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柳阁老也来了。

叶浔已经一如往常,见到外祖父不免不安,“您怎么还来了?我真没事。”

柳阁老笑道:“谁来探病了?好多日子没见你,找个借口跟你说说话而已。”

“那好啊,午间留下来用饭…”

柳阁老笑呵呵地打断她的话:“用饭行,不准你下厨,好歹再缓半日,明日你还有不少事要张罗呢。”

“好啊!让侯爷陪您喝两杯。他去了燕王府,说了去去就回。”叶浔笑着坐在老人家一旁。

柳阁老满意地点点头,闲话时问起叶世涛:“走的时候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么?出门办差,几个月也行,一年半载也行。”

叶浔笑道:“说的是年节前回来,他说的年节,大抵是除夕当晚才算起。”

柳阁老神色一缓,“不管早晚,回家过年就行。他倒是个言出必行的,定能回来。”

“说的是呢。”

午饭前,裴奕回来了,看到柳阁老,笑着上前行礼,道:“正好,特意寻了几坛陈年梨花白,也是听说您中意这酒,等会儿陪您喝两杯?”

柳阁老哈哈地笑,“不单要陪我喝个尽兴,我走的时候还要带上余下的几坛。”

“这还用说?本就是给您备下的。”

午间,两人用饭时,柳阁老提起重新启用锦衣卫的事:“照我看,皇上是不会让你和淮安侯进入锦衣卫的,淮安侯不适合,一次的疏忽就容易丢掉爵位甚至性命,你则不需要另辟蹊径。那么,你觉着皇上属意于谁?”

裴奕沉思片刻,“不瞒您说,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叶家的人。”

“你是指世涛。”

裴奕颔首。

柳阁老丝毫意外也无,笑起来,“的确是没人比他更适合了。”

再肮脏再残酷的事,若是事不关己,若是不曾应对,进入锦衣卫之后,接受起来总是难上加难。叶世涛却是不同,他的心肠手法变得残酷狠绝,是一步步被亲人逼到这地步的。再没什么事能伤到他,再没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若是进入锦衣卫,来日必能与权臣平分秋色,呼风唤雨,他不再需要叶家,甚至不需要柳家的支持,因为锦衣卫的后台是皇上,谁都不能撼动其地位。

用完饭,柳阁老离开之前,取出两个大大的封红,亲手交给叶浔:“三十儿晚上的压岁钱,嫁了人也是一样,在我们眼里还是孩子。”

叶浔笑着收下,“本来就是么,您不给我也要跟您和外祖母讨的。”

柳阁老闻言笑得畅快,“回吧,别去外面吹冷风。”转身由裴奕陪着去往垂花门。

叶浔让竹苓把封红收起来。以往一些年,除夕也会收到二老给的压岁钱,外祖父今日特地过来,想来这也是原由之一。

景国公、叶夫人派了管事、丫鬟送来补养身体的上好药材,见叶浔无事,两个人俱是松了一口气,道:

“今日是二少爷的生辰,府里昨日起就宾客盈门,不少人也是意在牵红线,您也知道,二少爷这就满十六岁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忙于应承,实在是抽不出功夫来看望您,特地要我们来看看,打算今日晚一些时间再过来。”

“转告二老,不必了。”叶浔笑道,“我这几日也压下了一些事,晚些时候兴许会出门。先前世子夫人来去匆忙,没与我提起世淇生辰的事,我以往也不曾留意这些,便没送去贺礼,你们帮我带个话,还望他们不要计较我失礼。”

“怎么会呢?都知道您身子不妥当。”两人笑着应承两句,便道辞走人。

竹苓照叶浔的示意,各赏了两个八分的小银锞子,望着两人欢天喜地离去的背景,撇了撇嘴。

夫人哪里是不记得二少爷叶世淇的生辰,是不愿意记得,且打算一直忽略这种事。

孟宗扬从皇上那里得了准信儿,第一个想告知的自然是柳之南,却要绕个圈子。

告诉裴奕,再让裴奕转告叶浔?

那就不如直接让人告诉叶浔了。

派阿七去裴府之前,才听说叶浔前几日染了风寒。倒是没想到,那只一直跟他炸毛的猫还有打蔫儿的时候,刚好新得了小手炉,是内务府打造出的新式样,分外小巧精致,便让阿七全部带去送给叶浔。

阿七送上礼物,将孟宗扬来年的动向说了。

叶浔挺为孟宗扬和柳之南高兴的,赏了阿七二两银子,笑道:“手炉我留下两个,其余的都给我表妹送去。待我向你家侯爷道喜。”

阿七笑嘻嘻的称是。

随后,叶浔让新梅去找了柳之南一趟。这丫头和柳之南也算有一段主仆情意了,年节前见个面也好。

当夜晚间,叶浔很晚才睡,跟太夫人学着剪窗花了。她以前只会剪喜字、葫芦这些简单的式样,太夫人则会很多花样,她在一旁照猫画虎学了半晌,还是在太夫人的帮忙下,剪好了一个年年有余。

直到裴奕过来问她们:“今日就打算不睡了?”

婆媳两个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笑着罢手歇下。

叶浔随裴奕回房的时候,看到夜空飞起了雪花,想到了还在外面的叶世涛、努力打理家事的江宜室,喃喃叹息:“但愿哥哥今夜就能返回。若是下起大雪,行程不免耽搁下来。独自在外过年总是不好。”

“他既然没让人传话说不能回来,就一定能如期赶回家中。”裴奕倒不是宽慰她,因为这是很多男子的习惯,笃定的事只说一次,身边人只需等待结果。

同一时刻,江宜室站在廊下,裹紧了纯白色雪兔毛斗篷,望一眼一排排大红灯笼,再望向夜空中飞舞的雪花,深深吸进了一口气。

等待的滋味是最难熬的。希望他身影随时出现在眼界,希望成真却只一刻,成真之前,只有焦虑。

鞭炮声自小年之后便不绝于耳,空气中充斥着年节才有的气息。年节意味的是一家团聚,而她的夫君还在外面办差,甚至于风尘仆仆地赶路。

天色已晚,今夜是不能回来了。

她带着些许黯然转身。

红蔻快步跑进院门:“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真的?”江宜室闻言惊喜不已,顾不得矜持,急匆匆转身下了台阶,快步走出院门。

正房通往前院的甬路上,明灯照映之下,叶世涛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她视野。

叶世涛大步流星地迎到她面前,逸出璀璨的笑容,“我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江宜室急切地打量着他。他清瘦了一些,俊颜透着疲惫憔悴,就连语声都有些沙哑,必是赶路太辛苦了。

叶世涛见妻子只是一味盯着他发呆,笑着环住她肩头,“看多少年了,难得你也不腻。”说着话,揽着她返回内宅。

语气那样随意,仿佛他只是出门游转了一半日。

叶世涛敛目看看妻子纯白的斗篷、自己的黑色大氅,打趣道:“咱们像不像黑白双煞?”

江宜室被他一句话引得又气又笑,“大过年的,胡说些什么?快去洗漱更衣,肯定还没用饭吧?小厨房里留着饭菜呢。”

“是得洗漱更衣,皇上要我一回来就进宫。饭菜等我回来再吃。”

“这时候了,进宫略作耽搁,宫门就落锁了,你今夜还能回来么?好歹先吃几口饭菜。”

叶世涛哈哈地笑,“放心,皇上定是交待几句话,没闲心跟我叙谈,宫门落锁也没事,皇上一句话的事而已。”

江宜室这才心安,唤丫鬟快些备水服侍他沐浴更衣。几名随从没多时也到了,抬回了两口箱子,一箱是叶世涛出门时的衣物书籍等等,另一箱则不知是什么。

她也顾不上好奇,只忙着将他的衣物等物亲自归置起来,又吩咐外院备轿。

叶世涛沐浴后换上了大红官服,见妻子还在忙着收拾他的箱笼,边忙边吩咐丫鬟给他准备几道他素日爱吃的饭菜。

他的唇角高高的翘了起来,走过去环住了她,“这段日子还好么?”

“挺好的。”江宜室答着话,脸色已因不自在转为微红。

一旁服侍的丫鬟见了,抿嘴笑着,垂首退下。

他轻笑,低语:“老夫老妻了,还跟着小女孩儿似的。”

“你…可真是的。”

“挺好的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我在外特别老实。”

“谁管你那些了?”江宜室笑着转过身形,帮他整了整官服,“快去面圣吧,回来我们再说话。”

“成。”他低下头去,吻了吻她脸颊。

他下巴上冒出了胡子茬,也没来得及打理这个小细节,带来些微的疼,些微的痒。是那样暖心的真实的感受。

她是受不得一点点痒的人,笑着推他。

叶世涛却又重重地胡乱地吻她。

她捱不过,笑了起来。

叶世涛心绪愈发明朗,笑着转身,“我去去就回。等我。”

“嗯!”江宜室笑着目送他出门。原本以为,他回来时,她定会因为心疼掉几颗金豆子的,却因他一通打趣胡闹,只有切实的欢喜。随即知道阿浔也记挂着,叮嘱红蔻,明日一大早就去报信。

除夕一早,裴奕和叶浔便从红蔻口中得了这喜讯。

裴奕笑道:“赏!赏十两银子!”

红蔻千恩万谢而去。

那边的叶世涛是如何也要到柳府、裴府去一趟的,但是出门之前,要先和江宜室商量好一件事:“皇上有意让我来年进入锦衣卫,你怎么看?”

江宜室认真思忖片刻,道:“我自然是听你的啊,只要你从心底愿意就好。我唯一担心的,是你根本不喜欢京城这个地方。”他以前提过,有意去镇守边关或是经商,若是选择那两条路,都不会留在京城。她也由此怀疑他因着前尘事对京城这地方深恶痛绝,眼下怕他为了要跟父亲争一口气才有这意思的。

“只有不喜欢的人,哪有不喜欢的地方。”叶世涛笑道,“以前无从想到皇上会有这举措,更没想到皇上不拘一格,打算自然不同。镇守边关呢,少不得有出生入死的时候;要是经商呢,下一代人想要走仕途就太难了。权衡起来,我当然还是愿意留在京城,省得岳父岳母担心你,跟外祖父、阿浔两边也能有个照应。”

“那行,就这么定了。你快去跟外祖父和大姑爷说说这件事,尤其外祖父,少不得要叮嘱你一番。”

“嗯。”叶世涛出门,上午去了柳家,下午则去了裴府,先跟叶浔说了这些事。

叶浔沉思片刻,只是笑问:“你和嫂嫂商量好了?”

叶世涛颔首一笑。

“外祖父也同意?”

“对。”

“那就不需问我了啊。”叶浔笑盈盈看着哥哥,“我不是说过么,你怎样我都支持你。”身边男子的前程,她能做的也只是提前探探口风,不可干涉。他们心中自有权衡,即便不能满心赞成,也要给予尊重支持。

“早知道是这样,还是要听你亲口说出才心安。”叶世涛这才去了书房与裴奕叙谈,因是除夕,不好多做逗留,约定正月里再聚,回家去安心过年了。

接下来,便是喜气洋洋又分外忙碌的春节了。文武百官、各家命妇进宫给皇上、皇后道贺,回到家中,男子出门拜年,女子在家应承上门的女眷。

初二要回娘家,叶浔和裴奕去了叶府,叶世涛和江宜室去了江家。

王氏娘家远在外地,自是无从回去,留在叶府等着款待裴奕、叶浔。

叶冰再见到裴奕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是规规矩矩,再无半分不妥。王氏松了一口气,真怕叶冰成为第二个杨文慧——不,担心的若成真,比杨文慧的事情更严重更丢脸。

叶浔不论对谁的态度都一样,不是太亲近,也不让人觉着疏离。叶家人只觉着她是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了,心里想什么,谁也看不出。

叶鹏举膝下共有两子两女,四个孩子的年龄都是差两岁,由此,长子叶世淇大次女六岁。

四个人都怕叶浔挑剔他们没有尽心服侍祖父祖母——他们能快些返京,可是叶浔催着王氏命人将他们接回的。是因此,这一日几个人比平日更殷勤、乖顺许多,时不时将两位老人家引得哈哈地笑。

叶浔对此喜闻乐见。

用过午饭,二老各自转去内室、小书房睡午觉,叶鹏举和叶世淇父子两个将裴奕让到花厅闲谈。叶鹏举的样貌比叶鹏程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叶世淇样貌清俊,性情谦和,对裴奕存了深交的心。他不过比裴奕小几个月,裴奕已成家立业,他则还未有功名在身,不可能不钦佩,想在姻亲的前提下与对方有几分真实的交情。

裴奕看得出叶世淇的心意,不置可否,只说场面话应付。

那边的叶冰则劝着王氏去歇息,自己拉着叶浔说话。叶浔不想让王氏觉得自己对叶冰一时失态耿耿于怀,也顺势劝着王氏去小憩,去了叶冰房里。

叶冰让叶浔瞧瞧自己的针线如何,又拿了叶浔亲手绣的帕子认真比较。

叶浔就笑,“你的针线很好了,擅长的针法不同,哪里能比得出高低。”

叶冰闻言舒心地笑了,“娘亲总是嫌我手笨,说的次数多了,我心里真是没底。”

这次从头到尾,叶冰都没提过与上次相关的话。

逗留至日头西斜,裴奕和叶浔回府。

初三祭祖,年节就没什么大事了,京城权贵之家纷纷利用这难得的闲暇时间宴请亲朋好友。

叶浔好说,走动的人以前加上叶家都没多少,现在则是没必要与叶家亲朋来往了,分寸稍稍差了,便会让二房的人以为裴奕和她抢叶家的人脉,能免则免,便只与燕王妃、柳家那边的亲朋走动,高兴了就出门走个过场,累了就在家中陪着太夫人。

裴奕那边则是一日不停地前去赴宴,只兵部同僚就是一个个在家中设宴,把日子排的满满当当,想拨冗在家回请众人的空闲都没有。此外,叶世淇也是命人每日请他到府上说说话。

裴奕暗自头疼不已,只是要拉开距离也非朝夕间的事,要叶世淇明白现状更不是几日光景可以办到的。外人都有空应承,没空应承阿浔的堂弟,说出去也没人信,只好每日下午单拨出点儿空闲去叶家。

这天中午,他与燕王在醉仙楼畅饮,将至未时才散了。喝的是烈酒,还没少喝,两人虽然脚步没乱,却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

回府途中,叶世淇的小厮拦下了马车,要他移步去叶府。

裴奕用力揉了揉眉心,也就应了,改道去了叶府。

叶世淇是真要请教裴奕学问上的事,再者知道裴奕喜欢喝烈酒,这两日特地寻了几坛,意在请裴奕一同喝几杯,不喝的话带回去也好。

裴奕先去光霁堂请安,又去了叶鹏举、王氏房里,末了才由叶世淇带去了一个小巧的书房院。

裴奕一进门,就看到桌案上摆着果馔、酒坛,一旁的矮几上则摆着一沓宣纸。

他落座,觉得口渴,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此刻不论是酒是水,喝到他嘴里都跟水一样寡淡无味了。

叶世淇见状不由笑起来,心知裴奕已经多了,请教学问的事就免了,拉拉家常倒是可行,说不准就能听到这位朝堂新贵几句心里话。

正要落座,有小厮进门来,不无惊慌地道:“二小姐和四小姐方才做孔明灯,不知怎的竟着火了,您快去看看吧。”

叶世淇匆匆交待一句,忙随小厮取看两个妹妹在胡闹什么。

裴奕又喝了一杯酒,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转到一旁的醉翁椅落座,闭目休息片刻,吩咐服侍在房里的小厮:“给我沏一杯浓茶。”

没人应声。

过了片刻,淡淡清香随着细碎的脚步声趋近。

他缓缓睁开眼睛,叶冰出现在眼前。

“怎么是你?”裴奕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说叶世淇这是被妹妹耍了?

“哥哥帮我料理着房里的乱子,唤我过来帮他招待姐夫。”叶冰细腻白嫩的手捧着粉彩茶盅,送到裴奕面前。

裴奕不接,“不必了,你下去。”

叶冰笑着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取出一个彩绣荷包,递到裴奕面前,“这是大姐要我绣的荷包。她说她自病后身子虚弱,没精力做针线了,便要我给姐夫绣个荷包。”

裴奕垂眸,唇畔浮现出一丝笑意,让人看不出含意的笑。

叶冰忐忑地站在那儿,“真的。难不成我还敢撒这种谎?”

裴奕却扬声唤李海进门,用下巴点了点叶冰手里的荷包,“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