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宗扬道:“这些人不论你看着顺不顺眼,都没必要动。她们只是来照料这座府邸。”
柳之南不解,却没询问。
孟宗扬敛目思忖多时,再开口时,语气平静下来:“宫里人才辈出,皇上并不缺我这样一个贴身侍卫,是以几次三番询问,让我慎重斟酌,找个自己能够持之以恒的差事。他愿意成全我。这两日我仔细地想了,于公于私,我都想自请外放,先从兵科的一城之主做起,稳扎稳打。”
柳之南抬眼望着他。自请外放?不在京城了?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外地做官,三年一考评,是因此,你可以跟我到任上。”孟宗扬凝视着她,“我的意思,当然是愿意带上你。这事情不急,要等皇上回京才会提上日程,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柳之南嘴角翕翕半晌,却说不出话。
孟宗扬的目光柔和下来,但是透着伤感,“之南,这是我慎重考虑之后的决定,是最好的权宜之计,亦是我和你余生的路。如果是这样,你还愿意跟着我么?”他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跳跃几下,又道,“愿意的话,以前的一切揭过不提,我们重新开始。不愿意陪着我熬资历受苦的话,那么…”他迟疑多时,还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柳之南知道他想说的话是什么:那么,只能依她先前所言,休妻或是和离。她刚想说什么,孟宗扬已继续道:
“那么,你容我再想想。我到死都不承认和你有缘无分。我不会也不能离开你。”
第126章
柳之南险些落泪,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为何?”
“我们成婚还没多久,不该动辄就提分道扬镳。再者,我的经历你还不知道吧?还不知道,我不记得你问过。”孟宗扬扯出一抹笑,“我三两岁的时候,我娘被休弃,带着我流离失所,最终贫病交加而死。虽说那个男人后来也死于战乱,跟着他并不能有什么好结果,但是最起码,我娘不该是那种死法。”
柳之南点一点头,“所以,你死活都不想成为你生父那样的人,是么?”
“没错。虽说如今世道不似我娘那会儿,可女子和离之后,要面对的太多,再嫁与否,都不见得能比和离之前过得更好。”孟宗扬轻轻叹息,“再者,我从相识到现在,喜欢二字,不是说说而已。不是假的。”
“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柳之南似笑非笑,“你现在已经对我失望之极,只是因着旧情,才不忍心放弃。再者,其实你不愿和离的症结是因心结,你不想成为你生父那样让你鄙弃的人。有些夫妻如何也不能白头到老,不是品行的问题,而是性情使然。看看你我就知道了。”
孟宗扬没说话。
柳之南却看住他,“孟宗扬,你想一想,当初你喜欢的柳之南是什么样子,看看现在的柳之南是什么样子,再想想你希望柳之南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说你,只说我自己。我现在特别厌恶自己,恐怕比你生气时对我的那份厌恶更重。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因为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明白,日后我为何要照着你的心思改变自己。”
孟宗扬对上她视线,眼中情绪太多,让人无从分辨。
“我最好的出路,是孑然一身,自由自在。和你成婚至今,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柳之南笑了,“而我想如愿的话,就要等你愿意放手那一日。那么,好,来日我跟你到任上,横竖我在京城也没脸见人了。”
她没有指责,很平静。越是如此,越是证明那些话是她心迹。
心里话要么让人感觉似蜜糖,要么让人感觉似毒药。她的言语,伤人至极。
他在言语上已失去再挽留的余地。
他只是轻笑,“随你怎样想,届时随我前去就好。可以各过各的,你可以历练一番,只当是孑然一身的开端。”
“那就各过各的。多谢。”
三日后,锦衣卫将徐寄思的供词转交内阁,杨阁老种种歹毒行径公之于众。只唆使宋清远刺杀柳阁老一条,便足以让他下狱。
柳阁老不在朝堂,主事的是孟阁老。孟阁老当即拍板,将杨阁老收押至天牢,其余罪行查实之后再转奏皇上。
几位重臣皆无异议。
越十日,镇南侯聂宇休妻。
八月下旬,在京参与江南贪污案的官员纷纷落马入狱。
这一年叶浔生辰前后,京城出的事比哪一年都要多。
九月末,皇上携燕王、柳阁老、叶世涛回京,开始大刀阔斧地针对江南贪污案整顿朝纲。
贪污案查抄的赃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库,过千万两之多。皇上在这同时开始筹划对西夏用兵。
到这时,上至朝臣下至百姓,都明白了皇上之所以严查贪污案,是要整肃官场风气,亦是为了用兵以此方式筹备军需。
打仗打的是什么?是良将,是士气,还是军需。
与西夏的谈判一直不顺利,西夏国分明是不想归还他们早在百年前就占据的领土。而西域总督谈判期间一直言辞闪烁拖拖拉拉,其实不过是在等皇上一句开战的旨意。这亦是皇上要他等待的。
——局势到现在已明朗起来,皇上将两件国家大事放在了一起,相形为之。
不论是惩戒一众贪官,还是对西夏用兵,都是独断专行不容人置喙的态度。
是我的领土,你不能侵占;是百姓的银子,你不能贪污。
这就是这一代帝王的心迹。
自然是阻力重重。
再彪悍的帝王,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官员、制度挟制。
用兵的事倒是没人敢往死里反对,皇上在登基之前,是一代权臣,在成为权臣之前,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的悍将——在有银子打仗的情况下跟他谈军事,是自取其辱。
让皇上头疼的反而是江南贪污案。
皇上回京之前,杨阁老的党羽隐忍不发,也是知道做什么都没用,几位权臣根本就是铁了心要收拾杨阁老,你在他们面前上吊他们都无动于衷。只有等皇上回京之后群起上奏,才会有效果。
而他们齐心上奏保杨阁老的同时,杨阁老包括陆先生这些年培养起来的分散在各地的人脉也开始发挥作用:官员不论等级大小,每人每天一道折子;名士不能上折子,便频频发表为杨阁老辩驳甚至是歌功颂德的文章诗词。
江南贪污案,成了全国皆知的大案。杨阁老的名声响亮,成了无人不知的名人。
杨阁老不但没因此被人唾弃,反倒成了亦正亦邪之人,怎么看待他的都有。
这种情形令人愤怒,却无法阻止。
之所以有这么多人为杨阁老站出来说话是为何?有人是因与他同流合污,怕他倒台之后自己也会没命,有人是因仰慕他一生从不失信于人的品行、敬重他是为皇上登基立过功劳的人,而最重要的,则是因为杨阁老是传承陆先生才学、修为的第一人——可以说,真正的幕后推手是被囚禁的陆先生。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到明面上罢了。
陆先生固然是皇上的授业恩师,却也是曾意图谋害帝后的人。朝廷第一大罪人,谁敢当众为陆先生鸣不平,便是公然挑衅帝王权威,那是要灭九族的。
只能用杨阁老借题发挥恶心皇上。
这些人的力量之中,包括诸多名士、学子,而他们形成的那股力量,影响深远。
杨阁老是必须要除掉的,但是,绝对不能以江南贪污案、刺杀柳阁老、陷害徐阁老这样的罪行处置他——这些罪行都是为很多人质疑甚至绝不肯相信的。比之相信这些,他们更愿意相信徐寄思是屈打成招——锦衣卫是什么人?屈打成招几乎是很正常的事,大多数人都对此坚信不疑,由此深信杨阁老是被污蔑的。
皇上面对这些的局面不动声色。自然,皇上自来是喜怒不形于色,谁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这辈子都难。他任由人们弹劾的弹劾、保人的保人这般不断循环地闹腾,自己着手别的事。
先是为已休妻的聂宇赐婚,将邢颜许配给他。
聂宇接旨后,过十日成婚。
聂宇再娶一个月后,南疆一向神出鬼没的一伙反贼行事猖狂起来,集结了几万人四处横行,皇上委任其为平南大将军前去平乱。
南疆之事,是在皇上意料之中,却在别人意料之外。
与此同时进行的,是在祁先生的锦溪书院开设恩科,选拔人才。
南疆开战之际,皇上命户部兵部筹备粮饷及押送粮饷的人员,传旨济宁侯对西夏下通牒:不服不顺则战。
随即,皇上开始逐一处置江南江南一带地方贪污首脑,再顺延到各个品级的官员,一概按律例严惩,又委任贤能有才之辈补缺。只是将杨阁老丢在天牢不闻不问,不给任何人一个说法。
换一个帝王,敢这般并行处理三桩事,怕是早已引起哗变天下大乱。他却始终稳如泰山,也真没人敢极端行事大肆煽动人心筹谋造反。
第一,极端行事的第一人是皇上,他六亲不认的种种行径,再过百年,怕是依然让人胆寒;第二,皇上自登基之前便与燕王齐心为民谋福,至如今,用兵的钱财都是出自国库或是贪官之手,百姓未被殃及,是以民心稳固。
疆域广阔,有一两处不安生很正常,但是真要让百姓放着安稳太平日子不过造皇上的反,是痴人说梦——百姓如今正喜滋滋地盼着皇上创造一个盛世让他们享福呢,并且这是绝对可能的。
而皇上比较难办的,是不想让那杆子稀里糊涂为陆先生、杨阁老鸣不平的学士学子对他心寒,闹到日后影响招募人才的地步。
人们自然清楚皇上的为难之处,明白要将杨阁老推上断头台,还需时日。
只是仍旧意难平。
明知一个人该死而不能杀,明知一个人有罪而不能以这罪行给他惩戒…任谁都会怄火不已。可朝堂官场就是如此。
早在聂宇远赴南疆征战之前,他携邢颜到裴府做客。
那日两男子在外院叙谈,叶浔则在内宅招待邢颜。
邢颜隐约听说过叶浔不少事。她欣赏这样的女子,却也有些打怵。寻常处事强横的人,待人时冷淡甚至傲慢都不在少数,真怕叶浔让她碰一鼻子灰。
午后微暖的阳光映照下,清冽的空气中有着淡淡花香。她带着两名丫鬟,随引路的裴府中人进到正房。
厅堂三围罗汉床上端坐的女子,有着优雅的仪态,绝美的容颜。笑盈盈站起身来,身形曼妙,透着柔弱。
不需引荐,邢颜便知这是叶浔。她被那柔和的笑容感染,就此放下心来,上前见礼。在这片刻间,对上叶浔视线。
必然是有着诸多起落、城府深藏的女子,但那双眼睛澄澈明亮,流转着璀璨的光华,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净。
邢颜如何不知,这只是叶浔平日里的样子,必然还有着凌厉、咄咄逼人等面目。却依然有些惊讶,除了那份美,到底是与想象中反差太大。
叶浔也认真打量了邢颜一番。
初见聂宇时,感觉他是个很矛盾不简单的人物;得知他对前一位聂夫人一往情深时,唏嘘不已;后来得知他真正的意中人是邢颜并且终成眷属时,由衷地欢喜。谁都一样,愿意看到有情人得到圆满。
邢颜该是因着被囚禁时吃了不少苦头,身形羸弱,容貌姣好,气质婉约。面色泛着些许病态的苍白,有着一双大大的杏眼,眼神如孩童般懵懂无辜。
落座闲谈,邢颜绝口不提过往是非,更不曾提前一个聂夫人。千帆过尽,她不见丝毫哀怨憎恨,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样的前提之下,叶浔与邢颜很有些好感。却也都没因这好感而生出常来常往之心,裴奕与聂宇若是面和心不合,她们自是不能交好。还是要问问他们的说法。
第127章
邢颜和聂宇离开之后,叶浔问起裴奕。
裴奕颔首,“自然可以常来常往。聂宇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他出征之后,请你和娘照顾他夫人。他也是皇上皇后信得过的人,我们两家勤走动些有益无害。”
“可你在兵部,他却在五军都督府。”叶浔还是有些不踏实。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关系,就是相互钳制。
裴奕就笑,“他若是大获全胜,再立战功,回来后便要以伤病为由找个闲职;若是出师不利,回来后则要上折子请罪,结果还是一样。他只在这种时候出头,闲时不会介入官场是非。”
叶浔就此放下心来,随即又打趣他:“他连这些都与你说,可见你们早就有交情了,却不曾告诉我——还把我当外人呢?”
“我总说你没良心,你还真就是个没良心的。”裴奕不满地揉她的脸,“每天七事八事的,我这不是还没顾得上跟你说么?”
叶浔笑着推开他的手,往别处逃,“知道,逗你两句罢了。”
他却三步两步追上去,呵她的痒。
夫妻两个闹在一处。
聂宇出征之后,叶浔与邢颜得空就在一起坐坐,本就投缘,加之能够常来常往,很快就成了交好的朋友。
只是叶浔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感情上认可邢颜,理智上还是防患于未然,去聂府时与去陌生之处一样,贴身带着新柳新梅,外面跟着秦许等护卫。
皇后比较留意邢颜,不时赏些滋补之物,要邢颜好生调理身子。得知她与叶浔交好,自然喜闻乐见,更是对燕王妃笑道:“这下就不用我挂心了,阿浔最擅长调理之道。”
燕王妃笑着颔首,“可不就是么。”
皇后又道:“你也别总闷在府里了,得空就带上她们两个进宫来说说话。”
秋末,孟宗扬向皇上提出外放。
皇上没理会他先从一城之主做起的说辞,直接封了他一个宣慰使司同治的官职,仍是四品,地点为广东。
孟宗扬哭笑不得,装作以为皇上没听清楚,又把心迹重复一遍。
皇上没好气:“祁先生最是记挂你,你却要从劳什子的百里之才、一城之主做起?我都替他觉得丢人。爱去不去,不去就还老老实实当值!”
孟宗扬还能说什么?正正经经地接旨谢恩。稍事安排,五日后启程离京。
柳之南随行。
孟宗扬临行前夕,在醉仙楼宴请裴奕。两个男人在一起,自然不会说家宅、女眷那些事,只说以往、日后,畅谈至深夜才走出酒楼。
分手之前,孟宗扬拍了拍裴奕的肩头,“之前给你们添麻烦了,怪我。”
“说什么呢?”裴奕捶了他一拳,“你我是朋友,到何时都是,得空写信。”
“那还用说?”孟宗扬笑容清朗,转身上了马车。
裴奕回府路上,孟宗扬偶尔闪过眼底的落寞挥之不去,一直在脑海闪现。
都是成家的人了,都是成婚之前两情相悦走来的,到了如今,却是处境不同。
孟宗扬不好过,他不难想见。
不免唏嘘。
如果他娶的不是阿浔…
那是难以想象的。
若没有阿浔出现,他会不会娶妻都难说吧?
母亲曾对他说:“如果不是真正认定一个女孩,就别轻易谈婚论嫁,免得日后惹下孽债。我宁可你始终不娶,也不能作孽伤人。”
他自然完全认同,为母亲这般开明通透而难过又庆幸。
如今的母亲呢?满心盼着阿浔再添几个孩子,让家里热热闹闹的,近来总是张罗着给阿浔吃些滋补身体的羹汤,每日里挂着舒心的笑,不知多满足现状。
阿浔自然不是完美无缺的女子,却无疑是适合他并适合这个家的。
幸亏有她。
回到家里,叶浔睡意朦胧地坐起来,咕哝着抱怨他一身酒气。
他狠狠地吻她,却没再更进一步。
这个月,她的小日子没来。
叶浔想来想去,也没去送柳之南,一来裴奕不准,二来相见太尴尬。
算了,等彼此都释怀时再说吧。
要说责怪柳之南,她做不到,可要让她丝毫不介意,也不可能。
一如曾说过的,庭旭比她的命更重要,即便清楚柳之南是无心所致,也无法揭过不提。反过来想,如果太夫人与庭旭那次真的出了闪失,她恐怕会恨上柳之南,一辈子都不能原谅。
这样的经历,一生都不会忘记,日后便是能与柳之南重拾姐妹情分,来往时也要处处谨慎,彼此都会疲惫不堪。
不如渐行渐远,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盼对方安好。足已。
江宜室与叶浔的想法大同小异,是以在柳之南离京这一日,与平时一样,安心留在家里处理家事、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