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云哈哈地笑起来,“就你毛病多。”
薇珑拍掉衣服上的木屑,“我要去找舅舅、舅母。”
“我跟你一起过去。”徐步云走到书桌前,抬手推了推砚台,拿起叠放的整整齐齐的纸张。
薇珑走过去,把砚台放回原先的位置,又夺回纸张,气鼓鼓地指责:“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无聊?”每次他过来,都要故意弄乱她的书桌,十来年不变。
“你就不能改改这吓人的脾性?”徐步云笑容灿烂。惹小表妹生气,是他一大乐趣。
薇珑没辙地横了他一眼,“走吧。”
去往暖阁的路上,徐步云问道:“姑父为何匆匆返回?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薇珑颔首,“的确。”徐步云精明、敏锐,她和父亲从不会对他隐瞒什么事。
“那我得仔细问问。”
“嗯。”薇珑侧头打量他,“在锦衣卫还好么?”
“怎么才叫好?一个小卒子而已。陆开林只比我大几岁,兴许比我活得还久。”徐步云苦笑,“始终在锦衣卫当差的话,一辈子都做不到指挥使。你可不准骂我不争气。”
“乱说什么?”薇珑笑道,“大不了过几年换个衙门。”
“也是。过几年再看情形。”
陆开林是唐修衡真正肝胆相照的兄弟。唐修衡远赴边关那一年,他担心挚友再出差池,辞去官职,追随唐修衡到军营。之后,徐步云得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
这一生,唐修衡绝不会让好兄弟走上旧路,除非陆开林想另谋高就。
记起这些,看着身边的表哥,再想到在暖阁叙谈的舅舅、舅母,薇珑发现,前世得到的温暖并不少——
她身败名裂的时候,徐家并没有怀疑过她,依照徐步云的意思,明面上不再来往,暗地里一直竭力帮衬她。
因为她,舅母哭过很多次。
她让那么善良慈爱的长辈,掉过那么多眼泪。
近来想到舅舅、舅母,总有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触。此刻,她终于克服掉,撇下徐步云,跑进暖阁。匆匆行礼之后,亲昵地挽住徐夫人的手。
徐夫人秀美的鹅蛋脸上绽放出和蔼的笑容,美丽的眼睛微眯,“在忙唐家小佛堂的事?”
薇珑笑应道:“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昨日赴宴,遇到了唐二夫人,听她说的。”徐夫人揽着薇珑往外走,“是怎样的样式?我得看看。”薇珑喜欢鼓捣这些,几年下来,她也被带的成了半个行家。
“好啊。”薇珑对父亲、舅父笑了笑,与舅母走出暖阁。
“明日是不是要去唐府?”徐夫人叮嘱道,“要带足打赏的银锞子,见面礼也准备几样,万一有人带着小孩子去串门,你也不会失礼。”
薇珑乖顺地点头,“我记下了,照您说的准备着。”
转过天来,薇珑如约去往唐府,马车行至半路的时候,周清音得到了消息。
薇珑出门时,一向有一众侍卫随行,阵仗不小。外人不需费什么功夫,就能知道她何时出门、去往何处。
任何一位闺秀出入唐家,都会让周清音万分紧张。而薇珑去唐府的消息,让她抓狂。
她跑去找周夫人,“娘,那个祸水明知道周家想与唐家结亲,她这是不是在向我示威?”
周夫人讶然,不悦地道:“你说谁是祸水?又在说谁向你示威?”
“我说的是黎郡主。”周清音烦躁地道,“都这时候了,您就别计较这些小节了…”
周夫人冷笑一声,“黎郡主何时有过不等人请主动登门的前例?她有什么必要向你示威?”
“可是她这两次不都是故意刁难我么?”周清音道,“说不定,就是因为她听说了我想嫁给唐将军…”
周夫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住口!”
“您这是…不管我的事情了?”泪水到了周清音眼中,莹然欲落。
周夫人沉吟再三,没提大局,只说女儿关心的人与事:“唐侯爷回京之后,见过几个女子?连续几次让他亲自登门的人,你听说过几个?”
周清音无力地摇头,“那又怎样?是我先、先…”
“你先怎样?先于黎郡主见过唐侯爷?——偷偷窥视他、一厢情愿的女子比比皆是,不少你一个。”周夫人苦笑,“真要讲个先来后到,是黎郡主先与唐侯爷结缘。”
周清音的失落、伤心很快转化为怒火,她吸了吸鼻子,“您也说了,他们已经结缘,怎知今日不是黎郡主找上门去讨唐太夫人欢心?!”
周夫人蹙眉,沉了脸,“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甘心!”周清音道,“您找个借口,带我去唐府,好不好?再说了,您和爹爹不是想要黎郡主嫁过来么?为何不趁这次机会去见见她?如果真是个性子轻浮的,也能劝哥哥死心。”
周夫人愣怔片刻,断然摇头,“没闲情陪你自取其辱。退下。”
“娘!”周清音跪倒在地。
“…”周夫人理了理鬓角,“只此一次,而且,有条件。”
“条件?”周清音愣住了,抬眼对上母亲平静的过分的眼眸,心里有些发慌。
第20章 做客
薇珑的马车到了唐府垂花门外,二夫人与三夫人联袂前去相迎。
太夫人站在廊间,望着院中的梅花,想起长子出门前夕的事,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那晚,她到了静虚斋,一面指挥着小厮收拾箱笼,一面等他回家说说话。
修衡进门的时候,天色已晚,看到地上的箱笼,失笑,“太多了。”
“又不用你自己带着。”她劝道,“一去那么久,多带些行礼只有好处,这些都是日常你惯用的。”
修衡按了按眉心,到底没反对,“听您的。”
她心里老大宽慰,问道:“吃饭了没有?”
修衡居然要回想片刻,“还没。”
“你啊。”她又是心疼又是笑,“去洗漱,换身衣服,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
“嗯。”修衡笑了笑,“正好,要跟您个事儿。”
她听了,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担心他出门要很久才能回来,又担心他赶在年前请示了皇帝,明年要外放。
做了几道小菜、一碗面,儿子坐在对面吃饭,她有意与他絮叨家里让人头疼的事:
“修徽已经娶妻,修衍今年十六,可还是孩子脾气。每次明里说切磋身手,其实是光明正大的打架。真是,我也管不了他们。”指的是三儿子和小儿子。
修衡听了就笑,“都是打过就忘的性情,这样更好。”
“你心宽罢了,我每次都看得满腹火气。”
“再有这种事,唤人告诉我。”修衡对她笑了笑,“我帮您收拾他们。”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别不耐烦。”她心里的大石头落地,知道这意味着他并没外放的打算。
“放心。不过,得等我回来之后,这半个月要在外面晃悠。”说完,他蹙了蹙眉。
她忍俊不禁,“瞧着你也不大愿意走这一趟,那之前又何必安排?”
“谁知道,这几天都在后悔。”
她轻轻地笑出声。
修衡用完饭,亲自去沏了两杯茶,把一杯送到她手里,摆手遣了下人,只留阿魏服侍在一旁。
“娘,”他认真地看着她,“我有了意中人。”
她心里豁然开朗,颇有种转个弯就自严冬走进了芳菲园的感觉,“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每日每夜心心念念的,就是他能娶妻,有个人照顾、陪伴。
“猜您就会这么说。”
“是哪家的闺秀?”话问出口的同时,薇珑清雅绝尘的样貌在脑海闪现。据她所知,修衡不止一次亲自前去平南王府。但是,并不了解他每一日具体都见过谁。若是见过别的女子,也不足为奇。
该刹那,她特别紧张,旋即就笑自己:到底还是俗世中人,盼着儿子娶的女子是自己也喜欢的。可在以往,想的明明是只要他肯娶妻就行。人心果然如此,不知足。
思及此,她连忙补充道,“不管是谁,只要你喜欢,娘就喜欢。”
修衡说道:“是黎郡主。”
“是她啊。”她由衷地笑起来,“那孩子我也喜欢。喜欢得紧。”
修衡唇畔逸出清浅的笑容,“我想娶她。只是——”
“只是,郡主还未及笄,平南王又不舍得女儿早早出嫁。”她接口道,“这事情不能急,我们慢慢来。”
“嗯。”修衡颔首,“娘,谢谢您。”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她拍一拍他的手,“日后我与郡主如常走动着,不见得能帮什么忙,可最起码,能慢慢熟稔起来。”
修衡一笑,“您最有分寸,看着办就行。”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那份喜悦,久久徘徊在她心头,此刻依然。
看到两个儿媳与薇珑言笑晏晏而来,太夫人面上的笑意更浓,亲自迎上前去,见礼之后,将人迎到室内。
太夫人待客的暖阁,布置得简洁、雅致,室内流转着花果清香。
薇珑感觉很惬意,平日那些计较、小脾气都不见了。说到底,心绪决定一切。
二夫人样貌明艳,比夫君唐修征小一岁,今年十九;三夫人笑容甜美,与夫君唐修徽同龄,今年十八。
二夫人说起与徐夫人前两日碰面的事,之后,三夫人笑盈盈地告诉薇珑,后花园里新添了几种梅花。
各怀心思的太夫人与薇珑,不需刻意,就如愿得到了其乐融融的氛围。
太夫人正要唤人把早开的几种香花搬来,让薇珑赏看,一名大丫鬟进门来,恭声禀道:
“周夫人与周大小姐过来了,问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是否得空,要请教一些事。”
太夫人暗生不悦。修衡以前不允许人上门提亲,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哪家想与唐家结亲。没记错的话,周家请人来过两次,第三次是周家大公子登门,这第四次,竟然是母女两个。
唱的哪一出?
就算修衡还没有意中人,就算那周大小姐美得不可方物,她就会因此劝说长子迎娶周大小姐么?
才怪。
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古来如此。上赶着把女儿送进来的门第,她真不稀罕。
眼前的二儿媳、三儿媳,当初都是她问过两个儿子的心意,亲自请人说项的。儿子、儿媳若有哪个不情愿,成亲后不知要徒增多少烦扰,那真就不如没有。
可是,人已经来了,总不能让那母女两个吃闭门羹。
太夫人犹豫着看向薇珑,歉然道:“也不知是什么事。”
薇珑理解地道:“您不妨将人请进来,细说原委。若是我不方便在场,便去暖房赏花。”
三夫人听着就笑起来,对薇珑眨了眨眼睛,“我陪你去。”
“郡主不怪我失礼就好。”太夫人一笑,转头吩咐丫鬟,“请。”
二夫人亲自给薇珑续茶,“郡主喝着这大红袍怎样?”
“很好。”薇珑如实道,“很喜欢这茶的香气。”
“那我可就记下了。”二夫人笑道,“郡主日后再来,就提醒太夫人,命人准备这大红袍。”
怎么样的客人,都不会让主人家为自己的喜好费神。薇珑忙道:“不需刻意准备。我喝茶没什么讲究,茶也是各有各的好。”
“不碍的。”太夫人笑着接话,“万一茶色不够好,便准备别的。”这一细节,是她安排的。她希望,薇珑能够接受修衡平日一些习惯。明知兴许根本没用,但她还是乐意为之。
闲谈间,周夫人、周清音由大丫鬟请进门来。
薇珑望过去,发现周清音刻意打扮过。她有点怀疑这巧合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转念就想到了周清音钟情唐修衡。这不稀奇,但是让她非常膈应。
太夫人与周夫人见礼之后,后者对薇珑一笑,“黎郡主也在啊,这倒是巧了。”
“的确,真巧。”薇珑牵了牵唇,上前行礼。与她品级相同的情形下,见礼时便以长幼为序。
周夫人侧身还礼,落座后笑道:“说起来,清音与郡主来往已久,可我每次见你,都是进宫请安的时候。”
薇珑歉然道:“我出门走动的时候不多。一直没去府上给您请安,还望您不要责怪。”
太夫人却对周夫人生出一丝不悦:薇珑自幼丧母,平南王一直不曾续弦,便没人带着薇珑赴宴、串门。是,身为郡主,到谁家是给谁脸面,可人家就不爱走动,不爱做那四处乱飞的花蝴蝶,碍你什么事了?眼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是提醒薇珑自幼失怙,还是提醒唐家别忘了这回事?
二夫人、三夫人也知道周家请人到外院说项的事,想法与婆婆大同小异。
二夫人笑道:“我以前与郡主一样,除非特别熟稔的人家,逢宴请才会前去。”
周夫人笑道,“我的本意其实是要向郡主赔不是。王府不同于寻常门第,郡主是天之骄女,本该是我登门拜望,只是琐事缠身,一直没能前去。”
薇珑一笑置之,“言重了。”
三夫人接话道:“郡主待人随和的名声在外,不会计较这些虚礼。若真与谁投缘,自然会相互走动。”语毕,美目看向薇珑,眼神有些许忐忑,似是在说:你不会真的与周家大小姐交好吧?
对方的直率让薇珑自心底笑起来,“二夫人、三夫人说的都在理。”
三夫人放松下来,绽放出璀璨的笑容。
二夫人则侧头打量太夫人的神色,见婆婆笑微微的,丝毫没有为她们妯娌两个插话不悦,心里就有数了。
周清音仿佛什么都没察觉,神色如常地对薇珑道:“昨日才见过郡主,今日便又在这里碰面。你过来是——”
“是太夫人前两日下帖子请郡主过来的。”二夫人道,“家里有些事要请郡主费神帮衬,我与三弟妹也盼着能与郡主走动。”
薇珑看着周清音精致的妆容,“承蒙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抬爱。”
周清音强扯出笑容,“既然如此,下次我再请你赏光到家中小坐的时候,可不要再推辞。”
薇珑和声道:“日后再商量。你与令堂前来,定有要紧事吧?”
太夫人顺势询问周夫人:“是为何事?”
周夫人为难地笑了笑,“要紧事,也算是私事。”
三夫人闻言很开心,上前去携了薇珑的手,“我带你去后花园的暖房,顺道看看我和二嫂平时用心培育的那些花,好不好?”
“好啊。”薇珑站起身来,对太夫人道,“不耽搁您与周夫人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