,而知春却热情而鲁莽地撞上去,完全忘了他们之间仅仅存在医患关系。

荣钧渐渐习惯了在医院独处的生活,他生性好静,成天以读书为消遣,并无多少抱怨,入院这么久,也从来没胡乱发过脾气,总是显得那么镇定沉稳,不过只要知春一到病房,他的脸上便会泛起一层明亮的光芒。

现在是荣钧拖着她聊读过的书了。知春疲于奔忙,早已对读书缺了兴致,但还是得提起精神敷衍丈夫,有时她会觉得荣钧很可怜,每天只能做这一件事,有时又觉得欣慰,至少他还能安得下心来读书。

她常常询问荣钧,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他开口,知春都会替他弄过来,她希望荣钧开心。

星期六,知春去娘家看了趟女儿后便匆匆赶往医院,周末如果没别的事,她可以全天候陪荣钧。

荣钧告诉她,这两天老觉得脚背很痒,总忍不住想挠,知春问他有没有告诉医生。

“嗯,岑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荣钧低头看看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脚,“真想拆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怎么样了。”

他几次痒得受不了,想去挠伤口,知春看在眼里着实担心,便说:“我找人问问去,看有没有止痒的药可以用得上。”

荣钧有点固执地嘟哝:“得问岑医生,其他人我不相信。”

周六查房的不是岑慕彬,但知春知道他在医院,他们几个医生是轮休的,岑慕彬这周四刚休息过。

她反正没什么事,决定去找岑慕彬问问。岑慕彬不在办公室,也不在专家门诊部,知春无功而返,怅然往病房楼里走,却在走廊迎头遇见小周,小周告诉她,岑慕彬刚被叫去急诊那边处理一桩突发事故。

到了急诊部,知春打听到岑慕彬在第三诊室,她一路找了过去。

诊室门开着,岑慕彬和其他两名医生围在一张床前,他似乎在指点什么,两名医生频频点头。床上的病人露着血淋淋的断腿,知春猝不及防,这血腥而狰狞的场面赫然印入眼帘。胃里顿时一阵翻腾,知春慌忙捂住嘴转身,往前走一段就是盥洗室,她一头扑进去,扒着水池呕吐不止。

知春没有亲眼见过荣钧的断腿,她赶到医院时,荣钧已经被推进急救室做处理了。

她边吐边流泪,想到荣钧曾经也是这样血淋淋地躺在床上,想到他曾经承受过的痛,知春泣不成声,几近崩溃。

岑慕彬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欲言又止。知春抬眼时从镜子里扫到他,立刻又低下头去,双手接水,不断冲洗自己的脸。每次她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时,他都有份欣赏到。

等到终于觉得可以见人了,知春直起腰,转过身,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散乱的发丝在额前勾出婀娜的线条。

岑慕彬递给她几张面巾纸:“好一点吗?”

知春点点头:“谢谢。”

走廊里有几张椅子,岑慕彬指指说:“坐一会儿吧。”

“不会耽误你时间?”

“几分钟没问题。”

知春坐在椅子里,用面巾纸吸干脸上的水分。“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芦苇也没什么用,不过多大的风都吹不倒它。”

知春转头瞥他一眼:“你在安慰我?”

“嗯。”

知春笑起来,如今她在岑慕彬面前会觉得有些拘谨,不过依然残存一丝依赖,这种东西有时没法用理智克服。

“为什么你就不怕那种血淋淋的场面?”

岑慕彬有些意外她这么问似的,说:“我是医生啊!”

大概不想浪费时间,他直接问:“你来找我?”知春回到现实,把荣钧的困扰说了。

“觉得痒不是坏事,说明皮肤在生长。”岑慕彬沉吟了一下,“不过,有个问题我还没跟你们说。”

“什么?”知春恐惧盯着他,她现在经不起任何惊吓。

“关于他的脚趾。”岑慕彬见知春刚刚有点血色的脸忽然又煞白,便道,“你别紧张,问题不是特别大——嗯,下午有个会诊,专门谈你先生的情况,你要不要来听?”

他低头扫一眼腕表:“大概两点钟的样子。”知春先点点头,旋即又摇头:“还是不去了,你们讨论完把结果告诉我就行。”

岑慕彬没勉强她,起身说:“你可以三点到我办公室,早一点也没问题,我们不会讨论很久。”

13-在乎

知春三点钟准时叩开岑慕彬办公室的门,里面坐着几位医生。

岑慕彬示意她进门,低声说:“还没完事,你先坐着等会儿。”

知春不好意思退出,只得跟在他身后进去,拣了个离会谈中心比较远的位子坐下。

他们讨论的却是别的议题,这让知春暗松一口气,干等很无聊,她开始打量办公室四周,总算有机会仔细看看这地方。

目光无意中扫到坐在办公桌前的岑慕彬,他单手托住下颚聆听,眼睛却注视着知春的方向,她心里一跳,意识到自己这样东张西望有些不妥,遂转头,木呆呆盯着窗外,保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脖子发酸。岑慕彬很少发言,到总结部分才简单说了几句,然后把话题转到荣钧身上。

荣钧脚部的植皮手术总体算得上成功,大部分细胞都能存活,但脚趾部分恢复得不够理想,骨肉都已坏死,毫无复苏希望,还是需要截掉。

“是……全部脚趾头都要截?”知春捏着把冷汗问。

“不必,就截最后两根。”岑慕彬解释,“以后可以装假肢,不影响走路。”

坐在知春斜对面的一位医生开口:“这和截掉整只脚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整只脚截掉,你先生以后大概只能一直坐轮椅了。”

岑慕彬给知春介绍:“这位是赵铭赵主任,你先生的手术会由他来做,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从没失过手。”

知春原来担心荣钧会闹情绪,但他没怎么费劲就接受了。

“既然一定要截,那就截吧。不过我希望手术由岑医生来做。”知春答应去找岑慕彬商量,又忍不住问荣钧:“以前王主任说得那么肯定你都不同意,怎么岑医生一说你就接受了?”

荣钧说:“我相信岑医生的判断。”

岑慕彬听了知春的请求,沉默一会儿方说:“赵铭完全能胜任这个手术,你们可以放心。”

“可是荣钧坚持要你做,他就相信你。”

知春担心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可能有撒娇的嫌疑,幸好岑慕彬没流露出反感,他想了想说:“我得和领导商量一下,晚点给你回复。”那天晚上,知春还和往常一样,八点准时离开病房。

她在底楼厅内碰见换了衣服的岑慕彬,他穿一件黑色夹克,右肩挎一个灰色帆布包,走路不紧不慢,与穿白大褂时的形象很不一样,知春没能第一眼就认出他。

“谢小姐。”岑慕彬主动招呼她。

知春回眸,随即笑:“岑医生,你下班了?”

“嗯,你怎么回家?”

“坐公交。”

“我有车,送你吧。”知春想谢绝,岑慕彬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知春立刻紧张地跟上去:“是不是手术的事?”

“对,领导同意由我来做。”

知春高兴极了:“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荣钧!”

“明天说也来得及。”

“我等不及了!上去跟他说一声再走!”知春已经往楼梯上跑。

岑慕彬皱起眉,仰视她:“你这样跑上跑下不累吗?”

知春神采飞扬:“不累!谢谢你,岑医生!你先走吧。”荣钧还在床上看书,知春喜气洋洋地把这消息告诉他,他并不特别意外。

“我知道他会同意的。”

知春一屁股坐在他床前:“你怎么这么神呢?每次都能料中!我要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荣钧放下手上的书,捏捏她下巴:“你跑上来就为告诉我这个?”

“嗯!”

荣钧有点疼惜:“何必呢!明天说也行。早点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

知春心满意足下了楼,走出医院大门,很诧异地看见站在台阶上的岑慕彬,修长的手指间夹了根烟,她还以为医生都不抽烟的呢。

“你,你没走啊?”

岑慕彬把烟蒂在垃圾桶盖上揿灭,很自然地说:“我说了送你回家。”

知春受宠若惊,压力山大:“我坐公交也能回家,很方便。”

他像没听见:“走吧。”

知春无奈,只能跟着他往回走,停车场在医院后门。

岑慕彬开一辆雪白的沃尔沃,上了车,知春没话找话:“你是不是因为喜欢白色才选择当医生?”

“不是,我做这行当是因为我爷爷。”“你爷爷?”知春猜测着,“他也是医生?”

“嗯,老中医。”

岑慕彬长得文质彬彬,开车却有些狂野,转弯几乎保持原速,知春不得不悄悄拉住手环,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

“那你们家也算是医学世家了吧?”

“我父亲不是医生,他讨厌身上沾到中药味。”

“所以你爷爷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代身上?”

“也许吧。”岑慕彬笑笑,“我第一次上爷爷家去大概四岁,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不知道为什么房间里就我一个人,然后我爷爷举着把菜刀走进来,扬言要剁了我。”

知春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岑慕彬飞速瞥她一眼:“童年阴影。”

“他,他没真拿你怎么样吧?”“没有,他想跟我开个玩笑,玩过火了。我爷爷精神有点问题,他中年时给一个病人用药不慎,把人给治死了。病人家属抬着遗体到他诊所,用铁链把他和死人拴一块儿关了一晚上,被放出来后他就发誓再不行医了。”

知春叹息。“他有不少医学藏书,高兴起来会给我讲人体经络的分布,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不过临终时他还算清醒,把我叫到床前,郑重其事告诫我,长大后但凡有别的出路就不要当医生。”

“可你还是选了这一行。”

“在众多学科中,医学对我来说最容易读懂。”

知春听得羡慕,由衷说:“遗传基因果然是很有道理的。”

知春觉得在医院环境以外的岑慕彬和平时不大一样,和这样的他交流很轻松。“将来我做了爷爷,哦不,我当不了爷爷,只能当外公——等我做了外公,可能也不会赞成外孙学医,不过我还是会给他讲讲自己行医时的经验,然后那小家伙说不定……”他想象着,忍不住笑起来。

“你也是女儿?”

“嗯。”

“多大啦?”

“今年14岁,上初二。”

知春惊诧:“哇!已经这么大了呀!”

“我都快40了。”“我也奔四啦!可我女儿才三岁半。”知春有点气馁。

岑慕彬看看她:“你几岁?”

“我?34.”“这也叫奔四?我明年就40了。”

知春给他算了一下:“那你结婚还蛮早的。”

岑慕彬笑笑,没说话。

知春又说:“我女儿特别淘气的时候,我就希望她能一下子长大,能听懂我给她讲的道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转头就给忘了。”

“等她长大了,说不定你又会希望她能回到很小的时候。”

“你是说,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你有满足过吗?”

知春咬了咬唇:“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去,让荣钧避开那场车祸,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他俩都沉默下来。

即将接近一个十字路口,岑慕彬问:“向左还是向右?”

“向右。”

暗黄色的路灯光从车身上流过,知春直视前方,思绪飘远。

“荣钧动完第一次手术后,有个星期天我带蓉蓉——就是我女儿——到郊外去走走,我们经过一个池塘,里面有许多互相交缠的草藤,一条鱼被困在草里,我找来树枝把鱼四周的杂草拨开,让它重新游回深水区。”她停顿了一下,“我想,做一件好事说不定能带来好运……我是不是挺功利的?”

岑慕彬没说话。

知春轻笑:“还是有用的,后来我们碰到了你。”

岑慕彬依然沉默,轻踩油门,车子飞速行驶在夜晚空旷的马路上,再转两个弯,知春就能到家了。

“岑医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人院为什么没跟我们提过植皮手术,他们难道没人懂吗?”“不是,他们也可以做。”

“那为什么……”

“他们不认为给你先生做会成功——错过最佳手术期,风险会成倍增长。”

“可你不就做了?”

岑慕彬微微耸肩:“不是还有两个脚趾没保住?”

“但大体也算成功了,这结果至少比截掉整只脚好——那你当初打算接手时,有几成把握呢?”“三成。”

知春咋舌,有点替他后怕似的:“你没想过万一失败怎么办?”

“我不怕失败,”岑慕彬盯着前面的路,神色沉静,“也不怕医患纠纷,如果认为值得一试,我就去做。”

知春更加佩服他:“你心态真好,难怪能排第一。”

“我也不在乎排名。”

他转动方向盘,转了个大大的弯,脸上有种格外强硬的气势。知春略一分神,家已经遥遥可见。

14-冒犯

姚天若又做酱排骨了,她没忘给岑慕彬也装一盒,但知春这次没要。

“怎么,岑医生不爱吃?”

“不是啊,送来送去很麻烦,再说给人看见了影响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