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皇帝、皇后,薇珑恭敬行礼,随后道出来意:“今日安平公主去了平南王府,与臣女说了一阵子话。虽说各自的下人都远远随行,可臣女自知对公主有所冲撞,另外,公主说过的一些话,臣女也实在是不明白,便想请皇后娘娘明辨是非。若臣女有错,也好领罪思过,让安平公主消消气。”

皇帝微微一笑,“恰好朕也在,就听你说说。”

刘允则道:“安平公主和两名贴身的服侍的宫女已到了宫门外。”

皇帝颔首,“唤进来。”

片刻后,安平公主和两名宫女进门来,恭敬行礼。

皇后留意到了一名宫女脸上的指痕,看向柔嘉。

柔嘉笑了笑。

皇后就指着那宫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吞吞吐吐的,不敢说。

安平公主挂上谦恭的笑,“犯了些小错,儿臣没压住火气,命人赏了她一巴掌。”

“是真的?”皇后道,“黎郡主可知情?”

薇珑回道:“是臣女有罪,惹得公主下令掌嘴责罚,但这宫女愣在原地没动,就…”

皇帝笑出声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安平,“朕倒是不知道,你在外面有这么大的架子,连郡主都可下令掌掴。”

安平公主连忙跪倒在地,“这一点,儿臣的确有罪。可是父皇,事出有因…”

“薇珑,你说。”皇帝将手里的棋子抛回棋子罐。

“从头说起,事无巨细。”皇后叮嘱一句。

薇珑恭声称是,把事情从头到尾细说一遍。说话期间,安平公主两次想打断,都被皇帝喝止。

薇珑说到奚落安平公主的话,自然换了说辞:“公主问我知不知道皇子与臣子的区别。

“我说知道皇子出身尊贵,也知道寻常门第里的一些规矩。

“公主便问寻常门第有哪些规矩。

“我问公主指什么。

“公主说例如嫡庶尊卑之别。臣女想岔开话题,公主却执意相问。

“我就把所知的说了。

“公主等我说完,就说那些规矩的确历时太久,但是,不论怎样的名门嫡子,到了皇子面前,只能卑躬屈膝,同样的,臣子亦是。

“臣女称是。

“公主又说皇室与官宦之家的规矩并不相同,三皇子就算不是嫡出——臣女听到这儿,觉得有些犯忌讳,连忙出言打断,第三次请公主慎言。

“公主却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三皇子。

“我说不是。

“公主就说实在不知道我怎么想的,不嫁三皇子,却要嫁唐侯爷。我听着实在是不成体统,心里认定公主来意不善,一时头脑发热…斥责公主放肆,说皇上的赐婚旨意也是你能质疑的?

“公主却会错了意,以为我暗指嫡庶之别,发了火,发话掌嘴。”

说完之后,薇珑再次行礼,“臣女言语不当,让公主误会了。可是,公主提及的关于三皇子的话,臣女实在是不明白,也不想再听到,便来宫里领罪,也请皇后娘娘给个说法,是不是臣女言行不当,使得宫里传出了闲话?”

皇后无奈地笑了笑,看向皇帝。这事情归根结底,要追究到梁湛头上,她不方便说什么。

皇帝却是意态安闲,笑笑地对安平公主道:“端王请朕赐婚的事,是他告诉你的?”

“…”安平迅速斟酌,“不,是儿臣瞧着三哥近日失魂落魄的,求着他告诉我的。”

“他近来只获准进宫两次,一次是请朕赐婚,一次是德妃不舒坦——几时见过你的?是他溜进宫找你的?”

“不是。是儿臣溜出宫去找三哥说话。”

皇帝轻笑一声,看向皇后,“疏于管教。”

“是臣妾之过。”皇后起身行礼。

皇帝又望向安平公主,“朕只是奇怪,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安平公主的头垂得更低。

“嗯?”皇帝缓声道,“端王要朕给他赐婚,朕在当日便满口否决,并且不准再提。”说到这儿,对薇珑道,“这件事,本不需让你知情,但有人一定让你听闻,朕便说一说。听过之后,你就忘掉。”

“臣女遵命。”

“薇珑是朕与皇后看着长大的,深知她喜欢清静,不适合规矩繁多的宫廷,便没答应。”皇帝盯着安平公主,唇畔仍是噙着笑,“朕不肯委屈了平南王的掌上明珠,在你眼里,怎么就成了薇珑不知好歹?”

安平公主语气艰涩地道:“儿臣失言,甘愿受罚。”

有宫女上前来,战战兢兢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来了。”

“让她等着。”皇帝吩咐完,继续跟安平说话,“你与端王生于皇室,那是生来就有的福分,却怎么不知道惜福?”皇帝眉心蹙了蹙,“你话太多,交由皇后发落。端王之过,是朕的事。”末了,对薇珑道,“朕为你赐婚,便会给你做主。日后再有人到你面前搬弄是非,提及劳什子的三皇子,一概掌嘴。”

薇珑称是谢恩。

皇帝温声吩咐道:“柔嘉就盼着你来。去吧,到她宫里说说话。”

柔嘉与薇珑称是告退。

皇后瞧着安平,请示皇帝:“让安平抄写一部经书,静静心可好?”

皇帝忍了半晌的火气突然爆发,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到安平近前,“拉出去掌嘴!”随即吩咐,“端王即日起禁足三个月,即日起宫里哪一个再受他怂恿生事,廷杖伺候!”

皇后心生笑意,面上却是正色称是。

末了,皇帝道:“至于德妃,她近日实在是繁忙,歇一歇吧。朕不想见她。”

走到外面,柔嘉在路上故意磨蹭,让宫女给自己整理头饰、衣衫。见到安平被拉到院中掌嘴,快意地一笑,挽着薇珑向宫门外走去。

“父皇说的都是实话。”柔嘉悄声对薇珑道,“以前,父皇和母后私底下就给你我选过夫婿,总觉得哪个都不合适,好几次都特别惋惜,说你要是性子与寻常闺秀一样就行了,也能做他们的儿媳妇。可你太单纯,又最不喜是非,嫁到宫里来,不知道多辛苦。”

停一停,柔嘉又道,“这说起来,父皇本就觉得你跟唐侯爷合适,都是性子清冷的人,却担心他不顾家,母后也怕他委屈了你,一来二去的,便歇了这心思。眼下最好了,我是想,人不可貌相,况且他征战时性子挺爽朗的,回到京城,大抵是厌烦那些惯会逢高踩低尔虞我诈的人。他一定会对你特别好的。”

这种话,薇珑不方便说什么,只是笑。

到了宫门口,两个女孩看到了德妃。

德妃望着正被掌掴的安平公主,眼神十分复杂,面色惨白,艳丽的容颜失了几分颜色。意识到有人到了近前,闭了闭眼。

柔嘉和薇珑上前行礼。

德妃侧身受了,没说话。

两人也不打算与她叙谈,顾自走开去。

走出去几步,薇珑意识到有人看着自己,那视线似是带着刺,让她觉得脊背都有些不舒服。

她忍不住回眸。

德妃望着薇珑,目光怨毒、阴冷。

薇珑定颜一笑。这就情绪外露了?可今日不过是开端。日子还长着,有账不怕慢慢算。

薇珑在柔嘉宫里盘桓到很晚,用过晚膳,柔嘉才肯放她回家。

回家途中,原本留在家中的荷风赶来。

薇珑知道这是有事相告,唤她到马车上说话。

“郡主放心,家里没事。”荷风解释道:“奴婢瞧着天色晚了,很是担心,就心急火燎地到外院打听消息。吴大总管那会儿正在听放出去的眼线回话,先说了柔嘉公主已命人报信的事,随后见我磨磨蹭蹭不想走,就让我在一旁听听。听完之后,我就耐不住了,赶着来告诉您。”

“是吗?”薇珑笑道,“做得好。快跟我说说,是不是周家的秘辛?”心里很清楚,如果是与父亲、母亲相关的事,打死吴槐都不肯让荷风听。

荷风压低了声音,“正是。事关周国公与周夫人。”

薇珑拍拍身侧,“过来细说。”

荷风凑到薇珑跟前,把听到的旧事娓娓道来:

“这是十八年前的旧事。

“周国公那时候年轻气盛,又仗着系出名门,样貌、才学虽然比不了同辈几位翘楚,但还算是有些才干,暗自倾慕他的闺秀也有一些。

“他自成婚之后,平日滴酒不沾,可在成婚之前,平日最喜饮酒作乐,常在家中设宴,邀请各家子弟、闺秀齐聚一堂——那时候的首辅,是江南鼎鼎有名的风流才子,人们有样学样,慢慢的,男女大防成了虚设,风气比如今还要开化。

“周国公偶尔酒后言行无状。他爹娘也是喜欢热闹的性子,兴许是相信他惹不出大事,不曾管束过。

“是在他父亲的寿宴上,他惹出了事。

“那日不知何故,刚过午后就喝得酩酊大醉,后来,竟在书房百般调戏葛家大小姐——葛大小姐是周夫人的长姐。

“那件事知情的只有周国公的爹娘、葛家的长辈,再就是几个周家的老人儿。

“原本,这事情不是葛家与周家闹上公堂,便是葛大小姐嫁给周国公——到底,周家门第不高。这只看葛家怎么办。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料:半个月后,与周国公定亲的是葛二小姐——也就是周夫人。这真是说不通,当时葛大小姐将满十八岁,周夫人未满十六。”

说完这些,荷风满脸困惑。

薇珑则道:“我记得,周夫人是嫡出二小姐。”两个都是亲生的女儿,父母总不会颠倒黑白,让次女承受长女遭遇的飞来横祸的后果。

荷风点头,“是啊,所以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周家的人才清楚原由。”

薇珑拍拍荷风的肩头,安抚地一笑,“我记得听说过,周夫人的长姐红颜早逝,二十出头病故。最重要的是,终生未嫁。”

“对对对,”荷风双眼一亮,“这或许是因为葛大小姐有意中人,而周夫人愿意替长姐出嫁,了结那档子事。”说到这儿,不由生出几分同情,“那…真是挺苦的。”

哪里是一个苦字可以道尽的事?可是外人又能说什么呢?更何况,局外人并不了解局内事。

荷风道:“说起来,就是从葛大小姐病故前后开始,周夫人与周国公在府里,就完全是各过各的日子。十几年了,周国公大多歇在外院或内书房。平日没有要紧的事,周夫人根本不见他。周国公应该是心里有愧的原因吧?就算如此,也一直不曾纳妾。”

“…”薇珑敛目沉思。

周国公那种人,会真切地对谁生出愧疚么?

愧疚因反思而生。

知道反思的人,才明白黑白对错。

周国公那种货色,连让儿子冒险的事情都做得出,会对欺凌过的女子有愧疚?

薇珑不相信。

想到周家的现状,再想到梁湛、安平公主、德妃三个月之内都不会有所行动,她心绪平静下来。

站在对立面的人气势正盛的时候,不能心急,要保持冷静。

他们无所行动的时候,自己就更不能心急,要把目光放长远一些,力图做到谋定而后动。

她吩咐荷风:“回去之后,告诉吴槐,我让他查的事情,不需急着给我交代。眼下先专心打理府里各项事宜,过完年再专注此事,给我一个详尽的答复。”

回到家里,想到自己写给唐修衡的那封信,薇珑只觉得多余,没送到唐修衡手里实在是好事。

假如重头来过的只有自己一个,也能这样做么?自然不能。

说到底,是太过消极,打心底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便有些依赖他。这并非好事,这样发展下去,她很可能成为他的负累。要不得。

但是,她并没将那封信销毁,想等到这些事过去之后再给他看。

起码,是认认真真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当晚,她又给唐修衡写了第二封信。

是一首藏头诗,前面七句首字分别是我、木、目、心、人、尔。

第34章 更新(二更)

皇帝的口谕传到端王府的时候,梁湛并没在王府。王府的大管家好一番打点,才让传旨的太监心满意足,允诺回宫之后不会提及这一节。

梁湛身在周府。

周府原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德妃在皇帝面前求情的那些话,终究是分量轻了些,但周国公在要紧关头上了一道折子,更有程阁老帮忙委婉地说话,便没受到严重的惩戒。

梁湛对自己那个父皇是很了解的,当真烦了谁,脸上不显分毫,下手却很重。

原本他以为,周家起码要落得个褫夺封号离开京城的地步,但是没有,看到的比想象到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

单为此,他也得继续与周家来往。

周家有临危不乱的人,还是能找到靠山、应对得当的聪明人。

是因着这些考虑,他主动前来拜访。

见他的人是周夫人。

他心里终究是有些意外,见礼后扬眉一笑,“真是没想到。”原本以为,是周国公的兄弟在之前的事情上出面周旋,见到的也该是那个人。却没想到,见到的是一个弱女子。

“王爷意外是在情理之中。”周夫人温婉一笑,“国公爷身子不妥当,不便见客,觉着妾身还算堪用,便要我出面待客。王爷不要怪罪才好。”

“这话就见外了。”落座之后,梁湛问道,“益安可还好?”

“自然不好。”周夫人神色从容,“他与王爷一样,是情场失意人,又没有王爷的好修为,前两日喝多了酒,病了。”

梁湛听得出这话里暗指的事情,自嘲地一笑,继而道:“不论如何,人生在世,儿女情长并非全部。”

“妾身明白。”周夫人道,“看到王爷,就更加明白。”

梁湛发现这女子很有些意思,笑意变得更为温和有礼,“夫人的意思,我明白。那件事,怎么说?情不自禁,便头脑发昏。唯请夫人海涵。”

周夫人一笑置之。

梁湛继续道:“近来周家风雨不断,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希望日后能够相互扶持。”

“的确是风雨不断。”周夫人微微一笑,“儿子不明事理,女儿更是蠢笨,落得个落发为尼的下场,国公爷如今也是万念俱灰。周家便是有心,怕是也不能为王爷效力。”

梁湛想到周清音的事,道:“令嫒的事,可有转圜的余地?”

“王爷大可放心,绝没有。”周夫人笑意竟是温和之至,不带一丝怨怪,“黎郡主不是小气的人,定会让庙里的人好生照顾小女。小女那个资质,也实在是与尘世无缘。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梁湛沉默了片刻。这女人不会不在乎女儿落到这般下场,说起来却是云淡风轻。绝不是舍得亲生骨肉,她是看得出,就算再忙碌一番,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与其徒劳无功,还不如就此止步,不再给女儿希望,以免换来更重的绝望。

“王爷只是前来看望国公爷的么?”周夫人问道。

梁湛听得出,这是委婉的逐客的意思,不以为意地笑道:“自然不是只为这个前来,我的意思,方才已经说了。我想与周家相互扶持,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