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令兄说的那些话,我隐约听到了不少。”林茂青失望不已,“若非亲耳听到,我简直不敢相信是你说的。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对忠臣良将怎么那么歹毒?唐侯爷以前是怎么待你哥哥的?唐夫人又是怎么待你的?她整治厉夫人却没殃及你的事,你就一点儿都不感激?如果唐侯爷被人平白污蔑,唐夫人心里能好过?那件事又才过去了多久?你能转头就忘?”
石婉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不出话。
“我真是看错了你。”林茂青的笑容透着深浓的讽刺与蔑视,“我宁可一生不娶,也不会娶你这样的女子。识得你,真是我此生最大的错,和耻辱。”
这样诛心的话,让石婉婷瞬间恼羞成怒再到暴怒,“你这个两面三刀的畜生,有什么资格这样羞辱我?”她扬声道,“来人,把这厮给我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桌案正中的锅里的汤翻滚着,蒸腾出散发着香浓味道的水汽。围碟里分别放着肥瘦均等的薄薄的鹿肉片、小牛肉片、鱼肉片,另有鲜嫩的大叶芹、豆苗几样蔬菜。
陆开林将一块小牛肉片用长筷送到沸腾的汤里,长筷随着手随意地来回轻晃几次,继而收回到碗里,蘸了些调料,送入口中。
享用的时候,他神色分外愉悦。
“实在是美味。实在是享受。”他说。
徐步云笑着给他斟满一杯酒,“调料多放些辣油更好吃。”
“那不行。”陆开林笑道,“我可受不了。你表妹夫倒是比较喜欢辛辣的菜肴,你们能吃到一块儿去。”
徐步云笑起来。表妹是他能唤一辈子的,至于表妹夫,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这回清净,就你我二人。”陆开林喝了一口酒,道,“有什么事儿,尽管直说。”
“是关于我的差事。”徐步云如实道出心绪,“如今平南王府已经与唐府结亲,我是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方便长期留在锦衣卫——办差不尽心吧,对不起你和陈大哥;办差尽心竭力吧,又不合适。”
“我也考虑过这事儿。”陆开林道,“你不找我的话,年前我也要跟你说道说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是想着吧,得到你同意之后,我换个衙门当差。近来陈大哥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悉心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是又高兴又云里雾里的,摸不清你们到底是什么打算。”有意提携他的话,应该比他更清楚不合适;没心思提携他的话,又没必要悉心点拨他。
陆开林笑起来,“我的打算是,只要你同意,有想去的地方,我就向吏部举荐你过去。至于陈立用心教你方方面面的学问,是他瞧着你聪明,又踏实勤勉,就想让你多学点儿东西。艺不压身。”
虽然陆开林把功劳都推给了陈立,但是徐步云不难想到是他的意思,为此起身深施一礼,“明白了。你和陈大哥都是为我好。”
“乱客气。坐下喝酒。”陆开林又喝了一口酒,“你自己想去哪儿?”
“我想去刑部、顺天府之类的地方。”徐步云并没隐瞒心迹,“从衙役或牢头开始做起,我都愿意。”他挠了挠额头,“到锦衣卫至今,查过几个案子,我对查案挺有兴趣的。这两个衙门,时不时就能接到案子,总有我能出力的时候。”
陆开林问道:“想好了?”
“想好了。”
“那成,我记下了。”陆开林笑道,“接下来,我帮你琢磨琢磨,什么差事最适合你。做衙役牢头的心思就给我歇了吧——锦衣卫的人放到哪儿,都是让人争抢的香饽饽,给谁胆子都不敢委屈你。最要命的是,你那个表妹夫要是知道我委屈你,不让我褪层皮才怪。”
徐步云轻笑出声,端杯道,“我先干为敬。”这杯酒入口,一路暖到了心里。
这一晚,唐修衡的心绪极为糟糕——能好才是奇事。
薇珑沐浴之后,回到寝室的时候,唐修衡斜躺在床上,头枕着里侧的枕头,脚则在床外侧下方的位置。
“去,里边儿去。”薇珑拍拍他。
唐修衡实在是懒得动,便没如平时一样让她睡在里侧,调整身形,躺在床中间。
薇珑给他盖上锦被,沉了片刻,他把被子掀开,扔回到她这边,“热。谁要盖这东西。”
薇珑险些绷不住笑出来,身形滑进锦被,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有本事你就说‘烦,谁稀罕你亲我。’”
唐修衡失笑,“鬼丫头。”能在这时候逗得他由衷地笑的人,也只有她了。
薇珑趴在他身侧,双手托着脸,问道:“我们家侯爷上火了?”
唐修衡将双手垫在脑后,歉疚地凝视着她,“你们家侯爷是个睁眼瞎。”
薇珑点了点头,“是啊。不瞎怎么会看上我?”
唐修衡忍不住再度唇角上扬。
“别胡思乱想了。”薇珑起身把灯熄了,躺下之后,窸窸窣窣地折腾一阵,对他说道,“唐意航,你给我过来。”
“怎么了?”唐修衡凑过去,掀开锦被,把她搂到怀里,“床板上有钉子不成?…”打趣间,手臂已碰触到她背部的肌肤。原来方才折腾,是在脱衣服。
“抱着睡。”薇珑把他的手臂摆好,枕上去。
“嗯。”唐修衡亲了亲她的额头。
薇珑说起过年的事,“到除夕那日,娘和你们兄弟四个,会写春联儿么?”
“除了我,都会写。”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偷懒?”薇珑有点儿不满,“爹爹每年都会写很多春联儿。”
唐修衡解释道:“我的字不合适,有戾气。”
“胡扯,你楷书、行书都很好,稍微克制着笔锋不太利就行。”
“脑子里没词儿。”唐修衡只好说实话,“恭贺仇人下地狱的词儿应有尽有,恭贺新禧的词儿早就忘了。”
“煞风景。”薇珑忍俊不禁,“那就不为难你了,我和娘、两个弟妹一起写对联儿。虽然我写得慢,一天总能写出一两副吧。”
“这我可说不准,多备点儿红纸。”
“那就不写了,我帮着准备年夜饭。”薇珑停留在他腰际的手,顺着他的衣摆滑了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他的背,“明日我要回王府,后天再去看看舅母。今年我不在家,也不知道王府有没有个过年的样子。”
“行啊,下午去王府吧,我陪你一起回去。”
“你有空么?”薇珑的手势放慢,一寸一寸地抚着他的脊椎。
“有空。”唐修衡笑着把她不老实的小手握在手里,“别闹。心里窝火,动你就是委屈你。”
他不能把欢愉作为情绪的宣泄口。
“你什么时候心里舒服过啊?”薇珑笑开来,挣开他的手,挑开他的衣带,碰触他的手势,似在撩拨琴弦,“窝火一会儿就算了,不然,你后果自负。”
“后果是什么?”唐修衡饶有兴致地问她。
“嗯…”薇珑眨着眼睛思忖片刻,“你再继续窝火,我明日就开始给你做衣服。”他说的,针线这回事,她还没疯,他就先疯了。
唐修衡笑出声来,低头用力地亲了亲她的唇,“没什么事儿。”又重新把她搂在臂弯,轻拍着她,“睡吧,我哄着你睡。”
薇珑轻轻地掐了他一下,手滑下去,发现他是真没这心情。
为此,她有点儿不甘心:那件事真不算什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前世那样,可到最终,所有恶人的性命不还是掌控在他手里么?——不论他怎么做,都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区别只在于他是想做名将还是枭雄。
能毁掉他的,只有他自己。
“我们现在的日子这么好,我今日又这么乖,你还闹脾气的话…”她的头拱来拱去,碰到一颗茱萸,双唇摩挲两下,张嘴用力一吮。
唐修衡倒吸一口冷气。
“你敢再冷落我,我可会记恨到明年的。”薇珑咕哝着,变本加厉地吻着吮着。
唐修衡很快被她搅得脑子有些混沌起来,想托起她的脸,她却是不依。
他低低地笑起来,麻利地除掉她仅存的束缚,把住一方柔软,手势忽轻忽重地按揉。
那是她的软肋,没多会儿,她就撑不住了。
他如愿捕获她的唇,蛮横地吻着。
一路抚去,已坚硬如铁。她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身形反转,唐修衡把她双手按在她头上方,在那雪白的肌肤上,打下一颗颗烙印,“你得多久没招惹过我了?”
“不是要过年了么?初六之前,都没时间理你。”薇珑难耐地挣扎着,“不能不这样么?…被欺负着还要摆出个样子,我跟谁说理去?”
唐修衡笑声愉悦,“惹祸的是你,到半道闹别扭的又是你。”
“我就是试试你还敢不敢冷落我…”薇珑底气不足地道。
“不,你是想我了,”他沉身,很轻柔很轻柔地要,“你知道我想你了。”在这一刻之前,想她想得心头生生作痛。
“…是,想你了,特别想。”薇珑的手指蜷缩又舒展开来,“唐意航,让我抱着你。”
“嗯。”他放开她的手,手把住她,动作自轻柔慢慢转为坚定而钝重。
林茂青在石府被扒了裤子重打了二十大板。
他到挨打中途就因为怒极、疼痛晕过去了,醒来时,自己正在被送回家中的路上。
原本的一段已经可以结束的情缘,在这一晚之后,他与石婉婷反目成仇。
回到家之后,下人自是好一阵惊慌忙乱,先去请来大夫为他疗伤,又去知会了两个与他交情甚笃的人。
林茂青强忍着钻心的疼,趴在床上给厉阁老写了一个字条,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在石府受辱的事情,让厉阁老看着办。
厉阁老看到他的字条之后,云里雾里的:事情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这个情形?林茂青不是还想娶石婉婷么?既然有这心思,怎么会把石家兄妹惹得在家对他动私刑?
石家兄妹两个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现在的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来府里找他,问问他的打算么?
难不成,林茂青根本就没提及让石楠弹劾唐修衡的事儿?
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去上大早朝之前,他分别派管家和一名管事去见石楠、林茂青。
石楠称病,闭门谢客。
林茂青几个好友都去探望,厉府的管家根本就找不到与林茂青单独说话的机会,因为对方压根儿就没那个意思。
朝会上,皇帝宣布朝臣从今日起放假,踏踏实实过年,明年正月十六之前,他不会再上朝,百官有事的话,照章程走:内阁知情之后,再转告他就行。
厉阁老知道,弹劾唐修衡的事情,在年前这两日是不能够了——林茂青指定是被打得半死不活,怎么可能还会尽力游说人扎堆上折子。没人开头,梁湛收集到的那些证供就不能送到皇帝手里。
只能从缓行事。
下朝之后,他从速赶回府中,听管家、管事回禀了见闻,叹了口气,给梁湛写了一封信,详细说了原委,让对方稍安勿躁。
端王府。
梁湛看完厉阁老的密信,眉头深锁。
这个人就是这样,办什么事都是磨磨蹭蹭,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点儿岔子,给你来一句“从缓行事,稍安勿躁”。
早就能与厉阁老合谋做一些事,之所以拖到今年,就是因为了解那位次辅的德行。
在朝堂上,厉阁老行事就是这样,有的人说他是极为慎重,可在梁湛看来,那根本就是拖泥带水。
真正慎重、缜密的是程阁老和唐修衡。那两个人算计了多少人了?却没留下过把柄,看热闹的根本就不会往他们身上联想。
如果不是这样,他先前又怎么会绞尽脑汁甚至不择手段地想与程阁老搭上关系?
厉阁老,是他退而求其次。
或许也是这个缘故,让他时时有不耐烦、怀疑的心绪。
不能急,不能急。
梁湛一再警告自己:或许,自己这一段真的是肝火过于旺盛,行事是太急切了一些。
现在这局面,于他其实很好了:梁潇已经成了活死人,梁澋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梁澈最近好像是被个女子弄得五迷三道,整日里追在女子身后,狼狈得很。
五皇子不会忽然长大,启蒙读书起码都要三四年之后。
在皇室之中,已经没人可以威胁到他。
皇帝的心思还是没有改变的迹象,那么,意味着的是他起码还有十来年的光景,为自己谋得余生的舒心光景。
别人看起来,周素音一死,他依然是枕畔空空,是个弊端。
而这一点,他的看法却正相反:周素音死了,于他其实是件好事。如果她想得开,成为他的枕边妻,那才是他最棘手的事。什么都不能指望她和周家二老爷、二夫人,不给他拖后腿就是万幸。
她死了,他就有大把的时间去物色新的人选,在远处遥遥的、静静的看着自己始终放在心底的那个女子。
薇珑。
薇珑。事到如今,已经对她有了恨意。
是为这恨意,他才要给唐修衡使绊子,甚至想派人将唐修衡暗杀。
她看不起他,打心底地蔑视他。那他就要毁掉她看中的、在意的人。
可恨的是,想要暗杀唐修衡,根本是做梦。那个人有着凶猛的野兽一般的直觉和敏锐。不要说靠近他,便是连平日尾随都做不到。
唐修衡时不时就会消失在人视线之中,去做了什么,去见了谁,他无从得知。
弹劾唐修衡的事,缓一缓也有好处。
他能再让商陆多找些人证。
身边多了一个商陆,益处不少,最起码,是没再落入被动、憋屈、什么都不能做的困境。也因此,现在很多事情,他都不需要再吩咐谋士或付兴桂,商陆就能办到。
想到商陆,梁湛就不由得想起了周夫人。
周夫人明明已经知道商陆回到了京城,却是到今日都还没有任何举动。
到底是顾忌着她姐姐的名节,还是预备放长线行事,要对商陆一击即中?
可商陆又怎么可能让她得手?当年那女子把他打压得不得不离开京城,远走他乡,对她的路数早就心知肚明了。
难不成,周夫人是想要程阁老出手?不,不对。
皇帝知道有商陆这么个人才,正是程阁老亲自举荐的缘故。
以程阁老那种心性,不大可能知道周夫人的姐姐与商陆的那段孽缘,不然,不会举荐商陆。
周夫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即便是理解他的心思,恐怕也会忍不住迁怒吧?
周夫人也好,薇珑也好,都是平时冷静、克制得近乎不正常的女子,但是亲人是她们的底线,谁踩上去都会让她们炸毛甚至失控。
思及此,梁湛玩味地笑了,唤来付兴桂:“把程阁老向吏部、皇上举荐商陆的事情放出风声,让周夫人尽快获悉。”
付兴桂称是而去。
到了除夕,整个腊月的忙碌终于结束,各家都开始喜气洋洋地过年。
祭祖、守岁、拜年之后,官员、女眷都是一样,相互串门。
唐家四兄弟每日宴请不断。
唐修衡今年让人分外省心:宴请一概谢绝,你别请我,我也不会请任何人。他每日要么留在家里看医书,要么就去沈笑山或陆开林家中下棋。
清闲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