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奕将她手里的裁纸刀取过,放到一旁,又抬手撩起她帷帽上的轻纱,与她四目相对。

刚进门时,看到的她像发怒的小豹子,满身寒意。此刻她已平静下来,目光澄明平静,笑容缓缓漾开来。

“谢谢你。”她说。

“阿浔。”他凝视着她。

“嗯?”

“我不准你再受这种委屈。”他语气轻柔而坚定,“我要娶你。”

第23章

叶浔轻声问他:“决定了?”

裴奕颔首。他心里的阿浔,是待人坦诚言辞坦率的女孩,是能因为一件小事一只猫儿绽放欢颜的女孩,不该一再经历这种险情。“我尽快上门提亲,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

比之前世,他态度坚定,言语笃定,甚而透着些霸道。原由只是不允许她再受委屈。叶浔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嗯。”沉了片刻,又加一句,“我等你。”

也清楚,该矜持些,可她做不来。不想让他经历模棱两可的态度会引发的猜测、挣扎。他娶她并非易事,他要付出很多辛苦,何必再给他平添烦扰。

裴奕眼中流转着惊喜光芒,唇畔不自觉地漾出愉悦的笑容。

那笑容让她一时恍惚,错转了视线才找回理智,问他为何来了这里。

裴奕说了原委,“心里不踏实,跟来看看。”

正说着话,大惊失色的柳之南跑了进来,“表姐,我原本只想帮他一把,让他见见你而已,却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我看他求我时可怜兮兮的,全没料到他藏了祸心…”

叶浔静静看着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告诉过她,不要自作主张,她却当成了耳旁风。横竖不会听她的话,那就索性什么也不说了。日后戒备防范的人里,加上她柳之南就是了。

叶浔对裴奕笑了笑,向外走去。

“表姐!”柳之南要追上去。

竹苓气呼呼地道:“您就行行好,让我们家小姐清静一会儿吧!”服侍着叶浔上了马车,做主留下了半数护卫,让他们给柳之南另雇一辆马车。她是真的要被柳之南气死了,顾不得别的了。

裴奕出门时瞥了柳之南一眼,将她划入二愣子一族,懒得理会,顾自离开。

柳之南哭起来。真是恨死自己了。表姐让她不要自作主张,祖母让她分清楚风流、下流,她都没听到心里去,险些铸成大错。

她抹着眼泪,见柳府的管家带着几十名护卫骑快马来了。

管家与竹苓交谈一阵子,让护卫送叶浔回府,自己带着几个人到了柳之南面前,一味的苦笑叹气。

柳之南询问之后才知原因。

柳阁老没留意府中的事,对叶府的事却是一清二楚。表姐妹两个出门之后,他得到了消息:彭氏上午见过宋清远的小厮,午饭后出门,去的地方恰恰与两个女孩子相同。他预感苗头不对,让管事带人把彭氏赶回府里去,又命管家策马带人前来。

“这样就还好。”柳之南喃喃的道,不论怎样,宋清远也不会得逞。随后,她泪眼婆娑地望向管家,“我怎么这么笨啊,居然看不出宋清远是个衣冠禽兽!”

管家也很奇怪,她怎么这么二百五呢?却不能接话,一笑了之。

叶浔回到柳府,才知道府中也不消停,正上演着闹剧:

彭氏被柳府的人撵回家中,和叶鹏程哭天抹泪之余,顺道把前几日柳夫人要他们两个磕头赔罪的话说了,自然,没忘了添油加醋,成功的让叶鹏程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过来质问柳阁老。

曾经的翁婿,如今相见唯有对峙。

柳阁老坐在外院廊下的椅子上,叶鹏程站在院中。

“叶家的人出门,却被你府中的人强行阻拦送回去,算是怎么回事?你要替我当家不成?!”

怎么回事?以防万一罢了。柳阁老这样想着,没搭理叶鹏程。

“你赶紧把我女儿交出来,我要带她回家!”叶鹏程额角青筋直跳,“那是我们叶家的人,你凭什么把人扣下?!”

一如既往的混账,分明是没把之前的事放在心里。这种无赖,跟他说话完全是白费功夫。柳阁老喝了口茶。

一名护卫进到院中,在柳阁老近前低语片刻。

柳阁老神色一凛。

一再被无视的叶鹏程的火气已无法遏制,他恨声道:“拜你所赐,我已丢了官职。如今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若再扣着叶家的人,休怪我一纸诉状将你告到官府去!你这些年来以权压人,横加干涉我的家事,唆使我一双儿女屡次顶撞于我…”

柳阁老听到这里,冷笑连连,“要告我?”猛然起身,语声忽的拔高,“要告我?!好!”

积郁了多年的嫌恶、憎恨,在此时爆发,让柳阁老陷入暴怒。他缓步走下台阶,“你去之前,我再给自己加一条私设刑堂的罪名。来人!”

“在!”护卫齐齐应声。

叶鹏程惊得身形一颤。面前的柳阁老,面容沉冷,气势慑人,有着久居上位者的凛然威仪。恩怨纠葛这些年,他还是首次看到这样的柳阁老。

“敲锣绕街请街坊四邻过来做人证,把这畜生拖到府门外,给我狠狠地打!”

小厮、护卫分头行事。小厮敲锣绕街行走,高声邀请人们去看热闹,护卫则在府门外摆好条凳,把宋清远按在上面,叉腰站在一旁等待行刑。

叶浔的马车拐入街道,她就耳闻并目睹了这一奇景。

柳阁老听说叶浔回来了,命人唤她去外书房说话。

叶浔进了外书房,看到脸色很差的外祖父,知道老人家被气得不轻。“外祖父…”她鼻子发酸,泪盈于睫,“您别生气,不值当,当心身体。”

柳阁老和蔼的笑着,拍拍她的手,“不生气,看你没事就放心了。外院乱糟糟的,别被扰得心神不宁,去歇歇。”

“嗯。”叶浔抿出个笑脸,“晚间我给您做饭吃,您可好久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了。”

“嗯,还真是,早就馋你做的东坡肉了。”

“那容易,一定给您做。要是没时间回内宅,我让丫鬟给您送过来。”

柳阁老心里敞亮不少,“成。”

叶浔见外祖父神色如常了,才回到内宅,知道外祖母出去串门了,想着这样更好,免得跟着生气恼火。她回了东厢房,告诉丫鬟婆子,柳之南若是过来,直接拦下就是。她得把心放宽,先睡一觉再说。

很快,很多人出于好奇、好笑,前来看热闹。

护卫开始行刑。

叶鹏程挨至四十板子的时候,景国公过来了。到了府门外,看到被打得鲜血淋漓的长子,反应出人意料,高声笑道:“打得好!给我往死里打!”

叶鹏程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过去。

也是因为景国公这样的说辞,柳阁老反倒不好下狠手,当即命人把人抬回叶府。接下来,就是算账的时候了。他先说了宋清远做的好事,问道:“宜春侯是你叶家的人带到柳府的,是由我发落,还是由你发落?”

景国公爽朗一笑,“我去趟宫里,跟皇上说说这件事,先提个醒,随后我再去找吏部的人,免了宜春侯将到手的官职,如此就是情理之中了。此事因我治家无方而起,理当由我出面。余下的就是你的事了。”

柳阁老满意的笑了,“行。外面这些事,怎么都好说,你的家事——”

“你有话直说就是。除了让世涛、阿浔来柳府,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景国公黯然一笑,“那两个孩子,也是我的心头肉,这你应该清楚。”

柳阁老斟酌片刻,“第一,阿浔的亲事,我给她做主。”

“嗯。”

“第二,阿浔的亲事定下之后,我才让她回叶府。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别人。”

景国公蹙了蹙眉,“那你可要抓紧哪。阿浔要是在你这儿常住,我只能拉家带口的搬过来了。也只有她常给我做饭,陪我说话。”这么说着,不是不落寞的。

柳阁老体谅的笑了,“我明白,抓紧办。”

“那就行。”

“还有最后一点。”柳阁老面色一整,“日后凡是阿浔的事,不得让你长子长媳插手。我没将这些丑事宣扬,没要你勒令儿子休妻,没将你儿子逼入绝境,都是看在你的情面上。而你,有些事总要给我个交代,让我心里痛快点儿。”

这一条,景国公答应得最是爽快,“你便是不说,我也会这么办。阿浔出嫁之前,彭氏不会跨出院门半步。至于那孽障,怎么也得卧床躺半年了。”打板子也分轻重,方才那几名护卫,可真是下了重手。

柳阁老心绪又明朗了一些。

说到底,就算逼迫叶鹏程休妻,甚至于就算杀掉彭氏,也是治标不治本。叶鹏程那种货色,定会再次续弦,以他的眼光挑选进门的人,兴许比彭氏更卑劣。

没错,症结在于叶鹏程,把他除掉就清净了。可是景国公一把年纪了,谁又能狠下心来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以,也只能软刀子磨着叶鹏程。况且在柳阁老看来,对于有功名在身的人,长期的打压、不得志,才是最残酷的折磨。一刀把人砍了,还真不能解气。

景国公临走时,笑呵呵地催促道:“我什么都依你了,你就尽快给阿浔定下亲事吧。你物色的人选的确不错。”顿了顿,故意打击柳阁老,“抓紧安排那边相看,到时候那边的长辈要是看不上阿浔,我看你这脸面往哪儿搁。”

柳阁老竟不反驳,顺着这话往下说:“我真没想过这一节,万一那边看不上阿浔,我就得继续物色,少不得要耗费一年半载的光景,唉,真是头疼啊。”

景国公又气又笑,“我说不过你,也气不了你。说正经的,抓紧办。到时候,阿浔的祖母总得出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心里有数,一两日传话给你。”

“好,我等着!”景国公心情愉悦地上了马车,走到半路才想起自己那个被打得半死的儿子,觉得自己的心也太宽了,随后想,这是有多嫌弃那个儿子?有什么法子,那孽障是他此生最大的败笔,亦是不能抹去的污点。

柳阁老将质问宋清远的事推迟了。今日他肝火旺盛,动怒的事要缓一缓,衡量轻重之后再说。

沉思片刻,他决定先见裴奕,有些话该挑明了。这才是当务之急。话还没吩咐下去,柳之南前来负荆请罪。

柳阁老蹙眉,可不是,还有这个罪魁祸首呢,“把她给我拎进来!”修理外人要有章法讲技巧,修理缺心眼儿的孙女可就简单的多了。

第24章

柳之南进门后,十分自觉地跪了下去,“祖父,我知道我险些酿成大祸,您处置我吧。”

方才她要见叶浔,竹苓仍是气呼呼地拦下了她,将事情经过细细的与她说了。她知道,如果叶浔乱了方寸,如果裴奕没有及时赶去,如果外祖父没有时刻留意叶家的动静,那么,她就是毁掉表姐一生的罪人。

柳阁老喝了口茶,“这么说,是自知有错?”

柳之南老老实实地道:“是。”

“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我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识人不清。”

如果她的话到此为止,柳阁老还是很满意的,可惜的是,她又继续道:

“我以为宜春侯与表姐才是天作之合,想着您与表姐是因相识日短才对宜春侯漠然视之。我就想着,帮忙撮合,兴许会成就一段佳话…”

柳阁老拧了眉,“我与宜春侯相识日短?”他笑着摇头,“京城中只要说得上名号的人,有哪一个是我不了解的?”

“可是,裴表哥就算再出色,到底是名不见经传的人。”柳之南不自主争辩,“他哪里是我们家的外戚了?我细细打听过了,柳家从没有过裴姓一族的亲戚。我是想着,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您说不定是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裴表哥走到宜春侯那样风光的地步不知需要多少年,那样一来,苦的不就是表姐了么?那几日看着宜春侯对表姐的确是一见倾心一往情深…”

柳阁老重重地咳了一声,打断了孙女的话:“说来说去,你眼中唯名利而已!”

柳之南被这话噎住了。

“自作聪明的东西!”柳阁老恼火的看着她,“我活了一把年纪,眼力难道还不及你?别人热衷的,你厌弃,别人厌弃的,你热衷——自幼你便乐于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给我记住,先学好了所有规矩,你才有资格反其道而为之!”在气头上,平日里不好说出的话,也就全部说出来了。

话已说得很重很尖锐了。柳之南涨红了脸,垂下头去,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柳阁老却还不解气,冷声问道:“你今日所作所为,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刻意为之?”

“不是…”

“不是?”柳阁老冷笑,“只要谁愿意这么想,你就是这个心思。若是阿浔往这方面想,日后保不齐就会与你形同陌路,甚至于,会结仇。日后你给我安分些,这种错,不是谁都能原谅,这种行径的后果,非你能够承担。”

柳之南抽泣着点头,“我记下了。”

柳阁老站起身来,去里间开了一张书单,回来后丢给她,“日后什么都不需做了,只将这些抄写背诵下来,每隔半个月,我查看进度。”

柳之南捡起落在面前的书单,“女则、女戒、金刚经、法华经…天哪…”震惊压下了懊悔羞惭,“您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关乎妇德的是在情理之中,后面那些经书算是怎么回事?经文又岂是她能背诵下来的?她最讨厌背书了。

“住口。”柳阁老摆一摆手,“照我说的行事,不然你就去寺里清修两年。”

“…”柳之南哭着离开了。

裴奕随后而至。

柳阁老起身离座,语带感激:“今日多亏了你。”

“我也有私心。”裴奕微笑,“您应该明白。”

“这话的意思是——”柳阁老让他落座,唤人上茶,“来,坐下细说。”

裴奕开门见山:“我想尽快提亲,求娶阿浔,先来问问您的意思。您若是反对,我就要另找门路以求如愿了。”

柳阁老逸出畅快的笑容,心知裴奕这是有意成全他的颜面。他上赶着问人“你娶我外孙女行不行”到底有些跌面子,方才还在踌躇着如何开口呢,眼下裴奕主动表态,自是再好不过。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柳阁老的处世之道,由此,他也开诚布公:“我自来对你另眼相看,这你也清楚,在我这儿是双手赞成。只是,提亲之前,还是让令堂相看相看吧。我自然清楚你不会做没把握的事,还是按俗礼行事更好。你说呢?”

“行啊。”裴奕爽快应允,“正好我这一两日要回趟家,与家母说明此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柳阁老说起宋清远:“依你看,该如何发落宜春侯?”

“给他点儿颜色就行了,他若看不到翻身之日,保不齐就口无遮拦。若实在窝火,日后慢慢跟他算账就是了。”此事终究要顾及叶浔的名誉,万不可把宋清远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

这是柳阁老对裴奕的又一次试探,结果自是再满意不过。他莞尔一笑,“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办。”

裴奕失笑,“不敢当,您考虑的必然更加周全。”这位首辅大人,随时随地用各种方式各种事由折腾人考验人,能得到他的认可,着实不易。

日已西斜,叶浔去了小厨房做菜,让半夏打下手。

先有小丫鬟来传话:柳夫人在友人家中用过晚饭后才能回来。

随后是江氏过来了。她得知了原委,少不得过来安抚叶浔,见叶浔没什么事,这才放心回房。

最后,是柳之南找了过来。她进门后,无所适从地站着,挂着泪怯怯的唤道:“表姐…”

叶浔正用银针挑去燕窝的黑丝,没应声。

柳之南往前走了两步,“表姐,你别不理我啊。我知道你生气,尽管打我骂我出气。与别人认错其实没用,我是险些害得你损了清白…”

叶浔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就别再提了,你回去吧。”

“那…”柳之南没挪步,“你原谅我了吗?”

原谅?这可不是原谅与否的问题。叶浔抬眼看着她,“如果你是出于好心,你这种好,我受不起;如果你本就心存歹意,哭诉之后我就原谅,你定然会在心里笑我蠢。我不是那么大度的人,遇事不能不往坏处想。今日将你换了别人,我会继续对你笑脸相迎,但是会寻机报复回去。可你是我的表妹。日后我的事,与你无关。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日子还长着,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我慢慢品。”

最后一句,让柳之南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擦了擦眼泪,“表姐说的是,日久见人心。我先回去了。”

叶浔对柳之南的确大为光火,却也只能忍下,总不能在外祖父家也与人窝里斗吧?

柳之南是什么人?前世离经叛道的做主自己命途,此生自以为是的帮她选择姻缘,勉强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只能尽量凭借记忆去理解,却无法释怀。

原本还以为,不会如前世一般与柳之南渐行渐远,现在看来,是她太乐观了。

她每次做菜只能做四五道,再多做的话,菜肴的味道就会差一些。这晚做了东坡肉、珍珠鱼丸、芙蓉豆腐、玉笋蕨菜和燕窝羹,一并放入食盒,让半夏送到外书房。

柳夫人回府之后,柳阁老命人将她请到外书房,将今日、往后的事情都说了。柳夫人气得手直发抖,半晌才平静下来,道:“明日我去裴家一趟,从中说合一番。虽说我们能做主,对外还是要有个牵线搭桥的样子。”